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视角下2030年的俄罗斯与世界
2020-11-16
人类的事业始于凌乱,终于凌乱。
——[英]约翰.高尔斯华绥
在过去的20年里,俄罗斯的外交政策经历了无数次的波动。有时候是愉快的——普京的第二个总统任期、格鲁吉亚战争之后,以及2013年9月对外干预叙利亚的化学武器问题之时。有时候莫斯科的国际关系是混乱的、无效的,比如在叶利钦任总统的大部分时间里就是这样。
在普京时代,俄罗斯政治巩固、经济增长、社会有序。然而,即使在国内相对稳定的这段时间内,俄罗斯的外交政策也经历了不同阶段,各个阶段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关联。这几个阶段包括:2000至2001年与欧洲的初步和解;美国“9·11”事件之后,普京亲美的“战略选择”;2003年之后,俄罗斯与西方逐步出现危机,在格鲁吉亚战争中达到顶点;在2009至2010年关系重启后的鼎盛时期;从2011年开始,俄罗斯传统主义和反美主义重新抬头;目前俄罗斯和西方的关系危机。
由于存在这么多变数,要确切地预测俄罗斯外交政策的未来走向极不明智。然而,勾勒出到2030年为止的4种发展设想还是有可能的。
软威权主义
在一定程度上,这种设想是在回顾从前。它假定2030年的俄罗斯将类似于普京时代的俄罗斯。政治体制将是半威权主义或软威权主义,由一个卓越且不专制的领导人来领导。尽管存在政治反对派,但只有一个真正的权力中心,任何挑战权力的企图都将被断然拒绝。经济状况将与普京和梅德韦杰夫先后担任总统时一样,会进行有限的多样化和现代化的尝试,开展像斯科尔科沃创新中心这样的几个大项目。但是,能源和自然资源将继续占主导地位,这是国家的财富和国力投射工具的重要来源。
在外交政策上,俄罗斯将确立身份、规范和价值观的传统释义。莫斯科将仍然对苏联加盟共和国保有世袭的心态,并会关注其他国家,首先关注美国和中国。同时,它会谨慎对待帝国的负担,如在政治抗议和经济赤贫的情况下,维护不得人心的政权。
其做法会被简单地定义为“半帝国主义”或世袭主义,旨在以最低的成本和风险来获取优势。偶尔会有警戒红线,例如,重新推动格鲁吉亚或乌克兰获得北约成员资格这样的事件。但总的来说,莫斯科会避免对抗。
对于亚洲,情况也类似。2030年的俄罗斯将处于政治停滞状态,它将采取谨慎的做法,这是受到能力和战略缺乏的限制所致。决策者将继续加强与北京的合作伙伴关系,力求最大限度地提高资源出口,并参与亚洲多边机构的活动。尽管它会偶尔表示出对日本、印度和越南的友好,但俄罗斯并不会重新调整亚洲政策。相反,它会变得更加依赖中国。在许多领域,莫斯科只能希望出现最好的情况——北京坚持解决边界问题;朝鲜半岛不出现大的冲突;中美关系紧张得到控制;伊斯兰极端主义不会导致中亚政权的崩溃。它会试图利用各种机会,但俄罗斯成为欧洲-太平洋大国的梦想仍将是不切实际的。
在这个设想的方案中,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将喜忧参半。执政集团将继续把美国看作战略风向标,但不期望美国成为合作伙伴。它有时可能会想提醒华盛顿俄罗斯的存在。但是,它会小心避免出现如2004至2008年和2014年初关系大幅恶化的情形。事实上,华盛顿和莫斯科可以达成一定的共识。比起竭尽全力为双边关系投资,他们可能更愿意双方行为可控,甚至没有冲突,并且能在武器控制和打击伊斯兰极端主义这样的独立事件上进行合作。
为了应对美国与日俱增的冷漠态度,莫斯科可能会更多地转向欧洲,尤其专注于与欧洲的经济合作。然而,俄罗斯和欧盟之间不太可能保持长期的友好关系。普京政府的战略文化的特点是2030年的莫斯科将会停滞不前。俄罗斯会继续奉行全球主义,持有以美国为中心的观点,特别是当欧洲无法将其国际地位恢复到20世纪90年代的水平时更是如此。与现在相比,未来将会更加强调与欧洲主导国家的双边关系,比如与德国和法国的双边关系。
在软威权主义的情境下,除了俄罗斯的国际地位不断下降,很难想象会有任何其他情形发生。它不仅无法赶上中国,而且很有可能在接近2030年时落后于印度、巴西等其他非西方国家以及崛起中的国家,如土耳其和印度尼西亚。它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新兴的或“兴起的”经济体,反而会沦为世界倒退国家的行列。快进到2030年,俄罗斯成为一个重生的伟大的国家这样的神话和它的影响力下降这样的现实之间会有十分明显的差距。它会发现自己被国际决策边缘化,并可能正在为了在自己的部分领土上行使有效主权而奋斗,如在俄罗斯远东地区和北高加索地区。俄罗斯政权将继续粉饰自己,而不是增加影响力。
硬威权主义
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法是出现公开的专制制度。20世纪30年代,德国经济崩溃、恶性通胀、政治分裂、社会解体、外交政策蒙羞。当俄罗斯出现类似情况时,可能会出现公开的威权主义。大家渴望恢复稳定,将希望寄托在“强有力的领导人”身上。
但是,由于政治、经济和社会的紧张局势日益严重,俄罗斯硬威权体制似乎更有可能出现。一个富有魅力或毫无魅力的领导者可能會发现需要或有机会通过严格实施“垂直权力”来集中政治权力,重申对经济的紧缩政策,取缔一些非政府组织的活动,建立安全和军事机构。自从普京重任总统后,他已经采取了许多这样的措施。在硬威权主义的情况下,这些措施将得到加强,并变得更具侵略性,深深渗入到私人领域。
然而,政策实施仍会有所节制。我们这里所说的是威权主义而不是极权主义。威权主义政体在许多方面会采取镇压手段,但它也将采取拉拢收买和调解的方法——截至目前,这类似于克里姆林宫的做法。它不愿意诉诸公开的暴政,仅仅因为暴政代价巨大,而且难以持续。
人们普遍认为,一个更加专制的俄罗斯会产生积极的外交政策,鉴于莫斯科在乌克兰的行为及其与西方对抗的事实,这似乎更有说服力。俄罗斯将会高度重视它在国际体系中的“权力”、地缘政治的平衡、对苏联解体后外部介入邻国表现出公开的敌意、不断扩军备战,并在外国“干涉”俄罗斯内政时做出激烈的反应。俄罗斯可能会倒退到冷战时期的战线上,这是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战线之间永久的结构性分界。
然而,强有力的专制政权仍需在一定的范围内运行,同时也要注意两个关键因素。一是关注权力的限制。“强有力的领导人”很可能怀有让俄罗斯成为全球大国的愿景,但由于能力的缺乏,这一野心无法实现。正如在别处所指出的那样,拥有大核武库和常备军本身并不意味着具有很大的力量投射能力。同样,莫斯科可能会发现,能源安全的地缘政治意味着,即使俄罗斯资源丰富,它对邻国的影响力也在逐渐减少。能源安全的地缘政治大都取决于全球能源和商品市场的状态。
其次,一个专制政权需要在侵略性外交政策和维持其国内地位这二者的政治和财务成本方面保持平衡。它会面临艰难的支出抉择,例如,是提供资金给昂贵的外国探险项目以彰显俄罗斯的国力,还是用这些资金确保养老金高于生活成本?商品价格水平也是一个关键的变量,确定了人们对积极的外交政策的经济承受能力。
此外,还有一个战略风险的问题。俄罗斯将在与美国的军备竞赛中失败,假以时日,也可能输给中国——这可能导致政权垮台。这一点很值得让最傲慢的领导者们深思。
按照一般的逻辑,这样的俄罗斯很可能会与中國有着良好的关系。另一种可能性貌似也是合理的。一旦莫斯科实行公开的专制政权,中俄伙伴关系可能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到2030年,中国早已活跃在远东和中亚,很可能成为后苏联欧亚地区的头号大国,这个结果与俄罗斯大国愿景的原有设想显然不符。这并非偶然,近年来有一些关于中国意图的可怕声音,这些声音都来自俄罗斯“大国”使命的倡导者。
转向东方之后的失望情绪也有可能导致克里姆林宫通过欧亚联盟加紧在苏联解体后的整合力度,或重回欧洲。这并不是说,它会与北京对抗或从亚洲撤出。但是,俄罗斯争取获得认可,这可能促使它与欧洲的组织机构和国家达成和解,因为即使在“亚洲世纪”,俄罗斯的未来也取决于西方。与其说这是源于积极的吸引,不如说是源于双方制衡中国或减小中国力量的共同利益。正如莫斯科期待北京对抗美国,它也可能会寻求合作伙伴以对抗潜在的“新霸主”。
政权分裂
政权分裂虽然今天看来不太可能,但还是应该考虑这个设想,它往往以急剧的政治动荡和内乱作为标志。它的出现源于多种因素相结合:全球大宗商品价格持续低迷、普京死亡或丧失总统权、精英们自相残杀式斗争、社会经济瘫痪。
这种设想可能会有几种发展方式。我们可能会看到俄罗斯的魏玛共和化:真正的多元化、公民行动主义、经济和文化的自由化与无力的机构、宏观经济不稳定和极端民族主义并存。另一种糟糕的可能性是领土解体,包括所有或部分北高加索地区分裂出去、在俄罗斯远东地区丧失政治和经济主权。俄罗斯退变为现代俄罗斯大公国不太可能,但俄罗斯联邦的根本原则可能会遭受相当大的压力。
也有可能像2003年的格鲁吉亚和2004年、2013
至2014年的乌克兰那样,民主情绪的爆发导致政权更迭。在格鲁吉亚,职能政府顺利取代混乱的局面,进行了大改革。然而,在乌克兰,橙色革命之后不久就没有了目标,留下了一个不能正常运转的腐败政体,反政府示威活动后很可能会步此后尘。
在这种令人迷茫的情况下,俄罗斯的外交政策将会极不稳定。政权解体可能带来俄罗斯帝国主义野心的结束。在急剧不稳定的条件下,民族主义将采取防御政策,更少投射自己的力量,不那么排斥外国的影响。到2030年,俄罗斯将失去对邻国有效干预的能力。偶尔可能会因为俄罗斯族对少数民族的待遇爆发民粹主义。但在后苏联空间,莫斯科不大会追求任何形式的、全面的帝国主义。
在政权分裂的情况下,俄罗斯将不再是一个重要的参与者,包括在欧亚大陆也是如此。它会成为国际政治的舞台和对象。我们可以假设其他参与者会寻求利用其弱点。例如中国可能会扩大它在欧亚大陆的影响力,不仅在中亚地区,也将进一步向西扩大到高加索,甚至更远的地区。同时,它还会加强在俄罗斯远东地区的经济影响。北京甚至可能希望重新获得“不平等条约”中失去的领土,虽然它不太可能使用武力达到这个目的。
“贫穷和不满”会带来这些不良后果:俄罗斯在政治上陷于瘫痪、经济衰落和社会意志消沉,而且它的不良后果不限于此。一旦俄罗斯陷入混乱、暴力和分裂,很难想象会有比它更不稳定的国家。
第二波自由主义
这种设想基于这样的假设,即俄罗斯最终会经历重要的现代化过程。无论是从绝对力量来看还是相对于中国这样的新兴超级大国来说,克里姆林宫的未来都可能不断倒退。因此,它最终会认真对待改革。在此阶段,停滞不可持续、专制无效、无政府状态令人厌恶。政治和经济自由化是唯一的选择。
这种自由主义与美国和欧洲主流社会对自由主义的理解会有很大不同。套用邓小平的一句名言,那就是“有俄罗斯特色的自由主义”,它最多被人看作半自由主义。虽然如此,现代化改革还是会在各个方面取得真正的进步,包括政治多元化、真正的(如果说不完美的)法制、运作的机构、有竞争力的经济和日益进步的公民社会。
这种外交政策产生于俄罗斯自由主义的“第二次浪潮”,它是西式的国际主义。它的运行规则有许多重大变化,包括对伟大和权力这两个概念的重建。俄罗斯将从传统的、强调以军事实力和地缘政治平衡为重点,调整为更加积极地参与多边进程为重点。它将利用它的自然资源优势,这样做的时候它会突出其可靠性以及影响力。最重要的是,它的愿景是,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和一个重要的参与者。如果没有第一个目标,就不可能实现第二个目标,这是必须接受的事实。
在2030年,俄罗斯从苏联继承的许多王牌,包括语言和文化的共性、跨精英网络和紧密的经济关系,仍然起着重要作用。对它的邻国而言,与经济和战略都很自信的中国或道德入侵的西方相比,这样一个后帝国时代的俄罗斯将会是一个吸引力更大、威胁更小的合作伙伴。
宽松的制度有助于俄罗斯与美国和欧洲的关系建立在更稳定的基础上。价值观的趋同有助于建立信任、更好地消除误解。这样,俄罗斯会更容易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防扩散、全球金融管理以及解决国际冲突方面达成共识。当与欧盟和个别成员保持“现代化伙伴关系”有了实质性的内容时,莫斯科在西方的利益重点会从美国转移到欧洲。
也就是说,在这种设想中,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不宜理想化。即便在一系列“完美”的条件下,如一个拥有开明先进的政权的莫斯科、一个有着负责任的政府的华盛顿、一个复兴的投入的欧洲,也可能需要几十年才能建立持续的、平衡的相互关系。认为莫斯科会顺从地默认西方的目标和利益也过于天真。优先事项互相冲突、政策上存在显著的分歧、甚至有时公开争执,这些都将继续存在。再开明的俄罗斯政治家仍然会把俄羅斯的利益放在首位,并批评那些削减俄罗斯利益的西方行为。在20世纪90年代的前5年,自由和民主的政权和叶利钦政府不会差别太大。它可以变成让西方十分沮丧的合作伙伴,动荡不安、超级敏感,有时甚至与此完全相反。更糟糕的是,因为需要增加其国内的合法性,它可能会投入民粹民族主义的怀抱。
鉴于俄罗斯的自由派往往对中国持有偏见,预计莫斯科和北京的关系可能会出现问题。然而,虽然自由主义的政权无疑会优先考虑与欧洲和美国的合作,并对中国的意图保持警惕,但是它仍然承认与北京保持良好关系的价值。到2030年,中国可能成为俄罗斯石油、天然气和许多其他商品的主要客户。两国将继续共享长长的边界线,并对稳定的中亚和东北亚地区保持强烈兴趣。这些共同点表明,莫斯科将避免与北京关系的恶化,即使他们之间的规范缝隙会加大。
然而,莫斯科会与东京、新德里和其他国家保持更紧密的联系,并以此为基础,在亚洲采取更多元化的政策。为此,它可能会与日本在有争议的岛屿问题上达成共识。它很可能作为亚太地区的大国及可以制衡中国的力量与美国建立关系,并会更积极地参与亚洲多边论坛。这种互动不仅对它在亚洲的关系很重要,而且总体上也鼓励它采取更追求地域平衡的政策。虽然莫斯科的前景仍将以西方为导向,但在实践中,俄罗斯的外交政策将反映亚洲-太平洋地区的崛起,后者将成为全球政治和经济活动的主要中心。
在所有的2030年的设想中,自由主义的俄罗斯外交政策可能是最自信、最张扬的。俄罗斯可能会发现,除了在一些优势领域,它不再被看作领先的国家。在这种情况下,它将不得不从头开始重建它的地位和影响力。它不能依靠历史口碑,它需要通过表现出绝对力量证明自己的可靠性。这意味着会有相当大的心理挑战和政策挑战,而最自由的政权可以协调俄罗斯的利益追求和与世界合作的心态。
(摘自中信出版集团《孤独的帝国:俄罗斯与新世界无序》 作者:[澳]波波·罗 译者:袁婧 傅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