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树结(三章)
2020-11-12潘新日
潘新日
谦谦女贞
女贞是长大的冬青,有成精的味道。
就它的名字而言,我宁愿把它当作“女树”。一个“贞”字,使女贞猛然间高洁起来,老让人联想到古代那些贞洁女子。但我更情愿叫它君子树,因为,在众多的树种里,唯有它一年四季常青,绿意盎然,永远不卑不亢,隐身于后,默默地生长。
因为先听到名字,后见到它,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女贞肯定是罕见的名贵树种,等认识它之后,我还是惊讶了许久。我知道女贞向来性情温润,朴实率真、婆娑多姿。可以单株成景,也可以片林取胜;可以做造型树,更可以做行道树。应该说,它种到哪里都不用怕,好活,造景也快。
我曾经在公园里见到一棵球状造型女贞,说是球,却有一间房子那么大,郁郁葱葱的。我真佩服园艺师的细致,那么大,那么圆,咋修出来的呢?正思忖间,恰好碰到一个年轻的园艺师搬着梯子过来修剪女贞球,我有点诧异,竟是一个女娃。我问她,这树是你修的?她笑了,你不相信?说着,她爬上梯子,干起活来。老远,我还在回头,这女子的手真巧,竟为我们创造了这么大的美好。
美的东西,都是养出来的。
古代人把女贞叫做贞女、冬青、蜡树,都是好听的名字。古人讲究,现代人便心口相传了。
严格地说,女贞是南方树种,这些年,它一路向北迁移,跨过长江,跨过淮河,跨过了黄河。简直是义无反顾,一路北上。我查过资料,女贞可以耐零下十二度的低温。我敢想象,好多和它一起北上的南方树种,像它这样不被冻死,又长得好好的,可以说屈指可数,你不能不佩服它顽强的生命力和强大的适应能力。
树,也是有生命的,它们都尽可能地寻找出自己生命的边缘。
近现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在《阮郎归·女贞花白草迷离》的词里写到,女贞花白草迷离,江南梅雨时。阴阴帘幙万家垂。穿帘双燕飞。朱阁外,碧窗西。行人一舸归。清溪转处柳阴低。当窗人画眉。如此把女贞花开在梅雨季节,燕子在越窗而过,游船回归清溪,女子在柳树低垂的窗下化妆的安静生活刻画得细致入微,让人浮想联翩。女贞花开,生活幸福,一切都在大自然中显现美的向往。
不是吗?不然古代贞子姑娘的爱情凄美传说,怎么会一代代地流传开来,那因贞子姑娘而得名的女贞,为何会这样袅袅婷婷,俊秀挺拔呢?
词也好,传说也罢,女贞是现实的,栽在那儿,风景就美了,也不用担心,冬天树叶落尽,一片萧条。有它,就有绿意天下。
我这么说,不是说女贞徒有一身好的外表,外加一个好听的名字。它的叶子是可以入药的,古代的仙方里,女贞叶是必不可少的一味。而现代人,会取女贞叶,经过在24小时的浸渍之后,用蒸馏法来提取清香的冬青油,用作甜食和牙膏的添加剂。我曾看见过老中医,用冬青油特有的收敛、利尿和兴奋的功效入药,用来治疗肌肉疼痛,效果不错。取于自然,用于自然,这是中医的奥妙所在。还有它的果实,食疗的有女贞子茶、女贞子粥、女贞子酒,都是平民百姓喜欢的,上好的绝妙佳品。
多年以后,儿时的小伙伴在路上指着一棵大的女贞对我说,他曾爬过20多米高的女贞树,“呼呲呼呲”爬到上面,才知道下不来了,头有点晕。我笑了,不是笑他胆小,是笑他自己把自己送到害怕的境地。
有时候,我也在想,女贞这么一步步地北上,为了啥?当然,不是它自己走过去,是人为地移过去,可它就能成活,就能长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由此,我想到北方消失的女贞人,那么顽强的一个民族,竟然找不到了。人挪活,树挪死。恰恰相反起来,这世间的事,真的不好解释。
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好不夸张,我生活的地方,走到哪,都会看到女贞的身影。想起民国的一个乡党,主政一个县时,在县府门前种了两排女贞,我每次去都要去看看,可惜,前些年,在城市拆迁时被全部砍伐掉了。虽然,那里绿化得也很好,但总觉得会少了点什么,时不时,心里会漾起一丝丝遗憾……
谦谦女贞,今年植树节,河滩上又多了一大片君子树。
亲若银杏
亲,是对人的爱称。对树,就牵强些。可用在银杏身上,用心一想,就恰切了。
我说的亲若银杏,有点人情的味道在里面。老家的庭院里,谁人的院内院外没有几棵银杏树?刚栽的不说,古老一点的百余年,年轻一点的也有十几二十年的,天天相处在一起,喝着它的叶子泡的茶,吃着它结的果,就像邻家大叔一样亲切,多好呀!
当然,我说的亲若银杏还远不止这些。村子里的银杏,最早的有太太公那辈、太公那辈的老树,最多的还数祖父辈和父亲辈的树,这些散落在各个院落的银杏,不分老嫩,总是无私的,一年年的尽最大可能,为每家造福。
一种树,一旦与亲人联系上,那这种亲就满满地融进每个人的心里,不觉间,就亲切了。这样看来,把银杏树称作公孙树就好理解了。爷爷栽树,孙子受惠,代代后人受惠。自然,树的根须和人的根系连在一起,不亲也亲了。
早上,新发的嫩叶把带露的叶片伸到窗外,把小鸟清脆的啼啾递到屋里,让刚刚睡醒的一天充满了绿意,充满了生机。披衣下床,打盆洗脸水坐在银杏树下,刷牙、洗脸。春风,从院墙外拐进来,满身的花香,被小鸡一个个从地上拣起来,化作门口的一声声犬吠。是二秃子背着竹篓来喊我一块采新鲜的杏叶炒茶的。他父亲有高血压,喝这茶习惯了,就上了瘾。
银杏树家家都有,二秃子贱,专门挑我们家的银杏采。他说我们家的银杏树老,叶子好。小好家的更老,可他不敢去采。小好的奶奶管得严,她一看见人去采她家的银杏叶,她就跳着骂,你还没有动手,就落一肚子气。时间一久,就没人敢去她家采了。那老太太振振有词,说什么,新鲜的叶子采光了,会影响银杏结果。到底会不会影响,谁也说不清。反正老家人的木桌上,时常可以看见冒着热气的银杏茶,绿茵茵的,可好看了。
可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年的植树节,大人们都要带着家里的小孩,种几株银杏苗,然后,乐呵呵地盼着它长大。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曾组织各村的支部书记,到我们老家参观银杏种植,价格好的时候,一棵树结的白果,可以卖近万元。那在当时,可是个天文数字,看得出,大家都很心动,眼睛里都冒着绿光。可惜的是,政府号召了一下,竟没能推广开,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银杏作为行道树越过江北,只是最近十年八年的事。向北走的最远可到东北,但长势不是多理想。不过,银杏浑身都是宝,很多人不仅喜欢它的外在美,更多的人欣赏它的实用性。
我一直认为,银杏大献风采的时间不是在春天和夏天,而是秋天。人们已经习惯了银杏的绿色,而最看重的是秋天的银杏。此时,秋风和寒霜是银杏叶的着色剂。一夜的霜,银杏叶由青绿变得金黄,一片一片地连在一起,牵着手在风里奔跑,好看极了。
洛阳的深山里,朋友发现了几百棵古银杏树,每到秋天,他就带着我们到山里,欣赏这难得的美景。他是摄影家,拍出来的照片,都上了杂志的封面。漫漫的人生旅途中,能邂逅一片古银杏树林,该是这辈子多大的造化呀!
这个季节,白果也成熟了。我们每家每户都用棍子把白果敲下来,先沤皮,再淘洗,晾干,去壳,露出白白胖胖的果实。或留着吃,或到市场上去卖,这是银杏带给人最大的实惠。
也有懒的,非要等到冬天,白果被寒风吹下来。一地的黄叶,白果一个个躺在金黄的被子上,它们都落在树根附近,一个个拣了,可直接在水里淘洗干净。
人,活在这个世上,身边会有很多树,可真正能和人走得最近,称得上亲的,想来想去,还是银杏。
亲若银杏,这不是句空话……
奔跑的紫叶李
早上的时候,我从开着的窗户里伸手够了几枝条的粉白碎花,插在花瓶里,装点我的书房,让三月的花香在我的书桌前弥漫,让沉寂已久的屋子,充满春意,充满生机。甚好,外面开着的花,走进屋子,竟然也是如此的生机盎然,活力四射,为全家增添了无限乐趣。
家,因了几枝花,温馨起来。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把窗下的紫叶李当成梅花,不是我无知,单从花瓣讲,实在太像了,只是脑子里知道它的名字,却又错误地判断罢了。但紫叶李终究是紫叶李,依然伴着春风。灿然地,满世界地开着,一片粉红,万千风韵,把这个世界一下子打扮得锦绣如画,有了诗一般的境界。
记得早前,院子里是清一色的槐树和杨柳,槐树还说得过去,倒是那些旱柳树,老是生虫,经常可见在树根下落满一层白白的树屑来,好长一段时间,村里的人都在谋划瞅机会换掉它,还好,借着新农村建设,这些树便一夜之间倒了下去,随后,便栽上了这些紫叶李。
要说紫叶李,真算得上是够“泼皮”的了,耐旱不说,还不生虫,不择土地,一栽上去,便“呼呼”叫地往上窜,两三年的功夫,便窜到我家二楼的阳台上了。
从那以后,这些树,便有事无事地踮着脚尖,往屋里看,我们家的每一句话,每一声笑,它都听得真真切切。与它为邻,多了一双眼睛。当然,更多的时候,它是缄言不语的,它能做的,就是源源不断地把充足的氧递过来,把花香奉上,让人在纷繁中多了温馨和快乐。让生命多了意义,有了光彩。
在众多开花的春树中,紫叶李算得上是脚步最轻快的。春节一过,它的花就跑在前面,迫不及待地争相吐蕊,满树满枝地热闹起来,一朵挨着一朵,开得密不透风。把繁花似锦四个字用在这里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曾浏览过中国象道艺术同盟创始人,以画紫叶李著称的画家何树海先生的微博,欣赏过他的紫叶李画作,真的是栩栩如生,风韵犹存,犹如身在其中。画,呈现美,呈现最直接的感官益觉,让人超脱于自然之美,走进艺术的召唤里。当然,还是因为喜欢,才会生出很多爱意来。美的东西,谁都喜欢,何况是极美的呢?
我不再无味地纠结和它并开的那些花,玉兰呢?早早地谢了,一地的花瓣,被行人踩在脚下,空留一地的叹息和惋惜。还有做作的榆叶梅,老是顶着满枝的花骨朵,迟迟不肯绽放,扭捏的样子,着实让人发急。我欣赏紫叶李的直脾气,春风一吹,便“哗”地一下,打开自己,敞开自己,甚至献出所有。也不留后手,从不会稀稀拉拉地持续开放,总是一下子爆发,倾注了所有真情,本色的所有。对,是所有。简直让人措不及防,整个身心都会沉浸于其中,大美的东西,都会钟情于它。
我无数次地看见很多人插花时,把紫叶李当作一方世界的主角,紫叶李拥挤着开放的花霸道地把其它的花都挤到一边了,耀眼的东西,藏不住的,自然的,也就突出了。还有,一些孩子,不顾一切地爬到树上,折下细枝,挽成花冠戴在头上。此时花开,赋予儿童天性使然,多了些调皮和自豪,滋生了些许显摆和闹意,天真和天然碰到一起,这世界便纷杂和趣味了,那境界,小孩子能体味得出。
其实,在我们家乡,紫叶李算不上名贵的树木,它普通得很,可它在普通之中透出了非凡,这点很可贵。紫叶李可单独成景,亦可片林成景,所不同的区别在于气势不同。说白了就是一树粉白和一片粉白的区别。一树也好,一片也好,只要开,它们都要震撼到我们,让我们眼花缭乱,不能自已。
是花都有凋谢的时候,正如唐人王建诗歌在《宫词》所云:“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慢慢的,紫叶李小小的花瓣便密密匝匝地飘坠在地上,铺满了诗情,铺出了画意,让人不忍迈足。当然,这个时候,我还是有点感伤和惋惜的,毕竟花落,毕竟香谢,爱的东西,一旦毁了,还是不忍心的。
严格地说,对于紫叶李而言,花的谢幕,是为了叶的重生让步的,该是紫叶李的叶子上台表演了,它又一次推出了最美的风景,依然不骄不躁地,平心静气地,在许多树木举起如伞盖般的绿意时,我行我素地擎起一身的紫叶子,色泽不与流俗同,保持着它最朴素的情怀和性情。
从花到叶,紫叶李都是一路向前。那一片片一排排的花,甚至叶子,在春风里,在夏阳里,在秋色里,随着风,一路走,一路奔跑,与我一起,创造美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