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休闲
2020-11-16
下面这句至理名言出自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之口,虽然我记不清它的出处,但我清晰地记得他说:“一个无知的人在无所事事之时是多么悲惨啊!”
被我奉为圭臬的话不多,这无疑是其中之一。我愿意站起来,大声宣布我将这句话奉为真理,过去如此,未来如此,每天的早餐之前都是如此:不懂得享受休闲的人是无知的,哪怕他拥有世界上所有的学位,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懂得享受休闲的人,则是很有教养的,虽然他可能未曾进过校门一步。
实难想象,有几种嗜好的人,会荒唐得在没有嗜好的人面前奢谈嗜好。因为这意味着让别人接受某种特定的嗜好,因此反而抹杀了某种嗜好可能隐藏着的优点。不管你有多好的嗜好,这么做的结果会适得其反。你不能强加给人嗜好,它到时候可能会自动找上门来的。为别人选择嗜好,如同为别人选择妻子,是种危险之举,结局几乎不可能圆满的。
可以这么理解:推销嗜好无非是在那些对奇异的事物有着类似嗜好的人中间交换各自的心得而已——且不管结果是好是歹。如果对方愿意听,就听,让其他人从中得到些益处。
可是如果过于严肃地对待嗜好,拥有嗜好者便要犯一个严重的错误。这里有条金科玉律:嗜好既不是一种应当被追求的目标,也不需要理性的理由。愿意去做足矣。当我们想要寻找嗜好为何有用或有好处时,嗜好即刻就变成了一项产业,而不是休闲,将它降为一项为了健康、力量或利益的“锻炼”。例如举哑铃不能称为嗜好,它屈从于锻炼身体的需要,并非是对自由的申张。
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们镇上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德国商人,他居住在一个小平房里。每到星期天,他总会离家,沿着密西西比河,敲打突起的石灰石岩面。他敲下了数以吨计的碎片,在每个碎片上都贴上了标签,分门别类收藏。在这些碎片中,残存着一种已经灭绝的水生动物——海百合的化石。这个老头平日里温文尔雅,所以镇上的人只是觉得他怪怪的,不过不会伤害任何人。一天,报纸报道,一些很有地位的陌生人来到了这个小镇。人们议论纷纷,说那些陌生人都是大科学家,有的是世界上有声望的古生物学家,有的甚至从国外远涉重洋而来。他们都是来拜访那位不会害人的老人的,想了解一下他对海百合的看法,而且将他的看法视为准则。直到那个德国老人死去,小镇上的人们才知道他是世界级海百合权威,是知识的创造者,科学历史的缔造者。他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和他比起来,本地的那些企业家都是粗俗的土地开发商。老人的收藏品被摆放在博物馆中。老人名闻天下。
我认识一位银行总裁,他很喜欢玫瑰,玫瑰给他带来快乐,也使他成为更优秀的总裁。我还认识一位车轮制造者,他研究番茄,也了解所有有关车轮的知识,只是我们不知道,车轮或番茄,哪个是因,哪个是果。我还认识一位出租车司机,他迷恋上了甜玉米,假如他同你交谈,你会为他的知识渊博而感到惊讶,并且会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了解。
据我所知,当今最受瞩目的嗜好,要数驯鹰术。如果你想射杀苍鹭,那么只要花25美分买一个弹药筒就足够了。但想要让鹰捕猎苍鹭,无论是鹰,还是驯鹰者,都要进行好几个月或数年艰苦的训练。人们无法理解那凶猛的猎鹰的捕食直觉是怎么样的。从前没人知晓,也许以后也没人知道。但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没有一种人造的机器拥有鹰在扑杀猎物时展示出的眼睛、肌肉、羽翼的完美协调。被捕杀的苍鹭不能食用,因此也几乎没有价值。而且,鹰可以被所谓聪明的人驯化,但驯鹰时也可能因技术不慎,使鹰飞入蓝天,一去不返。无论如何,驯鹰是一项完美的爱好。
好的嗜好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赌博。我盯着那块粗糙、沉重、易裂、长满粗瘤的桑橙木,这就是我做弓箭的材料。我似乎看到了在将来的某一天,那块木头变成了一件闪亮的完美武器。我想象着弓被拉成完美的弧形,蓄势待发——刹那间,那闪闪发亮的“标枪”劈开天际。不过,我也必须考虑到另外一个可能:弓箭可能在刹那间断裂,变成一堆毫无用处的碎木片。而且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我不得不为了制造新的弓而每天晚上坐在长板凳上千辛万苦地干着苦活。简单地说,所有的嗜好都不一定会成功,总会面临失败的风险。
一项好的嗜好,可能是一个人对于烦琐生活中孤独感的反叛,也可能是一群志同道合者有预谋的集体抗争。有时,这一群人可能来自同一个家庭。無论如何,嗜好都是一种反叛活动,而且如果这种反抗没有希望,结果会更加理想。有些愚蠢的主意,在社会传统的掩盖下,为全体百姓所“乐于接受”,在我看来,对这些主意表现出的不一样做法,才称得上是最好的反叛。其实并不存在这样的危险,不墨守成规是进化的最高荣耀,而且它并不会比其他机能发展得更快。科学研究发现,无论是“自由”的野蛮人,还是更加自由的哺乳动物或鸟类,都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组织化进程。也许,嗜好就是造物主不满足被“等级制度”所累,于是第一次用嗜好来予以反叛,不过大多数的人类仍然属于这个群居世界。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沙乡年鉴》 作者:[美]奥尔多·利奥波德 译者:姚锦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