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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散文诗:在思想的隐喻里展开或释放 (十四)

2020-11-12黄恩鹏

散文诗 2020年10期
关键词:海浪散文诗隐喻

黄恩鹏

再看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牧歌》:

我继承了一座我很少去的黑色森林。但一天,死者和活人换位的时刻到来。森林活跃起来。我们并非没有希望。那些最棘手的案子虽经过许多警察的努力,仍悬而未了。我们生活的某一角落也有一个悬而未了的爱,我继承了一座黑色森林,但今天我走入了另一座:明亮的森林。所有活着的都在歌唱摇头晃尾爬行!这是春天。空气十分强壮。我持有遗忘大学的毕业证书,而且两袖清风,像晾衣绳上的衬衣。

进入特朗斯特罗姆的语言隐喻系列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这当然毫无疑问。还在于,特氏有惊人的语言转换、巨大的隐喻力量。他常常赋予事物以秘密,塑造精神生活和梦境的自由向度。这些,都与灵魂关联。比如瞬间闪现的诗性光泽,打开声音、色彩与视觉等不同的界面,让思想的闪电四散开来。而意志和艺术所共有的东西,则让空间更为活跃和激荡。

特氏的散文诗并不多。这章《牧歌》有着对于世界向度的走向,有着一个可以解释的可能。诗文本依然以主体“我”进入客体。“继承”是时间的延续,然而那一座“黑色森林”是什么呢?当然是模糊不清的社会状态。是需要一种力量(光)进入,并能明晰地证明,那光明对于森林的重要作用。“很少去”或者不曾去过的存在。这便让存在有了神秘性。那么,这个神秘性是否在吸引主体“我”?在时间的限量上忽然有了一个转折之处。这个转折之处似乎让诗人看到了一个希望的来临:“但一天,死者和活人换位的时刻到来。”黑白世界的颠倒,个人命运对于世界命运的构成、影响和最终达成的和解,成了对这个世界一种存在的解释。

那么,这样的颠倒又和解,事实上是一种意识形态的颠倒或者悖反。这是时代或者国体的反映。那一座“黑色森林”“活跃”了起來,也就是说从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中苏醒了过来,变得清楚。过去那些曾是阴郁的所在,变得明亮了起来,也让内心充满了亮度——“我们并非没有希望”,在绝望中诞生的,定然是欣悦的。“最棘手的案子”指的是什么?是否就是一种禁锢人们思想的东西?这是对历史自由向度的拷问。“悬而未了”是没有解决的问题。还需要整体时代大机器来修复。当然是一个十分艰难的问题。“生活的某一个角落”是自己的生存之地。有危机存在,也有爱与希望,而这些都与自己有关。“悬而未了的爱”是对封闭了的缺少自由的关注。于是,有关“自由”的隐喻,便在这里有了想往:

我们生活的某一角落也有一个悬而未了的爱,我继承了一座黑色森林,但今天我走入了另一座:明亮的森林。

自由来临。历史会改变现在的一切。神秘的过去或许只是短暂,重要的是现实的自由。“明亮有森林”是精神的照耀。“所有活着的都在歌唱摇头晃尾爬行!”瞬间完成的自由生命是精神性的,而不是完全被禁锢在“黑色森林”中,那一座被我所继承了的黑色森林,改变了模样和状态,变得充满了生机。这是新生力量的召唤。春天来了,一切都在明亮中被呼唤而出。“空气”被赋予人化。人化了的自然则是和谐的。“遗忘大学的毕业证书”是对于自由的最好明证。它是过去时光里留下的记载。这份美好是纯正的,不容置疑的。“两袖清风”,是希望没有力量的牵制,可以自由自在。“像晾衣绳上的衬衣”,一个“像”字便把暗喻或隐喻变成了明喻,它执著于某种生活的寓言。诗文本的组成,便形成为由暗到亮(黑色森林——明亮森林)的过程,也是从低音到高亢明亮的“提升”过程。

“牧歌”的象征意味便在这样一种意境下形成。它是象征,也是隐喻本身。还是一切现代派诗歌的起始。其中的意象派又把它发展到了极致,他们找到神秘主义哲学家史威登堡的所谓“客观对应物”,起最大作用的手法就是隐喻。在神秘主义看来,诗歌离不开意象,更离不开隐喻。而特氏的隐喻文本似乎有着不尽言说的可能。因此,瑞典文学院将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授奖词称特朗斯特罗姆“通过他精简的、透明的意象,向我们展示了通往现实的新途径”。所言不虚。

再看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小说《海浪》。每章的序言(引子)都是一章极好的描述一天不同时段的散文诗。以海浪和太阳的涨落与变化对应人的生命,跟在每段引子后面的,是六个没有姓氏的、高度形式化的人物在各自相应人生阶段——从儿童时代、学生时代、青年时代、中年时代直到老年时代,这几个瞬间的内心独白。不只如此,每章的展开情节部分,也同样是哲理性的生命之经验散文诗——这样的一部以散文诗语言写就的“人生意识流”的作品:从早到晚一天的时间流变所暗示的,是人生由盛到衰的时光。其裹挟着的关于生命、时间、痛苦、希望、死亡等人生问题的思考,让人玄思。让人不得不悟觉生与死的矩限:

我开始写下一个数字,于是世界就被圈在里面,而我自己则是在这个圆圈的外边;现在我把圆圈连通——就这样——封接起来,成为一个整体。世界就是一个整体,而我则在这个整体之外,哭喊着:“啊,救救我,别让我被永远赶出在这时间圆圈的外边。”①

引子与正文互相映射,为读者的感官开辟出前所未有的、细致入微的通道,最大限度地接近生命、时间、意识以及感觉的实质。文本结构及内容,超过了小说所能容纳的范围。是一部地道的“跨文体写作”,更是以散文诗为主体的文学文本。如写风中大海:

起风了。浪波擂鼓似的拍击着海岸,就像有一群缠着头巾的战士,一群头裹着布巾、手里握着涂了毒汁的长矛的人,正在高高地挥舞着他们的武器,向着正在吃草的畜群,向着那头白色的绵羊发起攻击。

大海,本身的词义是动势的。在这里,诗人看见的大海,是一个充满杀戮的大海。他的身下是动的,涌动的一群高举武器的人;他的前面是静的,一群不知不觉正在吃草的绵羊。如此写大海之潮,真是令人叫绝!这里,诗的主体是他也是我,两个:或也是高举武器的人,或也是低头吃草的羊。初心正觉,在一动一静里展开诗的想象,灵感也是无束漂泊。我想,写这段时,伍尔芙一定是在大海边面对海浪描摹的。它所暗示的,又是什么,谁都可以联系或想象:与时代?与这个国家的命运?与生命的终极关怀?这是文本的力量。伍尔芙的写作,常有幻象出现:

它们将我卷在它们巨大的浪峰之间,我被弄得头上脚下,我被翻转了;我四脚朝天,躺倒在这些长长的光影里,这些长长的浪波里,这些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同时有人在后面追逐,追逐。

海浪的意象是较难理解的。它由“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像熟睡中不自觉的呼吸”“呈现出鱼鳞们的闪闪亮光”到“黯淡”“稠密”;从“强有力地不断伸缩着,仿佛一台发动机反复地吐吞着它的力量”到“铺上了灰色的阴影”;“从黑暗浓重”到“纷纷破碎”,鲜明地体现富有生命意义的意象。它是一种哲学的思辨。柏格森的哲学对意识流文学,尤其是初期的意识流作家影响尤为深远。柏格森在《创造的进化》一书中如此阐述这种“生命的脉动”,与《海浪》无不有着必然的联系。柏格森认为生命的冲动有两种不同的倾向。一种是生命冲动的自然运动。即生命冲动的向上喷发,它产生一切生命的形式;一种是生命冲动的自然的逆转,即向下的坠落,它产生一切无生命的物质事物。这两种倾向根本对立,互想抑制。

伍尔芙在她构思《海浪》时认为,海浪有两条不同的水流:向前飞的蛾;中间耸立的花朵;植物不断地破碎与新生。因此,在《海浪》中,伍尔芙不止一次地用水滴的凝聚和坠落来形容生命的流失。如在第八章中,伯纳雄说:“时间的一滴坠落了”“在我心灵的屋檐上形成的一滴坠落了”“在我心灵的屋檐上,时间一边形成,一边又坠落”“当窗上一滴水珠带着沉淀物沉甸甸地落下来时,时间也坠落了。这些都是真正的循环,都是真正的事件”“我凝成了;一滴坠落了;我坠落下来”。《海浪》是隐喻加抒情的小说,却以超现实主义的“神秘性”,来反衬一种亦真亦幻的现实。这种超现实主义散文诗似的文本写作,在伍尔芙作品中比比皆是。

然而,超现实主义并不是万能,也并不能成为诗歌文本写作的主要要素,虽然它能把人类的梦幻、潜意识,视作为超现实并映射现实的东西,但其艺术表现,还是要依附事物的原质。这是有喻义的文本法则,也是诗的要义所在。即便是兰波、圣-琼·佩斯、迈克尔·布洛克、罗伯特·勃莱、特朗斯特罗姆等超现实主义诗人,也迷恋一种“东方古老式”的神秘力量。而埃利蒂斯曾自豪宣称:欧洲人在黑暗中发现了神秘,希腊人则是在永恒的光明中找到了它。当希腊的画家从一位晌午走向大海的少女裸露的乳房上,看到一只栖息的蝴蝶,光明中的神秘就在眼中呈现。“神秘之美”便成为被许多诗人探寻的东西了。

诗歌艺术中,正如萨瓦托所言:“分解性语言更有灵活性”。在西方诗歌中,一些冷凝的词汇,如“坟墓”“傍晚”等语言元素较多。它们的倾向性预谋是黑暗、阴晦或忧郁。“岸”与“太阳”语言元素的倾向性预谋是“光明”。黑暗与光明是反义词,揳在语句里便产生幻影式的反向喻义。鲜润的春天与迟暮的秋风、存在的事物与已逝的光阴的“反义转换”,也许就是罗兰·巴尔特所说的“秋天写作”状态。这种状态,也让诗人找到了“借以说话的”文本,为其倾向性预谋找到了挥洒美妙的想象力之所在。而一个诗人美妙的想象力,正是摧毁和创造诗歌语言镜像的力量。

诗性的睿智,语言的喻象,其实就像悬浮海上的“冰山”。我们所能看到的,仅仅是浮在海面之上的山体部分,在海水之下的大部分的山体我们还没有发现。但它却具有浩大的力量。因为,它所承载的是整个冰山之重。语言也一样,它所承载的,正是被展开、被隐藏了的在原象之外的意义群!而在语言隐藏文本喻义的同时,有些时候,创作者本身也未必能够诠释得了。

在语言的运用上,诗人能从“神秘之美”中捕捉“另一种风”,这是由现代诗的“无法确定性”决定的。“无法确定性”让诗人灵性得到哲学意义的释放。那种超验于本体之外的思考,让语言有着非同寻常的光亮,也因此有了“阳光倾斜金子落地”的思考。一些诗人的作品中有大胆的比喻、新奇的节奏、巧妙的文字游戏以及巴罗马克和超现实主义的特征,因而被视为语言的冒险。但是,这种独出心裁的吟咏,让一些诗人似乎更能在诸多“语言介质”中揳入奇幻的想象。如兰波的《晨曦》,起句是“我曾拥抱夏天的晨曦”,结句是“醒来已是正午了”。结尾的一个字“醒”字,道出了开头实为“梦”。这为整章铺下了基调:它是梦幻之诗。梦幻,恰恰是超现实主义诗歌的根本要旨。我们读到了中间的段落,则为梦的过程——亮光淡白的小径。冷杉林地。金色瀑布。宝石般的露珠挂在草尖上。鸟鸣。花开。原野。少年。女神……当少年看见了这个女神时,“那人”(我)要掀揭去她身上的轻纱罗裙,最终还拥抱了她!接着,一连串的“过程”出现了,令他沉醉。突然——“晨曦和孩子一块坠倒在那林子下边”。正当这美妙的故事即将往下一步延伸时,一个遗憾的结句,让这美妙戛然而止:“醒来已是正午了。”这最后一个句子变得断裂、破碎和残缺、欲言又止的节制。“醒来。已是……正午了。”也许这样译,更有味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有意断裂句子或拆解语言——这正是诗文本为读者留下空间的迷人之处——文本的空白断裂带。让读者在这个断裂了的语境下,自己去想象,去弥合,去填充,去细读。

兰波的《晨曦》与鲁迅《野草》里的《好的故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二章比照,有些许相似的语境——幻境的玲珑剔透。物态的迁思妙想。梦境的灵动曼妙。其唯美意绪,都在文字中了。周遭一切围绕他的,是梦的无穷美好:小船。小河。山阴道。草。花。狗。茅屋。静水。游鱼。云。塔。斜栏。农夫。村妇村女。新禾。竹林。让他在“寒冷的秋夜”里看见了“美的事,像一片云锦”。喻指什么?只有对“寒冷的现实”有着切肤之痛、有着抗拒和厌恶的人,才会寄望于一个美轮美奂的梦境。而中国古代文赋中亦早有此类文本,如:宋玉《高唐赋》中的巫山神女、曹植《洛神賦》中的凌波仙子洛神,这些超离现实的梦幻,何其的相似!

超现实主义的文学主张由兰波直接承继。关于超现实主义,也许布勒东的解析更为出色,他认为“超现实主义试图凭借意识写作,使某些船只免遭鱼雷的进攻。有点儿像一条充满幻觉的鬼怪船……做梦和无意识写作是心灵活动的产物。如果这些心灵活动的产物能尽量与表达心声的意愿分开,尽量减少随时准备当制动器用的责任观念,尽量避免为‘智力的被动生活以外的东西所控制,那么这些产物就会具有下述优点……它们提供了一把钥匙,用以无限期地不断打开那只装有无数抽屉的、叫做‘人的箱子……”②超现实主义诗人排除了梦与写作之间的距离,他们欲以梦的感受者的身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记写梦幻。逻辑与意识是他们创作中必须时刻警惕的敌人。布勒东相信“那两种似乎矛盾的状态——梦幻与现实——将来会变成一种绝对的现实”,“我之所爱、我之所思以及我之所感都使我倾向于一种独特的内在哲学。这种哲学认为,超现实存在于现实本身,既不高于现实,也不在现实之外。”③他认为生与死、真实与幻想、过去与未来、能言传的和不能言传的,都不能看作当然的对立面。而焦虑、痛苦与浑然不可捉摸的感觉,以及人类灵魂几乎难以把握的幻象,是人沉浸其中之故。如何把握灵魂的一体与分裂的揆度,确实关乎诗文本的创作。就如同太阳刚刚照在水面上瞬间氤氲而起的雾气一样,总会在其中影影绰绰地现出岛屿洲渚、树木岩石的形状。

诸多作品中,诗人将奇谲梦幻经内心加工,再进行移植、渗透、揳入,使其有着整体的“互生”效用。有时候,更是一种“移情”在起作用。本意上的虚构与想象,更服膺于诗的创造性本身。诗的夸张和变形,是通向内外世界之先验的。而诗人有意来隔离现象与本质。有时可以完全不考虑语义,而只以单纯的声音来表现某种事物。也许,这样更能够让文本纯粹,使诗文本更具有细读和探研价值。它讲究词与词的强行黏合、句子长短与标点的视觉效果以及多义修辞,等等,这是散文诗优于其它文体的地方。今天的我们,对世界经典文本的细读过程,也是将之融入自己的创作技巧的过程。虽然渊源有自,但需踏雪无痕,这是散文诗高手创作的一种终极之境。

注:①【英】弗吉尼亚·伍尔芙:《海浪》,曹元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第16页。②伍蠡甫主编《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第117页。③伍蠡甫主编《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第172页。

译介

日比格尼夫·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1924-1998),波兰著名诗人,生于利沃夫,早年曾经在华沙和克拉科夫攻读法律和哲学,1956年以来陆续出版了诗集《光的和声》《赫耳墨斯、狗和星星》《物体研究》《科吉托先生》等,先后获得过科斯西耶尔斯基奖、列瑙奖、赫德尔奖和耶路撒冷奖。他与米沃什、辛博尔斯卡、罗泽维支等人一起被西方评论界认为是20世纪波兰最重要的诗人,在欧美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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