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特别响,非常近》的后现代主义审美
2020-11-14鞠志慧
鞠志慧
(山东理工大学,山东 淄博 255000)
20世纪60年代进入后工业化阶段的西方社会,经济结构、政治结构、权力结构等一系列社会结构发生了剧变,原有的社会观念与思潮已经不适应社会的进一步发展,鼓励挣脱旧有束缚、提倡解放思想、发展个性化的后现代主义思潮逐步发展起来。后现代主义源自于现代主义,但是又是现代主义的坚决批判者,否定在现代化社会发展过程中牺牲个体主体性、平等性、丰富性、整体性等一切社会积弊,拒绝一切来自传统、权威、神圣与中心化的束缚,渴望在批判与解构中获得打破固有社会观念与思维方式,构建新价值观念的力量。
后现代主义的反叛性是整个思潮获得力量并不断发展的重要精神内核,力图批判革新一切社会事物,艺术作品中的电影自然也在其中。后现代主义批判并否定传统的电影审美,主张多元与差异化,以非常规的表现手法完成反讽效果,并在电影实践中逐步形成了以非完整与稳定化的叙事、边缘小人物视角、意识流的镜头语言为特征的后现代主义电影美学特征。电影《特别响,非常近》改编自同名小说,以九一一恐怖袭击后心理创伤重建为主题,是一部极具后现代主义审美的作品。它不以常规的电影表达手法完成精神内核的构建,而是借助了后现代主义思潮所具有的特殊力量,本文将从交叉叙事、平民化视角、意识流镜头语言三个方面分析电影《特别响,非常近》的后现代主义审美特征。
一、碎片化交叉叙事:零散交织的现实力量
叙事是整个电影的基础性结构,铺设了故事发展与演变的路径,也串联了各个人物角色间的相关关系与行为互动,由此传统电影制作者们十分重视对叙事的设计与把握,并总结归纳出一套具有普遍意义的完整电影叙事的理论体系。天生具有反骨的后现代主义电影制作人们认为将一切个性化、边缘化的世间万象整合梳理成井然有序的意义世界的电影叙事逻辑是极具批判性的。因此在具有后现代主义色彩的电影中,导演有意识地从叙事着手解构这种“元叙事”的叙事模式,以充满零散化、碎片化特征的繁复交叉叙事取代简单直白的平面单线叙事,消解合理化、真理化的思维逻辑,在跳跃递进的视觉思维中完成电影故事的讲述。
电影《特别响,非常近》延续了原著小说作者纳森·萨福兰·弗尔的后现代主义叙事手法,拒绝传统电影简单直白的单线叙事,而是将各个人物主线的故事打破成碎片,将一些偶然事件或是琐碎事件作为故事的主线,将碎片重新进行交叉串联。影片将男孩奥斯卡、父亲托马斯、母亲琳达以及祖父四个主要人物与其他次要人物的故事进行打碎重新串联,让影片不为平凡的创伤叙事所限制,拥有更多呈现可能性。
9岁的奥斯卡有着异于同龄人的聪慧与早熟,热爱与父亲相处的时光,但是不幸的是父亲在九一一事件中丧生。奥斯卡不愿意接受父亲死亡的现实,也不愿接受母亲对他的关爱,无意中发现了一把在封面写着“布莱克”信件的钥匙,便开始了寻找与父亲有关事务的故事。电影以奥斯卡寻找一把能与钥匙匹配的锁进行串联,但是故事并不重在讲述奥斯卡寻找的结果,而是在奥斯卡寻找过程中穿插着的其他角色的故事碎片,父亲与自己相处的快乐时光,与母亲之间因为叛逆拒绝沟通的矛盾,祖母神秘租客的真实身份,祖父身患失语症与离开家人的真相,以及在九一一事件中同样受到各种影响的普通民众。
在描绘九一一事件后对民众创伤碎片中还穿插着在二战中失去爱人与亲人的陈旧性创伤碎片。祖父以神秘租客的身份出现陪伴在奥斯卡身边帮他寻找,以自己的故事开导精神快要崩溃的奥斯卡。祖父的父母、怀孕的未婚妻都在二战中死亡,祖父自此拒绝与世界交流患上了“失语症”,将世界隔绝在手心写的“YES”与“NO”之外。曾尝试过重新开始,但失败了,痛苦的祖父因此离开家人试图斩断一切与世界的关联。时间无法抹去亲人失去的伤痛,它让美好的记忆更加沉重。
以零散性、碎片化的状态呈现角色的故事片段,将人在灾难性事件为失去亲朋的幸存者们造成的巨大而持久的创伤放大并集中在一起,这种白描式的创伤痛苦陈列,远比在传统影视作品中深刻挖掘事件原因、探索现象本质凸显作品艺术价值的手法更具冲击力。批判在宏大历史性叙事中将伤痛抹杀与忽略的行为,在展现事件表面、角色对事件的情绪反应以及对白话语中重构事件意义,挖掘零散与碎片细节中的现实力量,以更加自由与颠覆的叙事模式充分诠释着后现代主义的审美特征。
二、小人物的微观视角:创伤事件的个人体验
以颠覆传统权威、消解中心化为使命的后现代主义者们并不跟随现代主义者们的步伐将重点放在宏观层面,而是强调个体生命的重要性与普通人的价值意义,从小人物甚至是边缘人物的境遇出发观察世界、审视世界。后现代主义电影将其视作电影主题表达的有效手法与展现后现代主义思潮的重要审美,旨在打破传统的英雄主义神话,将电影作品从艺术的“高贵”中争取到一般平民的现实性地位。
著名后现代主义导演,昆汀·塔伦蒂诺便善于从个体视角出发,透视社会现实中的精神世界,其经典作品《低俗小说》以杀手、黑市拳击手、盗贼、黑社会老大及黑社会老大的情妇等边缘人物出发,描绘着一个个即便拥有美好的品质的边缘人物,但都无法抵抗地走向黑暗与迷茫的无奈。中国后现代影视作品也呈现出了渴望展现现实生活中边缘状态的审美特征,并涌现出了如《巫山云雨》《苏州河》《堕落天使》《疯狂的石头》等诸多从困惑与迷茫的小人物的微观视角出发映射现实的优秀后现代主义电影作品,以个体的形式构建极度空虚的现代化社会图景。
电影《特别响,非常近》打破了传统电影从社会宏观视角出发的叙事手法,从个体出发,以讲述个体对灾难事件反映的形式完成对创伤后民众心理问题的呈现,这种强烈的个人体验特征高度契合后现代主义审美的影视表现。电影大篇幅地讲述了奥斯卡的心理创伤,奥斯卡与托马斯既是父子又是挚友,奥斯卡极其热爱与父亲在一起玩耍、比赛甚至是争论的时光,但是父亲不幸在九一一恐怖袭击中丧生。悲痛万分的奥斯卡无法接受父亲的离世,他拒绝出席父亲的葬礼,躲在柜子里一遍遍听留声机里面父亲的遗言,甚至一次次靠着自虐来缓解痛苦……
才9岁的奥斯卡走不出父亲死亡所带来的阴霾,性格变得扭曲而阴郁,动辄对母亲恶语相向。此外,他需要时刻拿着能令他平静的铃鼓镇定情绪以免失控,他还恐惧一切未知的无法掌控的事物,不敢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因为它们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恐怖分子袭击的对象,不敢过桥,因为可能会出现桥梁坍塌的情况,甚至害怕老人、快速移动的人、孤零零的袋子、散落的鞋子、冒烟的东西、吃东西的人……整个世界变成了危机四伏的地狱,一切事物都充满危险并且不值得信任,奥斯卡和整个世界走向对立。一年后才敢走进父亲的房间尝试直面永远失去父亲的现实,但是又在发现了可能延长父亲离开自己时间的神秘钥匙再次选择自我逃避。
奥斯卡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小孩,但是他又是在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中对美国社会所造成的创伤的人物缩影,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在一次无法意料的灾难中分崩离析。时间能修复物质上的伤痛,但无法弥补美国人民的心理伤痛。除了奥斯卡以外,还有奥斯卡的母亲、祖母、祖父以及其他在寻找钥匙过程中所遇到的受到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影响的普通人。这些个人的微观视角所反映出来的具有平民化、小人物化特征的创伤性体验更具感染力,也更符合后现代主义影视作品的审美。
三、意识流镜头语言:深入人物意识领域
后现代主义电影中,电影制作人们会经常采用一种意识流的镜头使用方法,这种意识流的表现手法由西方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意识流小说创作中转化而来。不满足于对外部世界的单纯描绘或者记录,而是深入到个人内心世界和精神领域之中。赋予人物的心理活动或者意识活动一定程度上的独立性,以独立的镜头语言呈现在影片之中。这样一来,对电影中人物角色的透视则能获得更为深层的认知,从外在深入到内里。意识流的镜头语言一般是指电影中对人物角色梦境、幻境、回忆等想象空间的描绘,借此有效呈现人物的精神面貌、主观情绪与心理状态等抽象意识领域。
电影中的意识流镜头语言一般是穿插在对现实空间的记录性镜头语言之中,借助特殊的物件或者场景来完成意识流镜头语言的转换是一种常用的手法。奥斯卡走在熙攘的街道之中,却感受到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危机,镜头画面开始快速切换,距离不断地拉近拉远,周围的行人、街道的车辆、高大的建筑、街边的店铺开始旋转、变得模糊,都蒙上了一层恐惧的色彩。音响语言也开始发生变异,汽车鸣笛声、脚步声、小孩哭闹声、咀嚼的声音……一切声音的音调都被拔高,并且糅杂在一起混成令人恐惧的噪音。毫无疑问,这种意识流镜头构建的恐怖幻境源自于奥斯卡的内心世界,原本就敏感脆弱的奥斯卡在遭受了丧父之痛后觉得外界的一切都危险而恐惧,他拒绝外出,拒绝与人交流,变得更加抗拒这个世界,但在发现了父亲留下的神秘钥匙之后,极度思念父亲的他又不得不鼓起勇气寻找,外面的一切像是将所有危险糅杂在一起的混沌,这种无法挣脱但是又不得不深陷其中的压迫感让他恐惧万分。
奥斯卡在寻找第一位“布莱克”时看到了公园里父亲坐过的秋千,一下子便陷入了回忆中。父亲笑容和蔼地向奥斯卡讲述自己小时候母亲带自己玩秋千时的场景,介绍从右数第三个秋千是可以荡得最高的,也邀请奥斯卡与自己一起荡秋千……整个镜头画面从奥斯卡出门时候的阴暗灰色调逐步转亮变暖,阳光透过云朵洒落在草地、秋千还有父亲的脸上。恐惧的浪潮仿佛以父亲为圆心慢慢退去,一切都变得温暖而美好,世间获得了重现生机和有趣的可能,奥斯卡贪恋着父亲带来的温暖难以自拔。这一场回忆的意识流镜头充分流露出奥斯卡对父亲的无尽思念,他记得父亲的所有细节,能回忆起父亲的一颦一笑,说话的语调,他渴望美好的世界,但是只有父亲存在的世界才是美好的,这让他不得不沉浸在对父亲的回忆中。后现代主义电影中意识流的手法不仅仅是提高电影的审美价值和观感体验,而是将镜头从外面呈现走向人物的意识领域,以更为生动的形式表达人物情感、情绪,从而完成对现实社会创伤性事件的批判与谴责。
电影《特别响,非常近》从小男孩奥斯卡的故事出发,展现保守创伤性记忆折磨的普通美国民众的百态人生,将“生命”“死亡”赋予了个人化的阐释空间,这种后现代主义色彩的影视作品在揭示背后隐藏着的深刻的主题意蕴时,不似宏大严肃的历史叙事那般有着厚重的隔膜感,而是微观的个体视角中呈现着创伤与记忆、诉说与沉默之间的张力,具有极高的后现代主义美学价值与文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