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厂于一九八〇年的杨氏书写简史
2020-11-12采访整理修新羽
⊙文/杨 勇 采访整理/修新羽
写在前面的话
本期“雅座”的嘉宾是杨勇老师。他现为爱奇艺文学总编辑、清源书院院长、“国际文学小青年壹麻袋硬币奖”评委会主席,还曾担任本刊主办的“城市文学排行榜”初审评委。杨老师既写学术专著,又写儿童文学,在创作方向上非常多元,具体作品在下文中将有提及,在这里不多展开。
主要想跟读者介绍的是,这个“国际文学小青年壹麻袋硬币奖”。
杨老师最喜欢的就是“文学小青年”这五个字。中间加了个“小”,或百转愁肠或曲高和寡的文学青年,顿时就有了几分混不吝的味道。二〇〇七年,他就发起举办了首届中国文学小青年啤酒节,后来,又陆续举办了中国文学小青年火锅节、中国文学小青年葡萄酒节大大小小各种活动;到二〇一七年,终于冲出中国、走向世界,颁发出“国际文学小青年壹麻袋硬币奖”,获奖的作家和评论家们,人人能带走一小麻袋硬币作为奖品。
用主办方的话说,这是“最亲切、最有情怀、最任性、最独立、最欢乐、最好玩、最神秘、颁发可流通硬币最多、违反中国广告法禁用词最多的国际文学奖”。多有意思,对不对?这就是杨老师在这篇文章中给人的感觉,永远在玩,永远在创新,永远在创造。(修新羽)
《青年文学》新开的栏目名“雅座”很有画面感,想起来那天参加“2019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评选后,张主编带我们去的那间雅座,以及晚上大家在一起畅谈时的情形。特别喜欢《青年文学》组织的活动,纯粹又有理想,总是能遇到对的人:气场契合,不喝酒也能快速进入状态,一起聊彼此感兴趣的话题,例如城市与文学、人与文学……
不过,“雅座”栏目要求分享“自己印象最深刻、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一部文学作品”,这个难倒我了。我生于一九八〇年,从十五岁写情书开始迷上写作,一眨眼的工工夫已“四十不惑”(单位的小朋友补刀说“奔五快乐”),与“书”已经有几十年的过往:读书、写书、编书、出版图书、卖电子书、将书转化为影视、在郊区创建书院、组织与书相关的活动……诸事总围绕着书,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没有办法只拿出一部作品作为代表,实在太难了!——读过的如此,写过编过的也是如此。
每个时期、每本书,每件与书相关的事情,或排在一起,或交汇融合,都对我产生过影响,放到一起看,这一切开始渐渐成为私人的专属体系,综合构成了我这么一个真名杨勇、笔名“杨阿里”的社会个体。此时,正好借《青年文学》“雅座”宝地,梳理一下,回顾一下,与文朋诗友们漫谈,一是分享自己与书有关的故事,二是谈谈自己对“个人与文学”的理解。
我的阅读从小学开始,读遍所有的课本和作文书、童话书、小人书之后,偷着读父亲藏起来的“大人书”。读过数量最多也是最爱的杂书,竟是金庸《天龙八部》等一批武侠经典。还记得我曾把木课桌挖出来一条缝,手托书在桌洞里面,一页一页翻,从上而下一行一行快速扫过,当年那个瘦小、白净的小学生,天天梦想着成为一位武林高手,总是幻想着某天能在山洞里面找到一本功夫秘籍,在现代找到古代的江湖;再后来喜爱上网络文学,大学毕业后从事网络文学编辑工作,成为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年发展里第一批参与者、见证者。我曾思考过一个问题,从奇书变名著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到金庸、古龙等一批武侠名家,再到当下网络文学兴起,玄幻奇幻古代言情现代言情如日中天,它们之间看似无关,实则始终有着紧密的联系:无论经过什么起伏,文脉始终未断,传统文学如此,通俗文学也一样,中国作家一直在延续着中国人喜爱的叙事传统,写中国人爱读的故事。至今仍有人对网络文学嗤之以鼻,我向来不参与争辩,无论怎么瞧不上,也影响不到它们真实的生命力。
中学时期,我在一所封闭起来半军事化管理、以升学为唯一目标的学校,那时还没有互联网,其间,我的课外阅读较多较杂,古今中外、杂志期刊。阅读虽是好事,却占用了我在中学时期的大部分时间,也挤占了我对其他学科的兴趣;于是好事慢慢变成坏事。火上浇油的是,初二我发表了第一篇作品,爱好被认可被鼓励后,创作欲望就一发不可收拾,勉强升入高中,高中二年级时综合成绩却在班里倒数。不是没想过奋起直追,直到有一次,在“出血掉肉拼命干,誓夺升学八连贯”的标语下,拼了一整天头昏脑涨,睡觉前去一趟厕所,发现厕所门口一盏昏暗的路灯下面,竟然有三位同学仍然在学习!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放弃用自己并不擅长的方式与他们竞争,开始琢磨如何借助文学走适合自己的路,甚至如何完成逆袭。
我先是给父亲一道选择题:A.你儿子身体垮掉,但学习成绩可能进入中游水平,能不能考上大学未知;B.你儿子身体辛苦内心却快乐,让他走自己的路,高中毕业后就不用管了。做建筑包工头的父亲,简单直爽,选了B,并给我加了一个C选项:高中毕业后,去中国名校某翔学习汽车维修,回家开个汽车修理厂。有了父亲的支持,班主任也就给我开了绿灯,当时班里其他同学的课桌堆满课本和试卷,我的课桌只有一本书,顶多加上一本稿纸、一支笔。
在中学,要拎出来讲两本书。一本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它让我变得极其敏感,坐在教室里面,能听到大白杨树叶哗啦哗啦的声音,摸得到风。它让我躺在学校围墙外的苹果园草地上,感受到太阳的温度。它让我看得见冰凌花。反复的阅读中,它还让我知道,最绝望时也要反过来找希望。还有一本书是《花季雨季》(据说出版社靠这一本书盖起了一幢大楼),还有自它之后出现的一大批青春文学作品。——那是中国校园文学的黄金时代,是八〇后作者们的一次狂欢,学生们写书给学生读。这本书让在乡镇中学的我,知道平行在这个空间的同龄人,有着如此精彩的青春;作者郁秀也给我打了一个样,原来学生写的书也能出版。
我也要写一本长篇小说,出版一本书!
写长篇小说是一项庞大的工程,直到高中毕业,我的小说仍未完成;但是,创作这本长篇小说已经对我产生了巨大影响。从单调的生活中提炼要点,无时无刻不在天马行空地想象,大纲写了一稿又一稿,人设改了又改。从决定写这本书,到这本书实际完成,总共历时八年。在这八年时间里,我已经不再像是一位写作者,反倒像在做一份商业计划书的创业者,主人公也不再是虚构出来的人物,而是以自己为原型,不断修正方向、架构最优成长方案,以及综合考虑性价比、可行性、市场空间……
小说内容最后定为:主人公“宋扬”去北京参加了一个青少年文学夏令营活动,从北京回来后,他决定写一本长篇小说,这本长篇小说名字叫《我在未来的街头等你》,小说的内容是一个叫童木的少年要写一本长篇小说《我在未来的街头等你》。童木是谁,童木其实就是“十八岁的我”(请注意,“十八岁的我”其实是一个第三人称的叙述者)……
最终,这本小说在我的大学期间得以完成。我学习主人公,原样照搬,完成并实现了他在小说中对自己成长路线的构思。例如,升学无望放弃了高考,在拿到毕业证后到北京鲁迅文学院,从实习编辑做起后来转正。但放弃高考是无奈之举,内心依然渴望读大学,于是在北京一边工作一边接受成人教育,选了一个能在孔庙里面上课的学校,每天晚上从鲁迅文学院骑自行车到国子监,推开厚重的红漆大门,进入古建筑找个课桌坐下来,那真是非常独特的一段体验。三年后大专毕业,我通过了南京大学中文系的文学自主招生,插班成为本科生,并在大学里面写完了那本名叫《我在未来的街头等你》的长篇小说;同时结合学生写作热现象,捎带着完成了一本《中国校园文学史引论》,这个理论研究得到文学史学家钱理群老师的肯定,给我回复了三页信,我把它用在了书中,代为序言,信封和信的原件收藏至今。
在南京大学期间,还要提两部作品。第一本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我一样爱好写作并未成名的马塞尔,一句一句地建起来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那个世界琐碎而让我着迷;还有一点,我下了许多功夫,去研究叙事中的视角越界现象,即叙述者的描叙身份发生错位,例如从一个人物的视角入手,到后来却变成了展示性叙事的全知视角叙事。例如这么一段,“他吃了几只土豆,他从画前经过,觉得虚假艺术无用,比不上新鲜的空气和阳光,……他心想,我可不愿让晚报把我当成这次画展的杂闻来谈”,原本以第一人称叙述者马塞尔对文学大师戈特之死的描述,却以全知模式进行侵入,采用直接引语的形式,详细提示了戈特临死前的内心想法。当时我立志要写一本伟大的书,所以不容许在自己的作品中出现越界。“视角”成了我扎进书海的独特切入点,现在想想仍觉得有意思。
另一篇是庄子的《逍遥游》——从这篇作品开始,我真正喜爱上中国古代文学。在南大白发苍苍老教授的讲解下,在读懂背熟之后,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与中国古代正式建立起了联系。不同于金庸带我进入的那个无形江湖,它让我找到个体的源头、找到根、找到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土地。此后,我陆续解锁了《山海经》《园冶》《长物志》等书,又开始练习书法。初中临过的隶书,怎么写也不好看,再次拾笔竟然还在记忆中,并转化成自己的小风格。
南大毕业后再回北京,一晃又是十五年。在这十五年的时间里面,我结婚、购房、生育,好好过日子,主要精力投入在工作上面,业余写作。
还是很在意自己的“作家”身份,从第一本书开始,写书这个习惯我仍一直保持着,每过一两年,便会有一本书出版,每一本书都与自己的人生密切相关:从少年时期写给少年的自己的《我在未来的街头等你》,从山东到北京的故事《往城里去》,到青年携爱人与自己对话的游记《不负好时光》,再到写给孩子的儿童文学《小蚂蚁的大象世界》;这几年下来陆续出版了十七本,其中有长篇小说、儿童文学、报告文学、游记随笔、散文集,甚至于理论专著,每本书的类型都不重样,风格也不统一、题材五花八门,但这些书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限贴近生活。
最初,拥有编辑身份的自己,曾经质疑那个有作者身份的自己:你写的东西有价值吗?
以前,努力写下有想象力的文字,再在现实中参照着文学一一落地,追求梦想、追求诗意生存;现在,正努力让生活本身,变成鲜活的文字并引领我的创作,把生活过成自己喜欢的那个样子!
我的问题有了答案,有一点越来越确定,我的创作不但有价值,而且意义非凡。
还有一件事情得说,前几年机缘巧合,我在北京郊区怀柔,租下一处农家院,从零起步动手改造,创建了非营利性质的“清源书院”,企图安放自己漂在北京的身心,“有书有院有书院,有酒有肉有朋友”,一时间热闹非凡,已经在北京小圈子里面小有名气。书院也从一处变成两处,从两处变成三处,其中故事,也要在近期成为一本书,名为《理想的院子》。
从手写在稿纸上,到敲到电脑里,再到手机记录、相机拍照、录音、视频,以及租下院子,把想象变为行动,知行合一、人与文合一。从单一的文字,转化到行动写作、非虚构写作,我一直在坚持用自己的方式,把文学当成最亲近的朋友。即便在现在,在我从业以来最忙的这几年,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看书,反倒没有时间再写书。
但那并不代表着我的创作停止过。我在通过双手耕作拔草亲近土地劳作的方式创作,即便坐在办公室里、出差住在城市核心地段的酒店里,心里依然关心季节节气、关心天气雨水,关心我那三个有泥土的院子,以及院子里的瓜果蔬菜。当然更幸运的是,我的工作也一直与文学相关,从未偏离——无论工作上还是院子里,每每有成果,都会如同老农丰收一般喜悦。疲于生计,更多时候文学理想这四个字埋在心底,但是它一直在,而且它不是空洞的,它有形状、有颜色。
有了孩子后,我也一直在鼓励朵朵进行“创作”。在她不会写字的时候,我鼓励她,一个点一条线一个面,一笔一笔画出来自己感兴趣的形状;在她能够大致画出来一景一物时,我鼓励她给画涂上颜色,并许诺给她的画配上我的毛笔字。我还鼓励她,学会署上自己的名字、写上日期,甚至配上几句诗:
每个地方都是我们的世界
每个地方都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每个地方都有星星和月亮
每个地方都有蓝天
每个地方都有房子
每个地方都有树
每个地方都是我们的家乡
(朵朵,五岁,二〇二〇年在美国写的一首小诗)
她理解的那个“世界”,是爸爸在写给她的故事绘本书《小蚂蚁的大象世界》里面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大,像大象一样大,这个世界也可以很小,小到像小蚂蚁那么一点点,小到可以藏在小孩子的心里。
我并非专业作家,我并非想让朵朵成为一个诗人或者一位画家,我期待的是,朵朵将来成为一位能够持续创作的女孩,她的创作让她进步成长,她可以以此为生,也可以从事其他职业,她会获得尊重。当然最重要的是,她会快乐!如同她的父亲,不希望过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生活,只想用时光和生命,创作属于自己的文字和能够诗意一些的人生。
每一片叶子互不相同,世间有太多精彩。书有很多种,书里有太多故事,穷尽一生,谁也不可能囊括全部,专属于自己的,其实永远只有一个。我认为写字、开发小院子、经营生活,本质都是创作。不论是把它写出来,还是把它编选出来,或者用实践落地,变成实体,都是可以的,重要的是自己最珍贵的体验,独一无二、熠熠生辉。
上面这些,就是我所喜爱的书,和一直在坚持的创作,也算是一位出厂于一九八〇年的杨氏书写简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