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社会的认同危机及其重建
2020-11-17
人的存在、社会的运行都离不开认同,认同对现代社会的影响更大。在消费资本主义社会中,认同出现了新的危机,对个人和社会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并导致了一系列问题。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深入地探讨了消费资本主义的认同危机及其解决方案。
从现代认同看现代社会的运行
现代社会是按照现代认同的理念运行的。
首先,已经有两种生活模式融入现代社会之中。第一种生活模式强调“行为自主(自觉)、人之本性和社会功效”,只是在“社会功效”上重视理性对欲望、生产、消费的控制。现代消费社会正在实现或已经实现了这种生活模式的目标,前者与目前社会的基本状况比较吻合,现代社会正努力促成公民生活的独立、自觉自主,理性地存在,追求自我实现。同时,第二种生活模式也很普遍,现代社会的发展致力于满足人性,提供一种理想、美满、幸福的生活,甚至可以说,这种模式更为根本。
其次,这两种生活模式存在着矛盾、冲突。第一种模式肯定现代消费社会,它更普遍、影响更大,基本上主导了现代人的生活。第二种模式为现代人设定了更高、更理想、更人性的标准和目标,并推动其实现,同时,它还普遍地体现在对现代社会的质疑、批判和反思中。
最后,这两种生活模式必然会共同作用于现代人、现代社会,也增加了后者的复杂性。这两种生活模式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价值取向,它们互相渗透、纵横交织,全面而深刻地影响了现代社会。它们之间存在着矛盾,但也有相同的关注点,有时还能互相支持。总之,二者之间有冲突有协调,有同有异,关注点各有侧重。因此,唯有取得二者之间的平衡,并利用这种平衡,方能过上一种既适应现代社会又能够保持自我、追求充满活力的现代生活。例如,第一种模式能够促进生产、物质财富的积累、物欲的满足,顺应了现代社会的发展,具有操作性、现实性,但是,它无法或很难解决社会深层的、根本的问题,更难以解决现代人存在的意义、价值和目标问题。而且,在这些问题与社会批判力量的共同作用下,必然会加重社会的危机,导致严重的社会恐慌或混乱。这种潜在的隐忧绝非空穴来风,正因为此,需要第二种模式的介入、纠正。同样,第二种生活模式的优势在于其批判性、理想性和道德感,它与社会之间的距离成就了其优势,但也导致了其缺乏现实性、操作性的缺憾,鉴于此,关键是要找到它发挥作用的切入点。
这样,就需要找到这两种生活模式的切合点,并在其平衡中实现优势互补,从而相得益彰。而且,二者已经深入现代社会、现代生活之中,紧密联系、不可分割了。
消费社会的认同危机
在消费资本主义社会中,消费社会遵循市场、消费的逻辑,几乎把任何东西都变成供人消费的商品,诸如情感、个人隐私等,现代认同也出现了新的发展趋势。
第一,工作领域与生活领域的分裂。工作领域刻板、单调、缺乏意义,充满了异化和等级;生活领域一定程度地弥补了工作领域的不足,个人在私人生活中也可能获得一定的自由、自我实现。相对而言,消费资本主义社会比较富裕,管理也比较灵活,可能会减弱劳动者对其体制与困境的反思、反抗,使其消极地适应社会现实。第二,消费的目的化、时尚化。消费主要是一种集物质需要和欲望、身份、符号的消费为一体的消费,它以消费为目的,鼓励无节制、狂热的消费,甚至舍本逐末,以消费能力、拥有消费品的多寡来衡量自我实现、自我价值,还通过消费来寻求、建构认同,从而丧失了对人生意义和幸福的追求。第三,消费社会存在着巨大的隐患。消费有效地刺激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但是,其背后存在着巨大、无穷的隐患。这些隐患无形中降低了人们对公民身份的信心,致使他们害怕、躲避权力,怀疑社会能否正常运行,进而导致失望、失落、沮丧等消极心理。
在泰勒看来,西方现代社会的认同与其社会实践之间存在着同心、离心的关系:二者相互依赖、相互影响,而与认同相联的道德观念又可能批判社会现实,二者还能相互制约、平衡。但是,人类又需要善的理念、追求善的行动,社会也需要由此建立起来的忠诚。这样,在二者的互动中,认同需要社会实践的确认,但是,一旦社会实践出现隐患,不能实现通往认同的承诺,就必然会动摇人们对人之善理念的信心,消极地影响到人们对社会的信任、信念和忠诚。因此,信任异常重要,决不能无视信任的缺失、危机及其导致的现代人强烈的集体无力感,防止其演变为消费社会危机的诱因。
在消费社会危机的背景中,认同变得更为复杂。消费社会与此前的现代社会存在着诸多的差异,这些差异是消费社会的认同必须面对的语境,也构成了其存在和发展的起点。譬如,现代社会的早期和消费社会对“自由”的认同就充满了差异:前者可能更多地来源于个体的内心、本性,也更自愿、愉悦;后者则更多地受制于外部世界的舆论、时尚、媒体的操纵,以及更隐蔽的商品逻辑、消费逻辑的控制,通过消费获得的自由却大打折扣,或者说,内心对自由的渴望被现实世界对自由的“虚假需求”绑架、置换了。消费社会中,人们对“平等”的追求也与此相似,平等只是表象。这样,一方面,消费社会的认同仍然继承了此前的传统,沿袭着其开辟的道路继续追求“自由”“本性”“平等”“效率”;另一方面,与早期现代社会相比,要实现认同的目标变得更加困难。为此,消费社会的认同必须在秉承现代认同基本理念的前提下,需要通过一定的变通,以适应变化了的环境,进而达到其目的。
事实上,现代认同的背后存在着多种价值理想的引领,它们共同作用、影响了认同的发展。其中,最主要的两种分别是启蒙运动形成的理性(主要是工具理性)的价值理想和浪漫主义、表现主义的价值理想,二者彼此对抗、牵制、互补、影响。这种引领也存在于消费资本主义社会,只是二者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前者几乎支配了认同,后者的影响变得微弱。消费社会空前地提高了物质的丰富性,但对人的价值、超越性的削弱也是史无前例的。需要警惕的是,消费社会的“消费神话”产生了大量的新的异化,也成为导致社会畸变的重要原因。更致命的是,这种意识形态甚至把消费作为实现价值理想的唯一途径,以消费代替人生的精神追求、价值探寻、终极关怀和认同。结果,使消费负荷了过多的责任和任务,它不但无法实现这些承诺,反而助长了这种意识形态的泛滥,它的推波助澜又导致了人的物质、精神生活的更大更多的混乱,由此获得的自由、平等、民主的认同都被大打折扣。实际上,效率对商品的生产、管理、流通、消费诸环节的意义都很大,这大大地增强了工具理性的力量,削弱了本来就处于弱势的浪漫主义、表现主义对价值理想的影响,也由此加剧了工具理性对消费、价值理想的支配性影响,不可避免地扭曲了价值理想。结果,不但挑战了消费社会的合法性,也对人们的认同产生了不良的影响。
消费资本主义的危机、认同的危机,必然危及消费资本主义社会的合法性。公民从社会实践中获得的感受无法确认、支持其认同,二者的距离或背离必然会危及公民对社会的信任和忠诚,削弱社会成员的向心力、凝聚力,导致社会的涣散、分裂。
在消费资本主义社会中,面对物对人的挤压、消费对价值理想的削弱,现代人是否已经沦为毫无作为、任人摆布的傀儡呢?在泰勒看来,显然不是这样的,人类能够改造消费行为并赋予其特定的价值理想。例如,我们可以借鉴个人主义、生态主义的理念,有意识地消费那些充满个性的、对环境的危害较小(或有利于环境)的商品。不可否认的是,消费社会向我们灌输的个性观念、追求个性的方式却隐藏着雷同化、标准化的陷阱。如果消费者都按照社会提供的个性标准消费,必然导致相似或相同的结果,哪里还能体现出真正的个性?事实上,在消费社会,商品注定会严重地削弱、威胁到个体的自主性。而且,在我们的消费行为发生之前,我们已经被提前限制了选择或消费,也就导致了我们的消费不可能是完全自由的、超越的,与我们的认同也有着相当大的距离。
现代认同同时受到两种价值理想的支撑和引导,我们可以在社会实践中利用二者的对抗、牵制,促进其良性发展,并以此纠正认同的偏颇。同时也应该看到,在现实中,工具理性已经以绝对的力量优势压倒了价值理性,以及浪漫主义、表现主义的价值理想。鉴于此,我们应该继续培育、发展后者,遏制前者的肆意泛滥,发挥其纠偏、校正作用。
实际上,支撑认同的价值理想远不止于前述两种。晚近以来,随着女性主义、生态主义、社群主义、种族平等主义和视野更开阔的反理性中心主义、反人类中心主义、反西方中心主义等理念的兴起,它们共同影响、作用了认同,也参与了认同的建构。尽管它们不乏矛盾、冲突,但都从特定的角度共同地影响了认同。同时,这些理念也必将最终影响到现代性的建构,使现代性变得更为复杂、多样。
而且,这些理念也为发展新的现代性提供了更大的可能和广阔的前景。因此,应该对价值理想进行合理的归位和平衡,充分发挥其引领作用,促使现代性尽其所能地克服其“隐忧”,以探索出一条适应时代发展的新的现代性道路。
事实上,消费社会引发的认同危机不仅仅存在于发达的消费资本主义社会,它也不同程度地存在于一些发展中国家、社会主义社会中。由此看来,我们不仅仅应该正视消费资本主义社会的认同危机,也应该警惕全球范围内的消费社会的认同危机。
本真性理想:重建现代认同的关键
面对消费资本主义社会的认同危机,泰勒寄希望于本真性理想,期待借助于本真性理想来克服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认同危机。
按照泰勒的解释,道德理想和“真实性”的含义比较接近,但各有侧重。道德理想主要指能够提供我们应该追求更好或较好目标的标准。真实性则主要关涉评价和选择生活模式时的要求,它强调的是,每个人的生活模式应该适应其独特性、真实的想法和真正的需求,以达到自我实现的目标,它比较重视差异。而且,真实性还包括自由、平等的价值理想:前者强调每个人应该自行选择、确定其有价值的生活;后者强调应该尊重、平等地对待和保护每个人选择生活的权利,及其对生活意义、价值的追求。综合两个概念的含义,泰勒创造了“本真性理想”的概念,并通过它把启蒙的理性主义价值和浪漫主义的价值融合起来。泰勒希望“本真性理想”能够高举理想的旗帜,从精神和现实两个维度促进人们追求高尚的生活模式、实现自我的价值,同时,它还必须能够提供有效的标准,以区分、选择其欲望和生活模式。
与宇宙中心论时期、上帝中心论时期对本真性的理解不同,现代版的本真性理想把道德根源引入了人的内心。这样,本真性就发生了向内转,从自我适应外在社会转变为现代自我对真实性的追寻。其中,卢梭、赫尔德都推动了对现代本真性理想的理解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实际上,卢梭、赫尔德已经以道德为纽带把自我与个人独特的内在天性联系起来。但是,他们之后的本真性理想却遭遇了相对主义的危机,开始走向自恋主义文化和后现代主义的某种“高雅”的文化。自恋主义文化强调自我选择、自我行动的绝对独立性,试图摆脱所有的外在约束,极易导致绝对的自我中心主义、自我的随心所欲、背弃任何担当,工具理性对自恋主义文化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后现代主义受浪漫主义的影响又把它推向极端:浪漫主义强调用道德来沟通自我与个体的内在天性,但后现代主义却肆意夸大自我的重要性,甚至不惜割绝它与外在的所有联系,结果孤立、膨胀了“自我”,放逐了道德。也就是说,虽然后现代主义高扬本真性理想、反对工具理性,但仍然不能为自我提供有效的标准和价值的支持,并导致了意义的困乏或丧失。这样,本真性理想就受到了自恋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牵制、打击,可能毁于一旦。
本真性理想又是现代社会不可或缺的因素。为了克服本真性理想面临的困境,泰勒试图以其有的放矢的工作挽救其颓势。首先,泰勒界定了“本真性理想”两方面的含义,涉及创造的真实性,重视意义和自我的真实性。尽管两种意义之间有张力,但不能对其进行非此即彼的选择,也不能重视一方、忽视另一方。其实,作为后现代主义基础的“解构论”的缺陷就在于没能处理好二者的关系,导致了二者的失衡。这样,就应该寻求二者之间的平衡,进而纠正其偏颇。其次,泰勒清理了导致本真性理想困境的三个原因:以相对主义的态度对待本真性理想,就抹杀了不同生活形式的优劣,同时要求政府遵从民众自己的选择;道德主观主义的道德立场,即民众基于个体的特殊性确立其道德立场,加重了立场的主观性和分歧;常规的社会科学的解释模式,它把人类行为的原因简单地归结为所谓的社会“事实”,刺激了自恋主义文化的发展。此外,工具理性也加剧了主观的个人领域和客观的公共领域的之间的裂痕,使个人的自我实现沦为无节制的自由、放纵。最后,泰勒进行了有的放矢的挽救工作。泰勒认为,实现本真性理想需要两个条件:人类生活的不可逃避的视野和人类的认同需要。前者指生活的意义的背景,它决定了我们对生活的基本态度,也决定了不同事物之于我们的价值及其高低之别,并影响到我们选择的依据和选择本身,它决定着对本真性理想的获取。后者也是人类获得本真性理想所不可缺少的条件。为此,泰勒把社群主义作为其论述的立场,着重处理了本真性、自我和外部世界的关系,也就是说,本真性与自我关系密切,但自我不能孤立起来,必须建立起本真性、自我和外部世界之间的深刻而有机的关联。同时,他也希望社群能够为个体提供广阔的视野、更多的选择机会,但又不能越俎代庖地代替或压制个体的选择。
综上所述,泰勒的本真性理想既克服了工具主义的负面影响,又反击了后现代主义的随心所欲,致力于恢复本真性理想在后现代语境中的位置与作用。尽管现代社会威胁到本真性理想,但它仍然存在于社会运动、日常生活、各种共同体和社会的想象之中。而且,肯定本真性理想,可能导致相对主义、自恋主义,但也有可能从它那里生发出更好的现代性。
结论
泰勒通过对现代社会的运行和当代消费资本主义的观察,分析了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认同危机,并提出“本真性理想”来克服认同危机、消费资本主义的困境。泰勒对当代资本主义症候的揭示是准确的,他希望用融合了道德因素的“本真性理想”来克服当代资本主义的危机,丰富、更新现代性建设。应当指出,他的方案确实有针对性,但其最终的效果仍然有待于实践的检验。他的探索对于对于认识我国的现代性建设、认同问题、消费现象也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