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式生命历程的电影诠释
2020-11-14李兴军
李兴军
(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319)
人总是向往“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在柔媚的湛蓝中》)。然而,徘徊在死亡之径才是人生真相。人诗意地栖居的理想勾勒,映射出现实中人们的“否定式生命历程”。生命历程乃社会学概念,其内涵可界定为“在人的一生中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出现的,受到文化和社会变迁影响的年龄级角色和生命事件序列”。简言之,生命历程即是在人的一生中,通过年龄分化而体现的生活印记。否定式生命历程则是对人的生命历程中一种矛盾状态的抽象描述,即生命历程表象是一种直线式上升与自我肯定的循迹,但本质是一种螺旋式扬弃与自我否定或否定之否定的历程。否定式生命历程在诸多艺术形式中有所诠释,尤以文学作品为盛。电影是文学的延伸,其本质在于以视听语言对人类社会生活及其生命历程的认识、诠释与哲思。因此,在电影叙事中,也常对否定式生命历程予以诠释,由苏照彬执导的《剑雨》和饶晓志执导的《无名之辈》为此类影片的典范之作。
一、叙事、意境、风格:《剑雨》与《无名之辈》之奥秘透视
目前,学界关于《剑雨》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影片的美学意境、风格流变、叙事策略以及意蕴传达。在美学意境层面,《剑雨》一改过往武侠片的暴力美学,而是融入“隐逸化的侠义表达”和“去江湖化的空间想象”的生活化审美元素。同时,《剑雨》还充分融合了中国水墨画的艺术元素,江湖的血雨腥风被诗意阑珊地轻描淡写。在风格流变层面,《剑雨》“抱着对侠的敬畏却又要跳出侠的江湖……披类型片之‘形’而行写‘情’之实”。呈现出“武侠无侠”“江湖不在”以及“视觉张扬”的风格流变。在叙事策略层面,《剑雨》实现了三个维度的转变,即“叙事主旨的去江湖化”“叙事方式的个性化”以及“叙事内容的人文化”。在意蕴传达层面,《剑雨》呈现出多元化特质,因而也被学界多维度诠释。有学者诠释影片的尘缘与禅机,有学者诠释影片的剩女与欲女的女性意识,有学者诠释影片的景观特征与人文内涵。然而,对于《剑雨》所传达的否定式生命历程的独特人生意蕴,很少有学者关注。
《无名之辈》的导演以悲天悯人之初心,用蒙太奇和分镜头记录着繁华都市空间里边缘化人物的喜怒哀乐,成为当年电影市场的一匹黑马,在票房和口碑均获佳绩。因此,也引发了学界的研究热潮。目前,对《无名之辈》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艺术特色、人物塑造、情感表达以及叙事风格等层面。在艺术特色层面,《无名之辈》“主要运用了多线索的叙事角度、刻画圆形人物、黑色幽默的写作方法和以小见大的表现手法”。同时,还融合了小众方言与应景民谣,使得影片更充盈着市井烟火气息。在人物塑造层面,《无名之辈》可谓极为成功。“人物塑造的独特性和细节感人的创造,悲喜剧交织的出色呈现,对于底层人物性格命运描绘的真实生动,特别是带着向上追求的情感表现,这些都使得电影《无名之辈》的表现别具一格。”在情感表达层面,《无名之辈》传达了生活在底层社会民众的脆弱与感伤,“这个故事体认我们生命中的脆弱,救赎我们在脆弱中的无力感和失落失败的挫折感,抚平内心的伤痛,让我们得到一种精神化解和治疗”。在叙事风格层面,《无名之辈》更可谓独具匠心,融合了华莱坞荒诞喜剧叙事、底层叙事、方言叙事以及非线性网状叙事等电影叙事技巧、策略与美学。然而,与《剑雨》类似,学界依然很少关注《无名之辈》所传达的否定式生命历程的人生意蕴,涉猎者也仅认为《无名之辈》映射了都市底层社会民众的身份认同焦虑。既有研究对生命历程视域的稀薄关注,为本文研究预留了充裕空间。
二、时间、空间、角色、阶层:否定式生命历程的四维诠释
生命历程也是人生在世的旅程。就哲学层面而言,人生之旅的本质即海德格尔所谓的“向死存在”,这是一种“此在之可能的整体存在”,也即向死而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人们之所以不愿言明,盖因恐惧悟透人生真相后陷入无尽虚无。生与死的关系也是否定式的:生是对死的否定,死是对生的否定。在从生至死的时空中,人们时时刻刻地酿造着否定的情感、思想、意识与行为。从《剑雨》到《无名之辈》,二者作为经典故事片,均凭借多元独特的叙事结构、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个性鲜明的人物塑造,从时间、空间、角色以及阶层四个维度,细腻真切地诠释了都市社会人群的否定式生命历程,使得电影人与观影者在情感、思想以及意识等各维度产生强烈的共鸣与通感。
(一)生命轨迹的变迁:时间维度的生命历程否定
人的生命历程首先呈现为时间性。具体而言,时间性在个体生命历程中呈现为生命轨迹的变迁,比如生活、教育、工作、婚姻、自尊等的发展轨迹。在时间维度对生命历程的否定主要包括三个层面,即对过去的否定、对当下的否定以及对未来的否定。然而,当我们把分析对象定格在具体的个体时,还会呈现出复合式否定,如对过去和当下的否定、对当下和未来的否定、对过去和未来的否定以及对过去、当下和未来均否定。
《剑雨》中的转轮王曹锋12岁净身入宫,年近花甲仍是传送信件的九品太监。面对仕途的停滞不前,曹锋对于过去和现在都极为不满,所以他抢夺罗摩遗体,以望参透罗摩武学奥秘,在未来重启正常男人的生命之旅。细雨厌倦了过去杀手生活,特别是经佛法修为极高的陆竹点化后,彻底地否定了过去的以杀人为生,易容后以卖布为生。杀手雷彬有幸福的和谐家庭,因此也厌倦了杀手生涯,并承诺妻子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后,就回老家常州开面馆。江阿生原名张人凤,受伤被救治后之所以易容改名,是对当下和未来的否定,为被无辜杀害的家人报仇雪恨是他隐忍活着的唯一动力。在《无名之辈》中,生活落魄的马先勇、高位截瘫的马嘉祺、屡次被耍的胡广生、痴心爱情的李海根以及典当青春的按摩女真真,这些生活在城市底层社会的“无名之辈”,时时刻刻都想逃离其所生活之境,在时间维度对生命历程予以否定。机智狡黠的马先勇不满于自己当下的生活,不惜放下尊严地献功警察,效忠老板,只是为了能在未来获得“协警”这一他认为比较体面的职业。马先勇的妹妹马嘉祺身残志脆,对生活彻底绝望了,因此对过去、当下以及未来统统否定,意欲走上死亡之路,但奈何自己身体无法动弹,连自杀都得借助他人之手,她真的是绝望透顶,这是最决绝的否定。自称杀人如麻的悍匪胡广生和李海根是来自乡下的无业青年,不满意农村生活而进入城市,一心想出人头地。然而,面对城市的车水马龙,缺乏文化又无劳动力市场所需的职业技能的他们,竟然心生邪念抢劫手机店,以期一夜暴富、扬名于世。也只有对过去和当下极为不满意与否定,才会鬼迷心窍把抢劫当勇敢。《无名之辈》中的小人物普遍呈现否定式的生命历程,尤其是对过去和当下生命处境的否定,且以荒诞不经的方式对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展示出了歇斯底里的追求。当然,《无名之辈》的电影类型本身就属于荒诞喜剧片,荒诞的人物形象、荒诞的角色对白、荒诞的故事情节以及荒诞的叙事风格,建构了一个悬浮于现实之上的荒诞世界。这是赤裸裸地对现代化都市生活的调侃与反讽,也是对生活在繁华都市中微如尘埃之群体的脆弱与不安的悲悯与慨叹。
(二)生活场域的转移:空间维度的生命历程否定
空间性是人的生命历程的第二维度,与时间性合二为一,则构成了人的生命模式的整体性。换言之,任何人都是生活在时空交错的场域。时间在某种程度上是无形的、看不见的,我们所能看见的是日月的东升西落、季节的岁序更迭、沙漏的沙粒流动、日晷的影子位移或者钟表的指针转动,这些都是时间的现象,而非时间本身。但是,空间却刚好相反,它是有形的、能看见的,也能感知的,它就是我们生活处境的一切,是我们脚下的土地、头顶的天空、耳畔的风霜雨雪以及眼前的山川河流。空间流动性是人类生活的显著性特征。很多人都生活在一种逃离与回归的徘徊状态。在电影《剑雨》中,细雨厌倦了冷冰冰的黑石组织,携带罗摩遗体从京城一路南下,易容后隐逸在喧嚣的市井。市井社会是嘈杂的。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引流卖浆者,皆汇聚于此。但细雨仍然乐在其中,不觉其乱,甚至在遇见江阿生后,少女的情愫悄然泛起,并与其结为伉俪。转轮王曹锋作为九品太监,也算是官府中人,但他厌恶在庙堂空间的卑微生活,秘密建构了与庙堂空间相对立的江湖空间——黑石组织。雷彬作为黑石组织的成员,貌似对黑石组织忠心耿耿,内心里却向往男耕女织田园牧歌式的乡野生活。在电影《无名之辈》中,本性善良的乡村青年胡广生和李海根逃离了贫瘠的乡村,怀揣着“出人头地”的纯真梦想,来到了高楼林立街灯闪烁的都市,即使找不到梦想的栖息地,却依然固执地游荡在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城市森林。逃离乡村闯入都市,折射着对乡村空间的否定。然而,当李海根发现都市并非久恋之地时,梦想与真真回到乡下,盖一座大房子,面朝大山,春暖花开,又是对都市空间的否定。安不下的都市,回不去的乡村,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往复徘徊,莫名的焦虑游荡在身体的每一根毛细血管,这也是城市化进程中普遍呈现的进城务工青年的生命模式。
(三)身份认同的拒斥:角色维度的生命历程否定
在时空交错的社会中,角色与身份在人的生命历程中至关重要。人们通过角色扮演寻找着身份认同,但人们似乎不太安分,总是通过角色否定来调适身份认同。从《剑雨》到《无名之辈》,这一社会现象得以充分诠释。如由朝廷官员转变为江湖组织首领,由职业杀手转变为个体工商户,由农民转变为市民,由保安转变为协警,由按摩女转变为家庭女,由平凡之人转变为非凡之人。
电影《剑雨》中,转轮王憎恨自己的声音,憎恶自己不长胡子,实则是对自己作为太监这一身份的不认同。从正常男人变为阉人,是转轮王对先赋角色的否定;在与朝廷分立的江湖社会组建黑石组织,并操控朝廷官员任命升迁,是他对九品太监这一自致角色的否定。抢夺罗摩遗体,以期生残补缺再生造化,也是对太监身份的否定。因此,当叶绽青和细雨嘲讽转轮王的太监身份时,立刻激发了转轮王的杀心。雷彬承诺妻子回常州隐居,彩戏师连绳背叛转轮王,同样是对江湖杀手的角色否定。细雨经过陆竹佛法点化后,花重金请神医李鬼手易容,隐于市井,亦是对江湖杀手的角色否定。故事结尾处,当遍体伤痕的细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诉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日晒、雨打……”时,她已经彻底否定了冷酷无情的江湖杀手身份,而成为一个至死不渝的痴情儿女。电影《无名之辈》中,胡广生、李海根以及肇红霞等乡村青年进城务工,意欲融入都市社会,成为市民,则是对农民的角色否定。马先勇生活在都市边缘,经历了妻死妹残,却依然固执地追逐当协警的梦想,甚至不惜放下尊严,食警察的残羹冷炙,隐忍警察的冷嘲热讽,则是对保安的角色否定。对生活绝望透顶的马嘉祺气走保姆,声嘶力竭地反抗换尿不湿,以死来维护人的尊严,是对残疾人的角色否定。更值得玩味的是,在《无名之辈》的对切镜头中,剧中人物先期都隐去了真实姓名,以绰号“大头”“眼镜”及通俗称谓“妹娃儿”进行对话。无论是姓名,还是绰号,不仅是区别于他人的社会符号,而且饱含着起名者的文化意蕴与社会期望。隐去姓名而用绰号,意味着对姓名所附着的文化意蕴的无意识否定,以及对绰号中所蕴含的社会期望的有意识肯定。上述种种角色冲突与转换,均源于个体对自身过去和当下的社会身份认同的焦虑与拒斥。
(四)社会地位的流动:阶层维度的生命历程否定
人是自我建构的存在。因而,阶层社会应运而生。处于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们,其生活处境以及生命模式也差异明显。前文所述电影《剑雨》和《无名之辈》中的角色否定的原动力,即是人们对所处社会阶层的否定。社会阶层有高中低之别。处在较高阶层的人们充分沐浴着物质与精神的阳光雨露。反观处在较低阶层的人们,他们的物质资料也许能维持生存,他们的精神养分则几乎为零,这是一个非人的世界。人们之所以要想方设法摆脱过去和当下的社会角色,是源于这一社会角色意味着他们处于较低的社会阶层。而处在较低社会阶层的人们在社会互动过程中,往往被搁浅于劣势的社会地位,因而经常遭受他人的忽视、冷眼、蔑视、不屑、嘲讽、欺凌以及任由摆布。这使得置身其中的人们备感焦虑、压抑、愤怒、焦躁、苦闷、伤感以及脆弱。因而,挣脱过去和当下的社会地位束缚,由较低社会地位向较高社会地位进行流动,是所有人的共同追求。正如与电影同名歌曲《无名之辈》所传达的:粉身不下跪,碎骨不可畏,纵然生命无奈,也要怒放精彩。这就是愤怒的、疯狂的、卑微的、骄傲的无名之辈们,孜孜以求向高阶社会层级流动的生命姿态。
转轮王曹锋憎恨他地位卑微的不堪过往,于是他习得超凡武艺,创立江湖黑石组织,通过掌控各州府官员秘密和暗杀,操控官员升迁与生死。黑石组织虽然是非法团体,但转轮王对组织内外人员具有生杀予夺之权,从而使自己生活在自我建构的较高社会阶层之中,以抚慰九品信差的卑微之隐痛。胡广生和李海根这两个本性淳朴善良的青年,因为不甘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竟然心生邪念,抢劫手机店。世人皆知,抢劫是非法行为。那么,他们为何会铤而走险呢?撇除侥幸心理,深层的原因应是从社会底层向社会中高层流动的炽热欲望,冲昏了他们的头脑,扭曲了他们的理性,玷污了他们的灵魂。可见,他们对过去和当下所处的社会阶层的否定程度之深。马先勇绞尽脑汁地向警察献媚献功,同样是不满于自己当前处于的社会地位。其实,保安和协警的社会地位差距是微弱的。但是,马先勇为了超越这微弱的差距,放下尊严,卑躬屈膝,甚至差点牺牲性命。若不是对当下所处的社会阶层歇斯底里地否定,何以至此呢?
三、结语:电影乃一门诠释生命模式的视听艺术
电影《剑雨》和《无名之辈》这两部视听艺术佳作,虽然叙事风格迥异,但对否定式生命历程的人生意蕴诠释却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因而,影片上映后,不仅给观影人带来悲喜交错的审美同感,也使得观影人对否定式生命历程的生命体验产生共鸣,与影片中的人物共命运,思其所思,感其所感,爱其所爱,恨其所爱,人影交融,忘乎自我。否定式生命历程是芸芸众生共存的生命模式,人们往往身处其中而浑然不觉。但艺术家们是敏感的,他们能敏锐地捕捉到隐藏在人们内心深处转瞬即逝的情感体验与理性哲思,并通过艺术作品予以呈现,比如文学、音乐、美术、舞蹈、摄影、戏剧、电影或电视。其中,电影作为年轻的视听艺术,在诠释生命模式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电影能同时通过视觉和听觉两条轨道传达情感、思想及美感。电影的银幕犹如一束穿透力极强的光束,将影片中爱恨交加、苦乐杂糅的人物群像,直接投射进观影人的脑海,并直抵观影人内心深渊的幽玄之地。《剑雨》和《无名之辈》作为故事片,编剧、导演和演员们敞开心扉,直面人性的荒原,把深埋在形形色色市井人物内心的隐秘,用蒙太奇镜头呈现出来。通过影片中社会底层人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窥见了都市生活的人间万象:市井的热闹难掩人生的寂寥,纯情的所在弥漫着隐隐的苦味,街灯闪烁下灰色之影遍地,所有人都怀着缕缕惆怅站在此岸眺望彼岸,每个镜头都聚焦着否定式生命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