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艺民俗学视角解读莫言小说中的婚姻及丧葬习俗
2020-11-16刘爱杰毛海莹
刘爱杰 毛海莹
摘 要: 婚丧嫁娶作为高密百姓心中的盛大仪式,与之相关的习俗自然留存在莫言的记忆深处,莫言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相关风俗礼仪的印迹。本文借助文艺民俗学的学科研究方法,以《红高粱家族》中的婚姻习俗和丧葬习俗为例,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探析作品中婚姻、丧葬习俗背后的审美文化意义,深入理解作家的创作心理,揭示作家对故乡特色民俗仪式的颂扬与批判之情。
关键词: 婚姻习俗 丧葬习俗 《红高粱家族》 文艺民俗学
陈勤建教授在《文艺民俗学》中指出:“民俗与我们每个人都有割不断的联系,任何人都是自身所属民俗文化圈的一部分。”①(70)莫言生长于山东高密,深受齐鲁文化的影响,二十年民间生活对他来说是一生不可磨灭的记忆,在这一民俗世界里所获得的深厚的农村经验是莫言小说民俗学创作模式得以创立的基础。 “从作家创作论的角度来看,作家的创作题材直接或间接地来源于他本人的生活经验”②(71)。莫言正是在对东北乡的讲述中形成了独特的文学风格,他所构建的高密东北乡成为一个神秘的王国,不断吸引着广大的读者畅游其间。下面笔者就以小说《红高粱家族》中涉及的婚姻习俗和丧葬习俗为例,从文艺民俗学的角度探究莫言小说创作中的民俗视野及背后的深刻意义。
一、封建父权制下的婚姻习俗
婚姻是维系人类生存和繁衍的最基本的形式,但在传统的农耕社会中,由血缘所维系的封建宗法制度根深蒂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直是一条择偶铁律,男女婚姻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父母宗族的控制。小说《红高粱家族》中“外曾祖父”因看中单家家业,私自做主把“我奶奶”在十六岁的时候卖给了大财主单家做儿媳妇,根本不管单家的儿子患有严重的麻风病。当“我奶奶”坚决反对时,外曾祖父却理直气壮地说:“丫头,你打算怎么着?千里姻缘一线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爹我不是高官显贵,你也不是金枝玉叶,寻到这样的富主,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爹我的造化。你公公一开口就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呢,多大的气派……”③(79)在外曾祖父眼里,婚姻就是买卖,“大黑骡子”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恩格斯曾指出:“当父权制和一夫一妻制随着私有财产的分量超过共同财产及随着对继承权的关系而占了统治地位的时候,婚姻的缔结便完全依经济上的考虑为转移了。”④(75)由于我的外曾祖父一门心思地觊觎单家的财产,在这种受封建家长制制约的婚姻民俗下, “我奶奶”根本没有选择反抗的权利。这种现象在当时是普遍存在的,更多没有勇气冲破世俗封建思想的女子仍在痛苦的婚姻中无声挣扎。作者在这里正是借助“我奶奶”的经历抨击这种封建父权制下的婚姻和传统礼教,鼓舞广大女性奋起反抗这种封建陋习,大胆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小说中还描写了婚嫁习俗中的许多具体的地方民俗习惯,比如出嫁当天新娘头上都会盖着一块别致的大红绸缎,被称为“红盖头”,这块盖头要入洞房时由新郎揭开,这是民间迎亲的礼仪之一。按照习俗,红盖头必须由新郎揭下来,自己是万万不能揭的,否则就会给婚姻带来不幸。但是当奶奶坐在憋闷的花轿里头晕眼眩时还是一把扯下了那块“酸溜溜的罩头布”,从这一举动就可以看出奶奶不同寻常之处,试问有几个女子敢这样做?这里鲜明地突出了奶奶勇于反抗世俗礼教的精神和桀骜不驯的女性性格,也暗示了“奶奶”后来婚姻生活的波澜曲折。另外,文中还讲到“踩街”“颠轿”的习俗,在传统民俗中,出嫁的姑娘要接受各种“考验”和“折磨”,其中新娘被轿夫“颠轿”就是其中之一,这一习俗是否真实存在还有待考证,但其目的有些类似于现今很多地区仍存在的“闹房”的习俗,意在“捉弄”新人,制造热闹的氛围。《红高粱家族》中对这一民俗的描写是与故事情节紧密联系的,“我奶奶”被花轿颠出的哭声唤起了“我爷爷”心中的怜爱之情,奶奶不小心把小脚露出了轿帘更使得“爷爷”的侠义之情爆发出来,从而有了两人后来的传奇故事。
“三天回门”也是北方婚嫁民俗中的一项,按照传统的婚俗习惯,结婚三天后,新妇要由娘家人接回娘家,这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礼节,新婚三日接闺女也是高密东北乡的风俗。正是在外曾祖父牵着毛驴接奶奶回家的半路上,余占鳌把“我奶奶”掳到了高粱地,两人在高粱地里凤凰和瑟,为后面一系列故事的发生做了铺垫。可以看到,作者把民俗事象与故事情节发展完美融合,不仅为读者展示了一幅生动的民间生活图画,更运用作品中的这些民俗文化为小说文本服务。《红高粱家族》在浓厚的地域民俗氛围中彰显的是两位主人公蔑視世俗礼教,大胆追求个人幸福的浪漫品格,揭示出高密东北乡的人们有着“红高粱”般的个性,敢爱敢恨。他们从来不掩饰自身的欲望和冲动,热血和抗争是他们生命自然欲望的真实表现,这也正是作者莫言所要讴歌的民族精神。莫言在这部作品中巧妙地构建了文艺与民俗的创作视野,在使读者感受到地方民俗文化魅力的同时,也沉浸在他所构造的文艺世界里,体味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拘无束的原始生命力量。
二、敌寇侵略下庄严肃穆的丧葬习俗
丧葬文化也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文明史中的一部分,生老病死,时至则行,丧葬习俗自古有之。我国北方的丧葬礼仪主要延续旧时的方法:有停灵、戴孝、入殓、出殡、下葬、圆坟、头七、百日、周年等习俗。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中数次描写了丧葬习俗,如在《高粱殡》一章中浓墨重彩地描写了“我奶奶”的隆重葬礼,从移动尸骨到棺材守灵再到孝子哭丧等一系列仪式极其庄严肃穆。
作品以“我”的口吻叙述道:“我母亲告诉过我,主位就是灵位,后来我简单考证过,主位并不是供祭祀的灵位,而是专门供出殡时证明棺中人身份的,正确称呼是‘神主,与仪仗最前边的旌表相互补充,交叉证明。主位上竖写着:大清光绪卅二年五月五日辰时生中华民国廿八年八月九日午时卒 中华民国高密东北乡游击司令铁板会魁首余公占鳌原配戴氏行凡神主 享年三十有二葬于白马山之阳墨水河之阴。”③(242-243)这里面标明的灵位、神主、主位的字号等信息都具有十分浓厚的民俗意味。再如出殡时,孝子要为死去的亲人指路:“父亲手执长枪,披麻戴孝,站在高板凳上,面向西南方向。一下一下地,用蜡木枪杆子捣着地,高声喊叫:“娘——娘——上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③(252)这一系列仪式都显得严肃庄重、意味深长,不仅是对“我奶奶”的尊重,还是对抗日英雄的讴歌。这种对英勇抗击外族侵略的民族英雄的悼念融入了这些民俗仪式中,正如王保生老师曾指出:“民俗不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农村生活内的组成部分,它不仅在外在形貌上呈现,而且还内在地形成一种农民的思维方式和思维习惯。”⑤(3)繁杂的殡葬礼仪程式中包蕴的是对亲人的追念和对英雄的讴歌,是对抗日英雄的赞美及对敌寇入侵大厮杀虐残暴罪行的控诉。
此外,《奇死》一章讲述了“我二奶奶”去世时的诈尸和出殡,更是揭露出日本侵略者所犯下的惨无人道的罪行。“二奶奶”死前被邪魔附体的场面被作者刻画得生灵活现,灵魂附体是民间的一个传统而普遍的信仰,是灵魂不灭观念的一种呈现方式。莫言的故乡高密是个充满民间传奇故事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普遍相信万物有灵。莫言曾经讲过发生在家族里的一个关于灵魂附体的故事:有一年日本人来了以后,家族里的那位长辈刚生完的小女儿,就看到一个日本兵裸露着生殖器朝她走过来,吓得她产后血崩,四十天不吃不喝。“不知道一个什么鬼魂附在她身上,她尖叫:‘管三,我要吃小鸡,吃小公鸡!……后来就请了什么山人来,画符,念咒,拿着桃木剑舞来舞去,门上,窗上都贴着黃裱纸,往她嘴里灌池塘里的水,将钢铁的犁铧镇压在她的心口上,折腾死算完”⑥(22)。显然《红高粱家族》中关于“我二奶奶”的离奇死亡过程正是源于莫言所听到的这一传奇事件,但小说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它给读者带来的不仅是对这种奇异事件的新奇和恐惧,更是对日军罪行的暴怒,他们禽兽不如的行径比任何妖魔都要可怕、邪恶。
三、结语
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中所描述的这些婚嫁、丧葬习俗中的传奇色彩融合了西方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二十世纪八十12年代中期西方文艺理论如潮水一样向中国涌来时,莫言也在努力寻求自己的文学创作之路,西方的文艺理论让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尤其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对他影响极大,但莫言并没有完全按照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进行刻板的模仿,而是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思考,他说:“经历过向西方广泛学习和借鉴的这个必经阶段之后,我开始有意识有目的地把目光转向了中国的传统民间文化,这里面就包含逐渐被人们淡忘的民俗文化,我想我这么做并不是对西方文学理论的全盘否定,而是变向的一种肯定。”⑦(11)在莫言的作品中总是可以看到大量的民俗现象,把民间风俗与故事情节合而为一,使其创作具有独一无二的艺术特色。
《红高粱家族》中对婚姻、丧葬民俗文化的描写,不仅使故事具有独特的地方色彩,更是把小说的主题包孕在这些地方民俗之中。作者借助婚姻和丧葬民俗形象而生动地刻画出了东北乡一群敢爱敢恨、自强不息的人物形象,展现出了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原始生命力的光彩。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中对婚姻、丧葬习俗的描写与东北乡那片热土上抗日英雄们坚韧的民族品格相互应和,通过这些地域民俗,作者笔下人物的生命自然欲望得到展现,他们敢于打破世俗观念人伦纲常的束缚,敢于与敌人拼命厮杀争夺自由的生活,敢于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莫言正是把家乡的民俗文化、童年时期所听到的奇闻逸事与他超绝的艺术想象力结合起来,再运用独具特色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创造出既有传统民俗特色又具有深刻象征意义的作品,不仅是对优秀地方民俗文化的颂扬及对封建陋俗的批判,更是借助这些民俗充分地展现和弘扬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优秀精神品质。
注释:
①陈勤建.文艺民俗学[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
②毛海莹. 江南女性民俗的文学展演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③莫言.红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④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A].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⑤张永.民俗学与中国现代乡土小说[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
⑥莫言.在文学种种现象的背后——2002年12月与王尧长谈[A].莫言对话新录(莫言心声系列)[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⑦莫言.用耳朵阅读[C].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参考文献:
[1]莫言.红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2]陈勤建.文艺民俗学[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
[3]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4]周梦博.莫言小说中的区域民俗文化研究[D].西宁:青海师范大学,2014.
[5]张永.民俗学与中国现代乡土小说[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
[6]莫言.用耳朵阅读[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7]莫言.童年的记忆是难忘的[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8]莫言,王尧.莫言王尧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
[9]毛海莹.江南女性民俗的文学展演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10]朱越.民俗视野下的莫言小说创作研究[D].西安:陕西理工学院,2016.
[1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