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询唤中的西游改编研究
2020-11-14邵君立栾潇潇
邵君立 栾潇潇
(1.四川电影电视学院 戏剧影视文学创作室,四川 成都 611331;2.北京电影学院现代创意媒体学院,山东 青岛 266520)
《西游记》是中国文学史上重要作品,围绕“西游”进行的文学生产是数百年中国文学的持续性创作。对“西游”的改编也是中国电影生产的持续热点。周星驰的《西游降魔》作为这个序列的重要组成,得到了市场的强烈认同。《西游降魔》的改编策略内含着一个完整的询唤机制。
一、日常生活中的政治询唤
这样一个商业片中几乎没有艺术片中的企图和表达,但是是票房奇迹影片,背后是打在了观众哪个消费节点十分值得研究。开篇表述的小渔村在一个所谓世外桃源的地方。第一个镜头显示了一个隔绝的世界,里面生活的众人是自成体系的,他们是汉文明下的人。我们每个人都被汉文化影响,“桃花源”是在一个离乱时代对安稳生活的期望。现实生活充满焦虑感,是由于一千多年以来,群体生活中内心深处有一个生活彼岸的梦想。“桃花源”的不可寻找是因为它自成一体、处于半封闭,我们是无从进入的。至于在现实层面这个东西是否存在则是不可考究的。
如果生活的现实环境很糟糕,在精神层面,我们则容易分裂出一个对糟糕物质世界的美好映射。基于对这个美好世界的想象性存在,我们才可以在这个物理世界存活下去,或者说是自我麻痹。在这个空间部分展开叙事,这个叙事的主题是一对父女。如何使一个抽象的“桃花源”的梦想编织进这个危机叙事之中,在《西游降魔》中首先展示的是一个伦理场面,这个场面的搭建是通过具体而微的父女。一个是所谓慈父,一个是所谓爱女,这个伦理场面中,慈父给予爱女关怀,方式有共同唱儿歌、叮嘱女儿远离危险、跳到水中角色扮演逗女儿开心。基于这三个层面体现了慈父对于爱女的关怀。接下来危机的发生就是对伦理场面的破坏,所有的戏剧矛盾是对于原有生存状态的破坏,这里的破坏指向——那个妖怪,就是把伤害加诸慈父身上,慈父被杀害了所以“桃花源”的伦理场面就被破坏了。这里为我们展示的不是一个具体而微的男人的死,击破的伦理场面其实是颠覆和撕裂了“桃花源”幻象的外衣。农业文明以来,千百万人赖以生存以对抗罪恶现实的那个梦想瞬间化为一种幻想。此处展示给我们看的是幻想,使人就不得不直面现实。
这场戏的第一层展现的是慈父之爱,因为有慈父所以有稳定的伦理场面,每个人可以在这个封闭空间抗衡。而在这个封闭空间之外,全部都是未知。“桃花源”的美好和伦理场面的稳定全都是在与对于已知情况的恒定的消费。当这一切都被破坏的时候,这个已知的恒定的父亲被消灭了,叙事便进入了一个未知世界。当未知对手出现的时候,意味着在第一场戏这个大空间中所建立的完整的封闭的“桃花源”梦想是破灭的。这个时候再反观死去的父亲,那个“无父”的时代,意味着对于生活在这里千百年恒定的文明话语消失了。日常生活的千百年不变却在瞬间灰飞烟灭了。那么当日常生活消失的时候,代替出现的生命的格局和社会运行体系与机制就是在“驱妖”中所展示的。
负责“驱妖”的人是个外来者,这个外来者所使用的话语体系是咒语。反观“桃花源”时代那个伦理场面使用的是儿歌,咒语和儿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作为语言机制,大众能识别的话语体系是儿歌。当伦理场面消失之时,时代变化了。大众所依托的日常生活的场景荡然无存,我们被强迫地推入了政治询唤之中了。“政治”是一个权力机制。我们千百年所熟识的伦理话语在此刻无效,我们不再能识别我们生命的主体,我们成为外来者驱使的工具。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外来者使用陌生的话语系统,期许给我们的某种生活。至于这个外来者使用的陌生话语所给予我们的生活是确定性的幸福还是确定性的不幸是未知的,这种期许从来都是未知的。伴随着“驱妖”场面,“驱妖”人对场面主控的日渐增强,出现了一个伦理瓦解的过程,那个瓦解就是在“民主”和”暴力”部分。
从开篇的祥和的日常生活,进入到席卷每个成员的政治活动就是在一瞬间,这种“桃花源”从来都是幻想,生存的现实沦为一种民主的暴力。因为这种幸福与不幸是一个外来者通过他自成一体的咒语期许了一个美好世界。生活中都会有一个人说:这是安全的。社会大分工后,以民主机制运行的时代产生了新的悲剧。“后桃花源”的这群民众,被承诺“大家可以安心下水了”,然后每个人获得幸福。个人价值的实现永远得是在为群体奉献而且个人越不幸才能越成就一种伟大,并且这种事业会因之而发扬光大而后继有人。
二、牺牲:女性对政治询唤的应声
在第一幕中,最后被鱼妖消灭掉的是小女孩儿的母亲,这个女性形象是一元化为“傻”。她的傻在于:第一,她没有准确地识别凶手是谁。第二,她没有准确识别那个话语骗子是谁。凶手也好,骗子也罢,这属于外部物质世界,她没有准确判断,她不知道真正要陷害她的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命门掌握在谁手中,她只表现出愤怒,表现在她只是要复仇,表现在她固执问玄奘这个男人“你有没有死过丈夫”。因为她不能识别外部世界。她基于仇恨的情绪,来建制自我和外部世界虚妄的关系,这个关系暴烈而虚妄,虽然有力,但是无效。如果我们的生命有力量,但是无效,我们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没有意义,那么生命本身没有意义。无论做一件还是做很多件,都只是个“傻”的扁平化面貌。最后这个“傻”女人看到女儿被鱼妖吃掉,拿着砍刀从高桥上跳入水中,意味着这个女人离开自己所在的物质界,进入水中,来到鱼妖的世界。她还做了自我身份的表述,我是母亲,我来到你的地盘,要实现我的目的,还我女儿。她在岸上人人皆知,但是进入水中是自我表述。通过鱼妖的反应,显然是不接受这个信号。那么她进入陌生水域进行的自我表述和界定是无效的。对于外部世界和自身的双重关系都是准确有力但无效的,她的结局就是牺牲。由于对自身都没有准确认知,她陷入虚妄中。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她牺牲,鱼妖被降服,没有死。第一幕结束的时候,证明了女性是该死的,因为她傻。
第二幕,主要的女性形象是小师妹。她的牺牲是因为她“风尘”。第二个人物设定的戏码是两个部分外化表述:第一部分是师哥,第二部分是朱公子。开篇的时候,我们隐约地感觉到师妹和师哥是偷偷摸摸出来的,这从台词可以读出。她通过自我情感的抉择,击破了她和这个男性之间的外部法定身份(师出同门),而她放弃这个法定身份进入“非法”身份,正由于她放弃了这个合法性,而试图去探寻自我价值的确定性,试图和师兄成为情侣,所以使自己与师哥的关系中显示出了“风尘”。她和师哥之前由合法走向非法的途径,是她看着师哥到死。这不是“风尘”的终结,当师哥答应她,转过脸让她看通透后,朱公子出现了,这个女孩儿转向了朱公子。在爱情的世界里,是要求忠贞的,谁不忠贞、谁滥情就是道德上有罪的人,所以她“风尘”,所以她有罪,所以她得死。第二幕中的女性形象告诉我们的故事:普天之下的女人皆“风尘”。可是高老庄被打破的时候,猪妖没有被降服,只不过是被击伤,而且在月圆之夜,会功力大增。猪妖被谁所害?是他的妻子所害,他的妻子就是世界上所有的“师妹们”。
第三幕死亡降临到杀妖行动的二号人物——女主——的头上。第一幕的女性是进入家庭行列中,第二幕的师妹是确立在准确的爱情线,在第三幕中,舒淇扮演的女主形象在所谓道德层面没有问题,在家庭伦理序列中也不是婆婆妈妈的女人。可即便是纯情的人也要牺牲,她和第二幕中的小师妹的形象绝对相反:滥情的“师妹”是要死的,痴情的女主也是要死的。在开篇中她还没有和玄奘产生爱情的时候,她能有效地制伏妖怪。到后面她越来越不想驱魔大业,去想儿女私情的时候,她就要死掉了。在政治询唤体系中,是不容忍一个女性崩裂出自己的情感的:第一幕中的女性形象崩裂出来的是母爱,第二幕小师妹这个女性形象崩裂出来的是爱欲。女主也是有问题的:好好的“驱魔人”工作不做,要去做纯美爱情的获得者。在第二幕中,所有的女性归宿都是牺牲,牺牲原因是因为她们崩裂出爱欲,试图去逃脱那个宏大的话语体系,那最终只有牺牲。
三、个人情感(价值)的消灭与政治询唤的唯一合法
如此看来《西游降魔》是一个男权思维的作品。在这个男权中心论里面,只有男人才能够实现价值。而在这个价值实现过程中,必须有女性的牺牲。通过这样一个公式,反推出在一个男权中心论的政治询唤体系中,个人的情感和价值都是罪恶所在的部分。玄奘为什么一直没有办法有效地除掉妖怪,正像他师父说的:“只差一点点。”在与猴王对决那幕,女主灰飞烟灭的时候,玄奘这个人内心之前还是具有“淫欲”的,准确地说是爱欲,就是男女之情。爱欲是如何被转述成“淫欲”的,如果仅仅停留在爱欲层面,是无法剥夺个人价值和情感的。他的“淫欲”体现在什么地方?
在第二场击破猪妖后,竹林密谈,他第一次摸到了女主。当玄奘作为一个男性,和女性发生了肌肤之亲的时候,这个肌肤之亲在这场戏里面做了两层,正像之后女主这个角色说的:“你已经亲我了。”这个号称对女主没有感觉的男孩,在竹林中流了鼻血,这是一场丑化和妖魔化人类情感的戏。把一个具体的男性对于异性的情感转述成了淫欲的暗示,而且这种淫欲的期待,不仅仅表述在玄奘一个人身上。那些驱魔小达人里面,空虚公子作为一个男性,脸一片惨白。那场戏结束后,要约会女主、要约会四妹,所有的女人都约不上了还约男人。在这里面玄奘也好,空虚公子也罢,他们对异性的爱欲夸张地变成淫欲的表述,然后说明这部分都是有问题的。当你生命停留在这部分的时候,大业是不能成的。作为景观电影的“西游”,呈现出奇观影像的“狂欢化”色彩,在狂欢背后,是周星驰以现代价值观念取代传统神话阐释体系,之所以能够成功,离不开景观社会下大众消费心态的异化。
全篇所有价值的终极实现,是驱魔和通过驱魔的悟佛之道。那么实现人生的价值,就是反物质,摒弃所有当下的快感,走向一个终极的抽象意义,就是个人价值要消失,这个世界上,唯一合法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就是政治询唤。只有每个生命个体通过被屠杀的方式(村民),或者自我牺牲的方式(牺牲的女性),或者实现对自我肉身的背弃(玄奘),这个世界才能获得一片清平。在故事结束的时候,玄奘连自己的女人都献出去了,他回答师父的台词是二十二部经文。他读《大日如来真经》对抗猴妖的时候,我们能理解吗?唐玄奘在他有头发的时候,唱的儿歌我们是明白的,当他了悟成佛的时候,他开始使用咒语,进入政治询唤体系,他说这还不够,在他的后面《大日如来真经》也不是结束,因为“真经”还有二十二部,万千佛法化为“三藏”。影像呈现满足了大众的期待与想象,并使他们的欲望得到象征性的宣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再现了他们的生存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