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奇崛不凡响
——追忆张锦池先生
2020-11-17孙伟科
孙伟科
在没有见到张锦池先生以前,就反复读过张先生的文章,因为他的文章耐得住读,是属于有思考深度、语义密集酝藉的那种。 可是第一次见面,居然就是一场波澜。 1999 年秋季在浙江金华市召开全国中青年红学会议,冯其庸、李希凡、张庆善等红学界主要人物悉数登场,开幕式闭幕式主席台就座,让我这个第一次参加全国红学会议的人,眼花缭乱,大开眼界,根本没有注意到张锦池先生的临场。 学术会议接近结束时,会务组给大家提供了著名的金华火腿、佛手等土特产可以购买,价格低廉。 柜台设在宾馆接待大厅,于是大家人人平等、一视同仁地排队购买,我排在张锦池先生之前,在我购买之后,轮到张先生已经无可挑选。 余下的都成了别人挑剩下的,这时张锦池先生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一样,对于接受别人挑剩下的,当场表示了不满,说是因为我的超份额购买才导致了此结果,并且说那个生面孔他不认识。 哈哈,他像一个老小孩一样,那么认真计较,矛头对准了我。
这算不算是不打不相识呢!
张锦池先生的每一篇《红楼梦》文章,都写得深入、扎实、考论详实,纵横恣肆,力透纸背,文本结合得紧,阐释发挥有高度,每一个论断,都不是平易之句,应该是反复提炼、不断积累、辩证思考的结果,是值得回味咀嚼的,能得到启发的,代表了当代红学最高的水平。 所以,后来我让中国艺术研究院红学专业的硕士、博士生都得认真阅读张锦池的著作,学习他的研究方法、叙述笔法和严谨文风。
2008 年夏季,在马来西亚吉隆坡千禧酒店召开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我第二次与张锦池先生相遇。 第一场学术发言,胡文彬、张锦池、我一起坐到主席台上。 各自完成发言之后,与现场观众包括学者互动,一问一答之间,不仅话题丰富,而且锋芒暗藏。 其中德国著名汉学家顾彬先生的提问,显然是针对张锦池先生的论文的。 张先生提供的论文是他20 世纪80 年代写的《论秦可卿的病由及其命运悲剧》,文中有时代痕迹的字句,诸如“封建地主阶级”“贵族青年”等。 顾彬先生的问题是,据研究,中国历史上没有类似于欧洲社会那样真正的封建社会阶段,中国社会隋唐以后也没有了门阀贵族阶级,为什么说清代的贾宝玉是叛逆的贵族青年? 没有想到会议主持人提议要我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当然是为张锦池先生辩护的。 我回答的观点是,我虽然没有在此次向会议提交的论文中使用这个概念,但是说中国没有封建社会没有贵族阶级的观点,只是一家言,这是一个历史学界争论的问题,红学界不必陷入选择困难,而无所适从,红学家完全可以根据已有的历史学部分成果,并以此为出发点研究人物,引申观点,展开论述。 很多历史问题都有争论,如果到了历史结论定于一尊才能使用一些历史研究的成果,恐怕是自缚手脚。 这,其实是把红学看成是历史附庸的观点,真正该关注的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该论文结合小说文本,进行了怎样推进研究,有哪些新的分析和论断。
2005 年是中央电视台文教频道百家讲坛红学热的时候,延伸到2008 年“秦学”依然在没有读过《红楼梦》的爱好者中间广泛流传,没有消歇,张先生提交的论文是针对“秦学”的,其思想含量、致思方式、学术价值,都在某当代著名作家的“秦学”之上。 张锦池先生没有提交新论文,而这一篇旧论文,对于人们认识《红楼梦》中秦可卿的形象塑造,仍是十分有价值的。 论文没有滔滔不绝地说什么子虚乌有的秦可卿历史原型,讲《红楼梦》之外的故事,而是专注于小说的细致描写,讲《红楼梦》艺术描写之内的故事,呈现这个人物的独特意义。 可以不修改个别字句,依然带着时代的痕迹,但其思想深度、人物辨析和艺术评价,均高于当时的时髦之论。 “秦学”,不仅是红学未入门,而且对比之下显示出是一种学术上可悲的倒退。
我在马来亚大学主办的这场红学辩论场上为张锦池老师的辩护,不知道是不是立了一大功。 但,接下来,我就又和张老师辩难起来。 这次爱辩论的张老师没有回应。
从马来西亚开会回来,到北京,张锦池先生要去拜访老朋友冯其庸、李希凡先生。 他们从1979 年开始一起校订《红楼梦》,结下了深厚情谊。 我驾车前往,路上时间长,不免有话题。 张锦池老师说,他在哈尔滨师大讲《红楼梦》是对吴组缃先生在北京大学红学课堂的延续,他对吴组缃先生的教诲念念不忘、矢志不移,红学是他终生不能放下的事业。 我反驳说,你没有继承吴组缃先生。 因为吴组缃先生说薛宝钗内心是一个市侩主义者,你却说她是封建淑女。你这样讲,不是接受了与吴组缃先生打擂台的何其芳的观点了吗? 张锦池先生惊奇地看着我,一时间没有回应和辩论。 当时他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手因为帕金森综合征而震颤得厉害,身体嶙峋瘦削,弱不禁风的样子。 车窗外风景变幻,车子内气氛稍微停顿一下,很快到达目的地了,我们的话题也就不了了之。
其实,我对张锦池老师观点的归结是不对的。 张锦池在《论薛宝钗的性格及其时代烙印》中说“薛宝钗是封建淑女其表、市侩主义其里”。 “薛宝钗就是这样的人:事不关己,你望之如春:事已关己,她就春行秋令。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均能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非常讲究方式方法,做得八面玲珑,从不赤膊上阵。 因此,我说她是随时而不安分;因此,我称薛宝钗性格为市侩化的封建淑女。 若问何以能‘化’的? 这就要从她的阶级出身,这就要从她所处的现实社会,这就要从当时的政治气候等具体条件里去寻找根源了。”显然,他比前辈更深刻地分析了薛宝钗性格的内在矛盾,更仔细地展开了书中的艺术描写和情节叙述,不简单地讲薛宝钗是一个市侩主义者,但没有真正否定。 他既没有完全赞同吴组缃的观点,也没有完全赞同何其芳的观点,而是在概念化概括的虚假对立之间,发现了人物性格内部深刻的联系及其社会成因。 后来,我又在资料中查到,张锦池先生的这篇文章,是在吴组缃先生指导下完成的,其在《哈尔滨师范学院学报》上公开发表得到了吴组缃的赞同。
据说张锦池老师爱设问,也爱学生、学者持与他相反的观点,通过辩难,通过平等讨论,达到新的结论。 虽然我没有听过张锦池老师的课,但我认为他的课堂演讲一定是非常吸引人的,受学生欢迎的。
张锦池先生1980 年即当选为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也就是说他是创会副会长。 在其位,谋其政。 非也,他是谋全局。 他担心红学能不能跟上时代的发展,担心红学在一切以经济为中心的环境中能不能继续生存,他风趣而忧患地说:红旗还能打多久? 是啊,每一个红楼梦中人或红学家,都有这种忧患意识、危机意识,所以红学在严格的自我批评中前行。 到了2004 年,他声音更高些,似乎红学的升沉荣辱、健康发展和他息息相关。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术,红学也是如此。 张锦池先生在红学发展时期的划分上,将近三十年发展阶段的状况命名为全面展开期,无疑是最准确的概括和判断。 有人认为,当代红学进入了衰落期。 表现是大师纷纷退出,再也提不出全社会关注的话题,在学科基本问题解决之后没有大的突破。 是呀,这足够让人沮丧的。 但是,你没有看到《红楼梦》在所谓的高峰期,是很少人的事,是少数学者、学人的事,而今天《红楼梦》也同时是众多爱好者的事;过去的红学更多的是时势造就,而今天则是学科话语与学科体系的成熟,日益严密和独立。 随着古典趣味的回归,红学提出了越来越多值得人们关注的话题。
张锦池老师还有一种他是属于“第三世界”的作者论。他属于第三世界,北京的学者、作者是第一世界。 张锦池老师由北京大学毕业到哈尔滨师范大学去,可以说是从学术中心到了学术边地,但是张锦池先生始终处于红学中心地位无疑,始终是大家心目中学术界的旗帜人物。
去年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建所、《红楼梦学刊》创刊四十周年,为此红楼梦研究所组织力量编选了《不惑之获——〈红楼梦学刊〉四十年精选文集》,中间选到了张锦池先生的《论林黛玉的性格及其爱情悲剧》,显然这是《红楼梦》研究中的重要论文,因为可以说林黛玉是《红楼梦》中第一女主人公,而张锦池先生所论至今仍为不可替代的贡献。 在此,谨以此表示对张锦池先生彪炳史册的贡献的深深敬意和怀念!
张锦池先生千古!
2020 年11 月1 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