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 想
——近访王羽佳
2020-11-12访谈者斯蒂芬维格勒编译校译
访谈者/ 斯蒂芬·维格勒 编译/ 李 博 校译/ 孙 栋
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见到过许多著名的音乐家,但这次我在纽约上西区的餐厅中等待那位“知名客人”时,比往常更紧张。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这次的采访对象魅力非凡—几乎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她早在十几岁时就已成名;她天赋超凡,再高的协奏曲曲目的巅峰难度,对她而言都举重若轻,无论是拉赫玛尼诺夫,还是普罗科菲耶夫、巴托克的作品,她都不放在眼里。她,就是王羽佳。
羽佳登台时的造型给观众带来的冲击不亚于她那激动人心的演奏。《纽约人》杂志在2016年9月刊登的一份人物简介中这样描述羽佳和她演奏的《“槌子键琴”奏鸣曲》:“身着露背装……她看起来像个‘施虐狂’或驯狮助理。这位女士所穿的高跟鞋透露出掌控一切的讯息,她要驯服曲目中的‘野兽’。先征服这一首,然后是那一首,还有贝多芬!”
看完她的演奏,我已认定她一定很高傲。她在舞台上的表现完美且振聋发聩。实际上,她在北京的一名发小描述她是“我所认识的最自信的人”。一言以蔽之,我当时预感一位掠食性“半豹人”将会出现在我的身边,就像影片《豹妹》(Cat People)中纳斯塔西娅·金斯基扮演的角色一样。
读者朋友们想象一下,当我注意到一位年轻女子从雨中闪进门,一位女服务生伸手指引向我所在的餐桌时,我有多么吃惊。她很漂亮,穿着低调的运动鞋、宽松的蓝色牛仔裤和运动衫,在舞台上散发出的拒人千里的魅力无影无踪。她面带真诚、温暖、甜美的微笑,朝我走来。
“嗨!我是羽佳”,她一边和我握手,一边说道,然后坐下点了一份汉堡和薯条。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原本我就知道她个子不高,但我没想到她会与德·拉罗查或皮雷斯一样身材纤小—甚至比那两位还苗条。不过,身材虽小,能量却巨大。李斯特、普罗科菲耶夫或拉赫玛尼诺夫等人的作品,需要钢琴创造出最震撼的音响效果。羽佳毫不费劲就能媲美丹尼斯·马祖耶夫、霍拉西奥·古铁雷斯、亚历山大·托拉兹等钢琴家的演奏。要知道,这些钢琴家的身型可都是她的两倍!
她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走进来时你在读什么呢?”她指着我的笔记本问道。“噢”,我有点儿猝不及防,“就是一些我一直深思的问题。人们想知道你是怎么选择音乐会服装的。”她天性爽朗的笑声凸显于周围食客的嘈杂声中:“我可以跟你说,我真的非常喜欢我的服装设计师。还有,既然我还不到30岁(采访时她还未满30岁—译注。),所以,我穿那些服装看上去还是不错呀!实际上我非常清楚我的身材娇小,但是当我按照自己的方式打扮时,我不感觉渺小和娇小—哪怕是坐在九尺施坦威钢琴前。”
那天晚些时候,我与钢琴家霍拉西奥·古铁雷斯共进晚餐。对于他的一首拿手曲目—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古铁雷斯特别佩服羽佳的演奏风格。他了解到羽佳的纤小体型时,吃惊地说:“在舞台上,她看上去并不纤小。一方面,她的手看起来很大;另一方面,她拥有田径运动员似的腿和臂膀!她的演奏可不小气。”
实际上,羽佳的手虽不算巨大,但也相当大了—差不多与阿格里奇、内田光子、海伦·格里莫等人的手一样大。她的手可以灵活演奏拉赫玛尼诺夫作品中的宽广音域和李斯特作品中跨越两个八度的技巧。古铁雷斯注意到:“在奇之后,再没有任何人像她那样大气地演奏大型曲目。”古铁雷斯并不是第一位注意到羽佳与阿格里奇有相似之处的人。她们俩都有超绝的技艺、爆发力的气场和无限魅力,令观众起立、跺脚并欢呼。
实际上,作为阿格里奇的接任者,羽佳迎来了她的第一次突破。2007年3月,阿格里奇计划与波士顿交响乐团合作出演四场音乐会,在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演奏中,一同登场的还有客座指挥查尔斯·迪图瓦(阿格里奇的前夫)。羽佳回忆阿格里奇当时多么随性地引导聚光灯投向她:“阿格里奇似乎是这样问我的,‘我累了……你想不想代替我与波士顿交响乐团一同演出?’我答道,‘当然愿意!这还需要您问吗?’”
当时19岁的羽佳尚不了解柴科夫斯基的这首协奏曲,但是她学得超级快。系列音乐会的第一个晚上,我作为观众坐在交响乐大厅中,最初观众们脸上显露出的些许不悦之情被她开场演奏的惊人力量冲散了。协奏曲结束时,观众起立不停地鼓掌,他们俨然已转变为狂欢的人海。与阿格里奇相比,羽佳诠释作品时无所畏惧、充满气场的表现更加青出于蓝。
羽佳出生在北京的一个艺术家庭(妈妈是舞蹈家,爸爸是打击乐演奏者),6岁时开始学习钢琴。一年之后,随着超凡才能的显露,她被中央音乐学院附小录取。到15岁时,“聪慧和良好品位”为她在柯蒂斯音乐学院赢得了一席之地。
阿格里奇请她去波士顿救场时,羽佳还是柯蒂斯的一名学生,她因此一夜成名。然而,在当时的古典钢琴音乐圈内,许多人就已对羽佳有所知晓了。我第一次听说她是在2002年,指挥家大卫·津曼给了我一份广播录音,一位15岁小钢琴家与他指挥的苏黎世市政厅管弦乐团合作演奏贝多芬的《G大调第四钢琴协奏曲》。听完后,我被演奏的复杂度和深度震惊了。我发现这位十几岁的小钢琴家已经具备如此强的掌控能力。不久之后,羽佳音乐会经纪公司的朋友给了我一张她演奏会的CD,其中就有肖邦《降b小调钢琴奏鸣曲》和斯特拉文斯基《彼得鲁什卡》,它们与基辛15岁时的演奏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不太为人所知的是,在接替阿格里奇演奏之前,羽佳还为其他杰出钢琴家,包括基辛、鲁普和普莱亚进行过补位演出。其实对于羽佳来说,与这些大师齐肩并立只是时间问题。在与波士顿交响乐团合作后,羽佳就与德意志唱片公司签订了录音合同。在那以后的十年之中,羽佳成为少数几位人们愿意花钱购买唱片的钢琴家之一,并且是大型音乐会的卖座保证。
在某些方面,羽佳甚至明显超越了阿格里奇。其中最重要的是她想要探索全部钢琴曲目的好奇心和她无所畏惧的演奏方式。实际上,在过去的五十年里,阿格里奇一直都在弹奏大同小异的曲目:巴托克的一部协奏曲—《第三钢琴协奏曲》,这首相对简单;普罗科菲耶夫的一部协奏曲—广受欢迎的《第三钢琴协奏曲》;普罗科菲耶夫的一部奏鸣曲—相对短小的《第七钢琴奏鸣曲》;贝多芬五首钢琴协奏曲之中的前三首,以及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的两三首;几乎没有当代音乐。
不同的是,羽佳似乎对一切都有强烈的兴趣。她演奏勃拉姆斯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也演奏更长、更有挑战性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据我所知,除了弗拉基米尔·阿什肯纳齐和叶菲姆·布朗夫曼这两位钢琴家在他们年轻时可能做过相同的事之外,再没有其他钢琴家像羽佳一样,在同一个乐季演奏钢琴协奏曲的三大巨制—巴托克《第二钢琴协奏曲》、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和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她演奏普罗科菲耶夫的两部篇幅最长、最有难度的奏鸣曲—《第六钢琴奏鸣曲》和《第八钢琴奏鸣曲》,也演奏拉威尔所作的独奏版《圆舞曲》(阿格里奇仅仅演奏双钢琴版);她的节目清单还包括勃拉姆斯的两部《帕格尼尼变奏曲》(阿格里奇从未演奏过其中一首),类似的案例不胜枚举。
显然,羽佳的演奏能达到如此宽度与深度的主要原因是她的好奇心和惊人的记忆力。虽然如此,她也不避讳带着谱子上台,她认为,为了学会高难度曲目,若像一些著名钢琴家那样休假长达几个月,很是可笑。如果你上网搜索关键词“王羽佳,巴托克《第二钢琴协奏曲》”,你会找到几个她对着乐谱演奏这首难度极高的乐曲的视频。她的表现出色,几乎不看乐谱—那她为什么还要用谱子呢?对于这个疑问,她说:“在其中一场巴托克《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演奏中,管弦乐团的一名成员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回答说,‘等等!你难道没在使用乐谱吗?’”
“你若到了一定年龄,没人会介意你弹奏时面前是否有谱子”,她继续说道,“我确定,不管是过去的里赫特和柯曾这样做,还是今天梅纳姆·普莱斯勒这样做,都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完全了解他们所弹奏的曲目。所以,无论演奏者的年龄多大,即便是很年轻,观众都不应该介意!”
羽佳相信人们对使用乐谱存在误解,即“如果演奏者使用乐谱,就说明他们没准备好”。她表示:“那样想是不对的。我使用乐谱,不是因为我把它当作安全保险,而是不用担心忘谱,这样可以把注意力放在与观众的交流上。不看谱时,谱面上的内容也会从我的头脑中不断闪现出来,这种情形在没有乐谱时是无法想象的。”
“甚至最伟大的钢琴家们也害怕忘谱”,羽佳说。她提到一位演奏贝多芬和舒伯特作品的大师,大约三十年前,接近中年的他在职业生涯中出现了障碍。现在,他虽已年过七旬,但因为可以大大方方地使用乐谱,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舞台上,并开始重获名声,旧日光环大多得以重现。“他的演奏能力很出众,但是忘谱的焦虑有时会击倒他”,羽佳说,“就某种程度而言,这种焦虑会折磨我们所有人,所以我不希望自己有这种担心。”
午餐后的卡布奇诺端上来时,羽佳问我:“你的笔记本上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我说:“对于难度极高的曲目,大多数钢琴家要等到他们的成熟期才敢挑战,你为什么在这么年轻时就想做这件事呢?比如,你为什么决定将贝多芬的《“槌子键琴”奏鸣曲》先于其他奏鸣曲列入演奏计划?为什么你计划表演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而不是他规模稍小的其他作品?”
羽佳想了一会儿说:“我演奏《“槌子键琴”奏鸣曲》是29岁,而我30岁时将演奏《哥德堡变奏曲》。我猜你可能会说,我演奏的曲目都跟我的年龄相关。”随即,她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槌子键琴”奏鸣曲》是贝多芬的第29首钢琴奏鸣曲;《哥德堡变奏曲》由基于其开篇咏叹调的30首变奏曲组成。
之后,羽佳转而严肃地说:“我感觉人们经常对年龄与所弹曲目之间的关系有刻板印象,但是面对规则,我所做的就是打破它们。《“槌子键琴”奏鸣曲》或《哥德堡变奏曲》这些作品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她的看法当然是正确的:一位钢琴家越年轻,他就越容易学会那些最复杂的作品。对于这个问题,羽佳在柯蒂斯的老师加里·格拉夫曼曾做出解释:“一个人年轻时,通常对事物的难度缺乏了解,在这种情况下,他(她)就会一往无前,直至学会为止。有时候我会等到准备充分时才开始做某事,而一旦时机来临,我又会因恐惧而不敢尝试,所以就要逼自己一下。”
羽佳说:“大多数人学习的方式是从简单起步,逐渐走向复杂,但是从年幼至今,这不是我的方式。我总是更喜欢从最大、最难的事情开始,如当我开始把李斯特的作品放进节目单时,我是从《b小调奏鸣曲》开始的。在我的一生中,演奏过许多贝多芬作品,包括我在十几岁时演奏过的他的五部协奏曲中的四部—我仅留下《第一钢琴协奏曲》在以后的日子里演奏。然而,我从没有在我的演奏会中演奏过任何贝多芬的奏鸣曲。人们常常在我的CD签售会上问‘为什么你不演奏贝多芬的曲子?’这个问题在我的耳边反复出现了三四年,后来我想,‘你们想要听贝多芬的奏鸣曲是吧?好,那我就给你们来一首50分钟的作品!’”
羽佳演奏的《“槌子键琴”奏鸣曲》长度仅略超40分钟,其速度明显比著名的吉列尔斯、布伦德尔和巴伦博伊姆等人演奏的版本快。在练习这首鸿篇巨制的短短几个月时间里,羽佳对这首作品进行了仔细的研究和思考。她同意席夫的观点—太多人把这首作品演奏得过于呆板和宏大。虽然贝多芬为前两个乐章所做的速度标记在很多人看来存有争议,但很清楚的一点是,贝多芬想告诉演奏者这首作品必须以快速进行演奏。“如果你想让演奏产生听觉美感,那么演奏这首乐曲的要点—能量和紧迫感—恰恰被你错失了”,羽佳说道,“在学习这首乐曲时,我一直聆听贝多芬晚期的其他作品,包括《大赋格曲》、两首晚期弦乐四重奏、《庄严弥撒曲》和《迪亚贝利变奏曲》。这并不是我一早醒来就想听到的东西,但这些乐曲中蕴含的能量和力度是弹奏《“槌子键琴”奏鸣曲》时需要汲取的。”
羽佳对这首作品的看法随着年龄的增长可能会有轻微变化,但是她对此作品的诠释已经很了不起了—轻易比肩阿什肯纳齐、波利尼和巴伦博伊姆等钢琴大家与她同龄时的水平。在第一乐章中,充满力量的音符毫无阻力地高速流动,但没有忽略错综复杂的细节、音乐的内在声部及和谐的色彩让经典结构一览无余;谐谑曲段落中,音乐在钢琴家的手中“调皮地”跑跳;慢速乐章的演奏轻盈、周到,而不是无限伤感的深奥表达;最终的赋格曲像X光射线一样,清晰地彰显出贝多芬对位艺术的复杂性。
对一位还不到30岁钢琴家而言,羽佳演奏的《“槌子键琴”奏鸣曲》是其巨大的成就。不太严谨地说,她还有四五十年可以继续努力。“要想真正理解这首乐曲,我还要等些年”,羽佳坦言,“我弹得越多,就越会发现其中的复杂性。这首乐曲有许多层次。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自己显露出来。”她说着,又笑了起来:“但是否需要演奏来实现,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