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出鞘》：“阿加莎式”推理结构与叙事策略探究

沈妍斐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利刃出鞘》是由众实力派影星主演的推理悬疑类型片。影片讲述了富豪小说家哈兰在自己85岁生日的第二天被发现在自家庄园离奇自杀，遗留了亿万资产。由丹尼尔·克雷格饰演的久负盛名的大侦探布兰科被匿名人士雇用调查此案的真相。当布兰科与斯隆比家族的每个人对谈时，发现这里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可能在说谎，但只有哈兰的护工玛尔塔不会，因为她一说谎就会呕吐。事情越来越复杂，表面和睦的斯隆比家族为了争夺遗产丑态百出，而这起命案背后的真相也逐渐浮出水面。作为一部推理悬疑类型片，《利刃出鞘》在这个侦探电影略显“过时”的时代，以富有创意的反转情节构建了一个庞大的精英家族。家族中有着数不清的秘密，人性的欲望在不断膨胀。外籍护工玛尔塔的到来像是黑暗中的一丝光亮，她不仅仅是哈兰的护工，更是他的知心朋友。作为一个非法移民者的女儿，她从未被这个家族真正地接纳。在玛尔塔成为哈兰巨额遗产唯一继承人的背后，蕴含着影片的政治寓意与对现实问题的投射。

一、空间文本的呈现与时间秩序的确立

英国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的空间叙事有一个显著的特征，有学者称为“开会式”的空间设定，即“在某一特定的时间与地点，聚集了特定的人物圈子，每个人都疑似凶手，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揭晓，悬念解除、众人散去，密闭空间才会被打破”，如《东方快车谋杀案》中的火车、《无人生还》中的孤岛豪宅等，都是典型的密闭空间。《利刃出鞘》也采用了这种空间叙事的方式，影片中案件进程基本集中在斯隆比家族的豪宅内，从案件的发生、布兰科侦探对众人的审问，到遗嘱的公布，再到最后众人离开豪宅。一切的罪恶与善良、拥有与失去都在这里上演。影片开场时给了一只绘有“My House,My Rules,My Coffee”的杯子特写，影片结束时塔尔玛捧着这只杯子在阳台上俯看众人，完成了豪宅的易主。就如同步入了阿加莎的“大侦探波洛”和“马普尔小姐”的系列推理故事一般，豪宅、家族、闯入的侦探一一登场，每个人都有杀人动机，都有成为凶手的嫌疑。

虽然故事的背景设定是在美国南部，但影片中的斯隆比豪宅是带有“孤岛”性质的英伦风格乡野豪宅，可以看作是一种对阿加莎的致敬，人们聚集在这里上演着“豪门众生相”，具有强烈的戏剧张力。但同时，《利刃出鞘》又是“反阿加莎”的，我们不难发现，《利刃出鞘》与“阿加莎式”推理情节的最大不同在于，在阿加莎的故事中，通常真正的致死原因及手法是在最后被当作最终谜团揭晓的，中间有着重重的“烟幕弹”，以引出每个人物的秘密所在。但《利刃出鞘》开场便梳理了当晚的时间线索，布兰科侦探也轻易地推理出了每个人的秘密。影片甚至不到半程便以“上帝视角”为观众揭晓了哈兰当晚死亡的真相。而真相只是一个引子，引出背后更大的谜团。在情节不断的反转中，似乎真相本身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在这一过程中所造成的受众观影心理的巨大跌宕，才是影片真正想要突出的部分，在致敬的同时完成了影片的反套路叙事。

其次，影片不断地强调时间线索，使得受众可以从时间关系上建立叙事的秩序，后续情节的补充、人物意图的交代，都是以一开始便确立好的时间线索为基础的。影片分三个层次去交代案发当晚的时间经过。第一层次，从众人的口述中我们得知，宴会结束后，琳达曾三次被通往哈兰卧室的楼梯声音吵醒，乔尼在听到哈兰卧室一声巨响后前去询问，被告知只是弄翻了棋盘，在玄关抽烟的沃尔特在凌晨时分看到玛尔塔离开，并在玛尔塔离开之后看到哈兰下楼，而梅格在凌晨三点被狗吠吵醒。在这一层次中，玛尔塔有充分的无罪证明。第二层次，影片告知了我们在哈兰卧室发生的真相，即哈兰之死的表面原因——玛尔塔误给哈兰注射了十分钟内足以致命的过量吗啡，而后哈兰为她安排了脱身的方法并割喉身亡。一声巨响是哈兰绊倒了希望向众人求救的玛尔塔，沃尔特看到的下楼找食物的哈兰其实是沿小路、爬梯子、翻窗折返回来的、穿上哈兰睡衣的玛尔塔。随后影片用大量篇幅去描写作为“杀人凶手”的玛尔塔作为布兰科的助手，协助他调查的同时，不断销毁自己的“犯罪证据”的过程。第三层次，即哈兰之死的背后。其实大孙子兰森早就将两瓶药互换，而玛尔塔的失误恰好“负负得正”，给哈兰注射的是正确的药品。哈兰之死确是自杀，玛尔塔无罪。而凌晨三点的狗吠正是对着折返回来想要消灭罪证的兰森。影片通过层层递进却又不断反转的情节构建，一一契合了在最开始为观众埋下的伏笔，通过各个人物的散点视角建立了一个严谨的叙事秩序，并不断引领观众去探究秩序背后的因果逻辑，以及导演最终想表达的情感内涵。

二、政治隐喻与现实性内涵

当悬念退场后，政治讽刺开始主导影片的语调。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玛尔塔有着一个特殊的身份——非法移民者的女儿，玛尔塔拥有着一个以西班牙语为母语的家庭。但当斯隆比家族的人提到她的国籍时，每个人都说了不同的地方：厄瓜多尔、巴拉圭、乌拉圭、巴西，对于他们来说，玛尔塔真正是哪国人并不重要，他们虽表面上把玛尔塔称作家人，却从没有真正地在乎她。在玛尔塔与这个家族之间，有着分裂的巨大鸿沟。影片也在这两者的身上实现了政治隐喻的构建。

首先，斯隆比家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但细看之下，其实大家都是活在哈兰的羽翼庇护之下的。只有琳达是依靠父亲的本金进行了创业，女婿是出轨却不愿承认的懦弱男人。沃尔特经营的出版公司，只负责出版哈森的小说，无所作为。正如美国树大根深的精英阶层，商人与政客常在家族企业中安排家族内的人，以延续自己的利益，实际上能力不足，甚至德不配位。现实表明，美国精英阶层现在更进一步地切断了底层人士和移民者上升的路径，将社会利益进行垄断。而影片所想要表达是，是现在的美国只有通过“自杀”这种方式，切断既得利益者继承财富的路径，美国社会才能出现变革，出现活力。

其次，影片中所出现的多个细节也在不断地补充现实性内涵。作为影片线索出现、不断推动着情节发展的布兰科侦探提出了两条理论。其一是“万有引力之虹的终结”，其二是“甜甜圈里的甜甜圈”。《万有引力之虹》是美国作家托马斯·品钦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小说中提出了“热寂说”，即宇宙中的热能在散发完后会冷寂下来，整个世界将会冰冻。作者认为人类社会中的一切活动也能用“热寂”法则来解释，各种狂热在热能消耗光后会冷寂、趋向死亡。小说指出了尽管战后美国的实力在逐步强大，但其潜在的社会结构仍然布满疮痍。《利刃出鞘》以此细节暗示影片主题，在看似实力雄厚的庞大家族之下，仍然隐藏着忧患之处。美国社会亦是如此。而“甜甜圈中的甜甜圈”这段看似绕口的台词道出了影片的叙事结构和导演的用意所在——真相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接近真相的过程中我们所感受到的“无中心感”以及所体现的人性的复杂多面。在哈兰的家中有着一个以大量的刀与刀鞘制作而成的装饰品，组成了一个中心中空的“甜甜圈”。正如斯隆比这个庞大的家族，金玉其外，但人物之间的联结却是虚伪的，当哈兰死去并将全部遗产留给玛尔塔之后，他们将要开始学习依靠自己，如何独立地生活。

《利刃出鞘》呈现了一个充满寓言意味的故事，一方面，影片提供了一个具有模糊叙事特征的文本，让观众在参与、介入的过程中，通过拆解隐喻的意义获得观影的快感；另一方面，创作者试图用这种寓言式的叙述表达自己的政治观念和对社会的某种见解，建立与表达影片的文本意义。

三、黑色喜剧的幽默元素

作为一部侦探悬疑片，《利刃出鞘》运用了许多的幽默元素，在紧张“烧脑”的推理中形成了张弛有度的叙事节奏。构思巧妙的喜剧元素的加入、喜剧性人物的塑造等，都成为影片独具特色的叙事风格。艾略特认为构成现代幽默的三种成分是谐趣、幻想和哲理，在幽默之外，导演试图表达的是对于复杂人性的探究。

首先，影片中有几处令人拍案称奇的元素设置。其一是匕首。在哈兰家中有一个大量刀与刀鞘组合而成的装饰品，玛尔塔曾坐在这个醒目的装饰品前接受盘问。在契诃夫的小说中，有一种文学手法叫作“契诃夫之枪”，指的是最开始出现的东西，一定要在后文用到，否则便不该出现。在《利刃出鞘》中，匕首便是这样一把贯穿全片的“契诃夫之刀”。影片名为“利刃出鞘”，但整部影片只有在哈兰与玛尔塔的对话中将真正的匕首拔出了刀鞘，最终用这把刀自刎。而兰森想要拔出匕首刺向玛尔塔，拿的却只是一把弹簧刀。在戏剧化的反转带来的观影体验之外，也意味着“利刃出鞘”是影片的开始，而不是结束。拔出这把“利刃”的，是在影片开头便死去的哈兰。这暗示着其实这整场精彩的推理故事都是哈兰导演的结果。作为一个伟大的推理小说作家，哈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成功地撰写了人生中最精彩的一部杰作。

其二是玛尔塔一撒谎便会“呕吐”的设置，这让“不会撒谎”成为玛尔塔人人皆知的标签，也为影片中的最后一个反转奠定了基础。虚伪面具下的众人满藏心机与城府，谎言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却最终失去了所有。从不撒谎的玛尔塔最后依靠一个艰难的谎言获得了这场“战斗”的胜利。在真相与谎言背后，真正能够保护自己的匕首是善良的本性，正如玛尔塔选择救下弗兰，其实便是以人性的温暖救赎了自己。“撒谎便会呕吐”这一被设定的生理反应，不但构成了人物本身的行动特征，更深度参与了整个叙述的过程，并在影片的终局制造了意外的效果，体现了影片的巧妙构思。

除了玛尔塔之外，作为影片的线索人物，布兰科侦探承担了影片的幽默叙事功能。侦探是艺术作品中独具性格特色的人物，如“福尔摩斯”系列中不近人情、聪慧过人的福尔摩斯，“大侦探波洛”系列中挑剔成性、毫不谦虚的波洛等。布兰科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喜欢自言自语式的大段论述，时而有神经质的举动，十分具有喜感。但布兰科在整个案件中的推动性作用并不明显，影片对于侦探形象的塑造尚不充分，还有很多可供提高之处。

侦探悬疑片《利刃出鞘》在类型惯例上做出了突破结构的尝试，在影片三分之一处便揭晓了答案，剩下的情节靠“悬念”而不是“惊喜”来推动，能够最大限度上让观众参与到叙事进程中。影片借一场推理表达了导演对于时政的观点意见。玛尔塔代表的是被“掠夺”与“裹挟”、没有话语权的弱势方，她对面是嗜血的资本，而哈兰的“自殉”带有一种悲悯的情怀。黑色喜剧元素的加入充分体现了“黑色幽默电影呈现出一种欢笑与严肃态度的互相渗透以及快乐逻辑与批判精神结合的状态”，在富有娱乐性的观感体验之外，留给观众思考与批判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