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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来我国“理论东方学”的主流形态

2020-11-17

社会观察 2020年7期
关键词:马克思建构马克思主义

东方学是关于东方研究的一整套思想体系与知识体系。东方学的学术理论、学科理论或曰“理论东方学”也是我国东方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理论东方学”所关心的是东方西方之间的认同与辨异、共通性与差异性、东方区域性与世界性的关系等基本问题。近百年来,针对这些基本问题,我国学术理论界展开过东西方文化优劣消长的四次论争,进行过“亚细亚生产方式”及其定性定位问题的讨论,还围绕当代美国学者萨义德提出的“东方学”,形成了关于“东方主义”以及“汉学主义”的争论。

本文所要论述的,是我国的理论东方学建构与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之间的关系问题。1990年代后的30多年来,学者们以马克思关于东方社会的理论见解为依据,着力于阐释“亚细亚生产方式”及晚年马克思所揭示的东方社会的特性,并且将当代中国的思想资源与理论实践纳入“东方学”层面加以阐发研究,探讨东方及中国社会独特的发展道路,使“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理论探讨发展到“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研究,再发展到总体的“马克思主义东方学”的建构。现在,我们从东方学学术史,特别是理论东方学的角度,对这一理论过程加以回顾评述,当具有一定的思想理论价值与学术价值。

“亚细亚生产方式”研究的深化与中国社会独特性的阐发

历史常常在曲折发展中表现为某种循环,“亚细亚生产方式”学术讨论的历史也是如此。20世纪初年最早指出东方(包括俄国)属于独特的“亚细亚社会”的,是俄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普列汉诺夫;最早论证中国属于独特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类型的,是1920年代的苏联学者瓦尔加和马扎亚尔。但是那个时候,在强调国际共产主义同一性的大背景下,民族与国家特殊性的论说与主张是缺乏语境、不合时宜的,因而他们的观点都遭到了否定与批判。

从那时开始到21世纪初年,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研究与论争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百年,如今在一个新的时代语境中由中国学者重新加以确认,但是这不仅仅是最初结论的简单回归,而是中国学者立足于新时代,对一百年“亚细亚生产方式”论争史加以回顾,对马克思的相关理论加以再研究,对中国社会历史加以再考察,由寻求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到发现东方及中国社会发展的特殊性,从而得出的新认识与新结论。

这当中有一个“走进”与“走出”复又“回归”的过程。当年人们胶着于亚细亚社会到底属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还是封建社会,为的是在世界历史的发展演进的链条上找到对应位置,这是“走出”亚细亚、“走进”世界史,但是最终还需要“回归”亚细亚。对此,盛邦和在一篇论文中强调:“既要走出‘亚细亚’,同时又要回归‘亚细亚’。”后来涂成林也提出了大体同样的看法:“既要走出‘亚细亚’,也要回顾‘亚细亚’。”他们都道出了新一代学者在研究马克思“亚细亚生产方式”及东方社会理论中新的学术自觉。

在这样的学术自觉和时代语境下,对“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探讨进入了一个新阶段,研究更趋于深入、全面和系统。除了大量论文之外,还陆续出现了一批专门著作,这是前一个时期所未见的。这些著作大都由纯理论概念的辨析、东方史及中国历史的研究,发展到以东方各国为背景,紧紧联系中国的现实,为中国特色与中国道路寻求理论上的解释与支持。其中,有两部专著最出色、最有代表性。赵志浩著《亚细亚模式批判——试论传统中国的国家职能》,站在政治学特别是“国家职能”的角度重新阐释“亚细亚生产方式”,指出马克思“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对东方的观察使用了不同于西方的视角,马克思更多的是从“经济”角度看待西欧社会历史的,但是在看待东方“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时候,却更强调其国家的强大职能,指出了“国家”在东方社会与历史发展中的巨大作用,反复强调“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特点是土地归国家所有,国家政权保证了农村公社这种基本的社会单元的存在,而且国家还负责公共设施、水利工程等大型公共工程的建设,国家还确立了对君主歌功颂德的意识形态,等等。而这些特点不能简单地归于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等主要社会类型,也不能简单称之为奴隶社会或封建社会的变形。于金富著《亚细亚生产方式下的东方社会》一书,则以马克思“亚细亚生产方式”及东方社会理论为依据,以印度、埃及等东方典型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国家为参照,在东方与西方的比较中,较为全面细致地论述了中国作为“亚细亚生产方式”下东方社会的基本特征。

从“亚细亚生产方式”到“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著作中,除了“亚细亚生产方式”这一概念之外,都含有“东方社会”这一关键概念,或者说两者是密切结合在一起的。从1990年代后陆续出版了一系列以“东方社会”为关键词的著作,如谢霖著《东方社会之路》、江丹林著《马克思的晚年反思——东方社会发展道路与中国社会主义实践》、刘启良著《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朱坚劲著《东方社会往何处去——马克思的东方社会理论》、俞良早著《马克思主义东方社会理论研究》等,表明此时期学者们不仅仅单谈“亚细亚生产方式”,而是把“亚细亚生产方式”置于“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框架中,亦即把“亚细亚生产方式”作为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一个核心构件,同时由“亚细亚生产方式”论扩展到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东方社会的其他相关论述。

较早明确提出并论证“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这一概念的,是毛秀芝1988年发表的《马克思的东方社会理论初探》一文。接着张奎良在《马克思的东方社会理论》一文中把马克思的社会理论分为“西方社会理论”与“东方社会理论”两部分,对这个问题作了更全面的论述。两篇文章发表之后均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专门刊载了商榷文章。此后相关的理论探讨与论争也由此前的“亚细亚生产方式”而转入“东方社会理论”。而随着“东方社会”及“东方社会理论”逐渐成为一个主概念,“亚细亚生产方式”则成为从属的次概念。接下来,在“东方社会非资本主义发展”这条思路上,研究的视野与思路有了进一步的拓展,研究的重心也开始发生调整与移动,亦即由此前围绕“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研究,逐渐转移到“东方社会”的研究。这种转移意味着摆脱了“亚细亚生产方式”究竟属于什么生产方式、处在什么历史发展阶段、属于什么社会性质这样的思路的束缚,而是要确认“东方社会”在空间上属于“东方”、在时间上不受西方社会发展阶段的牵扯与关涉,从而把“东方社会”作为一个与“西方社会”并行、并列的独特社会类型来看待。

这个转移与变化,主要不是由哪个学者和理论家个人的研究所推动的,而是学界理论界在对马克思相关理论的再研究、再阐发中,共同推动和完成的。如果说,此前围绕“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论争与研究,主要是根据马克思青年时代、中壮年时代的相关著作进行的,对马克思晚年(最后十年)的相关成果几乎处在无知、无视和忽略的状态,那么到了这一时期,中国的研究者们得以把马克思晚年关于东方社会的理论思考纳入视野,将马克思一生对东方社会的思考作为一个完整过程来把握。于是,在1992年以后,对“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研究进一步延伸为“东方社会理论”的研究,“亚细亚的”研究也扩展为“东方社会”的研究。这是当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同时也是中国的“理论东方学”中的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在这方面,刘启良的《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一书问世最早,论述最系统,新见最多,也最有代表性。

在确认东方社会独特性的基础上,对马克思晚年东方社会理论研究的最引人瞩目的,是“跨越峡谷”(即“跨越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的理论。众所周知,所谓“跨越峡谷”是马克思在给俄国革命者查苏利奇的复信中提出的。进入1990年代后,理论界主要根据上引马克思复信的意思,将马克思的观点概括为“跨越卡夫丁峡谷”论,或简称“跨越峡谷”论、“跨越论”或“东方发展道路”论,并视之为“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界对马克思复信中提出的观点予以关注与阐释,跟当时苏联与东欧社会骤然巨变,以及在此情况下对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关系、对社会主义性质与前途命运的再思考密切相关。不少论文与著作强调指出:马克思、恩格斯一直反对把他们关于西欧社会发展的理论套用于东方,认为东方社会应该有自己的发展道路,东方未必需要遵循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到社会主义的顺序,它可以跨越资本主义的阶段而直接进入社会主义,并依此解释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的发生。有些论者认为马克思的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设想,不仅对俄国是适用的,而且也揭示了东方社会历史发展的普遍必然性,指明了东方社会不同于西方的发展道路,是列宁、毛泽东乃至邓小平社会主义思想理论的渊源,认为“跨越论”有助于我们很好地理解中国尚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一社会性质的论断;也有学者以苏联的“跨越”为例,研究和分析社会发展的跳跃与文化相对滞后之间的矛盾。与此同时,也有学者提出反对意见,认为上述流行的观点并不符合马克思的本意,是对马克思的一个严重误解。围绕这些问题,从1990年代以后的30多年来,有数百篇相关论文发表,相关专著也出版了十几种。关于“跨越卡夫丁峡谷”的论争,正如此前的“亚细亚生产方式”论争一样,也难以达成一致的看法。但是,却有助于人们在论争与进一步的研究中深化对马克思主义关于东方社会的理论观点的学习、思考与认识,有助于人们加强对东方社会问题的关心关注,也成为当代中国“理论东方学”的一项重要内容。

从“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到“马克思主义东方学”

随着马克思恩格斯“亚细亚生产方式”及东方社会理论研究的逐渐系统化,近年来有学者进一步把它由一种理论提升为一种“学”或学说,并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东方学”的概念。

“马克思主义东方学”在研究范围上由马克思恩格斯两人扩展到作为一个思想理论群体的“马克思主义”,包括了列宁、斯大林、毛泽东、邓小平关于东方的思想言说。在这方面,马克思主义东方理论研究专家俞良早教授的相关研究起步早,成果多,其中《马克思主义东方学》一书最有代表性。作者用作为区域概念的“东方”视角,来研究马克思主义关于东方的观点与理论,对于“东方学”特别是“理论东方学”来说是很有新意的。从学术史上看,如果说早先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研究是具体问题(生产方式)的研究,继之形成的“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研究是一种整体的研究,那么,“马克思主义东方学”就是一种总体的研究。从“具体”到“整体”再到“总体”,不仅是研究视野的扩大,而且也是研究高度的提升。尽管还有这些理论上的问题和质疑,但从“东方学”学术史层面上而言,“马克思主义东方学”是可以成立的。需要明确的是,《马克思主义东方学》只是对马克思主义革命家们的有关言论思想做了“东方学”层面上的研究,而不能说这些研究对象都有自己的“东方学”理论建构。除了马克思恩格斯有自己众所公认的东方社会理论外,列宁、斯大林、毛泽东、邓小平等无产阶级革命家主要关注本国的问题,他们固然也很关心东西方及世界,但却没有像马克思在《资本主义以前的生产方式》等著作中那样,对东方的社会历史做过学术层面上的专门研究,而只是在国家治理的策略层面上发表有关看法、方针与指示,而且关于“东方”的言说也十分有限。因此,《马克思主义东方学》是该书作者自身通过研究马恩列斯毛邓等关于东方的言论而建构起来的“东方学”;换言之,它实际上不是马恩列斯毛邓的“东方学”,而是《马克思主义东方学》的作者通过研究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及其相关思想而建构的“东方学”。

当然,这样的研究也很有价值。因为“东方学”作为本体论是一种学术领域,作为方法论也是一种学术方法。俞良早首次用“东方学”的学术视野与方法来观照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及其相关的思想,从全书论述可以看出,马恩列斯毛邓这些无产阶级革命家在观察问题和思考问题的时候,是有着“东方-西方”鲜明的区域视野,而且其视野是由“国家-东西方-世界”三种不同的空间层面构成的,因而从“东方学”的层面考察与阐释他们的思想是必要的和可行的。这不仅可以在东方学层面上呈现马克思主义思想建构的历程,而且呈现了“东方政治学”和“东方社会学”的一个重要方面。

总体看来,近三十多年来,我国学界在探讨“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时强化了“东方学”的意识,更注意东方认同与东西方之间的辨异,从晚年马克思关于东方社会的一系列论述的研究中,提炼出“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这一概念,研究探讨“东方社会非资本主义发展”的问题,又在此基础上尝试建构“马克思主义东方学”,从而对东方及中国社会的独特发展道路做出理论阐释与学术探索。从中国的东方学学术史上看,从20世纪20年代发轫的“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的争论与研究,到20世纪末展开的“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研究,到21世纪20年代初的“马克思主义东方学”的建构,前后正好经历了一百年。

相关的学术研讨折射出不同历史阶段中国学术思想界的心态、立场与观点的变化。早年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究竟属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哪种社会类型的研究与讨论,反映出中国主流知识分子不甘置身于“世界”及“世界历史”之外,而欲把中国纳入亚洲、把亚洲置于世界、把自己的社会历史纳入“人类历史”之中的“走向世界”的强烈意愿;20世纪90年代后展开的“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的研究,则体现着中国学界对民族振兴、国家道路的自信,表现出对“东方”的反顾、反思之后的认同与回归意识;而近年来“马克思主义东方学”的建构,将马克思恩格斯的东方社会理论拓展为“马克思主义”的“东方学”,将当代中国的思想资源与理论实践纳入“东方学”学科范畴中加以系统、全面地观照和阐发,一定程度地达成了意识形态建构与东方学学科建构的统一。

从“亚细亚生产方式”到“马克思东方社会理论”和“马克思主义东方学”,形成了近三十年来我国“理论东方学”的主流形态。使得中国的东方学达到了历史研究与现实研究相衔接、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相交叉的学科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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