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统治着山林
2020-11-16
寂静统治着山林。
寂静啊,黑黝黝的樟子松一群一群地站在浅绿的、带一些明黄的草地上,有几头牛吃草,穿雨衣的牧牛人身子一动不动,转动脖子看我跑步。四周没有声音,万物好像都在用形态和色彩对话。山丘浑圆深绿长满松树,草原平坦带有娇嫩绿色,林场的红砖房顶砌着灰色的高烟囱,公路的路基两侧堆着青色的碎石。蓝天全体瓦蓝,没有灰云尘霾。在这里,万物互相注视,它们彼此打量了好多年。脚下的水泥路面清晰地印着一排动物足迹,有婴儿拳头那么大。那是水泥未干的某个夜里某个动物留下的,它不知什么叫水泥,更想不到它的行踪可以永远放在这里展览。我觉得公路就应该这样,水泥刚浇筑的时候,让猫狗、母鸡、猴子和驴在上面走一走,显出生气,证明这地方不光有人,还有其他动物。
山腰那条轻纱的白雾,已经降落到山脚下,更薄了,好像一条棉胎被灌木丛刮烂了。太阳升达山巔,大地现出庄严。白桦树干染上金红色。它们刚刚还像拥来挤去的少女,现在像一队谛听唱诗的男童,面对上帝,神色虔诚。
阳光如万道金蛇从草叶下面爬向远方,这种金里透红的绿,如上天把珍贵的颜料不小心泼在这里,纯而鲜艳,让人不敢上去踩一脚。在森林和草地才能看到这样的金光,对浑浊的城市,太阳只给了一些光,而没有金光,因为那里没有森林和草地。人喜欢讲条件,其实万物都讲条件。人让地倒霉,地让天倒霉,天让人倒霉,反之亦然。人损地,或地损人是一个循环。这些年,人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常常发脾气,降暴雨乃至造出冰冻灾害。这正像老天爷不明白人为什么在大地建造太多的水坝、水库,开矿和砍伐森林。两方面都不明白,没建立对话机制,人过分了天就过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并不是谁管谁,“法”是顺从尊崇,是循环。顺天则昌,逆天则亡。那些柔软的小草、清澈的小溪和可怜的动物的背后都有一个大力量为它们撑腰,它叫“道”。
来阿荣旗林地草原,最深的印象是静,正如最多的色彩是绿。草太深了,一尺多高,把小河汊子都藏了起来。草站在那里,树站在那里,山不曾移动,让人觉得这是一幅静态的画。
然而,大自然发生过一切事,生生息息,却像什么都没发生。太阳出来之后,露水消失了,草在风里前仰后合,弄出有深有浅的旋涡。水泥路上,一只大甲虫自负地向前爬。小鸟低飞下来,钻进草里不见了踪影。林中突然飞出一群鸟,在空中打旋,尖锐啼鸣。桦树叶还在风里抖动,像女人在风中扯紧领口。大自然从来没停止过脚步,它的语言不是声音而是生命。
(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樱桃花在枝头想念樱桃》 作者:鲍尔吉·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