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怜痴伶人:筱燕秋与金舜锦人物形象之比较
2020-11-12彭媛
彭 媛
当下,戏曲文化开始自主寻求发展,大量的进入小说、影视、歌曲等大众文化中。毕飞宇和叶广芩两个作家所创作的小说《青衣》和《采桑子》都汲取了精美的戏曲元素,蕴含着大量的传统戏曲文化。但两个具有不同写作特征和写作经验的作家,他们所塑造的一个奋力抗争、一个隐忍自哀的女性,都无法避免悲惨结局。殊途同归现象的出现,对筱燕秋和金舜锦两个小说人物形象的发现与比较有很大价值意义。本文从相同点和不同点来比较两者人物形象,从人物的缩影去分析探测人物背后的社会传统文化。
一、人物形象的相同点
1.人生如戏的兴趣爱好
筱燕秋和金舜锦两个人都是戏剧与小说互文下的产物,都以女性的形象出现在小说中,她们都有相同的爱好——爱唱戏。筱燕秋唱的是京剧《奔月》中的嫦娥,是青衣。而金舜锦的戏趣比筱燕秋的广,但她唱的也都是大女主的戏,比如有京剧《宇宙锋》的赵高之女、《锁麟囊》里的薛湘灵、《黛玉葬花》里的黛玉,她们的生活和故事都因戏剧展开。
筱燕秋因青春年华不在,不能再唱嫦娥遭遇被辞退的风险,疯狂式减肥和自残式打胎都是为了能继续扮演嫦娥、唱青衣。她效仿嫦娥的体态与美貌,她认为自己没有老去,嫦娥是不能老的。她羡慕春来的年轻,她如嫦娥吞药般舍了孩子,她最后穿着一身嫦娥的戏服在大雪里唱着青衣。筱燕秋为戏癫狂了,她分不清楚戏和人生哪个究竟是真的。
金舜锦本就爱唱戏,她的贵族大家庭都喜欢唱戏,她从小就是从戏坛子里泡出来的。她虽然没有筱燕秋那么疯狂与自虐,但不意味着她不痴迷,她的疯魔是细水长流的。她在婚嫁前一个月还在唱戏,忘了自己嫁人的事,她在婚后依旧唱戏,她喜欢的人死了,她的丈夫跑了,公家逃亡了,她依旧在唱戏。她儿子衣衫褴褛地说她只会唱戏,其它都不会。她儿子没了,她仍然唱戏。她死前唱一曲《锁麟囊》,人生如戏。
2.相同的幻想病症:理想的造梦者
克罗齐曾经这样论述过:“真的特殊功能是理性,善的特殊功能是意志,美的特殊功能是想象。”戏曲无疑是集情感美、听觉美、视觉美于一体的美的化身,两个痴伶人,筱燕秋和金舜锦也都患了妄想症,筱燕秋总是有着假想敌,她胡思乱想,幻想和春来交换身体,像她一样将青春困在身体的囚笼里。春来在台上演戏,烟厂老板来捧场,筱燕秋幻想着春来也和她一样,成了烟厂老板的“枕边人”,所以春来才有登台演唱的机会。她在流产时觉得自己升腾起来了,飞起来了,就像嫦娥一样,没了孩子,她想她终于可以饰演嫦娥了,她成仙了。在最后登台发现是春来上场时,她还在幻想,盼望王母娘娘能从天而降,能给她一粒不死之药。可见筱燕秋的病症已严重危及正常生活,她已经疯了。
金舜锦也患有臆想症。儿子死的时候她唱《黛玉葬花》,她把她儿子当做花,自己当做黛玉,她是那么的喜欢戏剧、爱扮演、爱臆想、爱沉浸在戏里。她每扮演一个角色都感觉自己是那个角色里悲惨的人物。她是黛玉,她葬了她的“花”。她把“花”葬在梅树下,说戏曲里的人儿死后都是葬在梅树下的,那样才凄美,像《红梅阁》里的李慧娘、《江采萍》里边的梅妃、《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她已经疯魔了,她的臆想症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3.偏执极端的艺术追求
筱燕秋对嫦娥这个角色要求是严格的,她知道自己青春逝去、美貌不再,自己的容颜和体型都配不上嫦娥这个角色,所以她对自己严苛,她花高价去美容院保养,吃减肥药饥饿瘦身,吃药蹦跳流产,这些都是对戏曲的痴迷追求。可她扮上嫦娥后,她就化身成了温柔多情的嫦娥,仙而不媚俗,仿佛真的是嫦娥一样,在聚光灯下,水袖青衣,款款道来,倒也正有那股子仙气,让人目不转睛。她不肯放下嫦娥的原因是因为对嫦娥这个角色的严格,没有人能超越她,她觉得李雪芬的嫦娥太本土化,失了仙气。觉得春来的功夫不纯熟,少了技巧。总之除了她自己,她觉得别人都配不上嫦娥。筱燕秋是自负的,她对嫦娥是严厉且热爱的,嫦娥是她的信仰,谁也不能玷污,她是自私的。
金舜锦是挑剔的,她唱戏时容不得别人出半点岔子,戏台上老七因暂时不懂她所扮演的角色,金舜锦就赌气罢唱了。为了等那个与她配合默契的胡琴声,后半生她天天吊嗓子唱歌。因为只有董戈拉出的胡琴,董戈给了她信心,她才能在舞台上绫罗细步,举手投足尽显风雅气质,只有那婉转悠扬,跌宕顿挫的胡琴,她才能在戏曲中找到自己。胡琴是她唱戏的伴奏,少了任何一方都不完整,戏是,人生也是。董戈的突然消失,让她丢了自己一半的魂魄。她和筱燕秋一样,筱燕秋认为只有她自己能演嫦娥,金舜锦认为,只有胡琴和董戈在,自己唱戏才是最完美极致的,正如同伯牙子期。此后,她再也没有好好的真正的唱过一台戏。她自私的沉溺在自己的戏了,不问世事。
4.殊途同归的悲惨的命运
筱燕秋和金舜锦的命运和结局是悲惨的。她们最终都没能逃过现实生活的残酷,筱燕秋被春来顶替了角儿,刚流过产就神情恍惚的在冰天雪地里唱《奔月》。台上是春来华服锦衣,万众瞩目,光彩耀人,台下是筱燕秋,丢魂落魄,血落雪中,一个个黑色的窟窿,触目惊心。金舜锦早年失夫,中年丧母,继而葬子,家族衰败,孑然一身,漂泊无依,唱《锁麟囊》了却残生,戏中说她的死是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她们的结局是凄美的、悲惨的、回天乏术的。在这悲惨之后,还隐藏着传统戏曲的悲剧。一个被权势控制,一个被贵族玩弄。无论抗争,还是隐忍,结局都是悲剧,殊途同归。
二、人物形象的不同点
冉东平教授在《二十世纪欧美戏剧》一书中指出:“性格只有作为境遇的折射才是真实的,境遇应该成为戏剧主要的表现对象,所以他迫使自己的主人公在种种境遇中进行选择,人的性格则是他的境遇中选择的总和。”由于筱燕秋和金舜锦境遇的不同,她们的性格是是不同的,导致悲剧的原因更截然不同。
1.性格迥异的冰火对抗
弗洛姆提到过“不同的性格决定着不同的生存方式与价值取向。”他认为人的性格造就人行为思想的差异性。筱燕秋是火,金舜锦是冰。一个不择手段,正面险恶;一个孤芳自赏,隐忍清高。筱燕秋是热烈的,她在和面瓜行夫妻之事时的热情、在面对烟厂老板时的热情、在得知春来和自己分角演时表现出的倔强和不满、在减肥时的不要命、流产时的疯癫,她都是情绪波动极大的,她受不得一点刺激。只要受到一定压力,她都会拼命的往外推,极端去反抗,这就是筱燕秋烈火般的性格。但她在扮演嫦娥时温柔婉转,含蓄多情。筱燕秋是分裂的,她生活的样子和唱戏的样子截然不同,就像一枚两面不同的硬币。而金舜锦不同,她多愁善感,内敛隐忍,只能和自己悄悄置气,她与林黛玉的性格极其相似,她的生活和戏曲已水乳交融,合二为一了。金舜锦是清高的,宋太太赠给她的戒指,她转身就送人。筱燕秋是世俗的,能为了饰演嫦娥出卖自己。
2.家庭社会环境
毕飞宇在小说中没有交代筱燕秋的家庭状况,但从描述上来看也算是小康家庭,筱燕秋没有后台,她的所有都是靠自己努力得来,所以她要强,嫦娥就是她的荣誉和标杆,谁也抢不走。金舜锦出身贵族家庭,所有的事都由家里人安排和解决,她是家里的大格格,集万千宠爱,她不需要靠一个角色去博得大众眼球,这也造就她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
筱燕秋所在的社会坏境是权势分明的资本主义社会,并且这种权钱等级森严分明。而金舜锦所在的社会环境是贵族势力瓦解的晚清时代。她们处在两种不同的社会环境,一个资本愈强,一个旧势溃散。一个是备受压迫的普通群众,一个是由盛往衰的贵族格格。
3.悲剧原因
她们悲剧的导火线是不一样的。筱燕秋的悲剧由于资本和政治对普通群众和戏曲的压榨控制,是因青春年华的逝去,因人喜新厌旧的恶性,和自身的自尊心造成的。金舜锦的悲剧原因是因为贵族王朝时代的灭亡,家庭姊妹的情淡薄,西方糟粕文化的传入,以及她自身不作为的造成的。
结语
两个拥有悲惨结局的痴伶人,虽然在性格、家庭社会环境上截然不同,但是她们对戏曲的痴迷,妄想变成戏中人的艺术理想,对艺术的严苛性,以及最终的悲惨境遇都是相同的。在她们身上,我们能看见毕飞宇和叶广芩对传统戏曲的喜爱与深情,用戏曲文化成功的塑造了两个痴伶人形象,提高了文学的审美共情性,使作家有了不同的文学美学特质。从两个人物形象比较来看,对传统戏曲的汲取和创新在当下是一种大势之趋,它赋予了人物更多的思想情感,更离奇的命运遭遇,更隐蔽地反映了社会意识形态,更让我们对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关系做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