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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我对峙与物我交融
——杜甫与王维的园林植物书写比较

2020-11-17王悦笛

杜甫研究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园林植物王维杜甫

王悦笛

杜甫在漂泊西南期间,其诗作的园林植物书写,内容日见丰富,呈现出十分独特的审美体验。他对成都草堂以及在夔州居住过的几处居所,都有自觉的修整经营,尽自己的力量培植草木。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些家居之所,即是诗人营造的小小园林。杜甫大量描写园林植物的配置、栽种和修剪活动,着重表现主观情志与客观现实的错位,通常呈现出并不融怡和洽的园景,表现人与外物紧张、对峙的关系。这种独特的园林植物审美体验,和王维辋川题咏中园林植物书写的审美追求,有明显差异。王维倾向于在无我与无人之境中,摒除人工因素的介入,呈露园林植物自然本真的面目。杜甫和王维对园林植物审美内涵的独特表现,积极地摆脱了初盛唐诗歌园林植物书写的程式化局限,其艺术成就值得高度重视。目前学界对杜、王两人的植物书写有所关注,但多着眼于园林景观特点的观察,从诗歌作品中钩稽园林植物的品类、考辨植物配置,未能在深入解读诗歌作品的基础上,理解杜、王园林植物书写复杂的审美内涵①。本文希望通过杜甫与王维的对比,深入观察其对园林植物审美独具匠心的创造。

一、物我对峙的冲突与无力:杜甫笔下难遂人愿的园林植物

杜甫在颠沛流离中,安顿于成都浣花溪边的草堂;其后辗转夔州期间,他仍然对自己的居所,尽心修整。他经营疏凿、养花蒔草,尽自己有限的力量,将这些小小家园营造为漂泊之路上暂时托寄身心的所在。他有关这些居所的创作,表现了丰富的园林植物意象,处处渗透着诗人的主观情志。无论是初到成都浣花草堂时四处求取树种的有意栽种配置,经营草堂过程中的持续修剪,还是居夔州时从事园圃作物的劳作,都表现出主观情志对客观环境的改造。杜甫常将好花嘉木被摧折、恶木滋长等难遂人愿的植物状况纳入审美,凸显人力与自然力相遇合时的矛盾、冲突,以及由之而生的无奈和无力感,这成为杜甫园林植物书写的一个极具特色的主题。

(一)成都浣花草堂

成都浣花草堂营建之初,杜甫就在诗中表现了园林预想与现实、有与无的矛盾。既有的恶木野草需要剪除,具有观赏或实用价值的树种需要移植:纯粹的自然郊野绝不令人满意,亟需人力的介入,按照“我”的意志,使之逐渐适宜人居。《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诣徐卿觅果栽》等绝句,一一记录着杜甫四处求取树种的过程。在杜甫的辛勤求取之下,草堂的环境逐渐宜于人居,其中的植物也丰富起来。观赏植物如松、竹,经济类植物如各种果树,观赏与食实之用兼具者如桃、李,长成致荫迅速者如桤木,都在园主杜甫的安排下,于园中滋长繁茂起来。杜甫还开辟了药圃,再加上野生或四邻栽种的枇杷、丁香、丽春、栀子、杨柳、桑麻、麦,以及溪中的荷花、屋边两百年树龄的古楠,草堂周围于是形成了一个蓊蓊郁郁的植物世界。

园林植物的栽种和修剪是一项持续性的活动,非一次能完成,杜甫在诗中几乎不间断地反映了其后陆续围绕园中植物的栽植和修剪。《除草》一诗就描述了诗人除去毒草,使得园景一新,“藩篱旷”而“松竹幽”的过程。“东林竹影薄,腊月更须栽”②(《舍弟占归草堂检校聊示此诗》),阆州避乱期间,他还嘱咐舍弟在东林代其种竹以补园中之白。直到永泰元年(765)离开成都前的最后一个春天,杜甫仍栽种和修剪不倦。《春日江村五首·其三》中说“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营屋》也反映了为营建新屋而剪伐屋前竹木的场景:

我有阴江竹,能令朱夏寒。阴通积水内,高入浮云端。甚疑鬼物凭,不顾剪伐残。东偏若面势,户牖永可安。爱惜已六载,兹晨去千竿。萧萧见白日,汹汹开奔湍。……

新营之屋与旧有之竹,在占地与光线等方面均存在冲突。杜甫经过取舍,以伐竹的方式,调和了园林要素间的冲突,并带来了“见白日”“开奔湍”这样敞亮开阔的新景象。诗歌叙述了整个矛盾显现并解决矛盾的过程,园林植物的修剪,起到了协调园林要素和景观的重要作用,为白居易《截树》一诗所本。由上面所举的例子可以看到,在诗人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物与“我”、己意与客观环境之间的矛盾尚能调和,种种栽植与修剪活动也基本以杜甫人力的胜利而告终,自然环境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驯化”,人与自然达到了暂时的相安与和谐。但事情并不总在控制之中,事与愿违的情况常常接踵而来,杜甫诗中表现更多的还是园中植物状况的不如人意和无可奈何。园中各种植物生长的自然规律,不以园主意志为转移,恶木总是最具生命力,滋长极快,甚至侵占良花良木的生存空间。《恶树》一诗就典型地反映了这一情景:

独绕虚斋径,常持小斧柯。幽阴成颇杂,恶木剪还多。枸杞因吾有,鸡栖奈汝何。方知不材者,生长漫婆娑。

自然界的植物,本无所谓善与恶、材与不材,杜甫在诗中对树木作的种种区分,正是以人之用和审美为尺度,以“我”的意志和好恶观物的表现。诗人手中常把持的那柄“小斧柯”,正是人力对自然改造的象征。然而最终所得,仍是“剪还多”的无力感和悟出“方知不材者,生长漫婆娑”之理的无可奈何。受诗人厌憎的恶木既已如此,而诗人情感所钟的植物,却又常常受到不可控因素的影响,或凋落、或折断,显示出脆弱的一面:

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绝句漫兴九首·其二》)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绝句漫兴九首·其九》)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三绝句·其一》)

不独手种桃李被风吹折,隔户杨柳与溪边楸树新发之花也逃不出风雨摧残,人意与天候恰相龃龉,正是《杜臆》中所谓“远客孤居,一时遭遇,多有不可人意者”③。最严重的一次,那棵如神灵一般存在了两百年的古楠,也在上元二年(761)的秋天被暴风雨连根拔起。草堂不仅失去了一项极为重要的景观以至于“无颜色”,那些曾往来其下的野客、行人,也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庇佑,诗人也不由得“泪痕血点垂胸臆”(《楠树为风雨所拔叹》)。除了风雨这样的自然力摧花败木大不称人意,人为因素有时也掺入其间,成为败乱植物,使园景变得不和谐的“帮凶”。《泛溪》一诗就描绘了邻近的儿童嬉戏追逐、捕鱼采藕,终致浣花溪一片狼藉的景象:“童戏左右岸,罟弋毕提携。翻倒荷芰乱,指挥径路迷。得鱼已割鳞,采藕不洗泥。人情逐鲜美,物贱事已睽。吾村蔼暝姿,异舍鸡亦栖。萧条欲何适,出处庶可齐。”荷叶零乱颠倒,鱼鳞与藕泥满地皆是,“老无力”的诗人面对群童只能徒叹奈何。在此类诗歌的书写中,浣花草堂不免给人以恶木丛生、枝断花飞、芰荷零乱的印象,虽有人工的营造和布置,但人力似殊为薄弱,在各种不可控因素的包围中,无力延伸至园林的每个细部。值得注意的是,草堂没有高大连贯的墙体与外界区隔,只有邻鸡能够飞入的矮墙和疏篱作为私权边界④,园林差不多处于一种半封闭半开放的状态。草堂的内部空间半融于周围的郊野之中,颇受外部环境的影响,更使草堂成为一处人工与自然、“驯化”与“野生”的成分互相交织的空间。比如上举《泛溪》一诗,溪边的种种混乱,就与“吾村霭暝姿”和“异舍鸡亦栖”联系起来,成就“萧条”的整体氛围。总之,浣花草堂是一方未经充分“驯化”的园林空间,天候与人事时时露出粗野的棱角,伤及其中或经栽培、或自然生长的植物。

诗人自己在园之时,尚不能控制和充分“驯化”园中及园林左近的诸多因素,不在园时的情况则更可想而知。杜甫也常在诗中表达暂时不在场时,对园中植物无主状态所抱有的无力感。所谓“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寄题江外草堂》),杜甫于上元元年(760)春卜居成都浣花里,开始草堂的营建,而宝应元年(762)七月送严武还朝途中,适逢徐知道反,不得回成都,其后又辗转绵州、梓州、阆州等地,直至广德二年(764)三月才又赴成都。辗转梓州、阆州期间,杜甫有不少思忆浣花草堂之作,对宝应年间的“断手”颇感痛心,对自己栽植的植物是否凋零芜秽颇觉担忧。诗人最牵挂的当属亲手移植的四株小松,“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甚长,永为邻里怜”(同上),在蔓草纠缠、生长停滞甚至枯死的想象中,饱含着未尽呵护之责的愧疚怜惜与难返草堂的深切无奈。《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作于返回成都的途中,诗人仍不时预想园林荒芜的各种情景,是相对欢畅的笔调中的一抹忧色。而久不归园的失控,由植物最易见出:“但使闾阎还揖让,敢论松竹久荒芜”(其一),“竹寒沙碧浣花溪,菱刺藤梢咫尺迷”(其三),“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其四)。松竹荒芜、药栏损毁,盼望生长的小松或已枯死而不能长成,野竹却往往“生长漫婆娑”,园内植物的情况总是不如人意,主客观之间,物我之际,永远充斥着矛盾与张力。

(二)夔州之园

永泰元年(765)杜甫离开成都后,大历元年(766)至夔州,秋日移居西阁。大历二年(767)又从西阁移居赤甲,三月又迁至瀼西,附宅有果园四十亩。江北东屯又有稻田。二年秋又暂住东屯,有东屯草堂,且有一定的营建工作(《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三》:“吾亦沼清泉”)。无论西阁、瀼西还是东屯的居所,都不是什么像样的园林,所谓“乾坤一草亭”(《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三》),杜甫往往在无限的天地江山中定位自己的居所和踪迹,凸显人的渺小无依与脆弱。这实际上是将峡江之险怪收束于小园之中,以园居者之眼看整个江天异俗异景,这是园林诗中极少见的情境。半山野半人居的自然环境,风俗粗丑、人情浇薄的社会环境,使杜甫的这些园居诗与一般的园林诗风格迥异,旨趣也相去甚远。在这种三峡临江草阁的半开放环境中,园中园外的植物,都构成了园居所见植物的整体形象。以一身一园的渺小,面对整个江山的高大险怪,包括林木花果在内的各种景象似乎都蕴藏着怪异和不安定的因素。“江柳非时发,江花冷色频”(《不离西阁二首·其一》),本来温柔娇艳的花柳在这里却只有异常和冷峻。“流离木杪猿”(《西阁曝日》),树梢之上也悬挂和迁移着猿这样的异物。“繁花能几时”(《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一》),江边的花永远难以称人之意,总是暂开即落。“畏人江北草”(《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二》),江边的草也随诗人一道,沾染上了“畏人”的情绪。植物中种种凄异、不协调的因素,都被诗人敏感地捕捉到诗中。

杜甫在夔州的几处居所,其性质差不多是田园、果圃、菜畦、宅园的综合体。诗人在瀼西拥有四十亩的以柑橘为主的果园,绕宅也有菜畦,东屯又租得一些公田,因而果蔬粳稻等经济作物和粮食作物大量见诸诗中。有“秋庭风落果”(《小园》)、“朱果烂枝繁”(《园》)的园果烂熟之景,有“畦蔬绕茅屋,自足媚盘餐”(同上)的自给自足之趣。“烟霜凄野日,粳稻熟天风”(《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一》),“来往皆茅屋,淹留为稻畦”(其二),所耕种的东屯稻田,更是成为诗人一家男女主仆生计之所系。这些园内田中栽种的植物与人的生活、生计的关联异常紧密,诗人也多在实际的园圃耕种活动中写其状态,在与人的互动中见其意义。如写监督耕种的活动:

秋耕属地湿,山雨近甚匀。冬菁饭之半,牛力晚来新。深耕种数亩,未甚后四邻。嘉蔬既不一,名数颇具陈。荆巫非苦寒,采撷接青春。飞来两白鹤,暮啄泥中芹。……(《暇日小园散病将种秋菜督勒耕牛兼书触目》)

耕牛犁菜、白鹤啄芹,园中场景寓目辄书。蔓菁之于充饥果腹的重要意义、园蔬种类繁多的状况、当地采撷的风俗,都在耕作活动中一一呈现。

又如对果园中树木的视察活动:

柴门杂树向千株,丹橘黄甘北地无。江上今朝寒雨歇,篱中秀色画屏纡。桃蹊李径年虽故,栀子红椒艳复殊。锁石藤梢元自落,倚天松骨见来枯。林香出实垂将尽,叶蒂辞枝不重苏。爱日恩光蒙借贷,清霜杀气得忧虞。……(《寒雨朝行视园树》)

诗中有特别突出的主观视角,果园中林林总总的植物随诗人巡检的眼光一一出现。“恩光”“杀气”“忧虞”等语饱含诗人或喜或忧的主观情绪,“虽”“复”“元自”“见来”“垂将”“不重”等种种虚词,也是以人的标准和尺度衡量植物此刻的状态,赋予园中的植物以特别的秩序性。

尽管不是出于诗人主观的分类和选择,客观上看,具有实用价值的经济作物和粮食作物,是这一阶段杜甫园林植物表现的主要对象。果蔬、粳稻等实用性植物,天然与劳作、躬耕有着直接关联,其间蕴含的不安逸的因子、朴厚的泥土气息,与松、竹、花、柳等偏重观赏性的常规园林植物大为异趣。纯粹的审美观赏是直觉作用于形象的观照,物我、主客趋向同一;而躬耕劳作则最能见出人与自然的张力、物我关系的紧张甚至对峙。

(三)植物与寄兴

如果说松竹一类幽姿逸态的植物,能引人作自然山林的联想,将园林与隐居连接起来;那么,实用性的果蔬稻粱,除了使园林带有乐于耕锄的田园农家色彩之外,其关系民生温饱的性质,也能将园林与社会连接起来,从而将植物的意义由园中引申至天下邦国。这样看来,具有实用价值的园林植物,同样具备松竹那样典型园林植物“小中见大”的意义,只不过所见之“大”一为山林、一为朝市,方向相反而已。由一己的园中之物,念及国计民生,正是杜甫夔州诗中园林植物书写的另一特色。

园甘长成时,三寸如黄金。诸侯旧上计,厥贡倾千林。邦人不足重,所迫豪吏侵。客居暂封植,日夜偶瑶琴。……(《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

明朝步邻里,长老可以依。时危赋敛数,脱粟为尔挥。相携行豆田,秋花霭菲菲。子实不得吃,货市送王畿。尽添军旅用,迫此公家威。……(《甘林》)

以上两首与柑林相关的诗,由“三寸如黄金” 的园柑,“秋花霭菲菲”的豆田,想到诸侯之贡、豪吏之侵、赋敛之迫、王畿之货、军旅之用,正是卢元昌所谓“题是《甘林》,诗不复叙甘林者……以迫于赋敛为辞,夔土民不聊生矣”⑤。园中之柑只是引发诗人家国之忧的触媒,表现的重点是其上的寄兴和国情民生的联想而非植物本身。虽然没有暗喻和象征,但这种寄托大义于微物的手法已颇接近于比兴艺术了。

下笔多有寄兴,正是杜甫植物书写的一个特点。不独在夔州时期如此,更早的《枯棕》《枯楠》《病柏》《病橘》一类诗也有着极为典型的表现。移之于各处园林,则园林植物自然也颇多寓意和寄托,如《严郑公阶下新松》之“弱质岂自负,移根方尔瞻。……何当一百丈,欹盖拥高檐”,《严郑公宅同咏竹》之“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云云,其比兴都在有无之间。寄兴与园林植物结合,即使表现混乱和芜秽的景象也蕴藏一股劲健之气,前文所举《除草》《恶树》一类诗就与晚唐诗人笔下颓败的园景大有区别。如皮日休“水痕侵病竹,蛛网上衰花”(《临顿为吴中偏胜之地陆鲁望居之不出郛郭旷若郊墅余每相访款然惜去因成五言十首奉题屋壁·其六》),“书阁鼠穿厨簏破”(《秋晚访李处士所居》)⑥等语,写园林衰败之景而至于颓丧纤弱,与杜甫的气象判然有别。寄兴不仅使园林植物承载着人的精神意志而同环境中的各种因素周旋,有时更成为杜甫自身的外向投射,成为诗人的一个“分身”。浣花草堂手栽的四株小松,在动乱中凋伤黄落的种种不如意,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诗人自己漂泊西南、贫病无依的写照。《四松》诗云:

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岁,离立如人长。会看根不拔,莫计枝凋伤。幽色幸秀发,疏柯亦昂藏。所插小藩篱,本亦有堤防。终然枨拨损,得吝千叶黄。敢为故林主,黎庶犹未康。避贼今始归,春草满空堂。览物叹衰谢,及兹慰凄凉。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足以送老姿,聊待偃盖张。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勿矜千载后,惨澹蟠穹苍。

虽云“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恰是正言若反,实际上正是将自己与四松相配。杜甫与四松的关合,不是后文将要论及的王维那样消解自己、融于情境的“无我”式的植物观照,而是将植物与自然间的张力,同自己个人与身世时局间的张力互相映照、互为诠释。在这样的书写和观照之下,诗人与自己的移植之物合而为一,共同彰显着物我对峙中强烈的主体意识。

从成都草堂,到夔州的几处居所,杜甫大量书写自己围绕园林植物从事的栽植、修剪及耕种活动,这在园林诗中无疑是一种创举,也是杜甫所居园林的复杂性、非典型性而与田园和园圃界限不甚分明的体现。在杜甫这些较为特别的园林诗中,园林植物呈现出充分“人化”的特点:人栽种植物、芟荑植物、利用植物,植物承载着人的情感与善恶的区分,也与家庭的生计、邦国的政事息息相关。在诗人寄兴式的言说中,植物也常常具备人的精神意志。而这处处可见的“人化”,正是诗人强烈的自我意志的表征。无论园艺还是耕作,本质上是“我”对自然的改造。松竹桃柳是“我”所栽,代表“我”对居住空间的布置和设计;果蔬粳稻为“我”所经营,最后为“我”所食用和处理。“我”欲驯化环境,但力有逮与不逮,与环境的矛盾或调和、或失控。植物意象的寄兴,更是以“我”的精神统摄植物——处处都是“有我之境”。总的来看,杜甫所建所居的园林,固然有“风前径竹斜”(《草堂即事》),“香传小树花”(《遣意二首·其二》),“叶润林塘密”(《水槛遣兴二首·其二》)那样静好、惬意的一面,居夔州时也有“林木心所欣”(《暇日小园散病将种秋菜督勒耕牛兼书触目》)的表述,但总体上并不是静观自然、享受生活的所在,而是一个经常露出不和谐因素、充满了主观意志与客观环境间紧张对立的场所,与园林诗的主流情趣大不相类。这种特质,经由诗人对园中植物的观照,以及各种园艺、耕种活动,特别鲜明地表现了出来。诗人通过一角园林,一片花木,映射了动荡不安的时代中诗人自身至死也不曾消解的执念。

结合园林史来看,杜甫园林植物书写中人与自然、“我”的意志与环境实际之间的矛盾及其调解,与文人构园的日渐兴盛,人工因素的比重在园林中日益增强相关。而较杜甫在成都、夔州等地的园居诗稍早的王维辋川别业诗,其植物书写特色则反映了面积较大的郊野园林中人与自然相对宽舒谐和的情形,植物意象背后的人工因素尚处于藏而未露的阶段。园林性质相近,观物方式和书写特色却又截然不同,王维的辋川诗正为杜甫的园林植物书写提供了一例颇有意味的对照。

二、“无人”与“无我”:辋川别业里的植物世界

王维笔下植物表现最丰富的诗歌,当属辋川别业诗。辋川别业是王维在公余闲暇的栖隐之地,辋川诗的趣味自然远于“公”的宫苑池台而近于“私”的山居和田园,植物在其中举足轻重。我们仅就《辋川集》二十首五绝的题目,就能明白植物在辋川诗中的重要地位了。二十个诗题,亦即辋川谷内的二十处游止,直接以植物命名的就有九处,占了几乎一半:文杏馆、斤竹岭、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总共二十首诗里,涉及植物意象有柳、文杏、香茅、斤竹、深林、青苔、山茱萸、宫槐、荷花(芙蓉)、绮树、青林、幽篁、辛夷花(芙蓉花)、杜若、花椒、漆树等。其他的辋川诗也有不少植物意象,如《赠裴十迪》中的兰蕙、桃李,《积雨辋川庄作》中的空林、藜、黍、木槿、松、露葵,《春中田园作》中的杏花,《登裴迪秀才小台作》中的远林等,为我们展现了一幅丰富多彩的植物图卷。从中不难看出辋川植物的三个特点:

一、辋川别业及各处游止处于自然山林包围的环境中。诗中反复出现“深林”“空林”“远林”等山林意象,为整个辋川谷内的居止营造了一个与外界相对隔离的幽寂的大环境;

二、以自然生长的野生植物为主。孟城坳边的衰柳、斤竹岭上的大片斤竹、鹿柴夕阳下的青苔、自开自落的辛夷花、作为野菜食用的藜等等,均非人力栽植;

三、纯观赏性植物并非占据绝对优势,还有粮食作物,如黍;经济型作物,如花椒、漆树;以及用作建筑材料的文杏、香茅等。

这样种类繁杂、多系野生且跨山弥谷的植物,与一般意义上的园林植物的面貌有很大差异。在探讨辋川别业诗的园林植物书写之前,有必要先弄清王维辋川别业的地理范围,这直接关系到辋川别业的性质、辋川二十游止与辋川别业的关系,以及辋川诗中的植物究竟能不能算园林植物等问题。

大致来说,辋川别业的范围有广狭二义。狭义可以陈铁民《辋川别业遗址与王维辋川诗》一文的主张为代表。陈文根据李肇《唐国史补》卷上“王维……得宋之问辋川别业,山水胜绝,今清源寺是也”,《长安志》卷一六“清源寺在县南辋谷内,唐王维母奉佛山居,营草堂精舍,维表乞施为寺焉”等记载,认为清源寺就是王维“施庄为寺”之后的辋川别业。又根据石本《辋川图》所绘在二十景之外的“辋口庄”建筑形制与位置,认为辋口庄即后之清源寺⑦。这样,辋川别业等于辋口庄,也等同于清源寺,地理范围仅为辋川谷中清源寺一地。《辋川集》所吟咏的二十处游止,与辋川别业是并列的关系,都在辋川别业的范围之外。

然而,作为园林史中为人们乐道的辋川别业,其范围则远较清源寺为广,几乎等同于整个辋川山谷。各处游止被看作一个经过王维修葺设计的有机整体,是辋川别业内部的景观和景区,或至少是辋川别业不可分割的环境。这样一个包括多处景观、景区在内的辋川别业,也一直被视为唐代郊野园林的重要范例⑧。而且,即使是主张辋川别业狭义说的陈铁民先生也不否认《辋川集》中也有不少游止,如文杏馆、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柳浪、竹里馆、漆园、椒园等是王维营建的,是包含人工因素的结构和布置的⑨。就辋川山谷整体来看,尽管谷内大多是天然的山水林木景观,有公共的驿路穿过,其中也散布着山村田庄,但其中不乏景观、景区的组织设计,并不妨将整个辋川山谷视为一大型的公共园林。且就园林史的角度而言,辋川别业处于山水田园向成熟的郊野园林过渡的阶段,尚无明确的私权边界,不必以后世完全成熟的园林形态来严格限定辋川别业范围的广狭。如果聚焦到园林植物上,《园冶》中选址于郊野地、山林地的园林,其花木“摘景全留杂树”⑩,本就多赖因借,所谓“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⑪,不必局限于栽培植物一端,更可以将辋川各处的植物纳入视野,在广义的辋川别业的范围内考察园林植物的书写。在这个广义的辋川别业范围内,广大的辋川山谷,繁茂的林木,隔断了其外的喧嚣和纷繁的人事,天然地形成了幽寂封闭的“无人之境”。而善于在“无人之境”中呈露植物的静态美,正是王维园林植物书写的一大特点。

所谓的“无人之境”,当然不是灭绝人迹、一人也无之境,而是人迹稀少或对人物加以虚写的场景(如《山居秋暝》以竹中之喧虚写浣女,以莲之动虚写渔人);所谓植物的静态美,也非指植物完全寂然不动,而是尽管存在可能的声响、摇动,却终归指向静谧的境界(如《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一诗写辋川附近的感化寺中“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⑫的场景,松受风而动摇并发出的声响,更像是为了衬出一片更彻底的静境而设)。辋川别业中的各色植物,往往正是在这样少有人迹的静谧的环境中呈现的。“空林独与白云期”(《早秋山中作》),“积雨空林烟火迟”(《积雨辋川庄作》),“夜坐空林寂”(《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王维所爱用的“空林”一词,就已经为整个山谷和别业清了场,奠定了空寂少人的氛围。在这种氛围里,各种植物展现出各自的幽姿。《辋川集》二十绝句中,辛夷花在“涧户寂无人”(《辛夷坞》)的环境中自然开落;“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斤竹岭》)的斤竹,摇漾在连樵人也不知的路径中;被夕阳照临的青苔周围也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而已。竹里馆的幽篁,也只诗人一人弹琴长啸作陪。这种在“无人之境”里观照植物的倾向,既是辋川自然环境的反映,也与王维独特的观物方式有关。就自然环境而言,辋川别业中野生植物居多的特性,为“无人之境”铺好了自然天成的底色,一切与植物相关的园艺、耕种活动所包含的人力因素,都在这样的环境中得到大幅稀释。就观物方式而言,王维深受北宗禅“住心观静”的影响,倾向于在“人境”以外,将自然物作为静心凝神观照的对象。周裕锴在《中国禅宗与诗歌》中指出,王维追求一种与人世隔绝的避世主义的生活,正是北宗禅“凝心入定,住心看静,起心外照,摄心内证” 的境界⑬。唐人早已经注意到王维这种比较独特的观物方式。杜甫《崔氏东山草堂》说“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司空曙《过胡居士睹王右丞遗文》也说“闭门空有雪,看竹永无人”⑭,都以封闭的环境、无人的氛围,作为王维对松竹作静观的典型场景。

王维笔下的辋川,不仅是他的隐迹幽栖之地,更在隐遁的底色上增添了禅宗的观物方式,他的身份也就不再单单是一名隐士,更是居士。这便与视山居田园为一般的隐居逃名之地的看法有别,既不同于之前陶渊明躬耕田园的“结庐在人境”的精神,也不同于影响后世园林极大的中隐观。受北宗禅的影响,王维特别注重与外界的区隔,在辋川诗中,不仅表现为物质环境的隔离,更是精神上对人境和人事的疏远。相较于初盛唐的园林游宴诗,辋川诗滤去了宾主相欢的“起坐喧哗”,将园林游宴的众多人物和喧嚣一笔抹去;相较于陶渊明的田园诗,也尽可能抹掉了其中所能从事的劳作,只剩下澄明的思虑观照着园林中的万物。王维仿佛要将人的一切动态的造作都消除,只留下对自然物的寂照静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积雨辋川庄作》)

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斤竹岭》)

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应门但迎扫,畏有山僧来。(《宫槐陌》)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在“空山”“深林”“空林”等山岭林木意象所构建的大环境中,又有朝开午萎的木槿花、返照下的青苔、道旁的宫槐与绿苔、摇漾涟漪的斤竹等等细节作局部的点染,可谓虚中有实;而实写植物的状态时,又实中有虚,多从色、声、影等虚处落笔,不务纤巧,更避免板滞。诗人澄净的思虑和入微的观察,使他的观物视角处于十分自由活络的状态,构建的景象因而富于虚实相生的层次感。方东树《昭昧詹言》说“辋川叙题细密不漏,又能设色取景虚实布置,一一如画”⑮,正是有见于此。

辋川别业里多处游止均承王维规划布置,其间的各种植物,受王维亲自栽植培育者亦想必不少,但这些内容他却有意识地在诗中不予表现,将关注点只集中到植物长成后的静态之中,略去“我”对植物的影响。偶尔也有人力劳作的表现,但那些的劳作写来也如同静观的对象之一,显得那样合于自然,丝毫没有劳苦的意味,更不存在与自然的矛盾和张力。譬如“寂寞於陵子,桔槔方灌园”(《辋川闲居》),“草际成棋局,林端举桔槔”(《春园即事》),“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春中田园作》),“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辋川别业》),都是在林端草际露出一点桔槔、斧锄的影子,使诗略具一点耕种劳作的风味而已,这和杜甫诗中对果蔬等植物的劳作表现大相径庭。更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别业里作为观赏和耕种樵采对象的各色植物,王维似乎并不寄予或期待或担忧的任何情感,至少诗中几乎没有他任何情感的表露。只消参照一下陶渊明“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归园田居五首·其二》)的农家常情,以及杜甫“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中鲜明的情感对比,就能更清楚地认识到王维观照植物的这一特点了。消除一己的主观情绪,这就使王维的辋川诗超越了“无人之境”,而臻于“无我之境”。

王国维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无我之境”⑯。然而,如果对比王维的诗,陶渊明“采菊” 境中之“我”其实消解得并不够彻底。虽然所见的悠悠南山本身清净无为,摒除了拟议造作,但南山之见是发生在诗人“采菊”活动的前后,尚有诗人“见”的动作和仰观的视角,尚有诗人“悠然”的主观心境。而王维对植物的观照,通常连“我”的活动、“我”的动作、“我”的观物视角与“我”悠然恬静的心绪都一并消除了,自我几乎完全消融到诗歌所营构的“境”中,物我合一,情景交融。山园中的万物,都成为王维静观寂照中在心不起波澜的物象,摆脱了自我主观的扭曲,没有人力因素的介入,从而呈现出最本真自然的属性。这种消除自我而接近禅家“即事而真”的观照作用于植物,其书写特征大概有以下几端:

一、消除“我”的情感,不对植物的生长凋零抱有悲喜。上文已由与陶、杜的对比论及了辋川诗植物表现的这一特点。此外,相较于园林游宴应酬诗中的植物书写,辋川诗也洗去了一切恭维夸赞之意,一花一木摆落人工的粉饰,以本来的、自然的面目示人。在卸去游宴应酬中的修辞套路而得的自然真切之外,园林植物的呈现更获得了另一层审美观照上“即事而真”的“自然”意义。

二、消除人为的、主观的比附,不对植物作任何象征和比喻意义的写照。王维辋川诗中的众多植物,几乎都找不到“比德”的影子,没有任何道德人格的比附和象征寓意,这在园林植物的文学表现中颇为罕见。当王维一旦打破了相对的区隔,脱离了在自己居处的这种静观寂照而游他人园林时,则并不对植物作如是观了。他《春过贺遂员外药园》一诗,就有“香草为君子,名花是长卿”的比附。

三、消除名物和概念的约束,不对植物作理智的知识性认知,直击现象本身。这首先表现为,多从色、声、影等直观的现象把握植物或与植物相关事物的特质。尤其是色,如“村边杏花白”(《春中田园作》),“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辋川闲居》),“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辋川别业》),“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庄作》)等都是十分突出的例子。像“东皋春草色,惆怅掩柴扉”(《归辋川作》)这样的表述方式,“色”置于单句之尾,“东皋春草”成了“色”的修饰成分,“色”好像才是春草的本质,植物仿佛是作为天然图画中的设色成分来把握的。此外,由于王维不对植物作名物上的知识性认知,因此不像许多园林诗那样充斥着奇异的“草木之名”,更不会像宋人那样细分植物种类和具体时态,每种植物的书写都欲曲尽其状,反而有许多较为笼统的名称,喜用“深林”“空林”“芳草”“夏木”“花”“树” 一类概括性的植物意象,旨在构建一片笼统的幽寂氛围。后人评价王维的辋川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⑰(王鏊《震泽长语》卷下),这个印象正源于王维这种“不求纤密之巧”的写法。王维的山水园林诗并非不着色彩,之所以给人以滃滃翳翳的水墨画之感,与诗中处处由林木营造出的幽深寂寥的气氛,重在植物意态的勾勒而不过分追求形体逼似的写法不无关系。

王维的辋川别业,如同截取自然山水中的一段而为园林,其性质实为半园林而半山林。相对于后世成熟的士人园林,本就较少人工布置,林木花草多系野生。在王维“无人”“无我”的静观寂照之下,各色植物中的人工因素及其与人事的关联更是褪得彻底,其形、色、声、香都是一片自然本真的状态,不沾染“我”的一切印迹。“我”消融于诗境之中,不存在物我间的隔阂,更不存在物我间的紧张和矛盾——在物我交融的“无我之境”中呈露植物的种种状态,正是王维园林植物书写的最大特色。

三、杜甫、王维对初盛唐园林游宴诗的超越:摆脱园林植物书写的“程式化”束缚

杜甫和王维的园林植物书写各具特色,在不同的方向展现了个性鲜明的艺术创造。不应忽略的是,杜、王二人的园林植物书写具有共同的重要意义——他们笔下的花木竹树都不再是没有个性的、程式化的植物符号,而是切实的“真”的植物。这是相较于初盛唐园林游宴诗园林植物程式化书写的巨大超越。

初盛唐的园林游宴,发生的场所多系权力中心附近豪奢广大的宫苑池台和山庄别业,包括大明宫、临渭亭、昆明池、芙蓉园、兴庆池等皇家园林,诸王诸公主的府邸、别业等贵族园林,以及众官僚的宅园、别业。参与的士人多为高官重臣,常与皇亲贵戚相往来,皇帝亲自临幸的情况也不在少数。这一阶段的皇家园林、贵族园林和文人园林,在园林诗中透露出的气象是大体接近的,大多都笼罩着瑞霭祥辉的“富贵气”。在这样的园林诗中,园林植物有怎样的表现呢?宇文所安《初唐诗》一书,选择了睿宗朝高正臣林亭中的一次聚会作了一番考察,指出与会者所作诗歌大都基于“现成意象和构思的基础”,而且“每首诗的第三联(包括组诗中的其他诗),都以一句咏柳和一句咏梅相对,柳叶总是含着烟雾或如烟似雾,梅花总是如同雪花”⑱,梅、柳都成为“模子”里铸刻出来的品貌相似的产品。实际上,初盛唐园林游宴诗中的园林植物,大多数正如高氏林亭游宴诗里展现出的那样,缺乏个性,程式化严重。闻一多《类书与诗》一文认为,初唐诗家与章句家、类书家有着某种同质性,其创作是事类词藻的征集与排比,是一种机械的工作,与章句的研究和类书的编纂相比,只有工作精粗程度的差别,没有性质的悬殊。类书是较粗糙的诗,诗是较精密的类书⑲。初盛唐园林游宴诗里出现的各个物象,正如同类书的词藻征集,好像为了照顾园中事类的齐全和均衡,才挤出一两句中的若干字位来分给园林植物,将其安排在适当的位置。诗里的植物只是一种虚象和符号,是典故中历史记忆的新样剪裁,失去了鲜活水灵的生命迹象。园林植物在这一系列充满“富贵气”的园林诗中不是表现重点,纵有表现,也“泯然众人”,与周围的池沼、鱼鸟、宫殿一样,无非是太平富贵气象的程式化装点元素。浓郁的瑞霭祥辉,似乎扼杀了植物蓊郁茂密的生机。要有突破,须将场域转至山林郊野里具有“山林气”和隐逸趣味的园林中。

王维的园林诗中,这种“富贵气”与“山林气” 的分野特别明显。王维《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奉和圣制御春明楼临右相园亭赋乐贤诗应制》等园林诗,无论是城外郊野的山庄还是一般的池苑,一旦披上了应制的“外衣”,就几乎见不到植物的影子,关注的重点都在池台宫观的宏丽华靡。同咏韦嗣立在骊山的东山别业,其《同卢拾遗韦给事东山别业二十韵给事首春休沐维已陪游及乎是行亦预闻命会无车马不果斯诺》就与《韦给事山居》气象有别。前者从王命和公权的角度立意,虽是山中的别业,却满眼的“云陛”“华轩”“鹓鸿”“鸣玉”“列筵”,而“蔼蔼树色”和“芳荪”这样的植物意象则退居到十分不显眼的位置。另一首《韦给事山居》云:

幽寻得此地,讵有一人曾?大壑随阶转,群山入户登。庖厨出深竹,印绶隔垂藤。即事辞轩冕,谁云病未能?

把山居放在与“印绶”“轩冕”对立的“幽寻”之地,将植物放在“庖厨出深竹”这样富有生活气息的真切场景里,整个园林的“山林气”就立时彰显,“深竹”“垂藤”这样的植物便在深山大壑间显现出了自然的生命力。可见,诗人笔下的园林呈现出“富贵气”还是“山林气”,不独由园林的客观地理位置决定,有时更取决于诗人的主观因素。一旦诗人在主观上将园林视为栖隐之地而非宫苑池台,将所吟咏的园林摆在与“公”对立的“私”的一面,纳入到具有隐逸和躬耕趣味的山居或田园的传统中,诗中的园林植物似乎就能“活”起来,摆脱类书化或咏物式的吟咏范式和写作套路的约束,展现出多样而真切的本来面目。作为王维隐迹幽栖之地的辋川别业,其中丰富的园林植物,正是在“私” 的氛围中,其本身自然幽寂的特性得以真切无碍地进入诗人的审美世界之中。

杜甫早期也有不少游宴题材的园林诗,但已显露出不同于一般程式的作法。他曾两度造访位于长安韦曲之西的何将军山林,作有被王世贞誉为“咏园林之冠”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重过何氏五首》等组诗。王嗣奭《杜臆》云:“山林与园亭不同,依山临水,连村落,包原隰,混樵渔,王右丞辋川似之,非止一壑一丘之胜而已。”⑳王嗣奭所说与“园亭”有别的“山林”其实并非自然山林之谓,而是“王右丞辋川似之”的山居、山园。杜甫笔下的何氏山林,一洗名流游宴诗的“富贵气”,《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的第一首就用“谷口”之语将何氏山林比作郑子真的隐居之地,又以“濠梁”之语点出“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㉑的清游主旨。所乘之兴为“幽兴”,园中之竹也为“野竹”,都从栖隐幽居一系来界定此园此游的性质和意义。组诗中的园林植物书写与初盛唐一般园林游宴诗的差异在于:

一、注意到非常见的园林植物,具有明显的写实意味。“异花开绝域”(《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三》),“棘树寒云色,茵蔯春藕香”(《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七》),奇异花卉、蒿类植物均予入诗,咏及梅、柳、松、竹、莲等典型园林植物之外的植物专名。

二、注意到园林植物在观赏之外的多重功能。如“香芹碧涧羹”(《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二》)咏及食用植物,“脆添生菜美,阴益食单凉”(《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七》),写“茵蔯之脆,得生菜而加美;栜树之阴,展食单而倍凉”㉒,植物食用时的口感和产生阴凉的实用功效都被诗人一一捕捉。

三、在生活中展现园林植物的多个侧面。上举植物入馔和阴凉的功效均是在游园的活动中展现的,揭示出园林植物同生活及日常活动关联紧密的一面。余如写诗、栽种等活动,也同园林植物生出种种关联:“桐叶坐题诗”(《重过何氏五首·其三》),桐叶为题诗之“道具”。“手自移蒲柳”(《重过何氏五首·其四》),则将诗笔延伸至过去的时空,想象园主移植蒲柳的情景,园林的时空遂成为包含“构建中”和“构建成”的动态场域。

四、园林植物与他物的搭配也不入俗套,一般就实景而写。如“藤蔓曲藏蛇”(《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四》),藤蔓和蛇的搭配为此前园林诗所无,状山园之景宛在目前,既生鲜又不突兀。藤蔓与蛇在造型上都是“曲”,又一静一动,构成相互映衬又各自区别的巧妙联系。

如果比之于画理,初盛唐一般的园林游宴诗所倚赖者为自己胸中的丘壑,是腹笥中积累的山水花鸟楼阁的素材,创作时这里捐出一片峰峦林木,那里拼接一片亭台池水,创造出的是典型的、理所当然的画面。而杜甫的园林游宴诗则好似对景创作,有写生的意趣,画面中充满生动新鲜的细节。杜甫写他人园林的游宴之作,其中的植物表现就已经扎扎实实地蕴藏了多方面立体丰富的形象。各色植物的每一个侧面,都清晰真切地呈露在读者面前。而当杜甫将对植物的这种观照施之于自己所建所居的小园时,寝馈其间,日夕相对,其丰富的细节又非所游的他人园林可比了。成都和夔州的创作中,牵引人情绪低昂变化的种种生动细腻的植物意象,正是来自这写生妙手的新鲜剪裁。

四、结语

杜甫和王维的园林植物书写,摆脱了初盛唐游宴诗程式化书写的局限,分别在物我对峙和物我交融的方面展现了个性鲜明的艺术创造。杜甫在成都、夔州等地所居的草堂与王维的辋川别业,园林要素基本具备,但没有明确严格的私权边界,均非成熟的园林,与后来渐居主流的城市私家园林更是大异其趣㉓。与之对应,无论是杜甫笔下那凝结了诗人种植的心血、期待和家国情怀的寄托,甚至成为自我形象“分身”的与自然处处充斥着对立、紧张的松竹花果,还是王维静观寂照之下,在物我界限完全消弭情形中呈现的山居草木,都不是园林植物的典型诗歌形象。此后,随着文人造园日益兴盛,园林形态越来越成熟,杜甫“乾坤一草亭”式的渺小孤弱却又气格健劲的园林定位,以及处处包藏不和谐、不如意与失控感的园林植物表现,被天人和谐、物我合一的主流思维取代。他那充满物我对峙感的园林植物书写,是杜甫个性与安史乱后时代的特殊映射,成为了难以再现的艺术形象。同时,北宗禅“住心观静”的观物方式也逐渐淡出,王孟诗派“无迹可寻”的“兴趣”与园林的结合由此退场,王维笔下“看竹永无人”式的园林植物观照也几乎成了园林诗中的绝响。

值得一提的是,奠定后世文人园林“中隐”思想的白居易,其园林植物书写,既有杜甫那样处处都是人力介入的一面,但基本消除了与外物紧张对立的色彩,对客观因素有较强的控制力和改造力;又有王维那样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一面,但并不消除“我”的存在,物我之间“以我为主”,用“我”的情志统摄外物。白居易园林植物的观照方式,有如王维、杜甫二人一正一反的合题。白居易的这种似乎介于物我混融与物我对峙之间的观物方式,在后世的园林诗中居于主流,而杜甫和王维笔下各居一端的园林植物则成为颇具个性化的艺术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讲,杜甫、王维的园林植物书写更呈现出颇为特殊的价值。

注释:

①如张建军《杜甫草堂植物与园林特色》(《杜甫研究学刊》2003 年第4 期)、张驰《杜甫草堂植物与杜甫诗》(《湖北函授大学学报》2017 年第3 期)、郭敏《唐代田园山水植物意境研究——以〈辋川集〉为例》(西北农林科技大学,2017 年硕士学位论文)、周孔飞等《辋川别业下诗人王维的花意象探析》(《园林》2019 年第6 期)等,多从园林植物景观的配置、植物意象的艺术特色等角度考察杜甫和王维的园林植物书写。

②(唐)杜甫著,谢思炜校注:《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版,第2114 页。本文凡引用杜诗,均出自此书,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③⑳(明)王嗣奭著:《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第121页、第20页。

④由“野老墙低还是家”(《绝句漫兴九首·其二》),“邻鸡还过短墙来”(《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野老篱前江岸回”(《野老》)等句可知。

⑤㉒(唐)杜甫著,(清)仇兆鳌详注:《杜诗详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61页、第67页。

⑥分别见(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 年版,卷六百十二,第7061页;卷六百十三,第7067页。

⑦⑨陈铁民《辋川别业遗址与王维辋川诗》,《中国典籍与文化》1997年第4期,第13页、第14页。

⑧王毅《中国园林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即认为王维的辋川别业“是由众多的景区和景点组合而成”,“说明盛唐士人园林整体设计和组织能力已有相当高的水平”,是景观群整体组织艺术在士人园林中成熟的标志。见该书第109页。樊维岳《王维辋川别墅今昔》认为:“王维经过多年的精心葺修,把辋川的自然景观的峰、峦、岗、垞、滩、湖、瀑、溪以及附着的花卉林木、珍禽异兽,按园林艺术的要求,巧妙地与人工因素加工后的竹洲花坞、亭台苑榭、馆阁柴流有机的结合在一起,把辋川这个大型风景区,建筑成‘集我国唐代园林之盛’的综合园林。”见《王维研究》第1 辑,中国工人出版社1992年版,第318—319页。

⑩⑪(明)计成著,倪泰一译注:《园冶》,重庆出版社2017年版,卷一《相地·郊野地》,第34—35页;卷一《相地·山林地》,第23页。

⑫(唐)王维著,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卷五,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37页。本文凡引用王维诗,均出自此书,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⑬周裕锴著:《中国禅宗与诗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3页。

⑭(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二百九十二,中华书局1960版,第3315页。

⑮转引自陈伯海主编,孙菊园、刘初棠副主编:《唐诗汇评(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25页。

⑯王国维著,黄霖、周兴陆导读:《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

⑰转引自陈增杰编著:《唐人律诗笺注集评》,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16页。

⑱[美]宇文所安著,贾晋华译:《初唐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24页。

⑲见《类书与诗》,闻一多著:《唐诗杂论》,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6页。

㉑(南朝宋)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07页。

㉓王维的辋川别业与杜甫的各处草堂,有的研究者并不将其归入园林的范畴中。如乔永强《“辋川别业”不是园林》(《北京林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就从与城市园林空间结构的差异、与自然山水环境中的独立民居空间结构之相似、周边山水植被人工化少等几个方面,论证王维的辋川别业并不应划入园林的范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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