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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文论的知识型转换与知识学反思

2020-11-17

社会观察 2020年11期
关键词:知识型文学理论文论

进入21世纪以来,从知识学层面反思百余年来中国文论的知识生产成为文学理论研究的一个重要论域。在知识学的理论视野中,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理论知识型(“现代”文论知识型)是在中国社会文化的现代发展、中国社会文化“知识型”的现代性建构之探求中生成的,由此实现了从“古代文论知识型”向“现代文论知识型”的历史性转换。基于现代文论知识型的文论研究是中国现代性构建中的一种重要的知识分子话语,它肯定文学的价值,扬弃古代文论、诗学的话语方式,并将来自域外的文论资源中国化(本土化),追求文论话语体系自身的科学化、系统化,强调对于文学本质规律的把握和对文学真理的追求,力图建立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总体性、一元化的理论格局。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社会具有后现代特质的消费文化的兴起和思想文化上“后学”话语影响的日渐深入,中国现代文论知识型及其知识生产遭遇了诸多的质疑和反思。进入21世纪以来,在更加深入的反思性理论与知识氛围中,中国文论的发展显现出一种从现代知识型向后现代知识型转换的理论趋势。以“反本质主义文论范式”为标志的文学理论研究的越界、扩容、转向的态势渐趋鲜明,“文化研究”逐渐成为21世纪文论研究的重要一翼。

实际上,这一知识型转换的态势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就已经在“后学”的促动之下逐渐展开。至20世纪90年代,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等一起涌入中国,“后学”由此为学界广泛关注,并在最先接触、了解、接受这些“新”理论的学者那里成为研究热潮,上述西方“后学”各分支随同西方现代性批判理论一起越来越多地被译介进来并为文论界所熟知。这些被文论界称为“理论”的各个研究领域体现出越出传统文学研究的领地走向更广阔的“文化研究”的共同理论取向,为处身于时代变化与大众文化急剧膨胀、传统文学研究日趋边缘化的社会文化语境中的中国文论研究提供了走向“文化研究”的重要理论资源与方法论支持,为世纪之交的中国文论走向“理论”埋下了伏笔。

但是,我们需要看到的是,中国文论界开始越界、扩容、转向,走向“文化研究”与“理论”之际,恰是西方的“理论”研究开始趋于“终结”并出现“后理论”转向之时。正如人们所熟知的,20世纪的西方“文学理论”研究可以分为上下两段。前半段(19世纪末至20世纪60年代)西方文论实现了理论研究的“向内转”,转向文学的“内部研究”,强调文学研究清晰的文本对象,力图清晰厘定文学的性质、内容和边界,以此为根基建立作为独立学科的文学理论。在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的后半段,结构主义开始转向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文学研究与文学理论知识生产也随西方社会文化的演变而发生重要转向,从形式主义所关注的形式本体、语言、文本结构重新转向文学文本之外,社会政治、历史与文学的关系以新的问题提出方式被重新关注,性别、族裔、亚文化、消费文化等“边缘”领域逐渐成为理论研究的重要对象,文学研究也由是走向“文化研究”,形成了新的“理论”潮流。

因此,20世纪西方文论的演进是一个由“外”向“内”,再向新的“外”连续转向的过程,这一新的向“外”转使得西方文论逐渐形成了一个“理论”的时代。在这一转向过程中,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之间形成了一种极为重要的理论交互:文化研究者从文学之“外”(政治、历史、族裔、性别、身体、权力等)进入文学,又以“文学研究”的方法研究文学之外的各种文化现象(政治、历史、族裔、性别、身体、权力等),从而使得其研究不再封闭于文学自身,文学创作、文本结构、陌生化的语言、文本读解等都不再是作为“专业”或“学科”的文学研究重点关注的对象,文学作为一种活动被视为是一种特殊的社会文化与社会实践。在一种几乎无边界限制的“理论”热潮中,传统意义上的“纯粹”文学研究已经远远地退居到了学术的边缘地带。从事“理论”研究的学者们往往急于去追踪各种过去并不为人们所关注的文化现象,将人类文化拆解成了零打碎敲的各种碎片,然后把这些细小的碎片放到“理论”的显微镜下做精细的微观研究。它以后现代主义的思维方法和阐述方式,告别了现代主义关于真理、理性、本质、科学等“宏大叙事”的普遍言说,进入了各种可能的“小理论”的微观理论探索。

但是,对于中国学界而言,这种“理论”的热潮似乎有点来去匆匆——我们刚刚开始试图沿着西方文化研究的途径去开辟文学研究的新路,西方“理论”的黄昏已经降临,“后理论”作为一种新的理论浪潮再次涌入中国学界。

自21世纪初开始的这种文论知识型的“后学”转换并非中国文论知识生产的一种整体性转向,它所导引形成的,是基于现代性知识型与后现代知识型的“多元”理论状况。这种多元理论状况之形成,既源于几乎是叠加在一起引进中国的西方“理论”及“后理论”的影响,更源于中国文论知识生产的自身逻辑即建构“中国”文学理论体系的理论构想。

从学界相关研究的实际情况来看,“理论终结”并不意味着“理论已死”,也不意味着一个“后理论”的新的“黄金时代”已经来临——“理论”的发展仍然充满着不确定性,甚至可以说“理论终结”只是一种幻象,它所终结的并不是理论自身,而是其曾经的表现形式、概念体系以及关注对象等方面。尽管伊格尔顿在《理论之后》中提出“文学理论要重新回归文学本体,要在道德和伦理等宏大问题上进行建构性的反思”,但“理论”自身的发展虽有终结态势,“理论”却并不会因此走向死亡,也没有可能通过“理论”的“死亡”或“终结”重返“前理论的天真时代”——文学研究的时代。即使人们已经对“理论”的“琐碎”与“纠缠”心生各种不满,人们也不会再以某种单一而纯粹的方式例如“纯文学”的方式去看待“文学”,也不再会以一种“纯审美”的方式去定义文学。

“理论之后”问题及关于“理论终结”“理论死亡”之类判断的提出,或者“后理论”时代的到来,在中国文论界引发了诸多关注和讨论。在相关研究讨论中,人们有的从中国学界的本土化立场给出明确的回应,有的则以一种超越国界和民族的普遍性理论立场进行讨论。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们认识到,中国的文学理论研究其实不必再循着西方的“理论”研究的路子继续走下去了,应当基于中国社会文化与文学发展的当代现实作出一种“以我为主”的主动选择。

如果立足于中国社会语境与文化生态来探讨“理论之后”文学理论的未来走向问题,则需要对我国学界曾经的“理论热”进行深刻的理论反思,并在反思中适时调整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方向,重新确立中国文论知识体系构建的原则、路径和理论支点。显然,短暂的“理论热”虽然有世纪之交中国社会大众文化、消费文化的兴起和文学艺术的生态变化的现实基础,但多向叠加的西方文论/文化研究的“理论”及“后理论”话语的引进、译介和运用显然是更为直接的理论动因。百余年来中国文论的知识型转换和范式转移许多时候与西方学术的影响直接相关,20世纪80年代以来持续的文论“转型”更是如此。学界对于西方文论的译介引进一方面表现了我们对理论和方法创新的渴望与追寻,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引进和运用源自西方的各种“理论”时的简单机械和理论失据——这也正是近年来强制阐释—公共阐释文论范式致力于理论反思与重建的一个基本动因。如何对待西方文论,尤其是在这个经济与资本全球化、不同文化的交流互动乃至文化冲突渐趋普遍的多元并存的时代,如何形成中国文学理论的“中国特色”,展示“中国精神”与“中国气度”,从而在世界文化交流与文学理论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成为许多学者考虑的一个重要方面。

随着全球化的多样态推进和中外文化交流的日趋深入,人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中国与西方不是彼此外在的,而是相互关联的。我们毋庸讳言中国学界在学习借鉴西方文论时所表现出的诸种理论偏失。从文论研究的现状来看,那种承续着传统学术的“疏证”传统、满足于解读各种中外文论“经典”的读解式、诠释式文论研究仍不少见,人们以“学术”之名将大量的理论研究精力置于对某个西方理论家的理论观点的释读之中,却常常未能就此提出理论新见。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文论百余年来的发展就是在这样不断的“发现西方”的过程中形成其理论研究生态的。尽管为实现中国现代性建构的大业,学习和借鉴西方是必须的、符合历史必然要求的,但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这种学习和借鉴也可能异变为一种带有直接功利目的的学术行动。尽管中国文论百余年来在现代性的道路上奔趋,20世纪90年代以来逐渐转向文化研究,21世纪以来又遭遇了“后理论”的理论冲击,但从根本上而言,我们一直都在引进、输入、吸收、借鉴,需要站在他人的肩膀上获取理论果实、开发理论新路,并没有多少真正属于中国的“原创”的基础理论和方法论。

基于这样的判断,对于“理论之后”中国文论的境遇及可能趋向的全面考察、检视和知识学反思在中国学界逐渐展开。人们在以“反思”为主导的理论探讨中试图厘清文学理论的知识学属性,重新确立文学理论的知识学定位,辨析“理论”终结的可能与意义,探寻超越“理论”危机的新路径,由此形成中国文论的原创机制并适时使中国文论走向世界。“后理论”时代的到来,成为我们对于中国文学理论的知识生产进行深刻的批判性反思的重要契机。在持续的讨论中,人们逐渐明确,在“后理论”时代,理论本身不会终结,因为文学理论研究在对日常生活实践和文学实践日益密切的关注中不断反思固有的“常识”和概念体系,形成了一种新型的和实践的理论形态,在新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发展成为多种话语共存的知识形态——或者继续走跨学科的文化研究之路,或者使理论研究回归文学、重返文本分析;或者进一步发挥理论的现实介入特质而深化理论的政治化,或者重建文学研究的疆域而致力于学术本位的全面复归——由此表明,文学理论研究目的不仅仅在理论自身,文学理论的知识生产与社会文化和文学的发展现实同频共振,乃是文学理论研究的一个基本要求。

我们应该秉持怎样的理论立场和价值判断来建构我们的文化世界和精神世界,进而确立面向现实与未来的中国文论知识生产的“应然”路径,已经成为我们亟待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这一问题产生之关键在于中国文学及中国文论在中国现代文化秩序重建中的特殊意义和地位。中国现代文论知识型的生成及以此为基础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并非以寻求建立独立的学科发展机制、进行纯粹的文学理论学术研究为唯一鹄的。在“后理论”的理论状况之下,文学理论研究依然需要考量它在社会文化秩序构建中的位置、作用与意义,依然需要在与政治、权力、市场等话语或因素的关联中进一步强化理论的自我反思。20世纪的文学理论已经失去了其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壤,文论研究之延续也首先需要调整自身以适应21世纪的新的现实——社会生活现实丰富复杂的结构、无限延展的时间及无限广阔的空间,总是有无数可供文学理论去探索研究的可能性。

在这样的“理论之后”的学术生态之中,文学理论的差异化、多元化和跨学科化使它形成了一种综合的、整体的、复杂的理论话语形态,在被学界日趋关注的“后人类”语境中更趋向于多元复杂的言说方式。我们所接触到的源自西方的种种“理论”话语形态,乃至由此衍生的“后理论”“非理论”“反理论”等,实际上都是“理论”的不同“解理面”,是“理论”所折射出的不同光彩,表征着“理论”自身可能开拓出的多维度的生长空间。那种追求总体性、同一性的“大理论”的固化、教条化、僵化和普遍化的倾向使得它已经失去了对于文学与文化的阐释效力,“理论之后”的文学理论更趋向于对多种理论形态的多元包容。因此,“理论之后”的文学理论不是走向终结,而是“再生”——具有“再生”特质的“后理论”时代的文学理论摒弃了传统文学理论那种“宏大叙事”的言说方式,也应同时超越“理论”自身的琐屑和碎片化,因应文学与文化生态的整体变化而趋向于多元共生状态。正是以此为理论境遇和前提,以“综合创新”为指向的文论理论体系建构逐渐成为学界共识。

面对当代文论多元、复杂的理论状况,众多稳健的前辈学者自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即从多个角度审慎地提出了“综合创新”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路径与方法。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综合创新”,强调立足于“中国文论”的理论立场,在全球化和全球文化交流与文化产品流通、中国当代文化/文学的多元发展、文化研究日渐繁荣的历史语境中,广泛展开中外文论之间、传统文论与现代文论及各种“后学”之间、文论研究与其他不同学科之间,特别是文论研究与文化研究之间的深入对话,形成不同主体间真正的交往对话,努力寻找这些对话关系中的“间性”,以宏阔的理论视野打破文论研究的自我封闭,从而以中国文论具有独特主体定位的理论话语积极介入我国当代社会文化发展的“公共领域”之中,并以此为基础形成世界文论格局中独具中国特色与原创性的中国文论话语体系。

“综合创新”的文论建构的倡导,既体现着对于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建构”特质的深刻体认,更彰显着文论研究者进行学术研究的理论担当。在经历了百余年来多轮次的文学理论研究的知识型转换与范式转移之后,人们已经超越了那种固化的“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单一的理论视野而趋于理论研究的开放和包容,以理解和对话的理论姿态去面对各种不同的文学理论知识表达,寻求在“综合创新”中去实现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新的范式转移。这同时也提示我们,无论世界如何变幻,我们都应葆有一种学术研究的信念,而不应在变易的社会文化现实中目迷五色、失去文学理论研究的信心和定力。恰如著名后人类研究学者凯瑟琳·海尔斯所说,即使是后人类时代的来临也并不代表人类的终结,它只是预示着某些旧的人类概念的终结。无论思维、观念、方法如何变革,文学作为一种精神生产和精神产品,它终究是诉诸人的心灵、守护人的精神家园的别样的世界。在当下这样世界多变、思想多元、价值观交错的时代,面向现实与未来的文学理论研究需要更为清醒与审慎地把握文学的“变”与“不变”,承担时代赋予的新的学术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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