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批评和创作的生态协调
——从湖北评协看文联组织的文艺评论传统
2020-11-17洪兆惠
◆洪兆惠
近几年,我非常关注文联组织的文艺评论活动,以及文联主办的评论刊物。我总在思考:文联的文艺评论有没有独特性,或者说文联的文艺评论传统是什么?湖北的文艺评论让我特别关注,原因在于湖北的评论实践契合了我对文联文艺评论传统的认识。湖北的文艺评论已成规模,较早成立了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了宣传期刊《长江文艺评论》,开展了“湖北文艺评论奖”评奖活动,组织了“东湖青年批评家沙龙”等品牌活动。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把文联“联”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广泛联系作协、高校,整合期刊、报纸、网络等媒体,优化全省文艺评论资源,形成集体自觉和团队力量。
我认为文联的文艺评论传统有这样几个特点:首先是在现场、在前沿。长期以来,文联以出作品、出人才为工作宗旨,组织和举办的一切活动都以激活创作和培养人才为目的。文艺理论研究和文艺评论是文联参与文艺创作的重要方式,始终关注文艺现实,置身于文艺现场。文联组织的培训、研讨、创作策划等活动,无不带着问题意识,问题是从文艺实践中提出的,非常具有针对性。特别是在历史的节点上,文联始终保持思想的敏锐性,及时发现倾向性问题,组织有思想活力的理论、评论工作者进行探讨研究,研究视野开阔,不局限于本地,而是全国视野。20世纪80年代,辽宁省文联举办了两次影响广泛的活动。一次是关于轻音乐的研究。1982年,辽宁省音协联合省文艺厅举行轻音乐观摩演出,并进行学术研讨,为1983年国家文化部和中国音协理论创作委员会在沈阳召开的全国轻音乐座谈会打下了基础。辽宁的轻音乐研究和全国轻音乐座谈会提出的一系列有关通俗音乐的理论,对我国通俗音乐的发展具有里程碑意义。另一个是关于戏剧危机的研究。1985年初,辽宁省文联理论研究室以刊物为载体,组织全国戏剧界有影响力的人物开展戏剧危机的讨论,并举办“戏剧艺术发展理论研讨会”,邀请了北京、上海等地的戏剧理论评论家、导演、剧作家参加,吴雪、欧阳山尊、徐晓钟、李默然、王肯、王正、林克欢、李龙云等都参加了这次戏剧危机的研讨活动。
文联组织文艺评论传统的另一个特点是对话交流。文联召开理论研讨会,会上是争吵、碰撞、辨识、激活。参加文联的研讨会,如果没有厚实的理论积累,没有辨识、逻辑能力,不了解艺术实践就难以发声。研讨会的形式是圆桌式的,不分主次、等级、资历,平等交流,以见地分高低。大家坐在一起,不设防,无禁忌,畅所欲言,真诚相待,不争名利,不争话语权,只要思想鲜活。
文联组织的文艺评论传统还有一个明显特点,那就是推动艺术观念的变革。改革开放的四十多年里,文联组织的研究和评论活动本质上都是促进文学和艺术回归自身。文艺回归自身,意味着文艺回归生命。文艺是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与生命相生相成是文艺的本然。“万物有本然,终不为他者。”在崇尚物质和功利的环境下,文艺遭遇市场裹挟,在这种情况下文联维护文艺的独立价值,其意义不可估量。
以“东湖青年批评家沙龙”和《长江文艺评论》为例,谈谈一个活动和一本刊物给予我的启示。“东湖青年批评家沙龙”(以下简称为“沙龙”)是由《长江文艺评论》编辑部与湖北省作协联合主办的文艺评论交流活动。“沙龙”的宗旨是立足现场、聚焦问题、独立思考、自由表达。“沙龙”到目前已连续举办了十期,从选题策划到具体实施都充分体现了“沙龙”宗旨。先后围绕“想象的乡土和现实的乡土”“长江元素的文学表达”“非虚构与中国故事的讲述”“中国科幻:自我、世界与未来想象”“精准扶贫背景下的乡村书写”等展开讨论。通过圆桌式、开放式的对话,关注当下文艺现场,问题意识突出,重要的不是结论,重要的是激活思想。沙龙第六期和第十期的选题都是关于乡土写作,是同一个话题在不同层次上的讨论。乡土写作是文学领域的一个写作难题,特别当前“扶贫文学”兴盛,评论界需要对其中的问题进行辨析、梳理,做出科学的理论回应。比如在“想象的乡土与现实的乡土”讨论中,青年学者们缕析乡土书写经验与时代精神生活之间的同构关系,具有浓郁的理论色彩。发言者围绕乡村现实、乡村经验书写、乡土写作等问题充分讨论,大家的切入点和关注点不同,但都有着相同的情感立场和价值取向,使讨论最终落在想象乡土的价值和乡土写作的意义上。第十期的“精准扶贫背景下的乡村书写”以三部“扶贫文学”作品《战国红》《人间正是艳阳天》《遣蛇》为讨论对象,参加人员除青年批评家外,还邀请了从事中国农村研究的学者和驻村第一书记,而驻村第一书记又是关于乡村的“非虚构”写作者。这是一次多领域的自由对话与平等交流。讨论“扶贫文学”正当其时,讨论中涉及的问题富于“及物性”,“扶贫文学”被“扶贫”所框限、国家话语与个性表达、扶贫人和扶贫对象的双向写作、扶贫题材的书写者在抵达生活现场后如何进入精神现场等问题,都是“扶贫文学”写作中的真实问题。细细品味还会发现,第八期的“‘非虚构’与中国故事的讲述”讨论的核心内容涉及到第六期、第八期,它针对纪实写作中由于选择性叙事而遮蔽一些真相的问题,提出叙事的个人性和为内心需要而写作的写作伦理,这是对第六期、第八期的补充。把第六期、第八期、第十期的沙龙联系起来看作一个整体,研究不仅有很强的针对性,而且达到了相当高的理论水准。我在琢磨每一期“沙龙”的选题、召开形式、会上发言时,都深切感觉到它就是文联文艺评论传统的一个缩影,文联文艺评论传统的主要特征在“沙龙”中都得到了充分体现。
再说《长江文艺评论》杂志。《长江文艺评论》于2016年创刊,前身是以书代刊的《文艺新观察》。《文艺新观察》办了十多年,《长江文艺评论》是它的延续。《长江文艺评论》的宗旨是聚焦创作、研究问题、凸显批评、引领风尚。创刊号的《发刊词》明确提出:凸显批评是本刊一大特色,而且,这种批评是文艺审美特性的批评。刊物宗旨和《发刊词》充分凸显了文联文艺评论的传统。翻开刊物便能发现它的主要特色是关注创作,近期刊物就搞了“90后”写作、“非虚构”写作、中国科幻电影、主旋律文艺、“英雄题材”创作等专题研究。这些研究无需多说,专栏题目一目了然,每个题目都来自文艺现场,研究与创作同步,与创作一体。刊物另一个特点是突出批评的审美性。批评的审美性就是追求批评文字的感性、优雅,使刊发的批评文章像作品一样好读、入心。这涉及文艺批评文章的阅读效果,更涉及文艺批评的有效性。审美性批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思,那就是立足文学和艺术的本体,对作品进行审美判断。这区别于评论界盛行的社会性价值分析和文化批评。刊物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与活动互动互补。由“东湖青年批评家沙龙”提出选题,在《长江文艺评论》开辟专栏进行专题研究,刊物是活动的延续和深入,使一个问题的研究既有广度又有深度。比如2019年第4期“雏凤鸣”栏目刊发第八期“沙龙”“‘非虚构’与中国故事的讲述”的纪要,“三棱镜”刊发“‘非虚构’研究”的一组文章,纪要和专题研究文章都是这期的重要稿子。
文联历来重视刊物,把刊物作为立身之本。特别是文艺理论评论刊物,它是文联的一面旗帜,是文联专业能力的重要标志。文联办理论、评论刊物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出作品,出好作品。刊物登载的文章,要“接地气”,要有的放矢,要研究问题,要对创作有用。而且要好看,要让人看得懂、看得下去。刊物不仅办给文艺评论者,更要办给文艺创作者,能启发创作,这是一个重要标准。当前,文艺评论刊物纷纷进入学院学术体制,受制于特定的评价体系,文联主办的理论评论刊物也频频失守。《长江文艺评论》从创刊开始就迎接挑战,坚定不移地凸显文联文艺评论的品格,实着实让关注文联文艺传统的人感到欣慰和敬佩。
湖北和全国一样,文艺评论的力量集中在高校,但湖北高校里从事文艺评论的教师都热心于文艺现场,关注文艺创作,愿意谈论时下作品。这是湖北的一个传统。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如陈美兰、王先霈、於可训率先垂范,他们既是校园名师,更是湖北省文艺评论界有号召力的领军人物。陈美兰是创建中国当代文学学科的最早学者之一,1979年主持全国统编教材《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她的学术经历伴随着我国近几十年的文学创作。王先霈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把文学批评作为学科进行建设,提出“圆形批评”理论,倡导感性与理性融合、适合审美特性的文学批评。作为现在的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於可训的批评观和文联组织的文艺评论传统十分合拍,《长江文艺评论》的《发刊词》就是他的手笔,《发刊词》彰显着主编的批评观和文联文艺评论传统的契合。他的批评观正在影响着湖北的文艺评论。还有李俊国、樊星、刘川鄂和常在“沙龙”露面的青年教师,他们是大学里的教授学者,也是文艺现场的批评家。这样一批人才聚在文联旗下是搞好文艺评论的最重要因素。
我之所以关注湖北的文艺评论和文联组织的文艺评论传统,原因是对文联组织的文艺评论现状有种焦虑。
上世纪80年代初,各地文联纷纷组建文艺理论研究室,作为文联的内设机构。之后的20年里,文艺理论研究室承担起文艺评论工作,既是活动的组织者,也是有学术能力的研究机构,站在文艺前沿,追踪文艺发展,研究文艺现状和文艺思潮。大家有相同的批评观:文艺批评就是说真话,说自己想说的话。说得对与不对,是批评者思想能力和艺术水平问题,但不说真话,那就是批评者的品质问题。真诚而又平等地研究问题是文艺理论研究室的集体自觉。也是在这个时间段里,各地的文艺理论研究室不约而同地创办文艺理论评论刊物,文联和作协的文艺评论在上世纪八九十代显示出强劲势头。
进入新世纪,各地文联相继成立文艺理论(评论)家协会,并设立文艺评论奖。这时文联的文艺评论普遍形成规模,有组织、有刊物、有奖项、有品牌活动,但评论的力量却在削弱。理论研究和评论活动与文艺现实、文艺创作的联系不再紧密,缺少现场感,缺少问题聚焦,缺少对话交流,逐渐陷入自说自话的尴尬中。文联主办的文艺理论评论刊物热衷进“核心”、进“C刊”、进“核心数据库”,疏远了把刊物办得对创作、对文艺发展有用这个核心问题,开始受制于一种固化的办刊范式。而且落入范式的刊物露出一种苗头,那就是文风晦涩难懂。在文艺评论饱受诟病的情况下,文联组织是不是应该重拾自己的传统,为改变文艺评论不及物的现状做些什么呢?
现在的文艺理论评论骨干主要在大学里,文联已经没有自己的成型队伍,在这种情况下,文联及所属文艺评论家协会就更应该发挥文联“在场”和“联”的优势,鲜明地提出自己的主张:立足现场、研究问题、平等对话、激活思想。文联只要搭建有效的发声平台,设计好选题和活动,就能把大学的文艺评论骨干团结在自己的周围。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就是成功范例。调动大学文艺评论资源还有利于促进理论、批评、创作的融合互动。现在搞理论的不写批评,写批评的不研究理论,搞创作的不只远离批评更拒绝理论。文艺的健康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恰恰有赖于理论、批评、创作的一体性互动。理论不是僵化晦涩的教条,而是鲜活的、有启蒙性和生命感的理论,不局限于文艺学和美学,还包括一切能为批评和创作提供思想资源的理论,这些理论能改变我们固化的思维方式,提高我们把握当代文学和艺术的能力。如何把理论、批评、创作人才聚到一起,相互介入,彼此激活,这是当前文联组织开展文艺评论活动的重大而紧迫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