“并没有忘记天下”与“小摆设”
2020-11-17杨光祖
◆杨光祖
犹记得1930年代,林语堂、周作人提倡小品文写作,曾遭到鲁迅痛击。近百年过去了,有些学者还为林、周鸣不平。其实如果认真去读一下鲁迅的文章就会发现鲁迅的看法是有其道理的。在那个国事蜩螗、民不聊生的时代,提倡晚明小品文,风花雪月,真的对吗?而且,晚明小品文也不是他们提倡的那样,真正的晚明小品文是有血与泪的。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有一段话,说得很精彩,不妨引过来:
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晋朝的清言,早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了。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文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明末的小品文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这种作风,也触着了满洲君臣的心病,费去许多助虐的武将的刀锋,帮闲的文臣的笔锋,直到乾隆年间,这才压制下去了。以后呢,就来了“小摆设”。
“并没有忘记天下”,这是鲁迅认为小品文的可贵之处。而在林语堂他们看来,“吟风弄月”却是值得肯定的。这大概就是两者的差距吧!
文学成为了“小摆设”,这大概是当下很多作家的通病,也是他们终生追求的目标。所以,当他们读到有些风骨的作品时就不舒服。这或许是当下的一些“雅人”骂鲁迅的原因吧。偶尔参加一些文学活动,看到有些作家竟然没有读过鲁迅的作品,一谈起鲁迅,似乎都是前世有仇,肆口大骂,让我辈目瞪口呆。后来也就明白了,一是他们对鲁迅有误读。这个误读与他们经历的那个特殊年代有关。二是他们本来就是小作家,鲁迅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皮袍下的“小”来,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真面目,这当然是很不爽的。
那么,什么是“小摆设”呢?鲁迅认为,就是那些出身旧家的人,在尘封的废物之中,寻出的“一个小小的镜屏,玲珑剔透的石块,竹根刻成的人像,古玉雕出的动物,锈得发绿的铜铸的三脚癞蛤蟆:这就是所谓的‘小摆设’。”然后他接着说:
然后就是在所谓的“太平盛世”罢,这“小摆设”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在方寸的象牙版上刻一篇《兰亭序》,至今还有“艺术品”之称,但倘将这挂在万里长城的墙头,或供在云冈的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见了,即使热心者竭力指点,也不过令观者生一种滑稽之感。何况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工夫,来赏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
读到这里,我还是不禁浩叹鲁迅先生的单纯。有些学者嘲讽鲁迅“世故”,其实,他何曾世故呢?他哪里想到,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还有不少的作家有此“闲工夫”的。更何况他们赏玩的也还达不到“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更可能是“琥珀扇坠,翡翠戒指”的赝品,或高仿品呢?
这许多年颇有一些名学者,包括所谓的学者型作家大力提倡晚明小品文,也重新出版了不少相关著作,如朱剑心的《晚明小品选注》、沈启无的《近代散文抄》,包括陈平原的谈晚明散文的演讲集,着力强调闲适与趣味。鲁迅还写过一篇短文《读书忌》,我觉得是让我们清醒认识晚明小品文的好文字。可惜被很多人忽视了。他说现在盛行的明人小品文,“有些篇的确是空灵的。枕边厕上,车里舟中,这真是一种极好的消遣品。然后先要读者的心里空洞洞,混混茫茫。”如果读过《明季稗史》《痛史》,很可能就会“憎恶明人小品文”了。然后,鲁迅引了屈大均《翁山文外》里的一段文字,笔力千钧,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阅之。
左拉为被诬陷的德莱福斯辩护,契诃夫称赞他“整整长高了三俄尺”。此话当然不错。但有些人因为自己很低,也就仇视这些让自己显得更矮的作品。有些人的仇恨是因为奴在心间,这是鲁迅所批评的看客心态,如今说起来,还是让人齿颊发冷。《示众》《药》这样的小说,每次重读都是无限悲凉。他生前多次表示,希望自己的作品速朽,这是大有深意的。鲁迅的不过时,真是一个民族的悲哀。与目下的一些小作家奢望自己的“作品”寿如金石相较,先生毕竟是先生。
每次读那些胡适专家的文章、著作,他们在极力揄扬胡适的同时,就要大力辱骂鲁迅。我真不明白他们如此做的理由。二十世纪两个文化大师,为什么不能共存呢?我一直认为胡鲁互补。比如,有一位研究胡适的专家就公开说,鲁迅人品不好,理由是鲁迅找了许广平,抛弃了发妻朱安。胡适一生好几个情人,这里面何曾有高低,又何论人品高下?其实,这种崇胡贬鲁的后面,映现的是一个学者的狭隘,甚至“小”。这样的学者,也只能写出“小摆设”。韩愈早就说过:“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当年,《狼图腾》《大秦帝国》风行之时,李建军痛加批评。我还责怪他,对这些不入流的作品,何必认真?如今看来,我是单纯了。他做的其实就是鲁迅未完的事业,这种启蒙批评还是需要的。一个人沉睡得太久了,是不适应太阳的。想起柏拉图的那个洞穴隐喻,不禁佩服他的伟大。在那么久远的上古,他就有如此幽深的思考。这可能与他的老师的死有关。苏格拉底之死,让柏拉图思考,如何既要说真话,但又不被处死?
历史上的那些清流,敢于批评时政,用我们古圣先贤的话说,“道”在他们一面。即便有些日记体的写作,虽然是一己之视角,但是有天下苍生的,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并没有忘记天下”。虽然这让那些只会写“小摆设”的作家们深感愤怒。如今,有些批评家,包括作家,很在乎文笔之高雅,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但在一场劫难面前,我们需要的不仅是文字的表达技术,我们更需要一种道义精神。当所有人沉默的时候,有人站出来,并尽量真实地描写这场劫难,不虚美,不隐恶,敢于直言,敢于追责,这是坦荡荡之真君子也,某种意义上,也是良史之所为了。这也是《史记》高于《汉书》之处,更不要说此后的史书了。班固批评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言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孰不知,此正为班固之蔽。
当年巴金的《随想录》,很多人也认为文学性差。但就对那场浩劫来说,这部作品作了深刻的反思和忏悔。这个重量如何估价?商昌宝曾说:“萧乾、沈从文、朱光潜,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1980年代无一言及之,无法原谅。”这是良知的丧失,是一种“道”的沦丧。
一个学者,如果心中没有“天下苍生”四个字,也就不配谈学问;一个作家,没有“天地人”,也就不配写作。当年风云一时的先锋派,为什么最后“谈笑间,樯橹飞灰烟灭”?因为在他们那里,只有技术,而没有真正的“道”,没有天下苍生。技术,后人是可以超越的。但文字中呈现的大道,充塞天地之间,是无法磨灭的。文天祥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这种浩然之气,久矣吾不复见之。偌大的中国文坛,也就三五人而已。有些作家文字里的那种硬朗的骨气,一种为道敢于徇身的大义,历史会记住的。而那些“小”作家和他们的“小摆设”,其实不需要我们担心,因为他们出现的时候,就是死亡之时。美术史家陈传席曾说,我们的后来人会鄙薄我们的。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庄子提出道进乎技,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司马迁说:“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一个心中无“道”的作家,仅仅是一个文字的匠人而已,与他谈什么文学?
中国文学史上,有三个人撰有《原道》,第一个是刘勰,他的“道”既指自然之道,也指儒家之道。到韩愈就只指儒家之道,这就显得迂腐了,似乎文只是儒家之道的一个载体而已。第三个是章学诚,他认为“道之大原出于天。”“天地生人斯有道矣。”相对而言,比韩愈就进了一步。他还说:“道,公也;学,私也。君子学以致其道,将尽人以达于天也。人者何?聪明才力分于形气之私者也。天者何?中正平直本于自然之公者也。故曰道公而学私。”我觉得不管儒家,还是道家,其实所谈“道”,都是天地之大道,所以孔子才有“君子从道不从君”之说,古代批评君王才称“无道昏君”,老师也有“师道尊严”,即便是女子,也有妇道。
如果我们给“道”一个现代阐释,那么对正义、个人的权利与尊严的追求和关心应该是题中应有之义。而且这个追求和关心,不应该只局限于自己的、自己群体的权利与利益。如此理解,则欧阳修谈“道”与“文”颇堪一读,他在《答吴充秀才书》里说:“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是多么沉重而高雅的句子。郭绍虞说:“唐人主文以贯道,宋人主文以载道;……贯道是道必藉文而显,载道是文须因道而成:轻重之间,区别显然。”真正的优秀作品,都是“贯道”之作也。
就中国当代作家来说,不知“道”为何物,也是文学沦落的一个原因。道远乎哉?当很多作家无知者无畏,争做一个匠人的心态,或者做匠人,还不是一个好匠人的时候,你就知道问题在哪里。
最近读北京大学哲学教授杨立华的著作《中国哲学十五讲》,他把中国古圣贤哲都讲得那么低,让人气短。据说,他的课在北大是很受学生欢迎的,被称为男神哲学家。也许他会成为第二个孔庆东,孔庆东当年在北大也是极受学生欢迎,被称为醉侠。可如今“侠”之安在?
杨立华毕竟是理工科出身,他用理工科的眼光重新解读中国哲学,所以,他只看见“技”,根本看不见“道”。(上海有一位美术专业的博导,曾有一部专著痛批石涛、徐渭、八大山人、黄宾虹,理由是他们的造型功力不行,作品都是胡涂乱抹。意思就是他们根本没有绘画技术。)比如,杨立华讲《老子》,标题就是:以无为用:《老子的哲学》。他讲老子,着眼在“用”,结论是“《老子》的哲学最终只能靠用的有效性证明体的合理性。这种‘以用证体’的理路,并不能为文明的道路选择提供根本性的辩护。”五千言的《老子》,他竟然只看见了“用”?面对孔子,他竟然主要讨论孔子“通向幸福的道路”,而孔子的“君子从道不从君”之“道”,竟几乎不提,还说“孔子真正的哲学在《易传》,不在《论语》。”面对《庄子》,他竟然说:“知的问题既是庄子哲学的核心问题,也是其他概念、命题的枢纽。”
难怪中国文学出问题了,因为哲学界出问题了。一个时代的哲学出问题,那是大问题。不过,还是谈文学,一个只知道技术的作家,是一个没有精神人格的作家;而一个猥琐人格的作家,能创作出好作品吗?
刘勰《文心雕龙》第一篇就是原道。可见对于“文”来说,“道”何其重要。刘勰开篇就说:“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因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文原于道,这是刘勰的核心思想。
最后还是用文天祥的《正气歌》的结尾,作为我这篇小文的结尾。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真希望百年之后,我们当代文学还有一些篇章可以让后人阅读。“古道照颜色。”而不是一些连作家自己都羞于列入文集的那些所谓的文字留存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