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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的“刺点”:纪录片《最后的山神》的符号学解读

2020-11-14包学敏

电影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刺点鄂伦春人山神

包学敏

(黑河学院 人文传媒学院,黑龙江 黑河 164300)

《最后的山神》是1992年中央电视台导演孙增田所拍摄的作品,获“亚广联”纪录片奖和“帕尔努”影视人类学电影节特别纪录片奖。直到现在《最后的山神》依然成为许多影视学家甚至是人类学家研究的重点,片中主人公孟金福和老伴的剪影镜头、他穿上萨满服再表演萨满跳神时的画面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纪录片视听语言所呈现的表达主题很容易理解,但如何解读片中画面背后所承载的符号意义,则需要我们做进一步的分析。

一、主体的呈现:《最后的山神》的影像化表征

在纪录片中,要想使观众深刻理解影片所传递的主旨,首先要对纪录片的核心内容进行全方位的解读,“山神”形象正是纪录片中不断反复出现的关键画面,而通过视听语言建构起重复出现的“山神”形象,自然也成为鄂伦春文化的象征。利用符号学方法分析“山神”形象的文化原型、影像建构中“山神”形象的视听符号,揭示“山神”形象象征的深层次含义。

(一)“山神”形象的文化原型

鄂伦春族是我国东北部地区人口较少的民族之一,现主要分布在祖国东北的大、小兴安岭。他们信奉萨满教,相信世间万物有灵,灵魂不灭,鄂伦春族长期生活在深山老林中,他们崇拜山神“白那恰”,认为山林中的野兽都是“白那恰”管理的,而纪录片中主人公孟金福也相信:“每次打到猎物,他都认为是山神的赐予”,猎人行至此处,都要下马恭敬地装烟、敬酒,或是取下几根马尾,系在山神像旁边的小树上,以表示对山神的崇敬。直到现在鄂伦春人依然认为“山神”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山神”的形象已经印记在鄂伦春人的文化记忆图景中,成为鄂伦春文化的象征,而这种携带着精神意义的象征,正是鄂伦春人在文化社群中反复使用,意义累积而发生符用学变异的比喻。

(二)“山神”形象的影像化建构

符号学奠基人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提出了“能指”与“所指”,“能指”主要是声音形象,“所指”指意义概念。人们常用能指来展现物质本身,所指来表达一定的象征寓意,纪录片作为视听表达的载体,在其构建的“能指”与“所指”中呈现的寓意则更为深刻与丰富。

基于此理论表述,纪录片中“山神”的能指是持续出现的,观众最开始认知的“山神”是可以感知的、肉眼看到的形象,影片开头孟金福用黑炭在树上画出山神“白那恰”的形象,特写镜头加上自然的音效是观众可以感知慈祥老头的形象,是抽象的概念。但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可以看到导演在利用画面语言建构起“山神”的仪式感,使“山神”的形象与鄂伦春文化的符号真正建立起联系,形成精神上的“山神”。一是祭拜过程的巧妙构图,形成仪式的“庄重性”。纪录片中开头孟金福用黑炭在上面画上山神“白那恰”的形象,转场后画面中的构图角度,高大挺直的树作为前景,孟金福神目专注,面色虔诚,叩拜山神作为背景,构图的处理展示了“山神”高大的形象,并在祭拜的过程中使用鄂伦春语让观众感到严肃与凝重,视觉与听觉的组合,使观众在特定的空间和时间内感受到了祭拜仪式的“庄重感”。二是纪录片在叙事中不断重复和建构祭祀“山神”的仪式感,片中除了开头部分的祭祀环节,中间还陆续呈现了孟金福自己上山打猎,把打到的猎物分出一点给“山神”,“请接受这溢着香气的祭品,再次赐给我好运”;孟金福和猎人们在山林中打不到猎物时,就会到山神面前述说委屈和祈求。“什么祭品也没有,就给山神敬支烟吧!我们就要上山打猎了,请为我们准备一些猎物,为我们排除困难吧!”孟金福与儿子共同打猎,画面中他与儿子孟小庆双双跪在山神像前时,父亲虔诚膜拜与儿子眼神游离形成的对比。“山神啊,请保佑我们的后代,保佑我们吉祥如意”;这些祭拜“山神”的仪式感,从赐予猎物到保佑幸福如意,都在有意识的建构起鄂伦春族的文化和信仰,使其成为精神上的“山神”。

然而刻着山神像的树被砍倒了,这意味着山神被人们驱逐出了山林,纪录片用这样的表现方式来解构了“山神”的能指,此时的镜头中,前景被砍伐山神树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分,孟金福低头坐在了大树的后面处于边缘,配以解说词“一棵雕有山神的松树被砍伐了。孟金福见到时,有一种自己被砍伐了的感觉”。再用悲伤的音乐来烘托当时的气氛,这样的视听表达使“山神”与孟金福之间建立起关联,“山神”在片中虽然消失了,但事实上在主人公孟金福的心里却一直存在,因为孟金福独特的萨满身份以及通过影像建构起来的精神形象,孟金福对“山神”的敬畏、对大自然的热爱,使他在文本的表达上,表现出鄂伦春人与大自然的和谐相处之道,更赋予主人公孟金福精神上的“山神”,鄂伦春族的民族之魂,这自然也成为“山神”符号的能指。

符号学家赵毅衡认为,符号表意之所以有必要,是因为意义缺场,解释意义不在场是符号过程的前提。“山神”这个符号在纪录片中反复出现,就是因为解释意义的缺席,而纪录片正是弥补了“山神”符号的解释意义,用影像的方式来建构其形象,“山神”的能指在片中不断变化,从画在树上“山神”的形象到“山神”树被砍伐后孟金福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山神”,其所指都是鄂伦春文化的符号,也就是鄂伦春族的精神与信仰,观众的理解是建立在影像所搭建符号文本的能指与所指中,鄂伦春文化符号系统的影像化表达则缩短了象征化所需要的复用时间,唤起观众的心理认同,吸引更多的观众思考纪录片所最终表达的主旨意义。

二、主题的设计:聚合轴上的“独具匠心”

索绪尔在其理论中提出符号文本的展开向度,即组合轴与聚合轴,两者关系存在于任何表意活动中,聚合是文本的建构方式,作为一种可能性存在,既有可能代替被选中的成分的各种成分,组合是文本的构成方式,是选择后的排列呈现。

因此一个符号表意,逻辑上必须经过聚合轴上的选择,才能形成组合,因此聚合是隐藏的,组合是显示的。双轴是同时进行,没有时间先后,只有逻辑前后,而每一次的聚合选择都关系到组合的呈现,作为符号文本表意的纪录片,自然存在双轴关系,因此,当多个画面镜头组接在一起形成叙事逻辑表达某一主题,看似是组合轴上形式的构成,实则是聚合轴上选择文本的必然。

(一)细节的选择

《最后的山神》作为一部成功的纪录片,最主要的原因是观众对于主题的深刻理解,纪录片不仅展示了孟金福这一辈鄂伦春人的山林生活,也描述了定居后像郭宝林一家新一代鄂伦春人的现代生活,两代人生活方式的不同,反映了他们在思想与文化上的冲突与矛盾,同时也让观众感受到了鄂伦春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法则,但纪录片是如何在编码的过程中让观众减少障碍,意义畅通无阻?这源于导演孙增田在片中对于组合和聚合关系的处理,使得信息在传递的过程中,解码清晰。在纪录片《最后的山神》中,我们看到一系列的细节画面,孟金福在打猎时仍然愿意使用老猎枪;他不愿用套索夹子去捕猎;在捕鱼时,他坚持用大眼渔网;夏天做桦树皮船时极力不使用刀尖割树皮怕伤树干;老俩口对游累的鸭子的百般怜爱等情节上的组合,观众在接受编码者的信息时,就会自然想到鄂伦春人敬畏自然、热爱自然,表面看起来这些画面的呈现是片中的组合关系,但其实是隐藏在组合关系背后的聚合系在起作用,组合关系表现的是孟金福夫妇在传统的游牧生活中如何狩猎,而聚合层面为我们提供背景信息,虽然鄂伦春人在自然界中以打猎为生,但狩猎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导演在聚合轴上的选择幅面很宽,通过资料了解到拍摄组当时可以通过孟金福在狩猎过程中的特写镜头来表现鄂伦春人的勇猛与智慧,但经过思考后导演在聚合轴上选择了孟金福不愿用套索夹子去捕猎,在捕鱼时,他坚持用大眼渔网等细节,从而解决了鄂伦春人在狩猎过程中的矛盾,体现了鄂伦春人以与自然和谐的主题,这种组合的呈现实则是聚合轴选择的必然,聚合是组合的背景,组合是聚合的投影,导演在聚合轴上的匠心设计,才使纪录片的主题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

(二)人物的确定

雅柯布森在20世纪50年代提出,聚合轴可称“选择轴”,功能是比较与选择,组合轴可称“结合轴”,功能是邻接与黏合。《最后的山神》中孟金福、丁桂琴、郭宝林人物的邻接与黏合,组成人物关系的组合轴,通过每一个人物尤其是主人公孟金福的选择与确定,寻求纪录片象征的聚合意义。

纪录片中以孟金福为主线叙事,组合轴上呈现多种人物关系,一方面是以孟金福和老伴丁桂琴一家为代表的山林中老一辈的鄂伦春人,他们留恋着过去的传统狩猎生活,另一方面是以郭宝林夫妇为主定居后长大的第一代鄂伦春人,他们受过学校教育,有固定工作。两代人在组合轴上的设计,造成孟金福与郭宝林一家两代人对山林的不同的感情,就如解说词一般:“孟金福的山林是有神灵的,郭宝林的山林,就是山林”,而这种邻接与黏合源于聚合轴上的比较,分析其聚合特点比较困难,因为纪录片在完成人物的选择之后,就退居到幕后,隐藏起来,但通过查找资料我们了解到,之所以选择孟金福这个人物主要是因为他的多重身份与特殊性,他是鄂伦春族最后一个萨满。在鄂伦春民族中,萨满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身份,他们能和神沟通,地位比较高。除此之外,一般这种人也都是非常的有智慧、很聪明、受人尊重,导演通过对比与选择,孟金福身上既有鄂伦春民族中民族宗教的特殊身份,擅长狩猎,又形成了“最后的山神”文化符号的人格化重构,正是由于人物关系的连接与组合,中心人物的比较与确定,才彰显了纪录片的主题。

三、主旨的深化:文化“刺点”的书写

法国著名后现代理论家罗兰·巴尔特在生前最后一本著作《明室》来讨论摄影艺术,其中他提出了一对很有意义的词组Studium/Punctum,虽然很难理解,但学者赵毅衡先生经过长时间研究将其译为“展面/刺点”,主要是以符号学中的“双轴关系”为依据,对应组合轴和聚合轴来阐述,其中展面主要是指一系列符号中遵守规范的、呈现中性情感的文本,用巴尔特的解释就是这些展面“宽泛,具有漫不经心的欲望,属于差不多是严格地教育出来的情感”,而刺点是指一系列符号中独特、有感染力、细节的文本,巴尔特的解释是“把展面搅乱的要素,是一种偶然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刺疼了我”。赵毅恒认为巴尔特主要是从静止的摄影中寻找动态的刺点,但影像可能发过来,可以是在连续的动态中制造静止的片刻,他举例电视剧《潜伏》的一个情节画面,在电影中所有的环境指向一直处于紧张的气氛,主人公翠萍更是好动,制造各种忙乱的场景,但是在影片的最后部分,她抱着孩子站在山上眺望,等待着余则成的回来,此时的画面语言就成了意义丰富的刺点,这种风格差异的变化,使影片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最后给予人思考的空间,而赵毅恒说“艺术是否优秀,就要看刺点的安排”。

《最后的山神》作为纪实影像,引发观众的思考,关键在于较好地处理了“展面”与“刺点”的关系,导演孙增田在黑龙江塔河县调研时发现在现代文明社会发展的今天,这种原始的游牧生活已经消失,随之带来的是鄂伦春文化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如何在纪录片中展现主题,这需要导演用“刺点”来进行巧妙安排。纪录片讲述了居住在大兴安岭的鄂伦春族最后一位萨满孟金福和老伴丁桂琴在山林中的游牧生活,两人至今仍保留最原始的生活方式,信奉山神、月神,冬季打猎、夏季打鱼,画面以纪实为主,中规中矩的山林生活展现了符号文本的“展面”,而“刺点”的设计安排主要体现在人物身份的转换、光线、音乐与镜头的“不配合”“山神”符号的建构,不同类型的刺点,对于观众在观看纪录片时有着刺激式的解读,形成观众介入式的狂喜段落。

(一)人物身份的转换,产生纵深式“刺点”

纵深式“刺点”,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刺点”在文本或者画面上的体现,虽刺痛了观众,但却形成了全文或者影片无可替代的高潮部分,给予思考和想象的空间。就像赵毅恒提到诗中的“炼字”,“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其背后的选择轴之宽,可以用“过”“入”等十几个字进行替换,但“绿”字的使用却最符合意境,有色彩感和动态感,给人以视觉上的形象美,形成诗句所描绘的空间画面感,给予读者极宽的聚合段,投下浓影,构成“刺点”。纪录片《最后的山神》也是一样,对于主人公孟金福的记录一直是以老一辈鄂伦春人的身份属性来作为落点,所以我们看到,该片全程都在真实记录他和老伴丁桂琴的日常生活,冬季打猎,夏季乘坐桦皮制作的小船打鱼,无论是呈现游牧生活的原貌,还是通过动作来表现他对山神的崇敬与敬仰,这些画面的叙述都是孟金福人物角色作为单一身份而存在,形成符号文本的展面,使观众在观看时无法激动,成为“匀质化汤料”,但导演在最后部分请求孟金福穿上萨满服再表演萨满跳神时,形成全篇的高潮,孟金福的人物身份转换,此时他是中国境内鄂伦春族的最后一位萨满,摄影师利用夕阳特有的方向和色温,打破他日常身份的常规状态,给观众以亮点,金黄的色调、巨大的太阳、舞动的剪影,在音乐与光线的配合下形成了人物纵深的“刺点”,让观众在聚合轴上思索这种身份的再现暗示着神灵的远去,渗透着对于传统的鄂伦春文化流逝的无奈与悲凉,纵深式“刺点”的展现,突破了媒介塑造孟金福常规人物身份的努力,带来了意外的收获,具有一定的文化符号寓意。

(二)光线、音乐与镜头的“不配合”,创造突兀式“刺点”

突兀式“刺点”是指纪录片叙事中打破原有视听语言的秩序与常规,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常看到在电影中为了展现故事的高潮,将视听部分的色彩、镜头、光线进行变换,形成突兀式的画面,从而引起观众的注意。纪录片《最后的山神》中刻有山神的一棵树被砍伐了,伴随着解说词“孟金福见到时有一种自己被砍伐了的感觉”的画面时,孟金福夫妇坐在山坡贴在低暗的天空上,形成剪影画面,这种剪影的效果来源于摄影师对于镜头和光线的设计,同时哀伤、悲怆的音乐响起,打破了原有画面来自正常光源和音乐的叙事节奏,带来了异乎寻常的视听体验,造成了纪录片的跌宕起伏,让观众感受到了风格的差异与突变,从而拉出了画面的表意,让观众形成了对于孟金福所象征的最后的山神是否也消失的思考,这种设计有极宽的聚合段,投下浓影,创造了突兀式“刺点”。

(三)“山神”符号的建构,形成反复式“刺点”

所谓反复式“刺点”,就是反复出现在影片中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情节或者画面,用来贯穿全局或者紧扣中心。在纪录片《最后的山神》中我们从篇名就不难发现,“山神”就是该片的反复式“刺点”,从开头孟金福祭拜在树上画有慈祥老人形象的“山神”,到影像纪实中所建构起来的具有仪式感的“山神”形象,砍掉了画有“山神”形象的树时,孟金福作为鄂伦春人成为“山神”形象具象的能指,“山神”以能指的形式,所指的表达一直贯穿纪录片的始终,串联起整个纪录片的叙事脉络,也影响着观众对于主题的解码,这种反复式的“刺点”,成为纪录片的关键要素。

纪录片《最后的山神》作为人类学影片的经典之作,以纪实为核心,借用符号学思维来分析纪录片主体的呈现、主体的设计、主旨的深化,我们发现导演在人物的选择、画面的构图、音乐的处理方面都有一定的创作理念,能指与所指的阐释、组合与聚合的使用、“刺点”的安排,都在向我们建构起一个影像化的鄂伦春文化的符号系统,并深刻地揭示了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之间的冲突与矛盾,实现了纪录片的社会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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