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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易传》与苏轼的道家政治观

2020-11-17梁博宇

中国苏轼研究 2020年0期
关键词:君主道家东坡

◇梁博宇

苏轼的思想内涵极为广博,兼及儒、道、释诸家思想,而又能融会贯通,用舍自如。其中,道家思想占据了相当重要的部分。在讨论苏轼的思想时,学界的着眼点往往局限于苏轼的文学作品,乃至章表奏议等行政文书,而对苏轼的哲学巨著《东坡易传》较少关注。事实上,《东坡易传》诚可谓苏轼一生思想理论的总结,是一座尚待开采的宝山。从苏轼对《易》的传解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窥见其思想中强烈的道家色彩,在政治观方面体现得尤为明显。

一、苏轼道家政治观的形成背景

苏轼在其政治观中融入道家思想,首先与其早年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

苏轼的家乡眉山道风素盛,家庭亦有道教传统,其启蒙老师张易简也是一位有名的道士。苏轼自己则是“龆龀好道”,从张易简学习三年,耳濡目染间,对各种道家典籍、思想了解颇深。这些经历初步塑造了苏轼兼取诸家的文化人格,培养了苏轼一生中对道教和道家思想的热爱之情。但此时的苏轼尚未入仕,对道家思想的实践意义尚未明确,其诗文中流露出的政治观,也仍是以儒家思想支配的。即使是入仕之初,苏轼也推崇儒家积极进取、刚健不息的“有为”之德,而认为道家、佛家思想于政治有害。苏轼道家政治观的真正形成,是长期亲身体验政坛斗争、目睹当时政局后,进行了深思熟虑的结果。

熙宁二年(1069),宋神宗任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开始推行新法,朝廷法令更迭急骤频繁。新法的支持者、反对者明争暗斗,苏轼亦被卷入党争的旋涡之中。朝廷政治斗争的激烈,令苏轼感到困惑和失望。在多次反对新法无果后,苏轼自请外放,但仍未逃过“新党”的迫害,一度身陷囹圄,后谪居黄州。还朝后,苏轼先是反对急骤地全盘废除新法,不为“旧党”所容;后又对一心有为的哲宗多有规劝,反而招致哲宗的厌恶。最后苏轼被贬岭南,其中原因既有政敌的迫害,也有哲宗的刻意打击。

在政坛沉浮期间,苏轼对自己的从政经历进行了总结,也对变法、党争引发的一系列风波进行了深刻的思考。苏轼意识到,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原因不仅仅在于某个人或某一派别的失误。朝廷上下盲目的进取风气、两党之间无底线的政治斗争、过于激进的变革态度、违背自然规律的改革内容等,都是导致变法失败的重要因素。而哲宗在位期间的种种行为,对国家造成了严重损害,一步步使得潜藏的社会矛盾激化、“盛世”逐步向衰世沉沦,实际上也是哲宗年少气盛,一味“绍圣”,过分“有为”所致。而苏轼所能找到的、可以反拨这些错误理念或行为的思想依据,正是崇尚“无为”“清净”的道家思想。苏轼将这些思想与《易》理融合,写入了《东坡易传》之中。

可以说,成书于儋州的《东坡易传》作为苏轼平生最得意的作品之一,既是一部易学著作,亦是苏轼借古人经典,对自己生命体验和思想精髓的总结,更是苏轼对现实人生与政治深沉思索的结果。在苏轼论述政治理论的篇章中,道家政治观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在六十四卦的传解中,有四十一卦与之相关。《东坡易传》是了解苏轼道家政治观的最直接材料。

二、“口欲止,言欲寡”的“无为”观

道家崇无,讲究“为无为,则无不治”。在《东坡易传》中,提倡无为之治的传解也十分丰富,如:“口欲止,言欲寡”(艮卦)、“无器而民趋,不言而物喻”(观卦)、“圣人居变易之际,静以待其定,不可以有为也”(益卦)。在《东坡易传》议论政治的篇章中,贵无守静、圣主无为而物自化,是苏轼反复强调的理念。

苏轼推崇的“无为”之道,出自《老子》《庄子》等道家原始经典。老子提出:“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庄子则提出:“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骈拇》)“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天道》)所谓“无为”,就是自然而然。老、庄的“无为而治”,是在诸侯割据、战乱不息的大背景下,提出的一种朴素而理想化的观念。他们深感于封建君主的倒行逆施、劳民伤财,因此反对君主对人民的管束,认为君主只需要自己修养德行,百姓就能安居乐业、泰然自足:“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人间世》)但老、庄政治观始终存在两个弊端:过于理想化,以及偏向消极。它要求的自修德行、垂拱而治的圣君,在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同时,它只是反对了现实政治中不合理的部分,而缺乏可以实践、指导现实政治的成分,对于后世的大一统王朝就更不适用。也正因如此,道家学说虽然在中国历史上长期流行,也能引起诸多学者和君主对其的兴趣,但始终不能取代儒家学说成为现实政治的指导思想。苏轼自己也曾经指出,道、释的玄虚末流对现实政治是一种危害。因此,苏轼的“无为”论在采纳老、庄思想的同时,又充分融合了北宋中后期的现实背景,将其赋予了新的内涵和现实价值。

苏轼的“无为”观与老、庄思想的本质区别在于,他从未否定“有为”的重要性。不但如此,苏轼还十分推崇自强不息的“乾德”。苏轼在自己的生命实践中,也注重“有为”,在文学和政治上都做出了突出的成绩。苏轼否定的是不考虑实际情况的、盲目的“有为”。他在乾卦的传解中提出:“夫天,岂以‘刚’故能‘健’哉!以‘不息’故‘健’也。”所谓“刚”,就是不断地进取;所谓“不息”,就是不断地变化。苏轼认为,乾卦之“健”,关键在于及时变化,避免失去进取的动力,而非一味用刚,“夫能全用刚直,放远善柔。非天下至治,未之能也。”在天下没有达到“至治”的水平前,苏轼反对盲目的进取。而苏轼推崇的“无为”,也正是针对当时新党盲目的“有为”而提出的,他要求去除那些不必要的“有为”,使政治回到它的应然状态。而在苏轼晚年,经历了哲宗朝的政治风波后,这一观念变得更为鲜明而坚定,以至于在《东坡易传》里,履、复、大有、大畜、大过、睽、损、萃、丰、小过诸卦传解中的一些批评几乎是直指哲宗,只是不能明言而已。

受限于历史发展阶段,苏轼推崇的“无为”,并未否定统治阶级在当时存在的合理性。但他要求上位者“口欲止,言欲寡”,本质上是顺其自然,行为合道,在适当的时期做适当的事,不能反常违道。他还立足于“无为”观念,向统治者提出了诸多有价值的建议,如在奉命而作的《上清储祥宫碑》中,苏轼就表示希望皇帝“检身以律物,故不怒而威。捐利以予民,故不藏而富。屈己以消兵,故不战而胜。虚心以观世,故不察而明”。

苏轼将六十四卦中的部分卦象视作特定历史时期的隐喻,以提出其政治主张。如将乾卦视为理想的大治之世、将泰卦视为社会蓬勃发展之盛世、将旅卦视为礼崩乐坏的衰世等。因此,苏轼的“无为”又根据具体历史背景分几种情况:乱世之无为、治世之无为、衰世之无为。

乱世之无为以涣卦的彖辞传解为例:“居涣散之中,安然不争,而自为长久之计。”苏轼认为,乱世之中,“天下流离涣散而不安其居”。面对这种情况,君主应该坚持“无为”的态度,不伤害百姓,不发动战争,以德服人,正所谓“处危而不偷者,众之所恃也”。当君主的德行修养到了一定程度时,其名望自然足以吸引民众依附,国家也会慢慢得以重构。在此过程中,也不能刻意去要求人民,而要“听其自择”,这与老、庄的原始道家政治观较为相似。

治世之无为以中孚卦的彖辞传解为例:“乘天下之至顺而行于人之所说,必无心者也。”苏轼认为,在治世,民生本来较为安定,统治者的施政要优先考虑人民的利益,顺应民心而行,否则“违天不祥,必有大咎”。苏轼在乾卦的传解中,完美地将道、命、性、情组合成了统一的整体,以天道的合法性赋予了人情合法性。“天”就是“道”。反过来,所谓“违天”之行,也就是违背人情、破坏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行为;所谓“至顺”,就是顺应事物发展规律、顺应民心所向。这种无为观念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君主依据它领导人民和国家,向着正确的方向进取,就能达到天下大悦的目标。

衰世之无为以旅卦的六五爻传解为例:“可以德怀不可以力取。如以一矢射两雉,理无兼获……若不志于取,亡矢而不射,则……可以其功誉而爵命之。”苏轼认为,在衰世,“物无正主”,人们失去了坚定的本体,开始陷入迷茫之中。君主要改变衰世,不能急于求成,甚至不能有刻意的求成之心。一定要“不志于取”,通过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变革来扭转现状。这种方式看似是“无为”,实际上却达到了“有为”的效果,是对老子“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理论的继承与发展。

北宋后期,内忧外患在“治世”的外表下潜伏,实际上已露出了衰世的端倪。苏轼在《东坡易传》中表现出了强烈的忧患意识:“治生安,安生乐,乐生偷,而衰乱之萌起矣。‘蛊’之灾,非一日之故也,必世而后见。”因此,把应对治世、衰世的两种无为之道结合,便是他开出的疗救时局的药方。遗憾的是,锐意改革的神宗、哲宗都没有接受他的理论,后来的学者更是往往将其斥为异端。但北宋不久后灭亡的原因,正与苏轼的担忧如出一辙。

苏轼的思想归根结底,都是立足于人事,期待有补于现实政治的。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作为臣子的苏轼必须依附君主才能有用于世,他因此摒弃了原始道家否定君主存在意义的一面,肯定在位君主的合法性:“九五者,龙之正也”;但又反复呼唤明君、圣君,反对君主权力过大、包办一切:“天之造物也,岂物物而造之?盖草略茫昧而已。”意思是说,君主要像自然造物那样处理政务,只需要做出最宏观的、方向性的指示,建立起基本的体制,让它自己去运作即可,这就是苏轼眼中的“无为而治”。

三、“无去则无归,无亡则无得”的“无复”观

宋代士人事功精神极为强烈,“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直须腰下添金印,莫教头上欠貂蝉”是宋人常常表露的志愿。在这种事功精神驱动下,宋代士人一方面积极参与政治,涌现出了众多著名的政治家;另一方面又容易流于贪功冒进,在处理具体问题时过于执着,将问题极端化。苏轼对变革的重要性有着充分理解:“昼夜之代谢,寒暑之往来,风雨之作止,未尝一日不变也。”(《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但他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王安石的变法、宋哲宗的“绍圣”,都是过于激进的变革模式,在实践层面上必定隐藏着大量问题,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失败的。面对这一现实背景,苏轼在《东坡易传》复卦的传解中提出了“无去则无归,无亡则无得,是故圣人无复”的“无复”理论。

什么是“复”?苏轼认为,“去其所居而复归,亡其所有而复得,谓之‘复’”。所谓“复”,有着失而复得、灭而复生之意,是“损”和“益”之间的交界点。过于激进、大破大立的改革,即使意图是好的,也往往会在产生成效之前,造成较大的损失,甚至让本来正常运作的机制都遭到冲击,反过来又使变革无法顺利进行。苏轼本人一向是支持改革、要求去除弊政的,但他反对过于急骤的改革,这一主张的根源仍在道家思想。正如老子所云:“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轻则失根,躁则失君”。庄子亦云:“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养生主》)苏轼将这些思想搬运到现实政治当中,意图以之作为改革的节制。

苏轼首先承认“复”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是必然发生的客观事实:“凡物之将亡而‘复’者,非天地之所予者不能也。”对于这种规律,要加以认识并遵从,不能逆天而行:“违天不祥,必有大咎。”但苏轼同时又指出,人不能改变规律,但可以认识规律、利用规律。他从自然界的现象中得到启发:“阳至于午,未穷也;而阴已生。阴至于子,未穷也;而阳已萌。故寒暑之际人安之,如待其穷而后变,则生物无类矣。”据此,苏轼认为,人类在进行政治活动时,也应与天地之道相参:“夫道何常之有,应物而已矣。”面对政治中的积弊,无论是坐视不管,还是极端处理,都必然会导致“穷”的结果。只有在其“未穷”之时加以整顿,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变化,进入一种自足的状态,像圆环一样没有起点和终点,才能保证国家平稳而健康地发展,达到“无复”的境界。

《东坡易传》的一个可贵之处在于,它不像多数易学著作那样片面注重形而上的思考,而是将哲学的内容具体化,将其赋予实践价值。在提出“无复”论的基础上,苏轼还在损卦的传解中深入论述了变法改革的合理模式:“损下而下信之,必有道矣。”改革必然会损伤一部分人的利益,如何让这些人支持改革、信服改革,是王安石等人未能解决的问题。苏轼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有道”,即自然而然、以符合自然规律的方式进行改革。因此,他反对在改革中用急法苛政,提倡“威而不猛”“震而和”。那么,究竟什么样的改革方式才是自然而然的?苏轼提出:“使民知所以损我者,凡以益我也,则信之矣”“利不足以轻其所患,益不足以偿其所损,则损且有咎”,即让人民能够理解其长远利益,从而接受改革初期带来的不便,本质上符合人民的选择和需要的改革,就是符合自然规律的改革。至于超出人民承受能力的躁进,就不免“损且有咎”了。

四、“从我者纳之,不从者付之其所欲从”的“无争”观

传统道家对一切的争斗持否定态度。老子提出了“不尚贤,使民不争”“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等经典理论,庄子亦持“掊斗折衡,而民不争”(《胠箧》)之论。这些观念在春秋战国的乱世,自有其合理性和先进性。他们将彻底的“不争”视为消除战争的理想手段,以期达到“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的淳朴生活状态。但在和平年代,“不争”的思想却容易被统治者利用,或作为不思进取的理由,沦入消极一途;或作为愚化、控制民众的理论依据。

苏轼一生陷于新旧两党之争,对于内斗之害深有体会。苏轼对六十四卦的传解之中,有二十四卦的传解与“争”有关,如屯卦中诸侯相争、讼卦中两党相争、否泰二卦中君子小人相争、涣卦中君民相争,“争”可谓是《东坡易传》中一个重要的论题。苏轼在反对争斗这一点上,基本继承了传统道家的态度,甚至在屯卦的传解中表露出对“小国寡民”这种原始政治的向往。但同时苏轼又立足于现实,将其与北宋的政治背景结合起来,对其进行了价值的重构和提升。苏轼在《东坡易传》中曾多次明确提出反对争斗的观点,具体来看又有三类:一是整体地反对争夺利益;二是反对朝廷内部党争;三是反对主动发起对外战争。

反对争夺利益的观点,集中体现在对讼卦的传解中。苏轼认为,讼卦象征着一种彼此相争的情形,四个阳爻争夺两个阴爻,使得时局混乱不堪。“天下之难,未有不起于争”,苏轼将争斗视为灾难的开始,以从源头上消除争斗的可能性为最上之策,“夫无讼,在于谋始”。而当争斗已经爆发时,必须以正确的方式调解,不能试图强力阻止,否则反而会使情况进一步恶化,“今又欲以争济之,是使相激为深而已”。苏轼给出的止争之法,体现在他对九五爻的解释中。苏轼将九五视为“处中得位而无私于应”的明君,认为只要君主明德无私,不参与争斗,则“讼者莫不取曲直焉”。而对于在争斗中已经获利的一方,君主不但不应肯定,还应对其有所惩罚,使其受“三褫之辱”。苏轼认为,只有让争败者受损、争胜者也不受益,才能根本上消灭争斗。苏轼一生,正直之心与圆融之性兼备,既能坚守立场,又从不为自身利益与人交恶,甚至与政敌王安石也有很好的私交,可以作为这种观点的注脚。

反对朝廷内部党争的观点,集中体现在对噬嗑卦、履卦的传解中。噬嗑卦上火下雷,阴阳交错,其象暴烈。苏轼将其中的阴爻和阳爻视作不同政治立场的两党,指出它们两方不考虑合作,只顾彼此争斗,且都想以强力改变对方。苏轼对噬嗑卦中的六爻都持否定态度,因为它们虽然有的主动,有的被动,有的刚强,有的阴柔,但都在为一场恶斗推波助澜,致使朝政混乱不堪。苏轼进一步说:“夫不能以德相怀,而以相噬为志者,惟常有敌以致其噬则可以少安。苟敌亡矣,噬将无所施,不几于自噬乎?”此言直指那些在党争中煽风点火、恣意迫害政敌的小人,认为他们将争斗作为人生的目的,但一朝打败政敌,自己便再无所长,最终也只能自取灭亡而已。这一传解来自苏轼自己的人生阅历。他在朝多年,对吕惠卿一类小人拉帮结派、排除异己,致使朝政败坏的行为无疑深感不齿和痛切,以至于最后再次感叹道:“惟有德者为能居安而享福,夫岂赖有敌而后存耶?”

苏轼对履卦的传解则颇有深意,六爻分喻党争中的六类人:初九喻尚未踏入政坛的君子,九二是执政党中的君子,它愿以才能辅佐上位者而不自求荣利,是苏轼认可的、秉持公心的“幽人”;九三喻执政党的领导者,因九二的辅佐而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就骄傲自矜,当其不肯再用九二时,其弱点就暴露无遗;九四喻在野党中的小人,当九三有九二辅佐、势力强盛时,就惧之如“虎”,当九二离开六三,“知六三之衰也”时,就得志而出,见风使舵,为苏轼所不齿;九五喻君主,它本来可以依靠九二、六三的辅佐治理好国家,却偏偏要“自以其刚决物”,结果“虽五亦不能无危”。苏轼甚至大胆地说:“其所以犹得为正者,以其位君也”,言外之意,九五能勉强身居君位,只不过是先天的优势罢了,和自己的才德毫无关系。此言之锋芒,几乎直指哲宗皇帝。此外,上九则是超然的智者,它看出九五和六三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的形势,并对九五进行规劝,“而复其旧,则‘元吉’”。这是苏轼对自己的一个理想定位,他认为,如果皇帝能够接受他的建议,慢慢让国家回到正轨,就能平安兴盛。《东坡易传》成书时,苏轼已被贬谪,本是无力再谏,但他心中始终怀着这个期望。

反对主动发动战争的观点,集中体现在对师卦的传解中。苏轼一生不讳言兵,但言兵必慎。“刑以不杀为能,兵以不用为功”,是苏轼公开宣扬的原则。他对全卦整体的传解,可谓开宗明义:“夫能以众正有功而无后患者,其惟丈人乎!”苏轼还特意自作注明:“丈人,《诗》所谓‘老成人’也。”意即只有老成持重的长者,才能用兵成功而不留后患,战争必须慎之又慎。考虑到哲宗亲政后频动兵戈,苏轼亦频频规劝,有“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古者英睿之君,勇于立事,未有不悔者也”等谏言,可知此卦传解实为指向哲宗。苏轼进一步指出:“师出不可不‘以律’也,否则虽臧亦凶”,坚决反对不义之战,认为即使打赢了不正当的战争,从长远来看,也不是好事。苏轼还反对过度奖励军功:“将录其一胜之功而以为诸侯、大夫,则乱自是始也。”因为对军功过于重视,无异于鼓励战争。

苏轼的“无争”观在多个层面超越了原始道家的观念。他的“无争”并非消极退让,待物自化,而是立足于积极报国、有补政治的基础上,对当时朝廷上下流行的“争”的风气的反拨。也正因如此,苏轼甚至敢于打破历来君子与小人分明的界限,主张承认小人的存在,反对将小人赶尽杀绝的极端态度。他提出:“以为世之小人不可胜尽,必欲迫而逐之,使之穷而无归,其势必至于争”,认为君子和小人都是必然存在的,不能脱离现实。一味强求天下只有君子,正如阴阳只存其一,是不符合天道的。如果将小人逼迫太急,小人必然走投无路而反抗,从而引发争斗。苏轼一生虽屡遭迫害,却从未在自己得势时借机报复那些小人,也正是这种“无争”观的具体实践。

五、苏轼道家政治观的儒家根基

苏轼的政治观,虽以道家思想为指导,却又以儒家思想为根基。其中,有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原因。

主观上,苏轼自幼博览百家,对儒、道思想理解都很透彻,对二者的优缺点有明确的判断。道家思想重致虚守静,排斥现实功业,适宜于在乱世初平时作为休养生息的指导,而在统一王朝的中期则显得过于消极,缺乏指导意义;儒家重事功,强调兼济,主张君臣有序,正可以与道家思想的劣势形成互补。反过来,道家思想对于无为、无复、无争的要求,又可以避免儒者过于重视刚健有为、流于极端的危险。可以说,苏轼的政治观是以道家思想提供理想、儒家思想提供力量,二者互相成为彼此超越的阶梯。至于儒、道思想的互通之处,更是苏轼在《东坡易传》中结合讨论与着力推崇的。

客观上,一方面,儒家思想自西汉武帝时期以来,即成为历代王朝的官方指导思想。即使是道家思想最兴盛的时期,也没有取代儒家思想成为真正的主流。在学风兴盛的宋代,虽然有多位皇帝崇尚道教,却也从未将道置于儒先。生活在宋代的苏轼,是不可能超出历史背景,也不可能脱离自己的阶级的。苏轼还提出了“孔子—孟子—韩愈—欧阳修”的儒家道统传承谱系,并以道统的真正继承人自居。即使苏轼用以阐发其道家政治观的载体《易》,也从来都是一部儒家经典。另一方面,在封建王朝,文人若想要有为于世,就必须依附皇帝而获得权力,苏轼亦不例外。在君与国几乎可以等价的时代,苏轼的报国之志只能通过忠君来实现,这既是苏轼政治观的历史局限性,也是在当时能做出的最佳选择。苏轼在《东坡易传》比卦的传解中无奈地叹道:“孰为可从者?非五欤?”意即六爻以五为君是唯一之选。在此背景下,苏轼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在很多卦爻的传解中直接对君王进行批判,并有一些极其大胆的言论:如在涣卦中提出民无常主、归于有德之君;在大畜卦中提出臣子要管束年轻的君主;在蛊卦中提出臣子要直言君主过失,在无法规劝时可以弃君而去;在临卦中认为君主也可能是小人;在明夷卦中甚至提出可以与昏君为敌等。这些言论既包含了儒者的强烈的责任心,又体现了道家对于君主权力的质疑,在当时不啻石破天惊。也无怪自朱熹以下,历代“正统”学者多对苏学十分排斥。

总之,《东坡易传》虽为对儒家经典的传解,却体现了苏轼政治观中鲜明的道家倾向。遗憾的是,《东坡易传》的意义直到今天尚未被学界充分重视,相关研究尚有明显不足,有待于进一步的挖掘和开拓。

注 释

[1]〔宋〕苏轼著,龙吟译评:《东坡易传》,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

[2]饶尚宽译注:《老子》,中华书局2006年版。

[3]孙通海译:《庄子》,中华书局2007年版。

[4]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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