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文化马克思主义
——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理论作为一种文化理论
2020-11-17易晓明
文/易晓明
亨利·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具有哲学、政治、经济学、社会学、文学等综合视域,在20世纪马克思主义“文化转向”或者说在“文化马克思主义”之形成中占有独特的位置。我们可将其定位于“日常生活的文化马克思主义”,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的文化马克思主义”、较早的葛兰西的“领导权的文化马克思主义”以及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相映成趣,构成一幅交相辉映的理论景观。
列斐伏尔将日常生活分为前现代、19世纪和二战后三个阶段,其理论聚焦点在第三个阶段。他将二战后的西方社会界定为“消费受控制的科层社会”。这个社会形态中的日常生活,其特点是被技术所殖民、被消费所控制。日常生活具有亘古不变的重复与停滞的一面,而发达的技术社会的日常生活,则包含了技术、市场、消费等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和塑形,因而它一方面具有同质性,另一方面又表现出更大的异质化的潜存性,被生产为一个独立的空间,成为文化斗争中的一个重要场域。
日常生活自身的重复性与慢变化,使它过去一直为哲学所排斥。应该说,20世纪初超现实主义致力于突破日常生活的日常性,并转向日常生活的神秘,对列斐伏尔日常生活理论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启示。
一
列斐伏尔建构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已不同于马克思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框架中的日常生活批判,也不同于卢卡奇在《审美特性》中建构的日常生活与哲学、科学、艺术等非日常生活对照考察的知识框架,还不同于法兰克福学派注重对日常生活中的大众文化批判基础上倡导审美革命的理论视域。总体上,他继承了马克思主义关注劳动异化的资本主义社会批判,但将日常生活视为政治经济之外的独立平台;在继承了黑格尔、马克思的辩证哲学的同时,又调和了尼采的非理性哲学与存在主义哲学,强化了日常生活中的个体维度与空间维度;此外吸取了现代主义文学对日常生活神秘化的向往。其思路摆脱了对日常生活的政治化、经济化或历史化的一体化整体认知,真正完成了日常生活作为一个独立领域的综合理论建构。
另一位日常生活理论家赫勒指出:“日常生活领域,是一个充斥着异质活动的领域,但是其中的确存在着起支配作用的同质的图式。”在赫勒看来,马克思的异化观侧重劳动的异化,强调商品拜物教,即以财产的占有为社会存在的重心,其关注的是类本质,个体被看作自觉地同类本质相关联。而赫勒则注意到了日常生活的“个体”再生产问题。“为了再生产作为‘个人’的自身,人必须工作”,而“工作的本质属性在于,它既是日常生活,同时又是超越日常的直接类本质活动”。马克思认为,产品对于劳动者,是外在的东西,他生产的越多,他自己越贫乏。赫勒则认识到现代技术社会中劳动过程与技能的复杂关系,复杂的技能会形成排他性,“没有一定程度的或多或少的排他主义的动机,人类将无法存在”。这就产生了个人的位置,个体凸显,有了个体再生产的提法。
20世纪后半期,日常生活开始成为理论家们关注的交叉领域。在其《保卫马克思》一书中,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会像空气一样,进入日常生活,形成意识形态无意识。而齐泽克在《图绘意识形态》一书导言《意识形态的幽灵》中也说道:“马克思拒绝将商品拜物教归类为意识形态,在他看来,意识形态永远是国家性的,而且,诚如恩格斯所言,国家本身是首要的意识形态力量。”应该说,国家的或者意识形态的视域,被列斐伏尔、赫勒等带入日常生活,并成为他们将异化区分为资本主义的异化与社会主义的异化的基石。
列斐伏尔的重心是对二战后西方的“消费受控制的科层社会”中的日常生活异化的批判,他跨越到了主导日常生活消费及其与个体欲望、激情相关联的个体问题的思考,进而关联到尼采的创造、身体、本能等视域,拓展了对日常生活的认知。列斐伏尔关注到了日常生活中的神奇与创造的“瞬间”,这正是现代主义突破生活的日常性之所在。他将马克思的劳动异化扩大到日常生活的全面异化,同时又看到了全面异化的日常生活中包含的瞬间所具有的解放潜力,从而他以日常生活的文化革命取代政治革命,作为一种新的政治图绘。他的理论作为一种文化理论,突破了对日常生活认识的政治经济视角,但最终又与政治目标建立了联系。
就经济视角而言,列斐伏尔不仅看到了当代社会的技术渗透与消费控制,而且看到了商品与消费中的广告、宣传等信息,使现代日常生活进一步碎片化,尤其是信息具有的符号效应。符号的诱导,致使欲望、想象、创造与真实需求脱节,带来消费者的客体化,这也是一直被寄予厚望的革命的工人阶级逐渐失去斗志的一个原因。
列斐伏尔说:“社会,包括不能还原为经济关系的关系及不能还原为生产和财产关系的关系,个人和群体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关系的整体——日常生活。”这样的定位,使他修正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框架,其理论改写了对日常生活的政治、经济、历史的认知路径,变为了宏大的文化视域。
列斐伏尔不将日常生活作为社会的剩余物,而将其作为日常生活总体看待,这是一种文化总体观的体现。基于此,他从马克思的“全面的人”引申出他的“总体的人”的概念。他将日常生活联系到创造生活方式层面,甚至提升到要创造一种文明。生活方式与文明都是全面的生活,日常生活的演变,就成为了一场持续的“总体性”革命,这种革命不是政治革命、经济革命,而是日常生活的空间生产与空间变革。他说,日常生活这个最不起眼的对象依然与艺术、“文化”、文明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也是列斐伏尔日常生活理论转向文化的一个鲜明的标志,他以此突破了经济与政治的视角,摆脱了过去的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知识框架,以无所不包的艺术、文化、文明的路径看待日常生活,是对这个知识领域的重大重构。
文化与文明的视角有着宏大的包容性,日常生活就不止是一个对象,而成为了“一种活动形式的出发点”。它摆脱了社会理性与等级思维,凸显出非社会理性与非等级化,有着前逻辑的原始浑融特征,包含着强大的生命力。
日常生活不只是表象,包含有许多经济生活、政治生活所涉及的深层的东西,从而使日常生活成为了一个深邃的、神秘的领域。作为消费及消费符号化所控制的社会,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会自然形成社会的“潜意识”,即对符号诱惑的想象。这种想象指向财富与幸福幻景,成为对日常生活的诱导,这种潜意识想象滋养了想象力,也可能成为一种解放的力量。
二
说到文学与艺术,列斐伏尔不止受到超现实主义的影响,也接受有各种流派的启示。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他就提出了布莱希特和卓别林作为反转的理论与反转的形象的代表。他同时提到“超现实主义”,也是着眼于它努力摆脱日常的平庸。超现实主义确实是一个具有革命性的先锋流派,寻求对日常化的梦境化超越。
该卷以一章的篇幅谈现代主义对日常现实的各种新奇化处理及创造。他认为超现实主义与魔幻现实主义都轻视日常生活,“超现实主义开始对现实世界不感兴趣”,追求日常生活的神秘。这已经背离了近代以来文学的理性思维与客观社会现实作为参照。最后,列斐伏尔提到存在主义,通过存在主义的瞬间、短暂,揭示其在日常生活的对立面运行。
研究列斐伏尔的学者刘怀玉提到,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首先发现了日常生活,却不理解日常生活,并将其神秘化,这正是列斐夫尔所抓住的话题。
在《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一书中,列斐伏尔提到了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对日常生活的呈现。实际上,意识流对日常生活理论有过巨大的启示,反过来,日常生活理论也为意识流的无意识提供了重要的阐释视角。过去解读意识流的无意识特征,都是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心理学进行认知。这在现有的各种外国文学史教材中随处可见,成为固定的模式。其实,无论是伍尔夫还是乔伊斯,都是在写20世纪碎片化的都市日常生活,表现的是日常生活无意识。
笔者写过《论〈尤利西斯〉的粗俗性》一文,还专门写过《意识流与日常生活》的文章,强调意识流小说的无意识主要是日常生活的无意识,而非弗洛伊德的性压抑的无意识。列斐伏尔的理论,大量涉及现代主义的文学作品,本身说明与现代主义文学的无意识存在对应性。第一卷以很大篇幅,突显对日常生活的文学艺术批判,也体现了列斐伏尔日常生活理论的文化理论属性。
三
加拿大的学者R.谢尔兹说:“要完整地理解列斐伏尔的著作,他的尼采的与超现实主义的思想家底绝不能忽视。”《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的开篇,明确指出,我们要从新的哲学视角出发,来解决日常生活问题。而新的哲学包括了尼采哲学与存在主义。
哲学过去高于日常生活而排斥日常生活,对日常生活不屑一顾。而列斐伏尔反而认为,哲学无法脱离日常生活,它不是科学也不是哲学的专属领域,对日常生活的哲学批判是有限的,日常生活无法单纯靠哲学来阐释。列斐伏尔将异化定位为包括日常生活的“全方位的异化”。日常生活就不是立足于哲学收编的领域,而主要被作为现代性带来的文化问题看待。他在《日常生活中的神话》中指出:日常生活是一个“自然的(所有那些取之自然的和部分的完全社会化建构物)与人工的(所谓来自于文化,仅就文化是相对于自然而又来自于并脱离自然,这个意义上文化而言的)多重的交汇之所在。它是一个私与公对峙的所在”。日常生活被整合于文化整体中,因而不可作为哪个已有学科的专门研究领域。随着技术对日常生活的组织化,它更显示出文化的复杂性,趋向对政治、经济等领域的游离而成为独立领域,需要综合研究,而文化视角本身就是综合视角。
日常生活涉及需求问题。那么,需要—劳动—愉悦的三段论中,在“消费受控制的科层社会”,满足主要已不依赖于劳动,因为自动化与信息化使劳动贬值,技术手段更受依赖;同时也出现了愉悦也不完全依赖于艺术,反而更依赖于日常生活中的时尚或休闲的情况。很多东西在技术卷入与消费主导的、实践的日常生活领域就可获得满足,不需要去寻求非日常生活的哲学、科学与艺术等系统,这样哲学与经典艺术就出现了衰落。
在20世纪消费受控制的科层社会体系下,技术带来社会实践的急剧扩大,知识的参照也发生了改变。列斐伏尔强调批判性思维趋向于消失或者说批判性思维日益被边缘化,而“实践和日常生活保存了传统参照系和价值。在这个转折点里,(20世纪)现代性的三个方面——技术、劳动和话语浮出水面”。话语和劳动一样,在“技术—劳动—话语”的连续性过程中,也出现了贬值。日常生活话语跟着实践活动被延伸到日常的伦理学和日常美学,因而经验美学流行,经验与生活的审美以及带有生活实践性的行为艺术兴起。日常生活中的泛艺术,都属于新的实践带来的知识形态变化。
现代性卷入日常生活,技术被引进日常生活,形成对日常生活的殖民。列斐伏尔支持技术对日常生活的改造。他倡导“让技术为日常生活服务”,“让每一种技术方式都被用来改变日常生活”。技术形成一定的同质化,也提供异质化的机遇,同质化与异质化在日常生活中同时存在。但现代性与技术都是不可抗拒的巨大的同质化力量,人们满足于技术带来的享受以及技术所带来的日常生活范式,科技理性已经成为一种合理的统治力量。在消费的主导下,工人阶级也失去了其革命的主体地位,阶级也慢慢走向了解体,因而革命也就不可能以阶级革命的社会总体方式发生,列斐伏尔于是转向日常生活领域总体的文化革命。日常生活的解放是总体解放,以总体的人的实现为目标,立足于人本主义的总体,不是一种社会运动式的社会革命。
列斐伏尔的文化革命理论,强调日常生活与艺术性的结合,日常生活与创造性结合,实现一种诗意创造,包含对现代性的反抗。日常生活的艺术化具体指日常生活的节庆化,就是在节日中实现日常生活的解放。日常生活的奇遇,表现为瞬间。“瞬间是日常生活的一种拯救。”瞬间作为节日的狂欢,无疑带有感性色彩,能够冲破与抵制技术理性的统治。它涉及人类实践方面的“爱,激情,身体、感受——充沛过剩的创造力、冲动激动与想象实践……诗创活动”。这一实践涉及空间生产,也就是要生产出“一个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品的全球的人类乐园”。过去,空间生产具有生产的实体内核,列斐伏尔与德勒兹等理论家,则拓宽出欲望生产等非实体的生产,将马克思主义的经济生产,放大为包括欲望生产,即欲望中的一切、欲望本身,都可以被生产出来。这种理论也被称之为欲望经济学,它超出了经济的边界,与自我生产有关,是一种文化视角的理论。瞬间、创造、诗创实践等概念,都与日常生活领域内的自我生产相连。
列斐伏尔与他的学生鲍德里亚改写了马克思的实体性生产,将欲望、激情等纳入生产范畴中来,使日常生活成为了生活领域、消费领域,也是一个生产领域——不同于过去的实体生产的空间生产领域。列斐伏尔有“身体化空间”生产的提法,个体及其身体化空间,被纳入其空间生产理论中来。空间生产超出了过去实体生产及主要的阶级关系生产的视角,也超越了物的空间,以欲望、激情为内容的生产,不受资本主义物的生产的空间限制,而且空间的“自我生产”,不同于政治、经济的视角,其中也包含权力的生产、欲望的生产,包含个体自身的生产以及关系的生产等复杂的内容。
在列斐伏尔看来,都市、日常生活、空间、空间生产是相近的问题域,其理论不再聚焦于劳动与需求,而更关注空间中关系与精神过程的分析。他甚至认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或者维持,在于它一直在创造新的空间,这是资本主义“为什么幸存而没有灭亡”的原因,其实现方式就是“通过占有空间,通过生产空间”。
空间具有同质化,也具有异质化与肯定性的潜能,因而包含创造性,包含解放因素,日常生活领域的文化革命才有可能。这种新的生产空间位于生产的经济方式与文化想象方式之间,侧重于差异性空间视域下的生活经验的未来空间,是更大范围的“空间的生产”范畴,探索其可能性,正是日常生活被寄予革命性之所在。
希尔兹在《空间问题》中指出,社会空间“明确起到它的文化作用,即建构资本、艺术和技术运作的熔炉和竞技场”,还说“空间知识是社会和文化发展的过程的一部分”。这也佐证了列斐伏尔日常生活空间理论的文化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