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疯子!》的“话剧式”空间叙事与镜头表达
2020-11-14侯琳
侯 琳
(吉林动画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你好,疯子!》是由饶晓志导演,万茜、周一围、王自健、金士杰等共同主演的影片,融合了剧情、喜剧、悬疑、惊悚等多种元素,讲述了七个互不认识的正常人莫名其妙被关进了疯人院后费尽心思逃出的故事,于2016年底上映。影片导演饶晓志是话剧导演出身,曾获得中国话剧最高奖金狮导演奖,他执导过多部享誉国内的舞台剧作品,有《你好,打劫!》《咸蛋》,还有由电影改编的话剧版《将爱情进行到底》《左耳》等,《你好,疯子!》是其电影导演的处女作,本片入围第八届澳门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作为一部由话剧改编而来的电影作品,《你好,疯子!》的特征是十分明显的——故事发生的时间与空间都被压缩了,在具有明显限制性的时空内,演员的表演与情绪被放大了,故事与人物的背景也被淡化。正如同年大热的、同样由舞台剧改编的影片《驴得水》,影片为观众呈现的是一组“舞台剧式”的人物群像,并在有限的时间内集中地进行冲突叙事,以带来舞台剧式的剧情张力,从而达到讽刺、批判等情感效果。
“话剧IP影视化开发需要根据不同受众群体的需求,有效整合话剧资源与影视资源,创作出与话剧作品相区别、突出表现影视艺术魅力,能够满足不同受众群体需求的影视化产品。”在当前产业融合的大背景下,知名话剧IP的影视化开发是一种趋势。相对于话剧作品来说,电影的用户基础和市场基础更加稳定,通过话剧IP的影视化,能够在跨文本的传播中呈现出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的魅力。而如何在改编过程中突出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独特魅力,将“话剧式”的局限性转变为可能性,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一、空间叙事:封闭空间内的群体指向性
苏珊·桑塔格曾说,“如果电影与话剧之间存在着某个最简单的区别,那这个区别就是两者对空间的利用方式的不同。话剧总是存在于一个符合逻辑的、连续的空间里;而电影则可以表现在非逻辑的或非连续的空间之中”。在《你好,疯子!》中,影片的主要空间是一个废旧工厂一样的精神病院里,七个来自不同阶级、不同性格的人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关在了这里,被当成了精神病人。遇事冷静的记者李正、脾气暴躁的出租车司机杨猛、拥有好口才的律师马睿、学识渊博但性格懦弱的历史老师萧乃恩、一心只想回家见女儿的宠物医生韩沐山、貌美的公关小姐莉莉,以及一个失忆了的奇怪女人安希。影片在一开始就突出了安希的特殊性——每个人都有着非常明显的标签,李正代表着智慧,杨猛代表着武力,马睿代表着表达,萧乃恩代表着学识,莉莉代表着女性之美,而韩沐山最突出的特征就是“爱女儿”。影片所设定的“精神病院”这个空间是破旧的,充满着废弃工厂的工业化气息,当六人打开旁边的铁门,只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而对面是远山与森林。两种环境的对比充满了强烈的不真实感,也为下文的情节发展做了铺垫——一切都仿佛是虚拟的,像在梦境之中。封闭的环境带来了一种压抑化的空间叙事,人们不得不聚集在一起讨论共同的命运,人物的性格特点也被放大了,智力上的强者显得咄咄逼人,而武力上的强者带动整体躁动不安的情绪,其他的人物大多属于“从属”的地位。
与其他由热门话剧改编的话题电影,如“开心麻花系列”电影《夏洛特烦恼》等不同的是,《你好,疯子!》对于空间场景没有做过多的改编。影片始终围绕着精神病院这个封闭空间进行叙事,所有的冲突与和解也都在这里发生。在对一些支线情节进行补充叙事时,也仅采用简单的插叙,场景大多是单一的,如莉莉所在的酒店、韩沐生所在的电梯,大多是室内的封闭场景,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这与影片的类型题材和其内涵指向性是相关的。影视作品中的封闭空间包括了“密室”“海岛”“车”“迷宫”这四种主要类型,其中,“密室”是一种最为常见的空间意象。在封闭的空间中,人和人之间的公共领域消失,社交的安全距离被打破。而空间本身也呈现出戏剧舞台的功能,为故事的发展提供了充满戏剧张力的“规定”情境。
在精神病院这个封闭空间中,七人聚在一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一群正常人要证明自己的正常——这个题材本身就具有荒诞性。文明和疯癫是社会所构建的不同概念,“正常人”和“精神病”也是两个不同的群体。七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正常,去做一些“符合社会秩序”的集体行为,如唱歌、打架时,他们首先承认了疯癫的存在,也承认了这个封闭空间的合理性。正如他们想要院长“承认”他们,首先就是承认了院长的权威性。七人从通过绝食来抗议,到接受了精神病院的食物;从极力证明自己没病,到想要通过承认自己有病来得到出去的机会;从极端抗拒医院给的药,认为“谁吃了药,谁就是叛徒”,到争抢着吃药……经历了一个反抗的过程,但这些过程究其本质都是渴望得到院长的认可,希望从一个“异端”群体进入另一个“正常”群体,在封闭的空间内,这种群体指向性更加明显。随着剧情的发展,这个群体中诞生了领导者,“疯子”成为界定异端的标准。从智力的代表李正,到武力的代表杨猛,领导者将他所认为的“疯子”关进“监狱”中,脱离群体。领导者拥有话语权、决定权,拥有女性。2018年黄渤导演的剧情片《一出好戏》中也有这样的剧情建构,众人被困海岛,拥有最硬的拳头的人就是众人的领导,而此人往往不希望众人真正走出封闭空间,因为只有在这个封闭空间所形成的“微型社会”中,原始的武力才能够成为领导者。而医生、律师、老师等中产阶级的代表只能处于从属者的地位。通过这种群体关系的建构,影片呈现了社会文明的脆弱性,也呈现了作为一种社会化的产物——“阶级”的不堪一击。
但另一方面需要承认的是,特定的封闭空间也为影片的叙事带来了局限性。如,影片的叙事大多是通过人物的台词来推动的,群体之间的台词的密度极大,从而产生了一种舞台表演感。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演员对于台词的拿捏不得当,很容易带来生硬的“话剧腔”表演弊端。
二、镜头表达:场景调度下的情感表达
众所周知,话剧舞台是“零焦点”的,想要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只能通过灯光的提示与演员带有夸张性的表演以突出主体地位。但电影是不同的,电影可以通过镜头切换、景别、景深等镜头表达方式轻易地主导观众的关注重点,也能够通过场面调度来打破单一空间的单调感,在封闭空间内长达100分钟的叙事中不至于枯燥无聊。《你好,疯子!》充分地运用了多种镜头表达的方式,以实现张弛有度的剧情节奏。
首先,影片运用了丰富的景别调度,在表达七个人的群体戏份时,影片多采用全景呈现,表达出七人之间的关系,给了观众一种直观上的了解,也呈现出一种集体的群像性。中近景是在影片中被大量使用的镜头,在每个被关到精神病院的人做自我介绍时,当他们两两之间交谈时,镜头仅切到每个人的半身,包括在每个人单独与院长交谈时也采用了同样的景别。中景镜头更能够突出两者之间的关系。此外,在特定场景出现的近景与特写镜头对影片节奏的把控至关重要,也能够适当地起到细节强调的作用,并以细节来支撑影片所想要表达的内涵。例如,当代表着“智力派”的李正被关进了“监狱”,“武力派”的杨猛“当权”后,莉莉急忙脱下了披在身上的李正的大衣。杨猛在打斗结束后,脱下了自己的大衣递给莉莉。在此过程中影片对于三人眼神、动作等的细节捕捉具有一种暧昧的隐喻性,表达了一种接近于原始社会的权力性。再如,接近片尾处安希那一段长达五分钟的独白堪称经典,万茜一人分饰七个角色,诠释出了安希的每一个分裂的人格。她直面镜头,仅用脸部和上半身的变化表现出了七个人最为明显的特征,带来了影片的高潮段落。同时,在对于安希这个复杂的人物形象的表现上,影片采用了较多的俯拍全景镜头。以一种“上帝视角”去呈现安希的痛苦挣扎,孤独感更加明显,也更具有视觉与情感上的冲击力,影片表达的主题也在后半段由社会批判转向了人性的孤独。
影片的故事发生地集中于精神病院中,其他的场景也仅包括片段式的回忆,以及在院长办公室中关于“吃药还是电击”的拷问。在有限的场景之中,影片通过对房间内有限的陈设——桌子、柜子、电灯、楼梯等,将封闭场景分割成了很多个“景中景”,最显著的便是几步之外的“监狱”,以铁栏杆和正常的活动空间分割, 被投入“监狱”中的人便是众人认可的“疯子”,是与群体相对立的。同时,影片通过景别的变换来把控叙事节奏。例如,在对“如何证明自己是正常人”这个命题展开讨论的时候,影片大多在两到三人的中景镜头和呈现所有人状态的全景镜头之间切换,而一旦有两到三人之间发生争执,影片会加入对于个人特写的切换,从而增强对峙感,加强戏剧冲突,调动观众的观影情绪。在影片一个高潮段落时,院长表示七人中只有一个真正的疯子,找出这个疯子,其他人便可以出去。众人陷入混乱的打斗,情绪一度达到顶峰……此时安希濒临崩溃,此时院长的声音作为画外音响起,画面中其他人的动作变成慢镜头,变成了安希的背景——此时观众才意识到,其他六个人都是她分裂出来的人格,是并不真实存在的,完成了情节设置上的剧烈转变,而影片在一快一慢中实现了节奏的转变。
另一方面,《你好,疯子!》仍然存在着“话剧式”镜头表达的弊病。正如上文所说,“台词”变成了影片的一个表现重点,甚至成为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线索。人物的“总结式”独白还带着“话剧感”的风格,这种靠着人物的独白来表现内心情感的方式确实可以起到加深情感力量的作用,但过多的独白会削弱电影语言的力量。结尾处安希对附属人格们的深情告白解释了每个被幻想出来的人格的来源,很大程度上引起了人们的情感共鸣——每个人都渴望被保护、被拥抱、被指引。如果影片能够进一步探讨安希和她的附属人格们的关系,则能够让影片对人性孤独的探讨更具深度。
“把十分成熟的话剧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是一种新的艺术探索或艺术实验。”《你好,疯子!》的改编可以说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在影片的结尾,六个人格集体走向消亡,主动还给了安希一个生存空间,一切问题看似都解决了。但片尾的彩蛋又表明,主治医生是安希的最后一个附属人格——问题最终又走向了无解。在影片的整体叙事中,前半部分重点突出了人的社会性、集体性,和对权力的批判与讨论。后半部分则表达了患有人格分裂的精神病人安希的孤独和对同伴的渴望,前后的情感转折跨度稍大,造成了部分观众所诟病的“情感断层”。但影片所想要传递的价值观念仍然是值得深思的——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或多或少地经历了情感上的缺失,如何弥补这种缺失,寻得自己心灵上的慰藉,这或许是一生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