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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不成

2020-11-12付明君

火花 2020年8期

付明君

午后开会的时候,小鱼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小鱼赶忙掏出手机,想把手机滑至关闭。可是越是慌乱中手越是不听使唤,手机兀自地、固执地一闪一闪响着──是口哨声,这引来几位同事的噤声失笑。这时部长老贾停下了正在讲的会议内容,不禁看了小鱼一眼。小鱼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懊恼自己开会前忘了把手机调成震动。

部长老贾正给企管部那帮手下的人砍瓜杀枣:迟到的,早退的,没事三俩成串扯蛋的……以后都要……讲桌上放着的那丛绿萝正长得活泼,又有一枝枝新叶正从旁抽出来。透过茂盛翠绿的叶子,小鱼抬头想看一下老贾愠怒的脸色,却瞥见老贾那四周包围中央的秃顶,心里就不由得想笑……人哪!

老贾还在慷慨激昂地讲着,小鱼的手机又来电了,这回是震动。小鱼看看手机,电话是大伯嫂打来的,心想一定有什么急事了,于是装作上洗手间的样子,悄声溜出去了,刚一回拨过去,大伯嫂的大嗓门就像喇叭似地响过来。鱼啊?大嫂说,鱼啊!你干什么呢?怎么不接电话?

正是下班的时候,地冻天寒。不知哪里水管漏水,远远望去,地面灰暗却闪着光泽,整个矿区简直像是一个诺大的冰场。人们在上面小心地迈着步子。三九天,特冷,小鱼穿着羽绒服、围着围巾、戴着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还好每天上下班单位都有班车接送,而从单位到家里也就是在三十分钟的路程,今天小鱼没有直接回到家里,而是中途从通勤车下来了,径直去了大润发超市。她推着购物车,直奔二楼生鲜柜台。买了蒜苗、豆角、还有一只肉食鸡,熟猪肝、猪肉,还买了“福来”牌酱肘子,又买了二斤肉馅,准备包饺子用。家里来了客人,是少不了饺子的,这是家乡人的待客之道。因此,凡家里来了客人,小鱼总免不了包饺子。因为这个,金权就总是笑她,说她穷讲究。这时小鱼就说,你才从那乡村出来几日啊?身上的土腥味儿还没去掉呢,就嫌弃人了!

小鱼大包小裹地刚到家,金权已经把饭菜做好了,见小鱼买了这么多新鲜的食物,就问今天怎么开荤了?

小鱼这才宣布了大伯嫂的电话。金权说,哦,嫂子和侄子怎么闲了,是不是还是那事儿,要来找工作呢?小鱼就说,你有那个本事你找吧!金权说,我又不是领导,我哪有那本事,你人脉广,路子宽,这事还得求你了!小鱼就说,别给我戴高帽。我自己的事还不知道怎么办呢!金权说,还没找就怕了,什么话嘛!

今天是星期六,早晨起来,金权去接大嫂和他侄子二成,女儿丫丫去补课了,家里静悄悄的。这两居室的房子,显得格外清净。小鱼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打量着这个家。卧室是白色的复合地板,客厅是同色调的瓷砖。门窗也拿白色的实木包了,一堂的白色家具,透出清洁素雅的平和气象。主卧是她和金权的,次卧是女儿丫丫的。不是挑剔,这个七十平的家,平常还好,来了客人还是觉得小了。小鱼琢磨着,今天晚上就让大伯嫂和她儿子住在丫丫的房间,让丫丫和金权还有自己住在主卧。这样想着,她便换洗铺整床单。

然后,她想着今天的饭食。晚上包饺子。对,就包饺子,肉三鲜饺子,猪肉、虾仁、鸡蛋。明天周日,蘑菇炖小鸡。来到东北怎么能不吃蘑菇这家乡的特产呢!后天,还要带他们出去吃一回饭店,到城里了嘛,大后天——他们要住几天?现在也不清楚,到时候再掂量吧!

正思忖着,门被打开了,是金权带着大伯嫂他们回来了。随着一阵寒暄声,一股冷冷的寒气也飘进屋里。一见二成,小鱼才发现,真是大小伙子了,有一米八吧!小时候的二成,不知道有多单薄!小时候,二成长得像他妈。可是现在的二成,竟越来越像他二叔金权了。那语调、那个头,简直就是当年的金权。小鱼一面照料着他们换衣裳换鞋,一面招呼着他们累了吧?赶紧坐下,歇歇。

二成立在客厅里,生手生脚,好像野生玉米稞子,横竖都不是。金权就招呼他坐下。小鱼洗了一果盘水果,放在了茶几上。然后给他递了个桔子,他慌忙接了,却手里一滑,那只桔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沙发底下去了。二成慌忙弯腰去找,却被小鱼拦住了。大嫂连忙弯腰去捡。小鱼就说,别捡了,这儿还有。说着又递给二成一个。这时金权从冰箱里拿了两袋酸奶并用微波炉热了后递给二成和大嫂各一袋,说,先喝上一袋暖暖身子。二成坐下了。接过来,并不喝,把它夹在两个膝盖之间,两只手揉来揉去。忽然间奶袋口被揉开了,酸奶洒到了裤子上、沙发上、地板上。二成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大嫂便埋怨道,就是不当心,说着去找抹布。小鱼说,嫂子你坐你的,甭管它,我自己来。说着去找毛巾。心里不由地怨金权多事,一边擦抹弄脏的沙发一边对金权说,再重新热一袋吧!二成连忙说,不,不用了二叔,我不喝。

包饺子的时候,气氛轻松多了。旧街的妇女,哪有不会包饺子的?包饺子、擀面、蒸馒头、蒸包子,这是看家的本事。小鱼看着大嫂变戏法一般,变出一群白生生的饺子来,嘴巴就有点管不住,她们聊旧日的乡村、旧日的乡邻、旧日的乡事。谈到兴头处,她们就会心地笑。嫂子忍不住了,说小鱼啊,二成工作的事就靠你们了,你们就拿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吧。如果需要送礼,吱一声,我来的时候,东挪西借拿来了两千。小鱼就噤住了笑,心想,两千,不够人家吃一顿饭的。你还觉好大的胃口。然后就说,二成的事儿,你别急,有金权呢。金权正在喝水,听着这话仿佛被呛着了,忽然就连连干咳起来。小鱼瞪他一眼,对大嫂依旧笑着,话锋却一转,不过,如今工作难找,特别是矿务局系统,好人不希得来,赖人还进不来,水深着哪。下巷道采煤的活儿,又危险又累,大嫂你说你能让二成干吗?大嫂仰起粗糙的黝黑的一张脸,谁愿意把自家的孩子送这里钻煤洞呢!是啊!不钻煤洞,别的活儿还真的难找。大嫂听到这句话,只嗯了一声,便低头干活了。

金权呢,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茶,关心着电视里播的天下大事。小鱼最看不得他这自在模样,便吩咐他去剥蒜。

手机在卧室里叮铃一响,小鱼听到后,张着一双白花花的手,进屋去看。是老贾的短信。老贾在短信里问候她,寒气逼人也逼心啊,珍重。小鱼看着那几个字,心里笑了一下。心想,逼心是什么意思呢?她怕老贾再无节制地来信,万一让金权看见了,虽没什么,但也不便解释,便把手机揣在睡衣的兜里。于是,继续去包饺子。但是老贾没有再来信,她说不好是有些失望还是什么的,想到了那光秃的头顶,心里默念到,这老贾,果然是老手。

吃罢饺子,大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大嫂就说家里都好,鱼你放心。大嫂说咱妈(也就是婆婆)你就放心吧,身子骨也好,七十多岁的人,硬朗着呢!妈的眼睛,白内障,那次你们给钱做的手术,现在好着呢。小鱼就说,妈在你们那里,让你们受累了。我和金权离得远也帮不上忙。嫂子说鱼啊,甭惦记家里,你和金权在外安心工作吧,爹妈由我和你大哥金利照顾!你们能有个安定的生活,我和你大哥还有爹妈也就放心了,现在最让我挠头的就是二成的工作。小鱼就想,说一千道一万,拿爸妈做幌子,绕来绕去,最要紧的还是那一句,帮二成找工作。耳朵里、思绪里嘈嘈切切,乱成一片。

卧室门虚掩着,能够听得见二成的笑声,好像在给谁用语音发微信。这二成,人倒实成。只是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木。姑娘家,性子木一点,还能平添了几分可爱的情态,可是,小伙子,如这样,这就不是可爱了,而是生涩,不圆通。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儿,小鱼总觉得,二成这样的性子,在矿区、在城里,好像是总觉得不够。矿区虽小,但人情世故,深奥着呢!

这时,大嫂把从家里带来的小米(黑沟人叫金米)、粘豆包还有一对笨鸡从口袋里掏出来,吩咐小鱼收拾起来。说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就这点特产,我们没舍得吃,给你和金权带来了。小鱼说我们这儿不缺,什么都有,昨天听说你们要来,我特意买了一只鸡。大嫂就说,城里是不缺,但是哪有乡里的好吃啊!无化肥农药,是笨鸡。笨鸡,城里难买着呢!小鱼就说,你们就吃呗,大老远的,多沉啊!她刚要收拾另一个鼓囊囊的尼龙丝袋子。大嫂忙说,那个袋子是二成的换洗衣服。小鱼就不高兴地想,看样子,来头不小,还准备常驻沙家浜了?

收拾完毕,小鱼从冰箱里拿出了数样水果,剥皮后,切成小块儿,然后装在盘里,倒入一勺酸奶和一层的沙拉酱,搅拌了几下,一盘水果沙拉端到了茶几上,拿了牙签,嘱咐嫂子和二成吃,自己也吃了几块。清凉甜酸的水果味道,在舌尖慢慢融化,一直蔓延到心里。小鱼的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她忽然想起老贾白天的短信,这老贾长袖善舞,气焰逼人,哪里受过这样的冷落?于是拿过手机,回到卧室想给老贾回信。对老贾这样的人,热不得,冷不得。这小小的延宕,得处理得恰到好处吧。小鱼拿着手机开始字斟句酌。

金权走过来,手里叼着一支香烟,不慌不忙地抽着。见小鱼忙着发短信,便说,怎么,不陪陪大嫂?小鱼说,哪那么多事儿,自家人。金权摇摇头。小鱼埋怨说,又抽?去上阳台抽去!金权没理会这句常话说,二成的事,你看?小鱼说,非要来矿区?矿区都要下马了,有什么好?金权说,废话。不来矿区找咱们?你觉得矿区不好,人家还认为是吃皇粮的铁饭碗呢!小鱼说,其实,下井,倒容易找。煤矿缺的就是一线工人。小鱼把手机扔在一旁,拿眼睛看着他,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金权说,这么老远来这里,下井?那还用求你吗?小鱼说,关键是现在的工作太难找了,各个科室人满为患,到处精简。金权就说,你找找老贾吧!看看他能帮你不?

小鱼说,什么?你说什么?金权说,我是说找你的部长老贾,他佛法无边。再说你们又是一个部门的,经常打交道,实在不行,给点儿钱呗。小鱼说,他佛法无边和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大嫂那两千人家会瞧上眼吗,你以为是美元吗?

金权看着小鱼的样子,知道是说错话了,便说,我家的事———我就是随口一说。小鱼说,你们家的事你别让我添堵。

西苑这一带,是新城区。小区设施完善,从窗口望去,健身器材、凉亭、区心小公园一应俱全。远处,是一幢幢楼房,看不到楼顶。阳光彷佛金子从高处落进来,好似打碎了一样,溅了一地亮亮的晃人眼。

小鱼把衣橱打开,找自己的衣裳。一件黑白印花绒棉衣,是前年同老贾出差,老贾买了两件,一件给自己的老婆,另一件送给小鱼的礼物。但是,小鱼一想到老贾的爱人也同她穿一样的,怕惹来是非,就没穿过。心想,就当礼物给大伯嫂吧。小鱼想了想,又翻找出一件金权的草绿色的活里活面休闲棉衣,拿起来看了看,扬声喊,大嫂、二成──

二成这孩子,虽然在城里念过书,竟没有学会打扮自己。当然了,大伯嫂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给他。当初,大伯嫂咬着牙,一心要供二成念书。大伯嫂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念,考大学,到城里坐转椅、坐办公室就能挣大钱──看你二叔,在黑沟,也不止是在黑沟,在黑水镇,甚至整个县,有谁不知道许金权呢?在乡下人眼里,许金权简直就是一面旗帜,是山沟里爬出的龙。人们都知道,许家的金权,本事特别大,特别会念书。凭着手中的一支笔,愣是从农村念到了黑水县,从黑水县念到了北方煤炭学院,从煤炭学院分配到了北方煤业集团。煤业集团啊,老天爷!那可是国企,这么多年了,黑沟出过这么厉害的人吗?没有。就连整个黑沟镇,怕是也没有这样的人吧。许金权一个青头嫩脸的莽撞儿男,真是不得了。这要是在早年间,那可是状元。如果不是有一身的本事,怎么能在偌大的沈阳城,找到一位漂亮又有本事的妻子呢!许家的这个青头小子,果真是厉害。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在城里,金权就是普通的职员。

看着眼前的大嫂和二成,小鱼不觉怔住了。老人有句话,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话还真是对极了。大嫂穿着那件黑白相间的印花绒棉衣,虽然对大嫂来说不是很相称,但也增添了几分姿色。小鱼看在眼里有些不舍,但一想到穿在身上怕惹来是非还是狠心送给了大嫂。大嫂便说,这衣服穿在我身上都白瞎了。二成虽然呆呆地立在那里,穿上他叔叔的衣服,竟然有了一种潇洒的风度。小鱼又给二成找出了一条同色调的裤子,二成木木地立着,任婶子打扮。小鱼看着二成,真是好生感慨。如果不是二成那一脸的迷茫和畏缩,一眼看去,谁能够猜出他的出处呢?二成紧着一张小脸儿,手和脚仿佛一时无处摆放,两只眼睛慌慌的,简直不敢看镜子里的那个人。金权凑过来,一手扶着眼镜,目光却从眼镜上方看过来,称赞道,不错,真不错,把我新买的那双皮鞋也找出来给他吧!小鱼看在眼里,剜他一眼。那双鞋,好几百呢!心里骂道:显你,多嘴。

饭后,小鱼想午睡,就关了卧室的门,歪在床上。这时,隔着门,就听见大嫂的大嗓门在和金权数落往事。说起那一年,金权十几岁吧,她刚过门,一天晚上金权要吃红薯,她就背着篮篓,去田里挖红薯,被一只山狼追得跑掉了鞋,差点丢了性命。还有一年,他正在镇上念书,大哥大嫂去镇上看他,正赶上半路下起了大雨,把他们淋得像水鸭子似的,却没舍得撒开那怀里焐热的夹肉馅饼。金权就说,你一说,我还真的想起来了,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那馅饼的滋味,你们在怀里捂得,都有汗腥味了。说完,大嫂就禁不住哈哈大笑。然后,又恍然醒悟的样子压低嗓门说,小点声,小鱼睡了吧!接着就说,我来的时候,让后塘村的陈瞎子算过了,咱们黑沟村,就你和二成四方大脸,当官的命,黑沟留不住。小鱼听了,觉得又好笑又可气。四方大脸,便是当官的命。那金权还不早当官了,何必现在还是小小的技术员。那么我小鱼呢?偏偏生了一张瓜子脸,我是什么命?难不成就该是丫鬟命?金权就说,村子里那个寡妇瞎子,会算,咋不给自己算算,何必还在黑沟受穷,她的话,大嫂你也敢信?大嫂却说,她号称半仙,灵得很,你不知道,找她算命的人挤破头。仙家说了,二成这孩子,命中注定有贵人相扶。我想,我们两眼黢黑,哪有什么贵人,如果说有,那么,这个贵人,就是你,他二叔了。

大嫂念书不多,说话却是有水平的。村里人都说,金利媳妇,你怕啥?有金权哩,金权恁大本事,还能不管他侄子?大嫂一面说,一面看着弟弟的脸色。金权想这些老土鳖,他们知道什么?然后说,大嫂,我也不是矿长也不是领导,你可别听他们胡说。要说帮,还得看小鱼的呢!她现在是副科级,比我强着呢!你强她强不都是一家强嘛。不强,能住这又大又敞亮的房子吗?大嫂说这话的时候,还四下瞧了瞧房间。金权马上抢过话头说,大嫂啊,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的房子是贷款买的,现在房贷还没还上呢!我们每月要还上两千多的房款,剩下也就无几了,你看见我们的日子表面上很光鲜,其实,我们的苦衷你是不知道的。

行了吧!大嫂将信将疑地说,你看你们,吃像吃的、住像住的、穿像穿的,哪像有饥荒的人。城里不好,你们咋不回乡下啊!

外面,不知哪儿又开张了,在放鞭炮,噼啪噼啪,噼啪噼啪,把他俩说话的声音给盖过去了。小鱼想,这个午觉看来是睡不成了。小鱼不高兴地躺着,想着心事,想着如何能把这突如其来的吵闹的生活归于平静,当然更多是想着二成工作的事怎么办。

说良心话,小鱼还真的不愿意管这件事,但是不管,看来他们还没有走的意思。其实,金权说得没错,这件事他还真的无能为力。平日里,金权的应酬并不多,当然认识的人也不多,他喜欢清静,这是其一。其二呢,金权所在的部门,是一个清水衙门,整个办公室就两个人,也不同什么要员接触,仕途无望,再加上金权这个人,有那么一点书生的通病。书生,往往是,怎么说,自命清高又不食人间烟火味儿。他们见得多了,对官场名利什么的似乎都看淡了。自然了,也有例外。比方说,老贾,从参加工作后才念的职工大学,也是从技术员做起,却一路杀出来,一直做到矿里的副手。有意无意地,小鱼会把这些个案例说给金权听,有鞭策也有劝勉。老贾行,金权你怎么就不行?金权你读过多少书!家里那整整一大书柜不止。堂皇庄严,难道是唬人的?被小鱼的励志弄烦了,金权偶尔也有反抗。看老贾好,就找老贾去,读书就是为了升官吗?庸俗!

小鱼一时气愤,找他,看我想不想了。然而,慢慢地,也就把自己劝开了。小鱼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金权这样的男人多好啊——虽胸无大志,但不会惹事招灾,是自嘲也是自慰。

晚上,小鱼就做了一锅小鸡炖蘑菇,这是东北风味。金权在,小鱼就放肆了些,整个一只鸡都炖了。对于这道菜,小鱼是不太喜欢的,小鱼的评价是,有土腥味,白瞎了那只鸡没摊上好的主。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顿饭嘛。可是,金权却觉出了不服气。你懂什么,这是纯天然食品,无公害。小鱼也就捡几块鸡肉填嘴里罢了,丫丫竟然也不吃。嫌鸡肉都浸染上蘑菇的土味儿了,所以,每次炖鸡肉和蘑菇的时候,都要给丫丫做点别的。吃饭的时候,大伯嫂不断地给小鱼夹菜,递年糕。说,这年糕,是我特意给你带来的,你尝尝。如今人们都不种黄米了,黄米难找,我坐车跑了好几个集市,最后还是在夏家河叫我碰上了。你说我成不成?小鱼看着那一碗年糕,黄澄澄的米,红彤彤的枣,堆得满满的,仿佛马上就要从碗里溢出来了。便说,嫂子,你吃吧,我不爱吃粘的,倒是金权爱吃。大伯嫂坐在一旁,就觉得讪讪的,眼巴巴地看着小鱼,好像要读出什么似的。

吃过晚饭,大伯嫂抢着要洗碗。小鱼拦住她说,你不知放在哪里,你先坐下,我一会儿就完。大嫂就重新坐下,一双眼睛,不自在地望着小鱼。小鱼看她局促的样子,知道是吓住了她,便招呼二成也坐下,然后对着看书的金权喊,金权──金权──你和大嫂唠唠家常,我一会儿就洗完。

怎么说呢,对这个亲戚,小鱼喜恼都不是,有那么一点恨铁不成钢。照理说,二成在城里这么多年了,好歹也算念了大学,怎么竟还是生涩、畏缩,带着乡下人特有的村气。就说眼下,金权同他说着话,问起家里的一些农事,玉米卖了吧,今年干旱,红薯花生是不是收成不好?岂料,二成竟是一问三不知。金权叹口气,只好问一些学校里的事。也不怪二成,如今的孩子,谁还关心庄稼的事呢?也不光是孩子,即便是农村的那些大人们,一颗心全在打工挣钱上,庄稼们,早就不在他们眼里了。

说起学校的事,二成的神态略显活泼了许多。金权觉得工作无望,便趁机说,成啊,你是怎么想的?金权说,我是说工作的事。二成正说得高兴,冷不防备,一下子便怔住了。金权说,成啊,怎么想的?是真的想来矿里?二成低着眉,怯生生地,又是坚决地,说反正,我不想回黑沟。金权长叹了一声,说成啊,是这样。金权说,你娘在,咱们直来直去,不绕弯。说你看啊成,一,咱是本科,虽然三本,好赖也是大学生,上煤矿工作是不是有损学业呢?二,现在企业,特别是煤矿系统,都要下岗了,各部门精简机构,根本不招工,招一个技术人员,要层层审批,不认识大领导难着呢!这是现实。三,三…….金权停下来,又长出一口气,说这三,我和你婶虽然在矿里有些年了,但也就是认识小圈子里那几个人──求人比登天还难。二成听着叔叔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条条,愣住了。金权看他怔怔傻傻的样子,有些不忍,便说成啊,要不这样,你看,你想不想再考考研?话一出口,金权便后悔了。小鱼在一旁接过话茬,考研,现在这个状态,还能读得下去了吗?金权看着二成那一脸茫然的样子,不知怎么就动了气。金权说我看这样,读研的事,那咱就不考虑了。倒不如回黑沟,或者,干脆去县里,找个工作,倒是正经!好歹离你爹妈近点儿,也能沾上点光,也不算白白养你一场!大嫂赶紧说,我知道现在找工作很难,你们还是试试,费费心吧,要花钱求人的话,实在不够,你们给我垫上点,等来年我把那两头猪卖了,再还你们钱。

床头的闹钟滴滴沥沥走着。小鱼睡不着。二成和他妈妈关在屋子里,一直没有出来。也不知道睡了没有。或者是,都不是很高兴吧。今晚的谈话,也可能是,太匆忙了一些。娘俩儿才刚来。还有,有一些话,好像是,说得也有些重了。从小到大,见面的次数终究有限。一大家子,也不常聚,金权哪里在意过他这个愣头小子!

丫丫已经睡着了,小鱼怎么也睡不着。怎么说呢,跟金权这么多年,在老家的人事上,金权总是嘴硬得很。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自家夫妻,也谈不上这个。可是,在小鱼面前,金权从来不肯说家乡人的半个不字。记得,第一次带她回黑沟,小鱼兴奋极了。看着大片大片的稻谷,金山一般堆了一院子,稀罕得什么似的。左邻右舍,都来看许家的城里媳妇。嘁嘁喳喳的,议论着她的相貌,她的打扮。小鱼倒是大方得很,按照金权的吩咐,一口一个三叔、四大爷地叫着,笑眯眯的,一点都不认生。她坐在许家的老榆木太师椅上,吃着新鲜的煮花生、煮毛豆、红瓤的红薯,直说好吃,好吃。那时候,正是秋天,天高地远,乱红飞戏,天空飘着一块一块的闲云。

然而,这一晚,金权说什么也睡不着了,他吸着烟,嘱咐着小鱼,不然明天你就试试问问老贾吧!

我不,要问你去问,我可不讨二皮脸。

我和他也不熟。毕竟你们是一个部门的。

老贾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啊?哪有白应的。他若同意,除非献身!

你敢!你若献身,我扒了你的皮。金权说着就去扒她的内衣。

小鱼挡了一下金权的手,嗔怪道:别动,让丫丫看见。

冬至刚过,天气冷得出奇。小鱼从出租车出来,人好像一脚跌进冰窖里。大街上,人们都缩着脖,紧着脸,走得匆忙。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了,道路两旁的夜店牌匾金影银影交错。这个矿区的边缘城市,似睡非睡的样子。这个冬天,真是煎熬啊。

赶到酒吧包厢的时候,老贾已经到了。看着小鱼急匆匆的样子,老贾说,怎么,今天没感冒?听到这儿,小鱼笑。想起有一回,老贾约小鱼去郊游,小鱼婉拒了说:我感冒了。小鱼在短信里说的。令小鱼意外的是,老贾竟然邀请部门里的同事到她家探望。一则是探望,另一层的意思也是探信儿。小鱼当然没有去。老贾给小鱼发了条短信:身体痛好治心痛难医!老贾事后很长时间对小鱼不冷不淡的。

小鱼招来服务生,要了一瓶红酒,又点了一份八分熟法式黑椒牛排,一份蜜汁烤翅,外加一份三文鱼圆海带汤。老贾抿了一口酒,说吧。何事把我喊来?

小鱼说,就是聊天。家里来了亲属,带来两只笨鸡,想让你尝尝,就来了。说着指了指身边的袋子,喏,在这儿。

老贾轻瞄了一眼说,就为这鸡?鬼才信。我还不知道你?

小鱼这才慢慢说了。老贾一面喝着酒,一面听,半晌,方说,还真是件难办的事儿。

小鱼说,我是问,你有没有办法?

老贾说,我长着三头六臂?

你岂止三头六臂?你在矿上东边一跺脚西边都乱颤。权力就是生产力哈。

老贾说,你就忽悠我吧!

我赖上你了,你侄子的事,你得管。

老贾被气乐了,我侄子!小鱼──你简直是强盗!

小鱼却不笑,反正是赖上你了。

老贾叫道,什么人啊你!你别拿两只鸡贿赂我,我不管。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儿?

除非下次约你旅游的时候,你别装感冒了。

小鱼不说话了。她明白这里的内容。老贾看了一眼小鱼的脸说,我开玩笑呢!

小鱼看了一眼老贾,不白办,有报酬。

老贾喜出望外,你答应了?

小鱼说,别想歪了,钱。

哈哈,老贾大声地笑了。钱!小鱼你有多少钱?你知道找工作要多少钱吗?你知道现在的行情吗?你以为钱是万能的吗?你以为我看中的是你给我拿多少钱吗?

这一连串的问话,把小鱼问呆了。一向嘴不饶人的小鱼,不知说什么好。

老贾见小鱼面有难色,抿了一口茶,不过,看在我俩多年交情的份上,我答应你试试。要是不成,你可别恼!不过那两只鸡,你得拿回去。

小鱼说,那可不行,你给不给我办事,这对笨鸡也要给你的,不,是给你家嫂子吃的,和你没关系。

老贾说,你可别这样,你这样我就不给你办了。

小鱼把那两只鸡送到了仓库,匆匆进了家,已经是八点多了。金权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二成正歪在沙发上,很专注地玩着手机。见了小鱼,像是有些意外,赶忙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手机,攥在手心里说,婶你回来啦?小鱼说,你忙你的。大嫂赶忙把一双拖鞋摆在小鱼的脚前。小鱼看了那双塑料拖鞋就说,不用,这双是卫生间里用的。你脚上的那双是我用的,不过你穿着吧,我自己再找一双。大嫂的脸顿时就红了,嘴张了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小鱼看她红头涨脸的样子,知道是口气错了,便软声道,你坐着,大嫂。

晚上,婆婆给小鱼的手机来了电话。小鱼一看来电显示,便喊金权——金权——你家来电话了。金权赶忙接过手机,没说两句,金权就拿着手机伸向小鱼说,我妈妈,找你呢。婆婆在电话里问长问短。小鱼也不打断,由她问。婆婆问沈阳冷不冷?这些天,黑沟人简直是冻死了。你和孩子可要穿暖和点儿啊!婆婆又问沈阳的菜贵不贵?婆婆问你们室内的暖气热不热?婆婆问丫丫学习怎么样?大冷天,不要逼她!问了丫丫,又问金权。问了寒,又问暖。小鱼嗯嗯啊啊地应着,知道婆婆醉翁之意不在酒上。你大嫂给你添麻烦了,二成的事你就多费心了!

小鱼听了半晌,刚要开口,那边却换了公爹的声音。爹只说了一句,鱼啊!你们别为难,能办则办,不能办别勉强。春节,春节你们放假早点回来!爹说话,小鱼听着就觉得舒服多了。爹的秉性,小鱼怎么不知道?肠子直,性子爆,主公道。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年纪越大,在儿女面前,倒越发收敛了。是不是,人老了都这样?

去年春节回家,公爹和金利金权就多喝了两盅,有些高了。爷三个在屋子里说话,说着说着,金利就声高了,近乎吵架。小鱼看着大伯哥怨声载道的,也没敢深劝。冬天的村夜,屋子里光线暗淡。公爹吧嗒一口老旱烟,欲言又止。

吵架的原因是,家里的老宅翻新了,金利住了一间半。说的是,爹娘走了的时候,金利就要了这老宅,但前提是必须要赡养爹娘,给爹娘养老送终。找了村里大队书记,立了字据。书记端着鲜红的印泥盒子,给小鱼,让小鱼签字画押。小鱼不肯接。摁什么手印!自家骨肉,我们离这远着呢!再怎么也不能要这间老宅。显得多生分啊。大嫂一定要签,小鱼也不好硬拦着。可话是这么说,难不成,生病闹灾的,小鱼能看着撒手不管了?怎么可能!看着爹吞吞吐吐的样子,小鱼不由心疑。有心要问,却又不敢。心里嘈杂得厉害,只有胡乱打岔,于是拿了一沓钱,说,爹,这钱是金权给您老的生活费。爹推三阻四,要什么生活费,我们还有数十亩地,够吃着呢!小鱼就说了,您有是您的,这是我给您的零用钱。公爹简直要跟她急了,也不敢大声,一面推,一面又看着金利媳妇。大嫂便说,小鱼给你,你就拿着呗!又不是别人。一年到头的,也是应该的。小鱼就说,对,是应该的。老人在谁那,谁就受累。大嫂,你受累,我拿钱。大嫂马上拉下脸说:你拿钱,可不是我受累的钱,那是孝顺爹的钱。小鱼劈手拿过来,塞进了爹兜里。对,孝敬爹娘的,爹娘爱给谁给谁吧。水壶在厨房屋角那个小煤炉上叫,小鱼赶忙走出去。大水壶沉甸甸的,火苗子往上窜,她只觉脸上热辣辣。

浴室里花洒在响着,里面传出金权的口哨声。轻松的调子,不知为什么,小鱼竟从中听出了几许浮荡戏谑的味道。看一眼二成的房间,门关着,也不知道大嫂和二成躲在屋里做什么。小鱼想,大嫂他们娘俩儿来了有几天了吧,也没见到他们洗澡,于是想劝他们也洗洗。免得一股生土诨味儿,刚要喊他们出来劝说,又怕出来撞上金权。二成还好,大嫂难免不便。于是小鱼对着浴室里的金权喊:你快点儿,冲冲算了。金权从浴室里探出半颗水淋淋的头来,笑嘻嘻地说,等着,晚上收拾你。小鱼没好气,小声嗔怪道:别没正经的,让人听见。赶紧穿上衣服。见金权进屋把门关上了,于是小鱼过去敲二成的门。

大嫂已经轻轻打着鼻鼾了,二成歪在床上,对着手机正说得热闹,竟连屋里进了个人都毫无觉察。见状,小鱼就说,成啊,你也像你二叔似的洗洗,睡觉舒服,二成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夜里,金权搂着小鱼问,你今天同老贾说了,他怎么说?

他答应给问问,可我觉得底气不足,问了我一大堆问题。

也不能怪他,现在找工作难着呢!金权用胳膊环着小鱼的头说。

难,那要分对谁来说了。你看他家的三亲六故在矿里工作的多着呢!

实在不行,给点钱呗。

给多少钱啊?大嫂拿那点钱根本就不够,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又是还房贷,又是丫丫补课,哪有多余的钱给大嫂拿啊,即使拿出来,要是办不成事,那不打水漂了!再说了,我看出老贾的意思了,五位数都不好使,最少六位数,你抢银行啊!今天,我就差没给他当孙子了。

你可别对他低三下四的,实在不行,我去求别人。

鱼就气金权无能力还不服气,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你能求别人,何必让我去找老贾?她忽然想到老贾说的那个条件,马上就说,合着你们是欺负我来了。

谁欺负你了,你说谁?是老贾吗?金权听着这话,不禁敏感起来。

你瞎说什么啊!小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解释道。

那是谁?金权声音有些大,也有些急躁。

是你!是你!小鱼想着那年年回老家后的生分,忽然感到孤单的感觉,于是不假思索道,是你们一家的人。

我们一家人?我们一家人怎么你了,不就是让你找个工作吗?你办不到可以不办嘛!又没强迫你。

好,这可是你说的。你个没良心的。小鱼说着说着,就动气了。然后顺手抄起枕头边的一本书,连续几下朝着金权砸过去。咬牙恨道,世事不问!书呆子一个!书厚,边角尖利,金权伸手挡着,却正砸在胳膊上。小鱼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知道是下手重了,却哪里肯服软,拽过床单,胡乱蒙了头,听着金权哎呦哎呦叫唤。叫声吵醒了丫丫,哎呀,你们干什么啊?夜色深沉,被紫红窗帘挡在窗外。隐隐的,仿佛机动车轰然而过,然后又归于寂静。小鱼躲在被单里,只觉得手脚冰凉,脸上却有热辣辣的东西滚下来。

隆冬的午后,在满是喧嚣的人群中,又有一种远离尘世的清凉。小鱼刚到办公室,就接到通知。局里系统的高端座谈会,在省帝豪酒店隆重举行。这种会,年年年初或年末都要举办一次,是总结也是展望。到会的都是各部门的主要人物。工作研讨倒在其次,最重要的,好像是它的俱乐部功能。想想吧,一个系统内的,同事、朋友,或者熟人,平日里难得见面,现在,大家一起坐着一边谈、一边吃。说是工作呢,倒更像是休闲,真是访新问旧的好机会。大家都愿意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开这种会,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会议的这个心照不宣的功能。

小鱼也应邀出席这个会议,可以说是荣幸。但是她没有参加这个会议,刚来到办公室,便听到手机有短信。小鱼心里一颤,立刻猜出是谁,她翻看,鱼,会后一叙,成,不成?小鱼手机放在一边,有意拖延着,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呢?正思忖着,电话又响了一下,她翻看,又是老贾的,鱼啊!你难道又感冒了?这样怎么能成呢?不成,因为没有足够的钱。成,可能会是因为有要糟蹋的身心。想到这儿,她把手机扔在一边,把空调的温度调来调去,终于调到了适宜的温度。

办公室硕大的鱼缸里,吸氧机在滋滋地响着。小鱼伸手拿了一小撮鱼食,红的、绿的送进鱼缸里。两只红地图鱼一大一小,但看上去生动活泼。小鱼喂食时,那只大的总是先行把鱼食吞食口中,再喂,还是,那只小的虽然吃得很少,但咬了一口,再咬一口,很认真地嚼着,不知道有无滋味。小鱼的手伸进鱼缸里,想触碰一下,那滑湿的水顺着手腕一路滑下来,她不管了。

正无聊间,有个电话打进来。是金权。

金权在电话里一通大骂,也不知道在骂谁。靠!什么玩意儿!没有根基很难在这个世道上稳足。我还不伺候他姑奶奶了呢!鱼啊!唉,这世道,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鱼,我想好了,咱俩谁也不求,今晚,我就告诉二成,让他回去,走自己的路。

冬日的夜,来得似乎早了些,在喧嚣的市潮中,带着湿冷的气息。夜,仿佛马上要睡去了。不知怎么,好像又被冷风惊醒了。一天的星光,洒洒落落,融化在市潮中,又幽暗又璀璨。

小鱼走在下班的路上,一城的灯火,渐渐亮起来。这就是城市的夜了。

毕竟已经冬至了。比起前些天,风中更多了几分清硬。节气不饶人,看来这话是对的。一场大雪过后,整个城市仿佛经过一场沐浴,显得安静清新。这么多年了,小鱼从没有感到像今天这么轻松,竟然是第一次,领略了这属于自己城里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