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浮城谜事》《推拿》《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看娄烨的影片风格

2020-11-14

声屏世界 2020年19期
关键词:娄烨情欲观者

欲望的发声

观看的欲望。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曾经在《视觉快感与电影叙事》一文中提到:“电影满足了观看的快感的原始欲望,而且它还进一步从自恋方面发展了观看癖。”笔者认为,即便穆尔维的这一理论是针对女性电影而提出的,但作为一种影像艺术,电影以可视的形象、可听的声音,为观者建构了一种虚拟环境,观者在观看电影的时候,常常因为情感的投入和心理、人生经历的共鸣,对影片中的人物产生共情,这便是第一层最基本的“观看欲”,即由“观看”与“自我认知”的碰撞所带来的快感。

在这一基础层面上,娄烨喜欢运用大量长镜头、手持跟拍镜头来最大化实现拍摄内容的真实性,在冷静甚至冷漠的镜头记录下,给观者最大程度的“观看自由”。因此,娄烨的作品总是呈现出一种戏剧化叙事与纪实风镜头相结合的特征。

例如,《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开篇便运用了一段与剧情毫无关系的长镜头,镜头从高空俯视而下进入城市内部,展示了改革开放前沿广州的部分状态,废墟、旧楼等客观冷漠的空间建筑,象征着剧中的人物在如此动荡的时代下注定颠簸流离、无所依偎的命运,使观者由然而起一种同情又无奈的观影体验。而拆迁部分的冲突情节,娄烨导演以手持镜头如参与者般穿梭在人物的争斗中,甚至打破画面构图的平衡与美感,试图以此方式将观看者领入事件现场。

在另一层面上,故事的主角在娄烨的影片中常常成为“窥视”的主动发起者,受众通过娄烨的摄像机观看主人公眼中的世界,这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观影体验。

又如,影片《推拿》第一个镜头便是模糊不清的车祸现场。随着旁白的出现,观者才知道镜头此时代表的是“小马”的主观视角。不同于主流商业电影在镜头上刻意追求美感的特点,《推拿》的镜头模糊、晕眩,几乎让人心生反感。娄烨试图逼真地将一个即将失明的孩童的视力呈现给观众,通过观者眼睛与心理的联动,让观者切身体会到“盲人”的世界。

接下来,随着旁白的深入,镜头转为第三视角,我们看到了车祸的受害者——“小马”,从主观体验中跳出,重新以一个旁观者的客观角度介入故事,但镜头仍然保留着盲人视角模糊不清的特点。娄烨试图以此方式最大程度还原当事人的视界,但实际上却剥夺了观影的快感。因为无论以何种镜头模拟盲人的视角,一个拥有正常视力的观影者仍无法投入到这种角色扮演之中。

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认为“摄影的美学特征在于揭示真实”,娄烨通过主观镜头与客观镜头的交互运用、长镜头与跟拍镜头的结合,客观冷静地展现了故事人物最真实的世界,在画面呈现上最大程度抽离了创作者的主导性,将观看的权利转交给观众。

情欲与毁灭。情欲与爱情,可以说是娄烨影视作品重点表达的主题。他企图表达性与爱不可分割的关系,却又将情欲展现得过于直白暴力,以至于很少存在美感,甚至伴随着虐待与毁灭。

弗洛依德(Freud)曾指出:“性兴奋不仅来自所谓的性部位,更且来自全身各器官。如此我们为自己提供了一种原欲量子的概念,我们称其精神表现为自我原欲。”这种欲望其实有着非常复杂的反应过程和概念。在娄烨的电影中,性爱通常都不是简单的男欢女爱,而有着更深刻、更原始的欲望意义或象征。

例如,《浮城谜事》中的两场性爱镜头。在这两场男欢女爱的表达里,“性”不再是一种全身心的愉悦,而是一种宣泄或证明。这种“性兴奋”实际并不来源于身体,而是内心的欲望——她渴望通过这种方式重新占有丈夫,或者被丈夫重新认可,来重申自己的地位。较之于陆洁,桑琪与乔永照的性爱,将男权的主动地位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性”更是成为一种极端的毁灭方式。唐奕杰在KTV中撕破了剧中人物一直维持的和平关系,将四角恋的事实赤裸地摆在阿云的面前,强迫她重新审视自己作为一颗棋子的现实,彻底摧毁了阿云的伪装,将其为了爱情漂泊在他乡的弱势游民身份展示无余。对于唐奕杰来说,通过侵犯情敌的情人获得心理上的抚慰和身份的重申。

弗洛伊德曾在《性爱三论:爱情心理学》的“性变态”一章中指出:“多数男人的性欲之中都混合了侵略性和征服欲,表现在生物学上者,使得他向性对象求爱的时候,如果不会遭遇阻抗让他去克服,便觉索然无味。”如果说乔永照的“性虐待”与唐奕杰的“性侵犯”是情欲关系中极为常见的,那么娄烨在《推拿》中,便将“情欲”的宣泄以另一种极端的方式推向了极点。

在《推拿》中,王大夫一方面受到债主的威胁,需要拿出自己结婚的存款为弟弟还债,一方面忍受着女朋友小孔与小马的调情。在偷听了小孔与小马的谈话之后,他最终选择了一种极端的泄欲方式——自残。

如果说王大夫仅仅是出于想省钱的目的选择自残,娄烨没必要将这一爆发点安排在他偷听女友与小马的谈话之后。在之前的电影叙事中,王大夫甚至多次处于小孔与小马调情的现场,也正是因为他没有得到小孔的同意,无法先将结婚的钱拿去救急,才造成了接下来的后果。然而,基于一个男人的隐忍,亦或者是出于一个“盲人”没有眼睛,无法通过视觉判断现场的局限性,他一直选择沉默。

因此,这段自残的剧情包含着一种变相的“情欲”,亦或者说,王大夫对于小孔的“欲望”,才是最终导致他对自己施虐的根本原因。自我毁灭,其实是对自己身为一个“盲人”而失去了男人的尊严的惩罚,也是对小孔的指责与惩罚。

正如上文提到的理论——性兴奋实际来自于身体的各个器官。而“眼睛”,可以说是获得“性兴奋”的首要途径。对于丧失了视力的盲人来说,接受“情欲”的方式就偏向于听觉和触感。

值得一提的是,弗洛伊德提出:“‘美’的观念植根于性的激荡,其原意乃是‘能激惹性感者’。”这一点在《推拿》中尤其得到了证实——失去了能判断主流意义上“美丑”的眼睛,盲人能够更加客观、从原始欲望表达对于“美”的追求与情欲。

都红是《推拿》中“美”的代名词,而所有盲人承认都红的美都是从客人对她的描述中而来的。沙复明是一个追求美的盲人代表,他在耳听“目染”之后,对都红产生了所谓的“爱情”。然而这究竟是爱情,还是仅仅出自于他由“美”的幻想对都红产生的“情欲”,其实是显而易见的。失明的沙复明仿佛是还没有视觉能力的婴儿,只能依赖听觉和触觉感知他渴望了解的概念。他对美的欲求,正如吮吸着母乳的婴孩对于母亲的原始依赖,充满着直接、粗暴的占有欲,他渴望占有都红的美,甚至残暴地吃掉她的美,这是情欲最原始的状态。然而,这种原始欲望的表达终归隐藏在一个成年人自我压抑的形态之下,隐藏在一个盲人的身份之下,被扭曲和理解成了“爱情”。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与其说娄烨是在表达爱情与情欲的纠葛,不如说他是在探索人物内心深处原始欲望的表达,而这种表达,往往带着毁灭的因素,是极端而痛苦的。在娄烨的故事中,主人公常常追逐着“性”,却企图通过这种粗暴的方式,实现超越“性”之外的更复杂的欲望。

城市与身份

娄烨曾在采访中提到:“每一座城市对我来讲就像每一个人一样,被各种各样好看的衣服打扮着,可是我想去看的是衣服后面的东西,身体,还有血脉……它实际上就像是一种人的情感。”对于以娄烨为代表的第六代导演来说,他们的成长伴随着中国社会改革开放的重大变革,旧的体制、思潮在他们这一代走向消亡,电影更是从文艺的殿堂走入生活,成为一种大众娱乐的新兴方式。对这些从电影学院走出来的青年来说,如何在动荡的新社会中迅速找到身份认同,如何从刻板的电影观念中找到一种既自我又能够适应潮流的方式,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情。因此,他们的作品中常常透露出一种叛逆和自我反思。具体表现在娄烨的作品上,便是他对于城市空间感的关注和表达。而“城市正在取代国家成为社会身份及至个人身份建构的基础”。在娄烨的镜头下,不同的城市环境、社会情况深刻影响着剧中人物的发展和结局。与其说是他们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不如说是在时代滚滚前进的潮流中、在更迭变换的城市下,潜移默化地造就了这样的人生。

例如,《浮城谜事》讲述的故事发生在武汉一对中产阶级的夫妻身上。影片中有大量关于武汉这座城市环境的空镜,不同的是,伴随着衣食无忧的陆洁的武汉,是高桥、城市等充满现代化的建筑;伴随着桑琪这个中下层人物的武汉,是拥挤陈旧的街巷、凌乱无序但烟火气息浓郁的场所。

同一个城市的不同空间面貌,暗示着两位女主角不同的身份地位,也印证着城市中两个层次的女性对于婚姻的态度——陆洁文雅高尚,与乔永照的相处模式相敬如宾但毫无波澜,他们是契约关系;桑琪传统卑微,习惯取悦迎合乔永照,把他当作生活的重心,他们更像是主仆关系。

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故事背景更是尖锐地选在处在改革开放前沿的广州地区,故事的时间跨度长达25年,城市的发展和变迁更加深刻地影响和印证着剧中两代人的爱恨情仇。影片一开始的长镜头,便漠然地将观者引领到一片城市废墟之中,那个时代由拆迁带来的各种问题,直接成为故事的引线,也暗示着阿云这个为爱从中国台湾而来的女主角无处安家、颠沛流离的宿命。

城市的不稳定,带来的是居住者对自我身份认同的模糊。娄烨在不同作品中用了大量同样的意象来暗示这一点,比如浓雾、暴雨、深夜、废墟……这些存在于城市的各种现实,被娄烨记录在摇晃不定的镜头中,隐喻着剧中人物悲惨阴暗的命运。

爱情的追逐

不管是主流价值观认同的感情,还是隐藏在社会底层默默进行的情爱,娄烨的电影从未离开过对爱情的表达。

但是非常有趣的是,即便娄烨的电影中有着正常形态的爱情——比如《浮城谜事》中陆洁与乔永照的婚姻;《推拿》中王大夫与小孔的恋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唐奕杰和林慧的婚姻,这些被主流价值所认可的情感形式,都充满着欺骗与曲折,最终以悲剧告终。

主流商业电影充斥着太多正能量的情感,刻画着许多正统社会观念所提倡的价值。而娄烨的电影集中关注边缘人物、特殊群体的爱情。《浮城谜事》中,妻子陆洁最终选择了成全丈夫和情妇的爱情;《推拿》中,最圆满的爱情表现在小马与妓女小蛮身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更是呈现了四种没有结局的爱情。

不难看出,娄烨带着一种公平的人文关怀,以客观的镜头与叙事,弱化了道德矛盾,给了这些情妇、妓女全新的生活姿态。他并不主观地评价这些人物本身的对错,而是聚焦在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及心理状态上,展示她们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的挣扎。

然而,如果肯定娄烨是一位悲天悯人的导演,却是有失偏颇的。在《浮城谜事》中,即便桑琪与乔永照有了家庭,乔永照却因此失去了事业和房子,可以说一无所有,他在结局也没有逃过警察的调查,重新卷入对蚊子之死的侦查中;在《推拿》的结局中,即便小马与小蛮拥有了平静幸福的二人生活,这种幸福感却被沙复明的厕所吐血、都红的不辞而别所淡化了;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四对人物的爱情全部破裂无果。在不同的城市环境下,每个人都承受着自己的宿命,这也是娄烨的另一种客观纪实。

结语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娄烨的影片风格,不管是镜头语言、欲望的诉求还是爱情的主题,都试图用一种客观、本真的状态呈现给观者。从娄烨的影片中,观者更容易获得观察这个社会的边边角角,体会边缘人物与特殊群体的生活。

娄烨的影片中多有黎明。本是象征希望的开始,却常常在晃动的空镜头中被赋予一种处在车水马龙的大环境下无可奈何的宿命感。但或许希望与无助反复交织,才是娄烨所关注的人生,才是最真实可触的人生。

注释:

①李恒基,杨远婴.外国电影理论文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②[法]安德烈·巴赞,崔君衍.电影是什么[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

③[奥地利]弗洛伊德.性爱三论:爱情心理学[M].林克明,译.台北:志文出版社,1998.

④娄烨,Norman Brock,Placidus schelbert.《苏州河》访谈录[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及表演版),2000(04):53-55.

⑤孙邵谊.电影经纬:影像空间与文化全球主义[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19.

猜你喜欢

娄烨情欲观者
端午节观龙舟赛
娄烨电影中的纪实主义风格——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为例
娄烨春风永远沉醉(下)
光影行者
心中的景致
启示
掌握情欲催化剂
心中的风光
娄烨:给“散客”拍电影
《白日焰火》:情欲秘语的性别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