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无尽》的荒诞美学与影像修辞
2020-11-14冯辉
冯 辉
(沧州师范学院,河北 沧州 061001)
如今的电影市场充斥着刺激观众感官的商业大片,在这种资本至上的时代幸好还有像罗伊·安德森这样的导演坚持着对电影内容及表达方式的个人理解,才使得电影作为一种更直观的体验方式引领观众进行深入的精神探索。使罗伊·安德森拿下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的影片《关于无尽》,延续了“生活三部曲”荒诞冷峻的艺术风格:影片只运用固定镜头,用简洁原始的方式回归到电影中最质朴的地方进行创作。在画面构图、光线、语言、情节等电影形式风格中体现出导演的风格,在简洁且荒诞的叙述中使观众体验到现代社会中人的生存境况,引发对存在的深入思考。
一、荒诞美学的三重建构
罗伊·安德森导演的影片风格总是带有一种强烈的荒诞感。作为一种美学风格的“荒诞”,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现代派艺术中发源,在战后产生的荒诞指的是人类丧失了目标,失去宗教信仰等一些超验的世界所带来的精神依靠。人丧失了行动目标和使行为可以被理解的可能,人的所有行为和行动也就都丧失了意义,甚至毫无用处。在尤内斯库的定义中,荒诞体现出某种人的精神特征,而在罗伊·安德森的电影中,荒诞则成为他在传达人的精神困境中的整体风格,而荒诞这一艺术风格首先体现在对重复的运用。
罗伊·安德森的电影往往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这种怪异的感觉不仅是让人产生奇怪甚至恐怖的感觉,而是更多地对观众所熟悉的事物、所习惯的思想和情感带来的震撼。而怪异感产生的首要形式是让人感到惊奇的重复,当然重复本身并不构成怪异,真正构成怪异的是重复的方式。在电影《关于无尽》中,有一个女性画外音经常出现并对电影画面进行叙述,而她表达的话语具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即“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女人在做……”“我看到一位人事主管无法感受到羞愧”“我看到一个男人不信任银行,于是把积蓄藏在他的床垫里”,等等。产生怪异的并不是这些简洁描述中所展示出个体的生存境况,而是“我看到一个男人/女人”这样的一个表达方式,在这样一个全知视角下对人物的境况的叙述,并通过这种重复的语言模式使观众感觉到一种怪异进而更多地聚焦在人物的具体行为以及对这一境况的思考上。
除了运用重复产生的怪异的荒诞手法,罗伊·安德森还运用时空错位的方式来加强荒诞感。在个体的生存环境中往往习惯了固定的时空模式,而在电影中时空可以根据剪辑的手法带来不同的意义,由于观众一般以人物为参照感受到时空的改变,出现不同人物。这使得我们能够区分电影叙述的时空变化,而由错位的时空拼接的方式却产生了荒诞的意味。在电影《关于无尽》中,穿插了一段二战中德国法西斯主帅希特勒战败后的情景,在一个地下室内,三个为了麻痹自我喝得醉醺醺的军官已经无视头顶上不断发出的轰轰爆炸声,看到长官希特勒走进房间还努力地站起来行礼,而进行这场非正义战争的希特勒,站在混乱的房间中感受着房间的震动和掉落的墙灰,希特勒最终明白这场战争他注定会失败。穿插希特勒失败这一片段前是一个男孩给一个女孩讲热力学定律,之后是一个老男人在公交车上哭诉他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前后片段人物与情节并没有一定的联系,但是通过剪辑在普通的电影叙述中加入希特勒失败的画面,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与具有历史决定性的时空瞬间并行,错位、分离的时空并置产生出平凡与不平凡的时空冲突,由此也产生了巨大的荒诞感,在平静的叙事中突出了叙事的焦点。
淡化电影情节也是罗伊·安德森的电影产生荒诞感的重要手段。类似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还有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该剧中的大部分对白缺乏逻辑推理,没有连续性和一贯性,从传统戏剧角度来看也确实没有什么情节。电影《关于无尽》也同样具备这样的特点,电影从头到尾并没有什么主线情节,大部分的片段性叙事都是在展现某些人物的存在境况与存在状态。这种对情节的淡化处理似乎都是为了与电影名称“关于无尽”的内涵进行呼应。影片以一对情侣拥抱着在一片城市的废墟上飘浮开始,以一个男人在空旷无人的路上修车而结尾,没有任何情节上的联系,仿佛在任何一处开始或者在任何一处结尾都不觉得突兀,这种“无头无尾”的情节处理正是“关于无尽”的体现,电影的形式与内容获得了统一的同时也带来了无尽的荒诞感。
二、构图与镜头语言:风格化的影像修辞
罗伊·安德森电影中的每一帧画面的构图都呈现出了精确的设计感,每一个人物在空间中的位置都显得恰到好处。在影片开始后不久,有一个男人抱着买回来的食物站在楼梯的正中央讲述他遇见老同学斯沃克尔·奥尔森打招呼却未得到回应的故事。男人站在楼梯尽头的平台上,几乎处于画面的正中央,两边建筑物与这个男人呈现出一动一静的对立状态,冷峻的城市建筑物也对男人的遭遇漠不关心,呈现出都市景象的冷峻与荒凉。
罗伊·安德森电影中的诸多分镜构图都容易让人想起意大利画家基里科的作品,基里科按他自己发明的艺术语言和手法作画,将一些无生命体作为人类社会的象征,运用多视点非传统式的构图构成一种单纯而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画面,造成神秘怪诞的空间和极具内在情绪的氛围。在电影《关于无尽》中同样具有多视点的构图结构,在走廊或者街道的构图中,罗伊·安德森经常借用街道的景深来延展画面的内容,在散点构图中不存在真正的焦点,因此,在电影中的叙事便成为未聚焦或者零聚焦的叙事,如与斯沃克尔·奥尔森打招呼的男人在后来的一幕中再次出现,这次他站在厨房与饭厅的中间,可以看到冒着白汽的锅和坐在饭桌前的他的妻子处在景深中。尽管男人还在抱怨斯沃克尔·奥尔森不和他打招呼甚至现在还有一个博士学位,但是观众的聚焦点并不总在这个男人身上,我们的焦点既被处在景深中的女人吸引,也被处在前景中的热锅吸引。在没有叙事焦点的片段中,观众的注意力可以随处安放,在被说话人以外的甚至是无生命的物体吸引时,也解构了电影的叙事中心。
除了对画面构图的精密设计,导演罗伊·安德森也运用固定镜头和长镜头来表达他对人的生存境况的理解。罗伊·安德森致力于回到简洁的电影叙事手段,在形式上回归到卢米埃尔兄弟最初拍摄电影时的手法,特别是固定镜头的运用。受限于拍摄技术原因,固定镜头成为早期电影拍摄的主要手法。在《关于无尽》中也大量地运用固定镜头,固定镜头由于其稳定的视点和静止的框架便于引发关于“静”的心理反应,引导观众对电影内容进行深度的心灵探索。在运用固定镜头的同时,长镜头的使用也是罗伊·安德森处理电影叙事的重要手段。在固定视角和框架内,对人物所处的状态进行长时间的展示,又因为对情节的淡化处理,因此给观众留下了足够的想象和反思的空间,如在一个由女性画外音引导的“我看到一个男人想要拯救家族的名誉但他很快就后悔了”的片段中,画面中一个男人靠着沙发坐着,右手拿着刀,怀里搂着被他杀掉的女孩,画面中的男人极度痛苦后悔,他轻抚着已经死去的女孩,同时又望向他的家人貌似寻求帮助,但是产生这些行为的具体原因、前后关联却没有交代,只留下哭得悲痛欲绝的男人、掩面哭泣的家人和一个已经死亡的年轻女孩。情节的淡化反而引发观众对这一情境的深入思考,究竟是何种家族荣誉竟夺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在对此类问题的反思中,关于人是如何存在的探讨也即将展开。
三、人类境遇与危机叙事的展开
由形式深入主题的过程中,罗伊·安德森展开了对存在主义哲学的现代叙事。现代人在丧失了信仰后,个体心灵往往处于被抛弃的状态。尽管有些人并不是有意从他们的心灵中驱赶走了上帝,但是面对科学对上帝的放逐,他们也只能任命在荒诞中生存。导演罗伊·安德森也同样致力于对现代人的生存境况与状态进行探索。影片中唯一前后串联的情节是一个牧师梦见自己被拿着鞭子的年轻人驱赶,竭尽全力地去扛着一个沉重巨大的十字架爬上坡,在他醒来后还惊叫着:“他们钉穿了我的手!”牧师去找心理医生咨询,医生问他是否知道什么原因引发他频繁做这样的噩梦,牧师点点头回答:“是当我开始失去信仰,不再相信上帝时。”
当尼采高呼“上帝已死”之后,现代人的精神依靠便开始无处凭附。在还有信仰的时代,人的行为、生存的境况都可以以上帝来解释和接纳,在每一次祷告中祈求那受难的耶稣来拯救,可是现在呢?现代西方人如何从个体角度处理信仰危机是人的生存境况的一大难题,作为牧师竟然不信上帝,却仍然要为每一个前来祷告的信徒送上耶稣的“血与肉”,重复着同样的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的动作和话语,经受着心灵的折磨,在如此荒诞的人生境遇中,牧师究竟如何能走出此困境?他去找心理医生咨询信仰问题,医生说“活着应该就满足了吧”,并告诉他一周后再来看诊。但是,痛苦的牧师在没到预约的时间就赶到医生的诊所,嘴里重复着“当人失去信仰时,该怎么办”?而心理医生却以他不能错过公交车的时间为由,与前台小姐一同把痛苦的牧师推出门外。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没有给超越个体存在的终极问题留有一丝回答的空间,自亚里士多德的思想逐渐引发西方世界关于科学技术的追求时,人的个体能动性便一直成为人心灵的主导。但是,这种精神在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后,在尼采“上帝已死”的精神宣判后,精神信仰与科学理性这一二元对立的本质性问题根本没有解决,而它们所产生的矛盾却给人的生存境况带来更深刻的荒诞感,人的精神到底最终能凭附到何处?罗伊·安德森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在拿信仰与科学、传统与现代的心灵慰藉的方式开刀后,无疑留给我们关于个体精神的更多思考。
海德格尔将存在转向处在历史时空中的每一个个体及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而罗伊·安德森的电影《关于无尽》,向我们展示的也是每一个与社会、历史、文化、信仰等产生方方面面联系的个体。他们具有自己的生活的内容,但也处于每一段的历史时空中——而这也可能是他将希特勒战败的场景、一支溃败的军队走向敌人的战俘营这样的场景进行展现的原因。个体永远生活在“此在”里,而每一个个体都与社会中的其他个体产生共在的联系,历史性的个人存在组成了《关于无尽》中的每一个“无尽”。
《关于无尽》以一个男人在空旷无人的田野里修车结束,看得出他很想找什么人帮帮他,但是空旷的田野中也只有他一个人,无奈他只好自己动手。电影在此突然结束,仿佛可以在任何时候开始与任何时候结束一样,无尽的内涵也在此体现。这也或许是罗伊·安德森对人的生存境况与信仰问题的回答,人不能指望别人的帮助,能拯救自己的只有人类自己、只有每一个历史性存在的个体。
而究竟什么是“无尽”呢?当罗伊·安德森超越生活和社会的本质,从宏观的角度对每一个个体进行凝视时,答案也随之产生。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这可能是人类生存境况的历史本质,也是每一个个体与其他个体共同生活的共在。《关于无尽》只提供了荒诞与冷漠、信仰与科学的终极悖论吗?并不尽然。当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给对面的女孩讲热力学原理:能量永生不灭,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的时候,也给出了关于“无尽”的救赎希望——它存在于每一个个体自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