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红学发展的重要推动者
——深切悼念张锦池先生
2020-11-17张庆善
张庆善
2020 年9 月27 日下午17:55,著名红学家张锦池先生离世,噩耗传来,心里极为难过。 尽管早前吕启祥老师就告诉过我张锦池先生情况不太好,尽管这几年来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令人担忧,尤其这一阵子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尽管如此,当噩耗传来还是令我难以接受,悲从中来,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我与张锦池先生相识四十多年,他是我最为敬佩的前辈老师之一,也是与我关系最好的前辈老师之一,张锦池先生的才华、博学、睿智、执着、率直都令我十分敬佩。 正是因为张锦池先生是这样一位前辈师长,所以我才能与他的关系亦师亦友,结下深厚情谊。
2017 年11 月17 日中国红楼梦学会在深圳举办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恰逢其时,哈尔滨师范大学要举办“张锦池教授从教五十五周年庆祝大会”的消息传来,经与中国红楼梦学会秘书处诸位同志商量后,我代表中国红楼梦学会向哈尔滨师范大学起草了贺信:
值此贵校举办“张锦池教授从教五十五周年庆祝大会”之际,中国红楼梦学会谨向你们并向张锦池教授,表示衷心的祝贺!
1980 年8 月,哈尔滨师范大学主办了红学史上第一次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张锦池教授是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学术研讨会的主要策划者和组织者,正是在这次研讨会上,成立了中国红楼梦学会,成为红学新时期发展的一个里程碑。 哈尔滨师范大学与张锦池教授,为中国红楼梦学会的成立,为新时期红学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张锦池教授不仅是红学新时期最重要、最有影响的红学家之一,更是新时期红学发展的重要推动者之一,他为新时期红学发展作出的卓越贡献,人们不会忘记。 张锦池教授值得敬佩。
谨祝“张锦池教授从教五十五周年庆祝大会”圆满成功! 祝张锦池教授健康、愉快、长寿!
同时我也以个人的名义向哈尔师范大学并张锦池先生发去了贺信:
欣闻贵校举办“张锦池教授从教五十五周年庆祝大会”,在此,我谨向贵校并向尊敬的张锦池先生表示衷心的祝贺。
毫无疑问,张锦池先生是近四十年来红学新时期最为著名、成就最为突出的红学家之一,是新时期红学发展重要的推动者之一。 他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勘注释的新校注本的主要注释者和定稿人之一。 他不仅以《红楼十二论》《中国四大古典小说论稿》《红楼梦考论》等一系列学术论著奠定了他作为著名红学家的地位,他更以新时期红学发展中许多重要活动的发起者、组织者的身份,奠定了他在红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在新时期红学的发展历程中,哈尔滨师范大学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红学史上第一次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是哈尔滨师范大学主办的,红学史上第一次在中国大陆举办的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是哈尔滨师范大学主办的,红学史上第一次在大陆举办的海峡两岸红学研讨会是哈尔滨师范大学主办的。 这三个“第一次”对新时期红学发展产生的推动作用是非常巨大的,可以说没有这三个“第一次”,就没有红学新时期的今天。 也正因为有这三个“第一次”,哈尔滨师范大学与新时期红学有了不解之缘,成为新时期红学发展的主要见证者和推动者。 为什么三个“第一次”都发生在哈尔滨师范大学呢? 因为哈尔滨师范大学有张锦池,而这三个“第一次”的实际发起人、主要策划人和组织者就是张锦池先生。 正是在第一次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上成立了中国红楼梦学会,张锦池先生当然是中国红楼梦学会的发起人之一。 哈尔滨师范大学与张锦池先生对新时期红学发展的重要贡献,人们是不会忘记的,值得为张锦池先生开个庆祝大会,他是值得敬佩的。
张锦池先生是我最为敬佩的前辈学者,他渊博的知识、率直的性格、真诚的为人,都对我有着很大的影响。 对学生的爱、对朋友的真、对学问的不懈追求,这就是张锦池先生的形象。 值此尊敬的张锦池先生从教五十五周年庆贺之际,我本应该到哈尔滨当面向张锦池先生致敬,但抱歉的是,恰巧这几天在深圳举办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我无法脱身,只能在遥远的深圳向张锦池先生表达我的祝贺了,谨祝张先生健康、愉快、吉祥。我认为这两份贺信,已经充分表达了我对张锦池先生的认识和评价,把张锦池先生的红学贡献和性格为人都说出来了。
我称张锦池先生是新时期红学重要推动者之一,绝不是夸大其词,张锦池先生当之无愧。 在推动新时期红学发展中,除了冯其庸、李希凡等先生之外,就不能不提张锦池先生。 我在给哈尔滨师范大学和张锦池先生的贺信中说:“他不仅以《红楼十二论》《中国四大古典小说论稿》《红楼梦考论》等一系列学术论著奠定了他作为著名红学家的地位,他更以新时期红学发展中许多重要活动的发起者、组织者的身份,奠定了他在红学史上的重要地位。”的确如此,我在贺信中提到的“三个第一”,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新时期红学是从1979 年开始的,其标志就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成立、《红楼梦学刊》和《红楼梦研究集刊》的创刊、第一次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的举办、中国红楼梦学会的成立以及《红楼梦》新校注本和《红楼梦大辞典》的出版,等等,而这一切都与张锦池先生有着密切关系。
1977 年秋至1979 年冬,冯其庸先生把张锦池先生借调到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参加《红楼梦》校注本的注释和注释定稿工作,1975 年5 月《红楼梦学刊》创刊,他是编委也是创刊的积极参与者。 几乎与此同时,冯其庸、张锦池、胡文彬、周雷、刘梦溪等诸位先生就积极筹备在哈尔滨师范大学举办第一次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以及成立中国红楼梦学会。 我是1979 年7 月从文化部办公厅秘书处调到红楼梦研究所的,我参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协助冯其庸、胡文彬、张锦池等先生筹备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我当然只能跑跑腿,干一点交办的“杂事”。 主要策划者、组织者是冯其庸、张锦池、胡文彬等诸位前辈。 有一点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张锦池先生的努力,就不会有首届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在哈尔滨的举办。 那一年张锦池先生也只有42 岁,那时他们就能干起影响全国红学发展的大事,真是意气风发令人敬佩。
1980 年7 月21 至30 日,首届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在哈尔滨举行,这是红学史上第一次全国性的《红楼梦》学术研讨会,由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北方论丛》编委会、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红楼梦学刊》编委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红楼梦研究集刊》编委会联合发起,哈尔滨师范大学主办。 这个“第一次”是新时期红学的重要标志,对推动新时期红学发展的重要作用怎样评价都不过分。 正是在1980 年7 月30 日首届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闭幕式上,宣布中国红楼梦学会的成立。
1986 年6 月13 至19 日,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在哈尔滨举行,这次大会由哈尔滨师范大学与美国威斯康辛大学联合发起,哈尔滨师范大学主办。 这是在中国大陆举办的第一次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来自美国、日本、法国、加拿大、新加坡、澳大利亚、泰国以及中国香港和中国内地各省市自治区120 多人与会。 在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期间,同时举办了《红楼梦》博览会、《红楼梦》艺术节。那个时候《红楼梦》研究真“红”,红学活动真“火”。 这当然对推动新时期红学发展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1996 年1 月31 日至2 月3 日,由哈尔滨师范大学主办的“乙亥年海峡两岸红学研讨会”在哈尔滨举行,这是在中国大陆举办的第一次海峡两岸红学研讨会,对加强海峡两岸文化交流,推动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文学经典《红楼梦》在中国台湾的传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今天在中国台湾不仅有一批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学者,而且还有《红楼梦》学会,这也是多年来海峡两岸文化学术交流的硕果。
这三个“第一次”对推动新时期红学发展产生的重要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而这三个“第一次”之所以都能在哈尔滨举办,都是由哈尔滨师范大学主办,当然是因为张锦池先生的原因。 他是主要的推动者和策划者,哈尔滨师范大学与张锦池先生为新时期红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说到张锦池先生对推动新时期红学发展的贡献,就不能不提新时期红学的第一场大讨论。 1979 年1 月,哈尔滨师范大学学报《北方论丛》第1 期发表了戴不凡先生《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论曹雪芹是在石兄〈风月宝鉴〉旧稿基础上巧手新裁改作成书的》一文。 戴不凡先生是著名的中国戏曲和古代小说研究专家,他认为《红楼梦》原作者不是曹雪芹,曹雪芹只是一个改写者,他是在“石兄《风月宝鉴》旧稿基础上巧手新裁改作成书的”。 “《红楼梦》作者是谁?”“曹雪芹不是《红楼梦》的原作者而是改写者”,在1979 年新时期红学开始之际,这个“怀疑”可谓是一石掀起千重浪。 戴不凡先生的文章一发表,就在全国展开了一场关于《红楼梦》著作权的大讨论。 这是新时期红学第一场大讨论,影响之大前所未有。 人们不禁要问,戴不凡先生是一个著名学者,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的研究员,他这么重要的一篇文章为什么没有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刊物上发表,没有在北京的刊物上发表,而是在遥远的当时并不出名的哈尔滨师范大学学报《北方论丛》上的发表呢? 当然是因为张锦池。 正是张锦池先生代表《北方论丛》编辑部向戴不凡先生约的稿子,可以说新时期红学第一场学术大讨论的策划者就是张锦池先生。 那时戴不凡先生住在和平里,我和林冠夫先生也都住在和平里,所以我们知道张锦池先生为了戴不凡先生的稿子,没少往和平里跑。 张锦池先生曾在《红楼十二论》再版后记中说:“戴先生的大作《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于《北方论丛》1979 年第1 期发表之后,在红学界引起很大的震动。 那时我被借调到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参加庚辰本的注释工作,与戴先生在一个院子里上班,过从较密。 一次,在戴先生府第,戴先生要我谈谈对他文章的看法。 我粗略地谈了两点意见……戴先生听了,喜我‘说话不绕弯子’,表示愿与我结成忘年之交,并当即鼓励我著文率先与他商榷,以期能引起讨论,弄清《红楼梦》的著作权问题。”在戴不凡先生的文章发表之后,张锦池先生就写了《〈红楼梦〉的作者究竟是谁——与戴不凡同志商榷》发表在《北方论丛》1979 年第3 期上,冯其庸先生曾给予很高的评价,说:“1979 年关于《红楼梦》著作权的论争时,锦池同志以雄辩滔滔之势,对否定曹雪芹对《红楼梦》的著作权的论点,率先进行了驳论,论文在《北方论丛》发表过后,得到了红学界热烈的反映。”(《红学的新贡献——〈红楼梦考论〉序》)张锦池先生这篇驳论的确是新时期红学之初一篇很有分量的文章。 那些年《北方论丛》发表了很多《红楼梦》研究的文章,哈尔滨师范大学和《北方论丛》在全国的学术界很有影响。
1979 年1 月,其时《红楼梦学刊》还没有创刊,中国红楼梦学会还没有成立,新时期红学可谓刚刚起步,因此这场关于《红楼梦》作者问题的大讨论,可以说是吹响了新时期红学前进的号角。 当时那场关于《红楼梦》作者问题的大讨论影响有多大,我印象似乎当时许多的著名红学家都参与了讨论,还涌现出令人瞩目的“红学新人”,仅《北方论丛》《红楼梦学刊》《红楼梦研究集刊》《文艺研究》等刊物就发表近30 篇文章,后来《北方论丛》编辑部还将讨论的文章编成《〈红楼梦〉著作权论争集》出版。 这场讨论不仅对关于《红楼梦》著作权问题的研究,对曹雪芹的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也有力地推动了新时期红学的发展。
作为新时期红学的重要推动者之一,张锦池先生不仅是一系列重要学术活动的参与者、策划者,他还是新时期红学最为著名、成就最为突出的红学家之一。 在《红楼梦》研究上,张锦池的代表作无疑是《红楼十二论》。 我曾听说张锦池先生在北京恭王府藤萝苑连续两天两夜没有睡觉,写完了几万字的《论林黛玉性格及其悲剧》一文。 一次我问他是不是这样的,他说不是这样的,原先就有“旧稿”,是两天两夜整理修改完的。
张锦池先生在北大读书时,就对研究《红楼梦》很有兴趣,这当然与他的恩师吴组缃先生有重要的关系。 他在大学三年级时写了第一篇研究《红楼梦》的文章,这就是《论薛宝钗的性格及其时代烙印》,这也是他的“学年论文”。后来又撰写了《论贾宝玉叛逆性格的形成和发展》《论林黛玉性格及其悲剧》。 这些文章都是他20 世纪60 年代的“旧稿”,后来经过认真的整理修改,陆续发表在《红楼梦学刊》上,并收在他的第一本学术著作《红楼十二论》中,成为新时期红学最早的成果,在新时期红学之初很有影响,其中《论林黛玉性格及其悲剧》是他最得意之作。
张锦池先生在《论林黛玉性格及其悲剧》中对林黛玉的性格做了深入的分析和概括,他认为林黛玉的性格有这样几个特点:既尊重自我,又尊重别人,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点之一;既敏感,又笃实,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点之二;既尖刻,又宽厚,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点之三;既孤傲,又谦和,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点之四;既脆弱,又坚强,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点之五。 他认为:“林黛玉的思想性格,既有尊重自我、敏感、尖刻、孤高、脆弱的一面,又有尊重别人、笃实、宽厚、谦和、坚强的一面。 前者是外在的,后者是内在的,二者在她身上是辩证的统一。”“既然林黛玉思想性格的两个方面是辩证统一的,那就意味着二者之间有其内在的联系。 这种内在的联系是什么呢? 从人生哲学上说,就是黛玉的‘谁尊重我,我就尊重谁’的处世原则,这种处世原则包含着近代平等观念的萌芽。 从政治思想上说,就是黛玉的坚持叛逆本阶级给青年一代所指定的人生道路。 从婚姻观上说,就是黛玉的坚持婚姻必须以爱情为前提,而爱情又必须以共同的叛逆思想作基础。这三者,也就形成了林黛玉的思想性格的本质特征。”你可能并不完全赞同张锦池先生的具体观点,或许还能从他的文章中看到一些时代的痕迹,但你不能不佩服他对林黛玉思想性格分析论述的深刻和独特,像这样充满了辩证思维和深刻理论色彩,正是张锦池先生《红楼梦》研究论文的特点。
张锦池先生对《红楼梦》的主题、主线、悲剧结构等诸多重要问题都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观点,在红学界有着很大影响。 他认为:“一部《红楼梦》是以贾宝玉的叛逆性格的形成和发展为中心,以贾宝玉和贾政等在人生道路问题上的叛逆和反叛逆为主线,以四大家族衰败为结局,全面地批判了封建社会和地主阶级,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社会阶级的分化,从而预示了封建主义制度的必然溃灭,依稀透露出近代资本主义新纪元的微光。”认为《红楼梦》有三大主题:即情爱的颂歌、童心的赞歌、青春的悲歌。 认为《红楼梦》有三层悲剧架构:即贾宝玉的精神悲剧、青春女子的人生悲剧、诗礼簪缨之族的历史悲剧。 他认为从《红楼梦》形象体系内部构成的特点看,《红楼梦》的悲剧主题是多层次的,“从作者的婚姻观上说,它谱写的是‘情爱的颂歌’;从作者的社会观上说,它谱写的是‘童心的赞歌’;从作者的历史观上说,它谱写的是‘青春的悲歌’。 这三支歌又有一个共同旋律,那就是作者称之为‘意淫’或‘童心’的人性论。 这种人性论是属于近代人性论的思想范畴,也就是曹雪芹的世界观。”(《论〈红楼梦〉悲剧的多层次》)
张锦池先生认为李贽的“童心”说,对《红楼梦》的创作影响很大,认为《红楼梦》所表现的一些最基本的思想,显然与李贽“童心”说一脉相承。 他又指出:“李贽的‘童心’说对于《红楼梦》的思想之最大的影响,还表现在处于此书艺术结构中心地位的人物形象都是青少年。 甚至可以这么看问题:如果说,贾宝玉和林黛玉等是具有‘童心’的‘真人’,那么薛宝钗和李纨等便是‘童心’既障而又未全失的人物。”他认为这是曹雪芹对李贽“童心”说的重大发展,曹雪芹“把贾宝玉和林黛玉等人物身上的自由观念和平等观念看作是‘童心’,看作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这就给李贽所说的‘童心’充实了具体内容,这一点是忽略不得的。 它说明曹雪芹的人性论已进入近代人性论的思想范畴,同时也说明曹雪芹继孟子发现了人之后又一次发现了人,而他所发现的人实际上就是处于雏形时期的资产阶级的人。”(《李贽的“童心”说和曹雪芹的〈红楼梦〉》)他认为:“曹雪芹在时代召唤下,一面直接继承并发展了冯梦龙的‘情欲’说,一面直接继承并发展了李贽的‘童心’说,将其融而为一,从而建构了他的以情性为本体的‘意淫’说,并一则通过大观园的变为‘花冢’发出了鲁迅‘救救孩子’之先鞭的‘救救青年’的呼喊。 一则通过太虚幻境的创设发出了有异于‘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四海之内皆姊妹’的呼喊,宣告了中国中世纪的终结和新世纪的开端,完成了他对中国古来文化的‘哲学的突破’,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继往开来的巨人。”(《论〈红楼梦〉的三世生命说与两种声音》)这些论述都表现出张锦池先生对《红楼梦》思想艺术成就有着不同一般的深刻思考。
冯其庸先生曾这样评价张锦池先生的治学特点:“锦池同志的治学,有他自己的鲜明特点。 一是他读书精细,目光四射,烛照无遗。 所以往往能见人之所不能见,于别人不经意处发现问题,提出新的见解,新的思路。 二是他长于分析,每一问题都能做到抽丝剥茧,层层深入地剖析,而且鞭辟入里,令人心服,或如道人探幽,别开佳境。 三是他从不作空论,论必有据,且论必有考。 锦池同志本来是长于理论思辨,再加论必有考,这就无疑是把清人的义理考据结合起来了。”(《红学的新贡献——〈红楼梦考论〉序》)冯老对张锦池先生治学的评价是非常准确的。
过去许多人都觉得张锦池先生长于思辨分析,似乎很少做考证,对此锦池先生是“耿耿于怀”的,他就曾对我说过,有人说我不能做考证文章,似乎不懂考证就是没有学问,谁说我不能考证! 的确,锦池先生不仅论林黛玉、薛宝钗,论《红楼梦》思想艺术的文章写得漂亮,他的考证也是有相当功底的,他的《红楼梦考证》一书就是证明。 譬如他关于曹雪芹生年的考证就深得冯其庸先生的赞赏。 冯先生说:“他在考证曹雪芹的生卒年的时候,就独辟蹊径,不用卒年壬午上推生年的老办法,因为曹雪芹的年龄只有‘年未五旬’和‘四十年华’两种文献记载,而这两种记载都是约数,不是绝对准确的记录,所以从卒年上推,推不出一个可以绝对相信的结果。 锦池同志看到了这一点,就断然扬弃这种上推法,而自觅新路。”(《红学的新贡献——〈红楼梦考论〉序》)张锦池先生自觅了一条什么样的新路呢? 他主要是从早期脂本第十三回的三条脂批发现了问题,找到了“根据”。 这三条脂批就是:“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今(令)余想(悲)恸,血泪盈(腮)。”“树倒猢狲散之语,余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张锦池先生指出这三条批语在同一回,关注的又是同一个时候,显然是出于同一批者之手,这个人只能是脂砚斋。 “树倒猢狲散之语”是曹寅晚年常说的话,由此推断“屈指三十五年”极可能就是指曹寅之死的年份。 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壬辰(1712),上推三十五年为乾隆十二年丁卯(1747),该年即为上引三条批语的年份,曹雪芹时年三十岁,上推三十年即康熙五十七年戊戌(1718),由此张锦池先生提出了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七年戊戌(1718)的观点。 按照张锦池先生的观点,如果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那曹雪芹逝世时虚岁45 岁,这与张宜泉的“年未五旬而卒”之说既和,也与敦诚的“四十年华”之说亦无不和。 冯其庸先生说:“这个结论,能否作为定论,当然还有待于更直接的文献资料的证明,有待于实践的证明,但从相关的文献资料来看,是比较接近实际的。 而这一以脂批记载的年份互证而细加分析的方法,也深见锦池同志的思辨和考证的功力。”(《红学的新贡献——〈红楼梦考论〉序》)很可惜,多年来张锦池先生采取的这种“考证”似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曹雪芹生年“戊戌说”也很少被人们提起,这是很遗憾的。 在人们习惯采用的由卒年上推曹雪芹生年的方法,无法突破曹雪芹生年研究的困境的时候,从脂批中寻找新的途径,应该值得重视和肯定。
张锦池先生无疑是一位极有才华、学术功底深厚的学者,又是一位极有个性的学者。 他的脾气有些怪,平时非常好,有时又非常坏,接触多了才发现你不能触动他的自尊心这根“红线”,他的“自尊”有时就像林黛玉一样反应敏感。他挂在嘴边口头语就是“我们是第三世界”,当然你如果把他真的当作第三世界,就会触动他那敏感的神经,他就会作出强烈的反应。 我曾开玩笑说:张先生,求求你别再说你是“第三世界”了,你是第三世界,那我们是第几世界呀? 这时他往往瞪你一眼,然后一笑了之。 还有一次我对朋友说,张锦池先生在哈师大、在黑龙江,校长、省长对他都会很尊重他的。 我的本意是说锦池先生在哈师大、在黑龙江地位高影响大,这是许多大学教授都不可能享受到的礼遇,是学者的骄傲,没想到他听说以后又生气了,要跟我绝交,说:“庆善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写《红楼十二论》是靠省长的关系才写出来的吗。”这就是张锦池,他的骨子里有着一种孤傲和自尊,这让我常常把他的一些敏感与林黛玉的性格联系在一起,有没有一点“联系”呢?
张锦池先生还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对我没能参加第一次全国《红楼梦》研讨会,锦池先生一直非常愧疚,觉得对不起我。 因为我为筹备第一次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没少“跑腿”,结果却没有能去哈尔滨开会,他觉得他为我争取的不够。 其实,我没有参加第一届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当然与张锦池先生没有任何关系,那时我刚刚调到红楼梦研究所,又年轻又不懂《红楼梦》研究,而要去参加开会的前辈学者很多,自然轮不到我去。 但锦池先生那一份情谊还是让我非常感动。
谨以此文深切悼念我最敬重的前辈老师、新时期红学的重要推动者张锦池先生。
2020 年11 月6 日于北京惠新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