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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的冲动朱印象及“案”

2020-11-17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0年5期
关键词:朱先生传奇越南

路 内

朱先生年轻时讲话慢条斯理,有多慢,慢到你不好意思说他的缺点,因为他肯定不会还嘴。假如读者竟然说他写得不够好,也是不会激起骂战的。十多年前,小说圈的一股风气是在微博上对读者说“×你娘,滚”之类的话。这属于特别敏捷的作家,心性好斗,又没时间展开雄辩的。(不过如今,此类作家也日趋凋零,能够不被网暴,已经谢天谢地。)这些年我见到朱先生唯一一次在背后反击他人的批评,也只有一句:那个人,不大讲道理。假如站在朱先生的角度来想,骂娘这种修辞方式,实在不可取,同质化程度太高,世界上的道理各种各样,不讲道理只有一种。

十多年前,介绍我认识朱先生的,是陈润华陈先生。润华其人,按下不表,他离开上海时将数千本藏书卖至废品收购站,骑黄鱼车的都快累叉了,事后还得意地告诉我和朱先生,我俩跌足,打他的心都有。因我和朱先生住得近,只隔着一条街,自此就常往他家里跑,主要就是想看看他有哪些书。说到藏书,还是学者家里比较可观,小说家你找他借点片子,看看小皮鞭花手铐之类的或许会有惊喜。我至今惦记朱先生家里一本关于中国古代“性修辞”的专著,翻了几页,从俚语到诗歌,各种都有,要是早点看过就不至于只会骂街了。可惜是孤本,他不愿意借出。倒是送给我一本独立印刷的《卡尔维诺与计划生育》,他自己写的,我经常拿出来翻翻,觉得这样的小说难写。

《安南怪谭》的初稿,也就是在那时看到的,具体多少篇忘了。当时他参与编辑了一套《越南汉文小说集成》,六百二十万字,为此每年跑几趟越南,似乎也去湘桂一带。我本想找他讨点越南的白虎膏,比中国产的清凉油好五倍,而且便宜,结果他送我的是白咖啡,实在是冠绝上海的难喝。有关这个问题,现在看来像个隐喻:为什么越南的清凉油比中国的更劲,是不是经过了我的过度阐释,又为什么世界上会有白咖啡这种东西(请自行百度“白咖啡”),几乎没有咖啡因,也不苦,像搁了味精,它到底满足了什么需求,或仅仅是为黑咖啡提供了一份“案”?

多年前曾有一次会议争论(我是旁听):翻译小说到底该不该加译注。我认识的几位译者,均坚持认为,不应该。后来我自己的小说被翻译成外文,译者也说,不应该。此事没什么可多争论的,是一个操作问题,不像理念问题(至少原文是稳定的)。在我看来,读不懂的地方你加点译注进去,是体谅读者,肯定不会出人命。但译者如果固执一点,就会说:不知道该体谅谁,文盲怎么办。这在小说类别里,在跨语言翻译操作中,尚好解释,大体就是找一个“公约数”,毕竟不算难找。假如面对《易经》或是《金刚经》(最好是抄在竹简上的),问题又变复杂了,问题在分岔,岔路越来越多。

这些年来,朱先生还在做一件事,将《诗经》改写为现代诗。诗好不好另说,“改写”这个行为该如何定义。首先,不是《诗经译注》式的白话文翻译,其次,可以看到作者力求在《诗》的框架内表达意义。

《国风·鄘风·定之方中》(部分)

定之方中,作为楚宫。

揆之以日,作为楚室。

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既然决定造一座房子

那我就建设一座楚王的宫殿

要有门户见到阳光和山色

方便和你讨论房中的音乐。

我喜观细腰

我要种出榛子和栗子

给梧桐上漆

不关心人类

把两把椅子命名为琴

命名为瑟。

这些诗作有时会见到他公布在豆瓣网站(关于网站载体对文本的影响就不谈了),究竟算不算正式发表,也很难定义。一个人在游戏,你总不能说他冒犯了经典,玩得很糟糕的情况下至多只能说他亵渎了游戏。反过来看,宁愿将游戏局限于某种框架,给定出复杂的游戏规则,看来是朱先生喜欢的模式(规则会成为惯性)。

《安南怪谭》的文本结构不难,九个越南的传奇故事,九篇“琺案”。从故事文本来看,尽管朱先生做了润色,精彩程度仍可分出高下(说良莠不齐会不会太过分)。这一点他也曾对我解释过,六百二十页的《越南汉文小说集成》,有价值的篇目不多。假如从文学意义上看,这也是难以避免的,包括中国古代笔记小说,倘若篇篇惊艳,鲁迅就不会去选编唐宋传奇了。奇怪的部分在“琺案”。按语之类,原本是简短论断,目前的“琺案”则洋洋万言,说它海阔天空吧,倒还不至于(如上文所说的复杂游戏框架),说它老老实实吧,显然也不对,毕竟我在文章中读到了“朱琺先生上学时曾于寒假里与情人在宿舍里××”之类的内容,是私货还是虚构有待考证。我是不大能理解朱先生为啥要这样讲故事,即使我理解,也是建立在不理解的基础上。在我看来朱先生的做法就是:走夜路必选传说中闹鬼的那条小巷。

诺思洛普·弗莱在《世俗的经典》一书中谈到,传奇故事分为两个源流:《圣经》的,民间的。这个结论放在中国,或许应该这样分:历史的,民间的。在司马迁手里,按语是一种判断,假如他能写得更长一点,对于“先秦历史部分的传奇性质”或许会有极大的帮助。弗莱又谓“在民间故事里,情节和动机很容易猜得到,甚至可以被量化和给出相应指标”。此种量化,在熟读古代历史(故事)的人看来,实在是明显不过,而愈趋于近代,量化的范围则愈小。“珐案”部分,在属于民间源流的传奇故事上,尽力排除“猜到”和“量化”,我的猜想,可能为文本分析制造了难度。对于分析之分析,注释之注释,总是容易把一场游戏变成一场厮打。

将“琺案”定义为“想象力的延展”未免俗套了。要我生造一个词的话,更像是“经验采集者”,不过那不是个人经验(朱先生寒假里的事儿倒是个人经验,由此也看得出他想把规则搞得更复杂些),更像是“知识,考古,想象”的结合体。这三个词在去年吴亮老师主持的研讨会上作为主题出现,我想了有半年之久。

回到朱先生本人,有一件事我一直惦记。他曾养一公一母两只猫,公猫极其害羞,见人来就往洗衣机后面躲。母猫是奶牛猫,取名“水墨”,相当温驯,经常钻他书柜里躺着。朱先生曾告诉我,这只猫因为小时候被关在单间里,曾经非常胆怯,现在略好一些了。言下有内疚之意。朱先生家住顶楼,是一种坡顶格式,两只猫经常翻窗出去放风。后来有一天我问起猫,他告诉我,水墨失踪了,遍寻不见。说实话,像他这样弄丢了猫的人,内心一定是痛苦的。我便没再追问,他也不再谈起。实际上应该还是会想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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