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故乡的可能
2020-11-12⊙文/肖水
⊙文/肖 水
不是必然,而是可能。诗人需要故乡。他需要历史,需要隧道与纵深,需要日常生活的敌人,以及让精神保持战战兢兢的反对派。很多人的生活里,其实已经没有了故乡。一些人无法返回,是因为他们未曾有过。而另外一些人,则是将之丢弃在了半途。他们无法意识到失去,而是感觉到了一种挣脱的轻松。我想起了平旺村的故事。朋友Z并不出生于那里,更多时候他的家在大同御东的一座高档小区里。平旺村的小院子,住过他早逝的爷爷,还有刚过世的奶奶。奶奶不仅是他父亲言听计从的人,而且是他自己认为自己最亲的人。但这位老太太安于在那座被煤尘包围的村落,因此他们一家不得不时不时把车开进坑坑洼洼的村路。这个村子有一座龙王庙,庙里有一口老井。那些办白喜事的家庭都会派出长子长孙,在清晨,来打第一桶清水。那一日,他赶早往那深深的井口望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脸在水波上晃荡成了他父亲的模样。他急急地把水灌进一个大可乐瓶里,然后浇在了刚下葬的奶奶的坟上。泥土在水流中陷落下去了,再重新堆上一些土。这是风俗的一部分。
更遥远的风俗可能已经丢失了。这里是大同,故都。很多人都说他们可能是鲜卑人的后代。他也会去镜子前查看自己白皙的身体和上挑的眉眼。巍峨的城墙在夜晚会亮起灯带,重现壮观、森严以及一种将被禁止的力量。而他忘记镜子,在明堂遗址的展馆里,寻找属于废墟的泥土与废墟。它们其实和他没有关系。近处的那所中学里穿着校服进进出出的脸,反而是他关心的。他在上海,保持着与这里的联系。有些是直接的,比如班主任来找他帮儿子填高考志愿,而他与某一位漂亮的学妹还不时有各种微信。他有时看自己站在大街上的照片,旁边的胖子去了武汉,瘦子去了北京,而自己似乎依旧拿着糖葫芦原地不动。不动其实就是动。思维在游走,在跳,然后落下来,然后像一只鸟,有不动声色的滑翔。他也听说了历史老师的儿子考到了复旦,听人家好几次来问贾樟柯是不是拍了你们那里的火山。他笑,其实他三姨参演了那部电影,在里面演女囚犯。大巴车凌晨把她们接到监狱,每个人发了一百。他似乎在电影里面看到了雪。其实没有下雪,天气确实有点冷,矿上的小混混儿很多,他们成群结队地叼着烟,站在村口的小卖部门口,或者有时他们也开着摩托车,横过运送煤炭的铁道。附近还有一个万人坑,人的骨头散落在坑道里,而坑道顶上的山上,被树立了无数白色的墓碑。那些碑在晚上会发光。不是他们本身发光,而是那些魂借着磷火,昭示它们的屈辱。更远处的那座塔,禅房寺塔,就靠近生产中的煤矿。他没登上去过,山高路陡。四处游荡的山鸡和在选矿厂闪现几秒钟的狐狸,就是从山上下来的。它们已不怕人,反而它们警惕地昂起头,人类得对它们有所畏惧。它们是山的代表。而他爷爷几乎是一个时代的代表。三十几年前,大同没人不知道他爷爷的名字。他爷爷开着一辆破卡车,拖煤去河北卖,拖着拖着就拖成了一个运输公司,再成了煤老板,开始兴资助学,开始买楼买地。可他爷爷作为传奇的顶点是一个夜晚起来上厕所,被人杀死在村里的茅厕里。那时他的父亲才十几岁。再过了好几年,他母亲被人说亲的时候,说对方是谁谁谁家的,她立刻就同意了。她被传奇所吸引。嫁过来后,她从来没有上过班,老公天天要她待在家里,相夫教子,然后四十几岁了还督促她保持娇羞的模样。她总是要来上海陪儿子考托福,没来几天,老公就急着要跟着来。他们有钱,但夫妻俩还是打地铺睡在儿子旁边。上海的雨水真是多啊,不像大同那样干燥,也不像大同那样粗犷。他们的话里透露着一种野蛮的劲。他们村里的男女打情骂俏的时候,都像从胸腹深处捧出了一大团火。大同的煤炭真的是多。山黑,水黑,人黑。他有一个朋友十几年前曾经来过大同,住的地方是大澡堂子。下面几层是浴室,上面是客房。人们从水里泡一下,就躺着让人搓背。煤条从背上、手臂上、屁股上滑落,然后个个都红扑扑的,变成了一个新人。那个时代似乎远去了。那个重新围起城墙的市长调去了太原,然后又修了很多路,获得无数赞誉,然后迎接了退休。太原到大同的高铁也已经开通了,要穿过雁门关。平旺村往西北,有灵泉寺、清凉寺、西严寺,再往前就是观音洞、观音堂,接着就是云冈石窟。其实对面的鲁班窑石窟不错,那种荒凉与破败中,被野烟熏黑的佛像们,依旧在保佑那些善男信女,也保佑着在门口拉屎拉尿的羊。奶奶喜欢把儿女婿媳孙子孙女们在除夕召集在一大盆羊肉面前。他重新看了一下最后那个除夕的家庭合影,看了看整个家庭的单眼皮和稍稍上挑的曲线,确实像极了朋友发来的北魏壁画里的人物。那位一千多年前的清瘦男子戴着高高的黑冠,眉头清丽,鼻梁高耸,却被配置了一张樱桃小嘴。那是他,也不是他。他的祖先在这里定居很久了。爷爷的坟之前还有他爷爷的坟,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之前,还有他们的爷爷的爷爷。这座村子的泥土下保留了很多的石头,石头混合了骨头,也混合了很多粮食和野生植物的种子。人类都是健忘的,他撒尿在隔壁家人碗里的故事,是靠一个盲老人回忆的。他还说起了他爷爷葬礼的阵仗。那真是蜿蜒几公里的人群,那真是一个至今没有破案的谜。人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他奶奶早已不关心那些仇恨,她慌张的岁月渐渐被变老的儿女和长大成人的孙辈所填满。她来不及去想自己的坟头上的事情,或者说她没有想到自己吃了一碗锅巴就会一病不起。孙子从上海赶回来的时候,她的脸已经苍白和坍塌下去。请来的乐队,一会儿吹起唢呐,一会儿又唱起了流行歌曲。人们在悲伤中,欣喜地面对着食物和听着扩音器的黄色笑话。他的父亲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面。他拿起手机,去拍自己最亲的亲人停留在这个世界的仪式的每个环节。那些纸人和纸房子,在出殡的道路上,发出空洞的声音,仿佛它们在一个小时后的燃烧前,经过了长久的挣扎。人也经过了很多痛苦,但最后都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不发声音,可能是最好、最有效的声音。现在,所有人都减少了自己的言辞,他们感到了一阵轻松。老人都慢慢从泥泞的路上,从石头院子里消失,不幸的年轻人的坟墓旁边已经娶好了阴亲,墓碑上的名字描得像涂上了一层口红,而更多的人已经住在了新造的城墙旁边的高楼里。电梯上上下下,汽车来来往往,人们与雁北的大风和煤尘隔开了距离。平旺村也慢慢变成了一个水中的纸团。
有一个下午,朋友从上海发信息给寒假回家的他,要他去寻一个寺庙。平城兴国寺?在贵宾楼假日酒店附近?他要他代他去看一下,那是新公布的第八批全国重点文保,但几乎不在任何大同人的生活圆圈之内。他看了看窗外阴沉寒冷的天气,想了想正在不断恶化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觉得抄小路,躲开人群,戴着口罩出趟门,还是可能的。何况,他就要离开中国了。是的,一种可能。他重返了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