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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 漠

2020-11-12⊙文/王

青年文学 2020年4期

⊙文/王 芸

崔小鹏,四岁半,四月六号下午两点左右于小星星幼儿园附近走失,至今下落不明,身穿蓝色卫衣和黑色长裤,孩子不擅长与人交流。请知其下落者速速拨打电话……父母心急如焚,愿奉以三万元酬谢……

刘强站在“赣家风味”大门旁,将寻人启事仔细看了两遍。是崔家大娃没错!

“那孩子有点傻……”刘春芳总是这样开头。她到崔家做钟点工,是她从玩具厂出来后接到的第一单家政服务,刚开始她羞怯得像一只兔子。那个习惯大着嗓门和刘强絮叨这絮叨那的女人,忽然变得沉默寡言,一度让刘强觉得刘春芳转行做家政实在是拯救了自己。可是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

刘春芳不仅不和他说话,连眼神也不与他触碰了。“崔家待你咋样?”那天刘强问刘春芳,等待她回答的间隙,他将头仰靠在沙发上看天花板,上面的一团污渍像一只猿猴的侧影。

刘春芳不作声。刘强收回目光扭过头看她,只见她的嘴抿得像一根倔强的铁丝,颧骨上卧着一股闷闷的轴劲儿。原本心情轻松的刘强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伸出手臂将刘春芳搂过来,斜探过头看定她。“咋啦?”

不知过了多久,刘春芳身子抖了一下,叹息一般,“他不和我说话,也不看我。”

“谁?”刘强挺直身子。

“崔家孩子,他和蒙蒙差不多大,我和他说话,问他什么,他都不理我。有时候,我感觉像是蒙蒙不肯理我……蒙蒙肯定在心里怪我……”刘春芳嘤嘤地哭起来,哭得像个四处漏水的旧木桶,破绽越来越多,刘强用啥法子都堵截不住,只好由着木桶里的水淌泻。

刘春芳终于收住泪,可还止不住抽抽噎噎。“要不,暑假将蒙蒙接过来,在这边……在这边找一所私立的……”这下,轮到刘强沉默了。

那天以后,刘春芳似乎恢复了正常,回来会说说三家雇主的事儿,说得最多的是崔家孩子。崔教授在大学教哲学,他老婆是附小的老师,姓魏,教语文。“他俩都是文化人,咋把孩子教成那样,一点礼貌都没有……”那孩子是刘春芳心里的一个梗。

刘强还记得有一天他半夜回到家,刘春芳没睡,攀住他的胳臂,没头没脑地砸过来一句:“那孩子有点傻!”那天,刘春芳破天荒给他备了一盘青椒炒猪耳、一盘花生米和一壶水酒,她也抿了一小杯。

水酒仿佛冲开了淤塞的通道。“我终于明白了,那孩子有点傻。除了他爸他妈,他不和任何人说话的,每天自己玩自己的,只玩两样东西,一个小羊布偶,一辆小汽车,布偶每天抱着睡,小汽车就不停地转轮子,转啊转啊可以转上几小时。我真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他从来不拿正眼瞧我,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害羞,或者是瞧不起我,不喜欢我……他啊,有一次我不小心蹭到墙上开关,他突然就尖叫起来,警报那样的尖叫声,还在地板上打滚。他奶奶救火一样赶过来,说他不喜欢灯有光。灯没光那还叫灯吗?不管天多阴,厨房光线多暗,我都得摸黑切菜,总有一天会切到手的。唉,也不知他家晚上怎么熬……”

刘春芳摇晃着脑袋,摇着摇着忽然笑起来,笑得有些不自然。“他和蒙蒙不一样,蒙蒙打小就机灵的……”笑容涟漪一样在脸上扩展,可是很快凝固了。“唉,这孩子有病,我今天才知道,他妈说他两岁时还不会说话,带他去医院看了,又去上海找专家看了,北京也去了,说是‘自闭症’,不会和人交流那种……你说,这么好的人家,咋摊上这么个事……”

那以后,刘春芳又变得絮叨了,说来说去都是崔家孩子的种种怪癖好。她说,崔家打算再生一个,这孩子毕竟是个缺憾,而且崔家人认为,有了二娃,说不定这大娃的毛病也跟着好了。不过,她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没准还会让大娃变得更糟。她整天说着崔家孩子,刘强心想,她莫不是将这孩子当蒙蒙了吧。

五岁的蒙蒙在县城上幼儿园,接他来省城也不是不可以,幼儿园收费贵倒没啥,他可以挣,来省城不就是为了多挣点钱,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在孩子身上。可谁来带蒙蒙,他俩早出晚归,叫父母一起过来?他们租住的一室一厅,身子转急了都会撞到东西,父母来了怎么住?还有蒙蒙快上小学了,没有户口到哪里读?在老家只要舍得钱,找找人,可以读最好的学校……一大堆问题,刘强不能由着刘春芳感情用事。刘强也想蒙蒙,想得心里发苦,可他得忍住,千万不能让刘春芳知道。

下午两点送完最后一单外卖,刘强转到幸福小区的快递点,换韵达快递车,赶送下午那趟货,有二十七单。一眼瞟去,满大街都是活蹦乱跳的孩子,刘强知道,他们不是崔小鹏。

听得多了,刘强已经通过刘春芳的描述脑补出了崔小鹏的形象,木木的,一张缺乏表情和阳光照射的白净脸儿,走路的时候喜欢挨着墙根,两只手臂紧紧贴住身体,小木杆一样向前移动……满大街的孩子,一个也不符合刘强的想象。他们发出夸张的叫声、笑声。他们不是崔小鹏。

等人取货的间隙,刘强掏出手机拍了几张街拍。习惯了,一天不拍他就手痒、心痒。他走街串巷的,适合街拍。他将照片投给一个名为“眼”的街拍微信群,群主每隔几天会筛选出特别的几张做成链接发布,选中的照片会支付不多的稿酬。刘强的图片已经被选中好几次了,每次他都像彩票中奖一样高兴。群主学摄影的,说刘强的街拍视角、构图、意味很特别,喜欢捕捉动态瞬间,赋予时间流动甚至是动荡不安的气息。

警察找刘春芳问话了。问她四月六号下午一点半至五点在做什么。不知为何,见到警察,刘春芳又成了一只胆怯的兔子,肌肉骨骼都在隐隐地打抖。她竭力做出镇定的样子,挑起眉毛仔细回想。那天是星期二,惊蛰第二天,她在崔家做了午饭,崔家的饭比较复杂,她先要给月子里的魏老师做产妇营养餐,她记得那天熬的是黄豆猪脚汤,从九点开始熬,直熬得汤汁呈浓稠的乳白色,筷子轻轻一戳猪脚就骨肉分开了才离火。崔老师的妈妈马上督促魏老师喝下了一大碗,四十岁的产妇急需这个老方子催奶。接着,刘春芳给一家人做饭,这顿饭也不简单,有两餐的分量,晚餐崔老师一家只需热热饭菜就可以了。从崔家出来,她赶到菜场买菜,下午她得去王老师家打扫和做晚餐。王老师将他想吃的菜单提前微信发给她了,菜钱也打给她了,她就按着要求去采买。那天王老师点了鸽子汤,鸽子都是摊主现杀的,所以她在菜场里多耽搁了一阵子,出菜场时,她没看表,应该差一刻三点的样子。

“有人证吗?”警察面无表情,在小本子上记着。

“有的有的,菜场很多人都认得我。我一天要跑几趟菜场的。”这一点刘春芳比较骄傲,她素来人缘不错。

“那之后呢?”

“之后我就去王老师家了啊。”

“有人证吗?”

刘春芳语塞了。“王老师在上班,下午六点多才到家。我哪里去找人证……”难道让那锅鸽子汤做证,刘春芳在心里嘀咕。

“你去王老师家走的哪条路,出来走哪条路?”

刘春芳的眼睛瞪大了,嗓门也大起来,“你们不是怀疑我拐走了小鹏吧?”

从崔家出来,刘春芳心里还在叨咕个不停,这警察真是太离谱了,居然怀疑到她头上。那天晚上她接到崔老师电话,才知道崔小鹏失踪了。尽管后来警察脸色缓和了许多,和她解释这只是例行公事,进行外围调查,可这件事还是梗在了刘春芳的心头。她确实到崔家没几个月,孩子不巧就走丢了,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们去南城打听打听,她刘春芳从来就是循规蹈矩的人,竟然怀疑到她头上,简直岂有此理!

崔小鹏失踪前后的情况,她是这两天经由各种听来的讲述拼凑出来的。崔小鹏进这家幼儿园没几天,崔家的二宝是三月二十号那天剖腹产的,高龄产妇魏老师住了八天院,一家人忙前忙后实在顾不过来,一直因病在家的崔小鹏被送进了幼儿园,一家远近闻名、口碑挺不错的私立幼儿园。

崔小鹏情况特殊,崔老师缴了差不多双倍的学费,幼儿园才答应收他。除了一部分大班课程,幼儿园还专门针对小鹏的情况安排了感统运动课程,这以前都是崔老师夫妇自己在家给孩子做的。幼儿园的老师对崔小鹏挺照顾,可班里的孩子对新来的同学有克制不住的好奇,时不时地伸出小触角来探一探、戳一戳崔小鹏。崔小鹏的反应有两种,要么安静如无物,要么闹出惊天动地的动静。几天观察之后,老师不得不在崔小鹏和孩子们之间划出了隔离区,崔小鹏愿意一个人在角落里静静地玩布偶,转车轮,就由着他,只要他不发出警报一样的尖叫声、不满地打滚就好。

唯有图画课,是崔小鹏乐意配合的课程。奇怪,上第一堂课他就画出了一幅让老师们震惊继而兴奋不已的作品。他画了许多只羊,它们有着棉花糖一样的体形,弯弯的角,仔细看每只羊的神态和表情都不一样,它们占满了迷宫一样的黑色甬道。老师大力表扬崔小鹏,崔小鹏无动于衷,目不旁视地继续坐在一边转动他的小汽车车轮。从那以后,每逢图画课,崔小鹏就和同学们靠近了,只不过他单独坐一桌。

那天下午,正好上图画课。老师示范完,孩子们开始在画纸上自由涂画了,这时老师突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她的孩子被开水烫伤了。老师走出教室接听,心太急忘了另一位生活老师去拿下午的点心了,于是教室处于无人监管状态。

后来回放监控录像,发现有两个孩子探出头去看崔小鹏的画儿,崔小鹏将画儿挪向自己怀里,不知怎么三个人就扭打了起来,崔小鹏将两个孩子掀翻在地,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大家通过孩子们的回忆拼凑出残缺不全的当时的情景,大致是两个孩子冲着崔小鹏叫“傻瓜,傻瓜”,起初崔小鹏面无表情,两个孩子的声音由小增大,一个甚至凑到了崔小鹏的耳朵边叫“傻瓜!”。一直目不旁视的崔小鹏冷不丁出手,没有防备的同学仰面倒在地上,另一个上去扶他,也被崔小鹏一把掀翻在地。

奇怪的是从大门的监控看,崔小鹏并没走出幼儿园大门,门卫也说没看见那段时间有孩子走出大门。可老师找遍了幼儿园的角角落落都没发现崔小鹏,崔老师接到电话赶来,也将幼儿园翻了个遍。崔小鹏仿佛人间蒸发了。幼儿园园长恳求了一晚,第二天崔小鹏的父母还是决定报警……

刘春芳去菜场买菜,摊主们纷纷向她打听崔小鹏失踪的事。进门左手边第三家专门卖黑猪肉的孙姐一边麻利地剁肉、称肉,一边跟她闲聊:“搞不好是他家生了二娃,这大娃生气了,离家出走了吧?”

刘春芳苦笑,摇头说道:“不会不会,那孩子没……”话吐出一半,她住了嘴。

崔家很少带孩子出门,知道他家大娃有毛病的人不多。这要在县城,左邻右舍的肯定没谁不知道,可这是大城市,每一家都守着自家的秘密,不会费神去打听别人家的事。不是这样的突发事件爆出来,你家的痛痒并没有旁人了解。刘春芳拎得清,她已经习惯了城里的生活,从不多话。她的絮絮叨叨只对刘强一个人。除了他,这城市里还有谁会耐心听她絮叨呢?

一晃两天过去了,崔小鹏还没有一点音讯。警察实地勘察了幼儿园的地形,怀疑他是从教室背后的花园后门出去的,那里有个铁门,大半边被铁皮封死了,小半边是两根铁杆,精瘦的孩子挤挤就能从铁条缝里穿过去。后门外不远有一条小河,连着贤湖公园,公园是开放式的,但午后人不多,喜欢来这里锻炼、跳舞的中老年人,那时多半在家午睡。而且,后门内外刚好没有监控摄像头。

有传言说,崔小鹏很可能失足掉进了河里,说不定被水草缠住了,尸体浮起来怕得等几天。听到这传言,刘春芳心里像有根针在扎。虽然崔小鹏至今不肯与她交流,可她还是从心里生出疼惜来,这么个孩子,孤单单掉进人海里,若遇到坏人可怎么办啊。

在另一个雇主孟老师家等洗衣机洗被单的工夫,刘春芳将客厅的地面拖了一遍,中途手机“叮”了一声,她没顾上看。给她发微信的人少,除了刘强、蒙蒙奶奶,就是几个做家政的姐妹。她瞟了一眼,是刘强发来的一条链接。肯定是那个公众号又选了他的照片,他最得意的事就是这个了。

从孟家出来,刘春芳顺路买了馒头和什锦菜,四个馒头她晚饭吃一个就够了,其他留给刘强和明天当早餐。在雇主家做一顿饭得花一个多小时,她一个人的晚饭只需要五分钟。电视机打开,刘强不在家的时候她喜欢屋子里有声音,边吃馒头边点开刘强发来的链接。

刘强是个骨子里特别乐观的人。那天刘春芳听见崔老师和魏老师聊天,说国外一项研究发现,人的乐观指数很大一部分由基因决定,和自闭症是由基因决定的一样。有的人乐观指数天生是八,有的只有三,哪怕后天再转变,再努力,也只能提升到五,而不可能到八。刘春芳将这话转述给刘强,刘强嬉皮笑脸地说:“我的乐观指数没准有九。”这话刘春芳信,不是乐观指数那么高的人,会自欺欺人地说他每天满大街东奔西跑主要是为了拍照片搞创作,顺便送送快递、外卖?她不行,她的乐观指数恐怕只有五。一想起蒙蒙,她就有流泪的冲动。

点开链接,刘春芳不紧不慢地往下翻,寻找署名“蒙巴”的照片,那是刘强的“艺名”。蓦地,她愣住了,一张黑白照片被斜分为明暗两部分,在明暗交界处嵌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竟然,竟然像崔小鹏!

刘春芳的手抖起来,她将照片放大,再放大,没错,这发型,耳朵的轮廓,微微向左斜下去的肩膀,是崔小鹏没错!照片上只有黑与白的切割,无法提示任何地点信息……

刘春芳颤抖着手拨打刘强的电话,占线,再拨,还是占线,再拨……刘强的电话一直占线,刘春芳心神不宁,一忽儿站起,一忽儿坐下。她想打给魏老师,可又拿不准这照片上面到底是不是崔小鹏,又咋会出现在刘强的镜头里……

电话打进来了,是刘强。“有事?”

“你先停好车,我问你个事?”刘春芳的手不抖了。

“我在餐馆等单,啥事,这么急……”

“你那张照片,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的,什么时候拍的,在哪儿拍的?”

“就这?让我想想,应该是前天下午拍的。在哪儿,在哪儿,我想想……哦哦,好的,是我的单!这时想不起来,等我闲了查一下,你问这干吗?”

“那孩子……那孩子像是崔小鹏。”

手机一直振动,刘强心里暗骂一句,这谁啊,催命似的。停下车,掏出手机一看,刘春芳的五个未接电话,心里顿时一炸,她很少这个点给他打电话,不是蒙蒙出什么事了吧?

照片上的男孩像崔小鹏?!心里又是一炸。

这张照片是在哪儿拍的……在哪儿拍的?一个红灯差点闯过去,幸好后轮压线刹住了。

前天下午他去哪些地方送过快递?他得查查时间,仔细回想一下。

送完手中的外卖,刘强退出了接单软件,将车歇在一家超市门口,借着灯光翻找相册里的照片。

这张照片他处理过,在筷子巷拍的。正好是黄昏时分,一抹夕阳从侧巷斜射过来,划出泾渭分明的一道分割线。刘强刻意在那儿等了一阵,拍下几个过路人的背影,这一张是最让他满意的。这孩子是崔小鹏?刘强将照片放大,他其实并不清楚崔小鹏的样子,既然刘春芳说是,恐怕就是了。

拍摄时间是六号下午四点三十二分。这个巷子离小星星幼儿园直线距离有一公里的样子,但这一带巷子弯弯绕绕、串来串去的,崔小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男人是谁,他和崔小鹏认识?为什么崔小鹏紧跟在他身边?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是一对父子。按刘春芳的说法,崔小鹏可是一个和家人都无法正常交流的孩子,刘春芳靠近他花了近三个月时间,他会轻易接近一个陌生人?

送外卖有一年了,刘强第一次在晚上九点返家。他和刘春芳一起对着照片琢磨了半天,刘春芳也无法解释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只是强调这孩子就是崔小鹏。

两人决定连夜去崔家,将这事赶紧告诉崔老师和魏老师,俩老师现在每时每刻都站在针尖上,有消息多少是个支撑,是点安慰。也好让他们确认一下照片上是否是崔小鹏,以及是否认识那个男人。

果然,崔老师一家都还没睡。屋里的光线比外面还暗。客厅里的吊灯关着,只开了一盏角落里的立灯,圆筒灯罩上还蒙了一层纱。光线这么昏暗,想来是为了崔小鹏。

不过,今晚这光线与屋内压抑悲伤的气氛相宜。

刘强找出原照片,众人坐在昏暗中传看,看后大家基本认定孩子就是崔小鹏,可男人是谁,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

大家压低声音说话,昏暗似乎让声音裹足不前,总要费点神才能听明白别人在说什么。刘强有回不过气来的感觉。一屋子人的聚焦点都在他这儿,大家希望他尽量回想起点什么,最好是男人的正面,有什么明显的面目特征……可是,很遗憾,刘强想不起更多东西了,他当时完全沉溺在那一瞬间的光影中了。

终于有人清醒过来,拉亮了顶灯。仿佛重回人间。

刘强暗暗舒一口气,崔老师给负责此事的刘警官打了电话,刘警官在电话里询问了半天,刘强并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刘警官答应明天去筷子巷调查。

半夜里,刘春芳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刘强浑身汗毛一奓,睁开眼,看见刘春芳坐在床上,头发披垂着在哭。他坐起来搂住她,“咋啦?”

刘春芳拿手捂住脸,只顾哭。这女人真是越来越脆弱。刘强有些心疼。好不容易,等哭潮退下去,刘强打湿毛巾,给刘春芳擦了把脸。两人重新躺下来,刘春芳幽幽地说:“我梦见蒙蒙走丢了,找啊找,终于在草堆里找到他,我扑上去把他抱住,可是,可是我太用力了,把他的……他的脖子……脖子……给折断了!”刘春芳再一次痛哭起来,仿佛悲伤的汪洋又一次吞没了她。

刘强用手拍抚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有些机械,天花板上的污渍忽然像了一个女人,埋头哭泣的女人。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推论,梦里埋藏着白天发生的事情的线索,用民间的话说,梦都是反的,蒙蒙肯定好着呢。刘春芳的梦无法引起他的共鸣,但这样的哭法,实在让他心烦意乱,他只好一个劲地重复:“没事没事,只是梦只是梦……”

刘春芳终于收住了眼泪,刘强忙递过毛巾,接着说:“好了好了。”刘春芳现出一丝扭捏的神情,说:“最后,我发现……那是个木偶。”

这一句简直要让刘强晕过去,他禁不住在心里猛烈地摇头,一个木偶,也能让这女人哭成这样。女人啊……

第二天刘强特意绕去了筷子巷。第三天刘强也绕到了筷子巷。第四天、第五天……不由自主,只要从附近经过,他就会绕过去,在巷子里转悠一阵。没准,他就能撞见崔小鹏或者那个男人呢。

警察没调查到什么信息,白天守在巷子里的多是老人、抱在怀里的奶娃娃和满地乱跑的孩子。有位七十来岁的老太婆说好像看见过这孩子,可再一追问,就闹不清时间、地点、谁谁谁了。旁边的邻居好心走过来,拿手指一指脑袋,低声告诉警察:“老太太脑子糊涂的呢!”也有人说这男人像偶尔来这一带捡垃圾的,也有说是送货的,还有的说是收废旧手机的,警察依照线索去查,不是给否了,就是找不见人。没有一条线索有用。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崔小鹏离奇地回来了。

崔小鹏回来时的情形,刘春芳讲得有声有色。那天崔老师有课,魏老师的小娃出现黄疸,奶奶陪魏老师去了医院,爷爷一个人在家。大概下午三点来钟,他听到敲门声,很轻,开始以为是幻听,魏老师和崔老师都有钥匙,这时间点谁会来敲门?等了一刻,外面又响了几下,他狐疑地去开门,没想到崔小鹏站在门外。

老人家心跳加速,忙不迭伸手去抓他,“鹏鹏,这几天你去哪儿了?”崔小鹏不看他,径自往里走进了卧室。等老人家关好大门,赶过去一看,这孩子仰面朝天倒在床上,手里握着小羊布偶已经睡着了。

老人家又惊又喜,急忙四下里打电话。崔老师、魏老师很快赶回来了,看着呼吸平稳、沉入深睡的崔小鹏,心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两人没敢惊醒崔小鹏,仔细查看他的头、脸、手、脚,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再看他的衣服,虽然不像平时在家时那么干净,但也还齐整。一翻口袋,里面装了一口袋细沙。

两人面面相觑。崔老师到底是教授,用保鲜袋装了一小袋沙子,拿到朋友那儿去化验,朋友说这沙子很细,不像是这座城市及其附近地带的河沙、江沙,倒像是沙漠里经年累月风化的沙子。

崔小鹏这一觉睡了两天一夜。魏老师除了吃饭,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她坚持要等崔小鹏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崔小鹏终于睁开了眼睛,仿佛这只是千百个普通早晨里的一个,他按照几年来魏老师教给他的方式洗脸、刷牙,然后将小羊布偶端端正正地放在身边,开始转动小汽车的车轮。魏老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做这些,眼睛泛起阵阵潮热,都被她拼命逼了回去。她不敢说话,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点点突兀吓坏了孩子,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个脆弱的梦境。

自然,没有谁再提小星星幼儿园,也没人再催促崔小鹏去幼儿园了。二娃还待在医院特护病室里,崔家仿佛回到出事之前的日常时光。

无论崔老师和魏老师怎么旁敲侧击,苦苦探询,崔小鹏对自己失踪的七天守口如瓶,只字不提。这七天,仿佛成了一个黑洞。七天里,他去了哪儿,在什么地方度过的,一日三餐怎么解决,为什么口袋里装满了据说只可能来自沙漠的沙子?

这些都没人能回答。

更离奇的是,崔小鹏竟对魏老师提出了一个要求。

要知道以前崔小鹏是一个不会提要求的孩子,甚至连自己的需求都表达不清楚。他只会重复别人的语言,比如想吃饼干了,他会说“你想不想吃饼干”,想尿尿了,他会说“你想不想尿尿”。“我想吃饼干”“我要尿尿”这样的主动句式,在崔小鹏的语言系统里似乎不存在。可是,失踪七天后归来的崔小鹏,突然将盖在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到一边,对魏老师无比清晰地说:“我盖沙子。”

刘春芳在讲述这一幕时,为刘强进行了情景再现,她一会儿化身崔小鹏,一会儿化身魏老师。“你不知道,自闭症孩子认死理的,认准的事,不依就过不去。你猜魏老师他们怎么办?”

“弄一堆沙子,每天晚上把他埋进去,早上再扒出来呗。”刘强没讲完就笑倒在沙发上,这事想想都挺有趣。

刘春芳擂他一拳头。“还是人家文化人智商高。魏老师先是买了几本跟沙漠有关的故事书,这是铺垫。然后,重点是然后,崔老师搬回家一只骆驼,当然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是布的,布骆驼!天天卧在崔小鹏卧室角落里。他晚上闹着盖沙子的时候,魏老师就让他转移视线,哄他去骑骆驼。可是,自闭症孩子,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你知道吗,崔老师又抱回来一只羊,这次是活的,母羊,养在阳台上,天天喂青草。顺便挤了羊奶可以给二娃喝,魏老师的奶水一直不足。你看看,人家多智慧!这下小鹏安静了,没事就去摸摸羊,喂喂青草,骑骑骆驼。魏老师还给他新做了一套被套、枕套、床单,上面是她四处搜寻到的沙地里长满仙人掌的图案。这下好了,崔小鹏以为自己真住在‘沙漠’里了!”

生活似乎恢复了寻常节奏。可刘强多了个毛病,送外卖、送快递的时候,只要经过筷子巷附近,就会下意识地绕过去。

他有个念头一直没对谁透露,连刘春芳也没有。他想和那个拍进照片里的男人不期而遇。那个男人一定是真实存在的,照片是最有力的证明,不管那一刻光影呈现得多么诡异、虚幻,它是真实的,却又像黑洞一样神秘。如果遇见那个男人,会不会就此解开崔小鹏失踪七天之谜?

这念头让平朴冗长的日子多了点波峭,多了点滋味。

在曲曲绕绕的巷子里穿行,每当遇到前路隐匿在一个弯道背后时,刘强就变得莫名兴奋,仿佛一转过这个弯道,他就会与什么不期而遇。仅仅是不期而遇这个念头,就让他兴奋起来。

听刘春芳说,崔小鹏的沙漠世界越来越丰富了,多了几丛仙人掌、仙人球,有真的,也有塑料的。骆驼栖身的那个角落的墙面上,贴满了崔小鹏画的画儿,相当一部分主题与“沙漠”有关。他回来时口袋里装的沙子,似乎已经被他遗忘了,可崔老师没有忘,他将这些沙子做成了一个沙漏,摆放在崔小鹏卧室的床头柜上。

“这样,崔小鹏又多了一个玩具。”刘春芳总结道。

刘强看得比刘春芳深刻,他想崔老师此举大有深意。——也许有一天崔小鹏要找这些沙子,崔老师就可以指着沙漏告诉他,这些就是,又或许,看着这些沙子,崔小鹏总有一天会说出它们的由来,解密那黑洞般的七天。

有一次,一个男人迎面走来时,刘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恍惚感吞没了他。男人擦身而过,刘强才回过神来,第六感告诉他:就是这个男人,就是他!

刘强掉转电动车,慢慢地跟在男人身后。男人往墙上贴东西,隔一段贴一下。等男人拐进了侧巷,刘强才驱车上前,看到墙上贴着“水电修理 电话152……”字样。原来男人是水电修理工。

刘强背下了电话号码。那一刻他并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在送完两单外卖后,想法已经清晰饱满了。他拨打了男人的电话,电话里传来带点沙哑的男低音,松弛,疲惫。

刘强给自己放了半天假,瞒着刘春芳。他将卫生间的水管弄滑了丝,男人很快到了,骑着自行车,背一个大工装包,腰里别着几样工具。看起来很普通,容易淹没在人群中的那种,胡楂可能有三天没刮了,浑身散发着潦草隐忍的气息。可是他的活计做得细致,反复调试后才收工,顺手还帮刘强修好了进出水不畅的马桶。临走,他递给刘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谢小华。

看他修水管时,刘强心里反复回旋着一个问题,是他吗?说实在的,并不能确定。可又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心里翻腾不休。

刘强落下一百来米的距离跟着那男人,他看见男人去了一个居民小区,大概半小时后出来,估计是另一家上门维修的客户。就这样跑了三家,都在城区。近傍晚,男人进了一家抚州大骨汤粉店,点了一碗粉。

这时通常是外卖单雪片一样从天而降的时段,刘强看见穿马甲的外卖员在车流里穿行,仿佛望见一个个自己的分身。他怕错过男人,在路边摊买了个烧饼,就着水杯里的水囫囵吃下去。

男人出来,骑车向郊外去。刘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在城乡接合部的一片住宅区,男人停下来,进了一座平房。西方天边的一抹玫瑰红,一点一点往紧收,最后消失在一片瓦灰蓝中。

等了约一刻钟,男人出来了,换了一身衣服,大包没有了,腰里的工具也没有了。男人继续骑车向西。车速渐渐快起来,风将刘强的风衣吹得鼓鼓的。

我大概像一只迎风飞奔的黑绵羊,刘强想。心情竟像风一样轻盈。

走过一截半边修路的拥堵路段,又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再走了一里多土路,男人终于在一座带院墙的铁门前停下来,推车进了院子。刘强又往前骑了几百米,掉头。

回到铁门前,院门口没有挂牌,院子里空荡荡的,透出一股萧索之气。大门右边有一座门房样的砖房,亮着灯。男人进去不久,另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骑上车哐啷哐啷远去了。

男人坐在屋里,隔着铁门远远地看不分明。院内左侧有一排平房,好像是遗弃的旧厂房,黑乎乎的,像一排沉默的半蹲的兽。门房背后的院子,似有不小的一片空地,堆着两座高度超过院墙的沙堆。沙堆让刘强眼前一亮,他仿佛听见了崔小鹏的尖叫声,夜幕中崔小鹏将沙子一把一把装进自己的口袋里。那个傻孩子,难道他将这沙堆当成了“沙漠”?

刘强靠在车座上歇了一阵,不知该何去何从。难怪有人说,谜底近在眼前时,是那么平淡无奇,让人失望。

他准备返城,一辆卡车亮着车灯开过来。近了,从车厢缝隙处,窸窸窣窣地漏下沙子来,像一根断裂的棉线。司机开到铁门前按响喇叭,引擎发出闷哄哄的声响,车轮在原地颤动不已。

犹豫一下,刘强走上前,用手接住一线沙子,拿近眼前仔细辨认,又揣在指尖摩挲几下,是河沙,粗粒的,潮湿的。这不是崔小鹏带回的沙子,不是那种来自沙漠的干燥的细沙。

刘强记得很清楚,刘春芳说崔老师无法相信这是来自沙漠的沙子,他将沙子拿去找不同的人分别检验了几次,得到的结论竟然都是:这不是我们这座城市惯见的河沙、江沙,它们是来自干燥的沙漠的被风碾得细细的沙子。

刚刚还欣欣然的光明世界,一下又坠入了混沌中。往回骑的一路上,刘强心神恍惚,难道自己误入歧途了?

第二天刘强又给自己请了假,瞒着刘春芳。关于昨天的事,他没对刘春芳透露一句。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他来到城乡接合部那片住宅区,装作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向周边的邻居打听那个男人。不出所料,这里居住的多半是短期租户,相互间并不熟识。幸好有一位租户热心地将房东的电话给了他。

房东长期住在上海儿子家。在一番谨慎的交流后,刘强终于让对方打消了顾虑。

“你说谢小华啊,挺可怜的。你是他的老朋友,鹰潭来的?他的故事,我想想是哪一年,前年,还是大前年吧,被晚报记者登在晚报上了。当时还是我劝他接受采访的,我是看他可怜,想着没准登了报能帮他找到孩子。可是没用,十多年了,能找到早就找到了……”

泛黄的报纸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在一堆如灰如尘的报道中,刘强找到了男人的故事:男人的孩子,四岁那年丢了。就在他家门口,他老婆上楼做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再找不见孩子了。

这些年,男人去过很多地方。只要有线索,他就会出发去寻找。老婆早离开了他,他独自一人,去过新疆,去过黑龙江,去过西藏,去过福建,去过云南,去过甘肃,每去一个地方,他都会带回一捧当地的泥土。他将泥土分别装在一个个瓶子里,瓶身的标签上写着采集它们的地点:新疆伊犁,黑龙江延寿,西藏那曲,福建屏南,云南会泽,甘肃武威……

刘强想象在小屋的一个角落,竖立着一片瓶子的森林。其中有一只,木然地反射着变幻的天光日影,标签尚在,上面用粗体字写着某一个沙漠的名字。只是,瓶子里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