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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鼹鼠和土拨鼠”读胡冬的诗《治咳嗽》

2020-11-17颜炼军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0年5期
关键词:首诗诗人

颜炼军

关于诗人胡冬先生和他的这首《治咳嗽》,对今天的许多读者,可能都是陌生的。在20世纪80年代,胡冬名气很大,一首《坐一艘慢船到巴黎》,曾赢得无数叫好声,当然,许多人对他的记忆,大概也停留于此。他这首成名作,似乎也预示了他后来的人生机缘,他1991年娶了一位英国太太,然后出国,当然没有去那首诗里曾写的巴黎,而是选择在伦敦定居。在我所知的当代寓居国外的汉语诗人作家里,他是很神奇、决绝的一位:1991年去国之后,他至今从没回来过。

我与胡冬原本不认识,2018年初去伦敦访学前,我去大理参加诗人北岛召集的一次《今天》笔会,会上遇诗人宋琳先生,他听说我要去伦敦,就热心地写信给胡冬引荐,希望胡冬在伦敦照顾我。到达伦敦后,我很快就跟胡冬接上头,并迅速成为忘年交。每星期我们都见面聊天,这期间我读了他很多诗。他对在国内出版诗集不太热心,但偶尔会在博客上贴部分诗作,手头似乎有比较大的写作计划在进行。我常去他家做客,他家很有意思,一幢维多利亚时代两层独栋古旧小楼,旁边就是17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多恩曾工作过的一座教堂,我们常一起到教堂旁的墓园散步聊天。他家前后的花园,他从来不打理,里面长满了荆棘和野草,但他邻居家的花园,则打理得整整齐齐。因为杂草木丛生,所以花园里常有狐狸,以及其他野生动物做客。胡冬在花园里摆了一个石臼,里面常倒点水,路过的鸟会下来喝。英国的小动物都不怕人,比如街头常有成群的鸽子,跟人挤在一起。他说原来有两只小松鼠住在他家,他给它们吃花生,小松鼠很节省,把花生埋在房子周围,储存着,结果不久后,这些地方都长满花生。有只小鸟冬天怕冷,有一天就飞进他家,趴在他温暖的键盘上,怎么都不肯走,直到太阳出来。第二天,它居然还要来,一大早就在窗外啼鸣,直到把主人吵醒。英国人不爱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他说这么多年,从没有英国邻居劝他整理花园。我去他家前不久,一旁搬来了保加利亚籍的新邻居。此君大概在高级宾馆上班,特别受不了凌乱,尤其怕蚊虫。胡冬荆棘野草丛生的花园,自然也为蚊虫所喜。新邻居不时礼貌地提醒他打理花园,他就邀我去帮忙,但每次去,都是干半小时活,喝茶做饭大半天。我离开伦敦时,我们潦草修剪过的部分,又茂密如初了。

不少到欧洲的中国人对域外生活很不适应,比如我的老师张枣,就在欧洲待得很痛苦。张枣是典型的湖南人,酷爱酸辣熏腌之类的食物。据胡冬讲,张枣认为西餐都是臭的。胡冬则是另一个极端,他像个汉语隐士幽居伦敦,怡然自乐。我回国前的那晚上,胡冬坐了老远的地铁,给我送来一个维多利亚时代做的小书架。说让我回国摆在书桌上,读书写作时,或许可以获得更多灵感。

最初注意《治咳嗽》一诗,可能跟我对诗人张枣去世前几个月咳嗽的记忆有关系。张枣不幸患了肺癌,去世前给我们上课,不时因疼痛和咳嗽中断;同样是悬居海外的诗人,胡冬是如何“治咳嗽”的?这首诗里特别的“机巧”、“算计”,当然还有“疼痛”,深深地吸引了我。据胡冬本人讲,这首诗写于20世纪90年代。诗名为“治咳嗽”,似乎是模拟开中药、煎药,以及病人服药的过程。诗的第一节如下:

是好诗,合煮的一对

黄梨就会狂诵,葫芦里肿胀的

银河就会迸射

瓜籽迷津。流蜜的香灰一旦

滴就了天堂十景,

大理石胸中的全集就会重复,

奏响少女的低沉。

种种细节暗示,诗人似乎是在配一副治咳嗽的中药。配中药就像写诗;因为写诗本身,也是一种自我治疗。人的各种隐疾,生理的、心理的,需要写诗或干别样的事情来治疗。从这个意义看,治咳嗽既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诗人的药方里的关键配料如下:一对黄梨、一只葫芦。水煮黄梨,咕嘟咕嘟响,“狂诵”大概是对此的描述。张枣有首叫《厨师》的诗里,写炒菜的油锅,把油锅滋滋的响声,比喻为鼓掌,可谓异曲同工。“葫芦里肿胀的银河就会迸射瓜籽迷津”,水煮葫芦,热胀冷缩,葫芦里的籽瓤混合液体,可能会迸射出,像宇宙中的银河星系图(似乎是对“壶中日月”的化用)。“迷津”既指液体,也包含道路或渡口之意,《红楼梦》第五回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就曾到一处叫“迷津”的地方。在诗人的这副中药里,香灰与蜂蜜大概是药引,蜂蜜香灰调匀,滴十滴进黄梨葫芦汤里。蜂蜜里包含蜡,再混之以香灰,滴到水里融化比较慢,会呈现出一圈圈泛光的图案,诗人说,这是“天堂十景”,这似乎也非生造之喻,诗人但丁在《神曲》第三部里描写的天堂,即由许多转动的光圈构成,共有十重天。简言之,开头这几句诗以巧妙的方式,展现了制作咳嗽药的过程,其中暗含了关于写作的隐喻。写作的理想,正是建筑语言中的“天堂十景”。

接下来,诗人开始了对“吃药”的摹写:“大理石胸中的全集就会重复,/奏响少女的低沉。”这似乎是写吃药下去的过程与感受。人感觉身体的方式很特别,身体哪里痛,才能强烈地意识到哪里的存在。咳嗽或肺疾时,人的胸腔的确沉重如大理石。“全集”一词似乎费解,却也可以想象:人胸腔的结构,像本厚厚的半打开的书。喝药时身体发出响声,则如“奏响少女的低沉”,之所以有“少女”的比喻,一方面让疾病变得有美感;另一方面,也因为药中有黄梨和蜂蜜的甜味。合起来,堪称别一种“书中自有颜如玉”。在第一节诗里,我们见识了诗人的精细。很多词都藏有曲折的比喻或典故,读清楚这些“不通顺”的词语,就像找到了迷宫的暗号。第二节里,这种修辞形态在继续:

铜铁的喇叭花就会循声痛击,肋骨的墙歪斜着,

如果凶险的孔雀犹自放歌,

太阳马厩前,隐身的百官就会死谏

药王所咏吟的虚无,

是文,不是诗。

此节里首先需要解释的关键词,是“凶险的孔雀”。张枣在《卡夫卡致菲丽丝》一诗里有过“孔雀肺”的说法,我问胡冬是否知道张枣的这个比喻,他居然没注意过。卡夫卡得过肺结核,孔雀开屏时形状很像肺;患病的肺表面有各种奇怪的花纹,也像孔雀开屏时的翅膀。孔雀“放歌”,应与开屏相像。第二个需要注意的关键词,是“铜铁的喇叭花”。这里藏了五行的知识,“铜铁”乃金,“太阳马”代表火。在中国古典的身体五行观念里,金是肺、木是肝、水是肾、火是心、土是脾;肺生肾、肾生肝、肝生心、心生脾、脾生肺;心克肺、肺克肝、肝克脾、脾克肾、肾克心。心克肺就是肺里面包着心脏,前面讲的“大理石”、“铜铁的喇叭花”都是关于肺的意象,“太阳马厩”讲的是心脏。为什么是“太阳马厩”?可能关乎古希腊神话,奥维德《变形记》里记述,法厄同替日神父亲驾太阳马车,不小心翻车了,把天地都烧了起来。因此,被比喻为“太阳马厩”的心脏,如此地对应五行中的“火”。把五行写入诗的现代诗人,并不只有胡冬,台湾诗人周梦蝶有首很神奇的诗叫《天窗》:

戒了一冬一春的酒的阳光

偷偷地从屋顶上窥下来

只一眼!就触嗅到

挂在石壁上那尊芳香四溢的空杯。

同时,有笑声自石壁深深处软软伸出

伸向那强横的三条力线

而且,软软地把后者攫弯了。①

周梦蝶这首诗里巧妙地用《周易》里卦象。他用乾卦的三条线,形容阳光射入房间的样子,因为乾卦在《易经》里是纯阳的。末行很有趣,笑声从石壁发出来,与“乾”/阳光碰撞,把它给软化了,春天带来的兴奋,把阳光攫弯了。换言之,春天阳光射进幽暗的屋子,主人心里很高兴。胡冬说“铜铁的喇叭花就会循声痛击”,“喇叭花循声痛击”形容药效发挥的生理感觉,前面讲过肺上有很多花纹,药喝下后就像通过肺上的喇叭花而传递出来。19世纪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让许多欧洲人患上肺结核,许多作家、艺术家因此死去。肺结核也一度是欧洲文学中的常见主题,比如卡夫卡短篇小说《乡村医生》里的病人,他肋下的伤口长得像一朵玫瑰。病人说:“我带着一个美丽的伤口来到世界上;这是我的全部陪嫁。”②卡夫卡在他的一篇日记里暗示这个病人患的是肺病:“如果说肺部创伤像你断言的那样只是一种象征的话,是创伤的象征……那么医生的忠告(光、空气、安静)也是象征,抓住这个象征。”③这个主题也影响了现代中国文学。比如鲁迅小说《孤独者》里的魏连殳也患痨病(肺结核):“你大约还记得我旧时的客厅罢,我们在城中初见和将别时候的客厅。现在我还用着这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④艾青早年曾写过一首描写肺结核的诗:“我肺结核的暖花房啊;/那里在150°的温度上,/从紫丁香般的肺叶,/我吐出了艳凄的红花。”⑤另外,近代欧洲人关于人体生理构成的新认知,也曾让许多作家兴奋,激发出许多精彩的文学描写。长居伦敦的胡冬,显然熟悉以上这些题材的作品。

简言之,“喇叭花”是病象,“肋骨的墙歪斜”也是病象,病象与药之间发生搏斗,如果药到而病未除,那么“凶险的孔雀犹自放歌”,即胸腔继续沉重着,继续咳嗽。心脏系“百官”之首,古人常把身体比喻为朝廷,心脏就是皇帝,其他部位乃是“百官”。如果药没效果,那么身体各部位会反馈,这个药没有用。如诗里所说:“药王所咏吟的虚无,①是文,不是诗。”“药王”的中药没疗效,就像诗人写诗,却把诗写成了散文一样。诗歌开始于散文停止之处,在欧洲文学里,诗与散文之间的高下与区别,一直是被讨论的问题。许多语言学家、哲学家、文学批评家都从不同层面参与讨论。第三节继续写肺病的症状:

并不是随便什么血污都能够

点化出真实的栖鸦。

针线无关,商韵多余。

汗帐内,屏息的假尺度

套用了山中人马。

血污指咳血,咳出来的血,在手绢或纸巾上,往往先是点然后再慢慢化开。栖鸦可能是形容血化开后像乌鸦。“针线”与编织相关。汉语的“文”字,本身即含有编织之义,因为“文”与“纹”可通用,“文”下半身的交叉形状,可视为纹路之形成。“商韵”之伤,是宫商角徵羽中的商,商者,伤也。整句合起来,就是说,并非什么样的“血污”,都能“点化出真实的栖鸦”,换言之,肺疾或咳嗽,乃至一切身体或人间的痛苦,并非天然地可以成为诗。许多关于此的语言编织或凑韵,只是文而已。“汗帐内,屏息的假尺度,套用了山中人马”这一句,加强了这一意旨。“汗帐”指咳嗽者躺在有挂帐的床上,因疼痛而出汗;“屏息的假尺度”,意为吃药后尚未完全见效,呼吸虽然开始平静,但药与病之间还在搏斗。“山中人马”有“乱”的意思,像梁山英雄或绿林好汉,大概比喻身体内部还处于混乱,“屏息”或许是身体愈合或诗成的假象而已。总之,诗人以特殊的代码形式,写身体的紊乱与疼痛尚未平息的体验。如许多诗人那样,在室内情景得到饱和描述之后,诗人在第四节里,把视线转移到室外:

不朽的枯枝栖息邪恶的教士。

昔日剑者疾舞的云翳

又倾贯入千秋玉匣——

空敷的阶梯,蟾光,或蟾宫,

其中自有人情仪表。

否则今世良辰,兔子的

长醉就不会引来崇敬,

捣碎的句号就不会放过风吹浪打,

一大早,东方老爷宁愿的清粥

就不会有和蔼的灾星。

第一行里的“拦路虎”是“邪恶的教士”。胡冬说有一次张枣到他伦敦家里,读到这首诗,对这行十分赞赏,追问他怎么想出来的。这背后,应有相关典故。在伦敦读这首诗时,正好在泰晤士河边的COURTAULD美术馆看到画家高更的名画NEVER MORE,画里有个人抱病卧床,眼神里似乎有忧郁或绝望。窗外有只鸟,似乎在鸣叫,画面的左上角写着:NEVER MORE。这句话,来自于爱伦·坡的名诗《乌鸦》。爱伦·坡这首诗讲的是诗人生病之际,听闻门口苍白的帕拉斯·雅典娜雕像上栖息的一只乌鸦在叫唤,他因此愈加颓丧,深感人生苦短,好景不再。诗中如此形容乌鸦:“这阴森可怕的永恒之鸦,从黑夜之岸浪荡而来。”⑥推崇爱伦·坡的诗人波德莱尔,在《猫头鹰》一诗里也曾经写过类似形象:“在黑水松叶阴的枝上,/猫头鹰们并排在一起,/它们像是异教的神祇,/睁着红眼睛沉思默想。”⑦他将猫头鹰比喻成异教徒。从爱伦坡、波德莱尔到高更,我们大抵可理解胡冬这句诗的意思,它也呼应了此前的诗句“并不是随便什么血污都能够点化出真实的栖鸦”。从形象上看,天主教教士穿黑衣,与乌鸦相像;另外,因为中世纪的许多教士比较腐化堕落,所以谓之“邪恶”。乌鸦与“不朽的枯枝”一起,成为无常的象征。简言之,病人躺在床上,外面枯枝上的乌鸦,它曾在无数诗人的窗口栖息过,正如病痛在我们身上反复着。“昔日剑者疾舞的云翳”一句,“云翳”即乌云,呼应了此前的乌鸦形象,但主人公的情绪也从消极变为积极,从乌鸦转而关注天上的乌云,遂想起自己的往昔如剑客般隐忍和勇敢。接下来的“千秋玉匣”、“蟾光”、“蟾宫”都是指月亮。“又倾贯入千秋玉匣”,指月亮摆脱乌云的过程,这也是诗歌情绪变化的象征,或者说肺疾开始缓减的象征。月亮里有吴刚、桂花酒、玉兔等图案,所以诗人把它们总结为“人情仪表”。“否则今世良辰”里积极的情绪继续,“兔子”也指代月亮,但兔子长醉,有些费解,或从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化出,但终嫌曲折。“捣碎的句号”,与做药相关,也是对写作本身的隐喻。“捣碎的句号就不会放过风吹浪打”,意指写作困难的克服,也暗示身体病痛的缓减。最有意思的是末句:“一大早,东方老爷宁愿的清粥/就不会有和蔼的灾星。”咳嗽和疼痛缓减的早晨,病人想喝清粥。东方发白,正很像煮均匀的粥。“东方老爷”指曙光初现东方,也暗指诗人的中国身份。“宁愿”二字似乎是被诗人拆而用之:宁静和祝愿。“灾星”指彗星(扫把星),逐步康复的病人早起,看到彗星淡淡地扫过,所以说是“和蔼的灾星”。全诗的结尾,节奏似乎缓减下来:相关内容:

圆月深处,难眠的块垒

像结发夫妻,肺腑里憋不住的

并非怨气或慰劳,是好诗。

肺结核CT图片与月亮图案很像。前面诗句里“昔日剑者疾舞的云翳”,也涉及阴影。这里用“结发夫妻”,与前述月亮上的“人情仪表”呼应。晚上咳嗽以及肺部不适之感的持续和缓减,客观化为圆月里的图像,“结发夫妻”与吴刚嫦娥对应。在汉语里,肺腑之言是最真诚的语言,肺腑的疼痛,以及它被治疗的过程,恰好是好诗生成的过程。关于诗与痛苦、肺腑之间的关系,古人多有比喻。苏轼《读孟郊诗二首》云:“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煮。”⑧惠洪《冷斋夜话》云:“李格非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孔明《出师表》、刘伶《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李令伯《陈情表》,皆沛然从肺腑流出,殊不见斧凿痕。’”⑨谢榛《四溟诗话》云:“江淹拟刘琨,用韵整齐,造语沉着;不如越石吐出心肺。”⑩最后一句十分重要,好诗不是怨气,也不是慰劳。胡冬说他父亲是中医,他早年曾习得一些中药知识,所以这首诗肯定还隐藏着许多个人的往事与回想,但已非一般读者所能得知了。

因为课堂上想讲这首诗,我就给作者去信请教一些细节问题。他回信说,这首诗是个谜语,是给同行的专业人士看的,但我认为,中学生甚至也能读懂它,因为其中有清晰的原则。下面是作者回信的

炼军如晤:

……你也许注意到,这首诗几乎每个句子都是一个riddle,一个谜语。即便我已经告诉你“凶险的孔雀”有何出处,也满足过张枣对“不朽的枯枝栖息邪恶的教士”的好奇,这些诗句仍然是个谜。……话说回来,所谓元诗,即所有诗归根结蒂都应该是关于诗的诗,就像这首写于1990年代的《治咳嗽》,假设有什么人会在夜里对它真正发生兴趣,自然只会是诗人和批评家之类的鼹鼠和土拨鼠。对元诗的解码是一种辛苦的真诚挖掘,还得靠那么一点运气。

虽然《治咳嗽》始终于“是好诗”, 它却是一篇以意象构筑的诗学批评。它批评的正是那些因为咳嗽而发生的诗。如同爱一样,诗不是人类的疾病,诗是人类的健康——诗与读者发生的亲近是“在盈缺的月德中,共享清晰和健全”,也就是“千里共婵娟”。可以被比如金钱和功名治愈或者不可救药的诗写其实都离诗甚远。因为诗的健在无需被救治,而人和社会才是病态的。我们从这个意义上去看待把诗当成是咳嗽,清痰或咯血的人,所以我写了一首反讽和好玩的诗来治咳嗽,用一道道谜语来揭秘什么是好诗,最后,归结到爱,那对圆月中相拥的真爱人或假夫妻,像吴刚和嫦娥一样,他们唠嗑的胸中块垒,发自肺腑,所以终归也算是好诗。

我常写到月亮,这首也是,不仅上面放逐的男女,还有蟾蜍和兔子。月亮上块垒的阴影从地球上观察,很像肺病患者的X光片。这是我写这首诗的一个原因。其他不提,你注意到的《母语》也是围绕月亮来写的。‘母’,就是——Moon。

所以尽管梨可止咳,诗才是给咳嗽者的药方,虽然药方从来不是元诗的目的。山中人马你觉得是什么呢,江湖的?绿林的?草莽的?埋伏的?不管怎样,词语的乱军必得被尺度束缚,但不是假的尺度。……《治咳嗽》属于批评家和诗人的五子棋。

笔者解释加上作者回信,这首诗,对我课堂的学生算是可解了。当然,读此诗可能并不只为读懂所谓主题,而在于揭开这首诗在表达主题过程中设置的种种谜团。比如这首诗采用五行知识、古希腊神话、中药药方等的方式。诗包罗万象、囊括经验的方式,是对它们进行特殊语言转换。这种转换依靠语言的暧昧,摩擦语言的灰垢,同时也给读者留有理解的余地。换言之,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默契永远在那里,因为任何写都在呼吁读,一个作家写下的任何一篇作品,无论怎样机关重重,都会给读者埋藏好打开密道的按钮。好诗之好,多在于其自我完成性,我们只需依赖文本自身,就可以读懂。而其中有待发现的线索,真的像一条纤细而牢固的溜索,虽然不起眼,却可以引导娴熟的过客揣着悬空的惊心,抵达河的对岸。

写到这河岸,我忽然想起与胡冬在伦敦的运河边游荡时发生的一件小事。胡冬曾给我这个伦敦的短暂客人脑补:在伦敦,无聊的人都在牛津街购物,好玩的人都在运河边闲逛。我们于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约好去逛运河。我们在河边瞎逛时,看到一处河岸泊着一条船,几个人在船上喝酒聊天,靠近岸边的甲板上,摆了许多二手小玩意儿,路人喜欢,可随心选购。胡冬看中了一样小玩意儿,五磅可以买下。他一时激动,不小心扯了一下铺垫在这些小玩意儿下面的毯子,上面的东西一股脑全都掉河里去了!我们一边道歉,一边问船上的主人们,需要多少赔偿,没曾想他们的回答是: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卖着玩的,掉水里,他们也就不必继续卖了,不需要我们的任何赔偿。胡冬此言不虚:好玩的人都在运河边!此刻我感觉到,自己冗长的解读,也像那些掉下水去的货物。

① 周梦蝶:《鸟道 周梦蝶世纪诗选》,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16页。

② [奥地利]卡夫卡:《卡夫卡小说选》,孙坤荣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186页。

③ [奥地利]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6卷),叶廷芳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416-417页。

④ 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04页。

⑤ 艾青:《病监》,《艾青诗全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61页。

⑥ 此句为笔者试译,其原文为: Ghastly grim and ancient raven wandering from the Nightly shore.

⑦ [法]波德莱尔:《恶之花》,钱春绮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167页。

⑧ 曾枣庄、曾涛注:《三苏选集》,巴蜀书社2018年,第112页。

⑨ (宋)惠洪、朱弁、吴沆:《冷斋夜话·风月堂诗话·环溪诗话》,中华书局1988年,第26页。

⑩ 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第11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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