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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褶皱中打开城市
——当下青年写作观察札记

2020-11-12徐晨亮

青年文学 2020年4期

⊙文/徐晨亮

去年初夏的一个周末,我受邀参加一部城市题材小说在天津的分享会。活动书店“无边集”开在五大道一栋洋楼里,用手机地图查询,竟然距离我儿时旧居与小学故址不过数百米,便临时起意,先在附近游逛了一番。因为活动主题的关系,短暂的“故地重游”之中,心绪也总是从私人记忆绕回关于城市经验的思考。

彼时刚下过雨,或许是受了书店名称的心理暗示,感觉湿漉漉的空气中万事万物的边界也在消融,让记忆乘机流淌而出:小学体育课的长跑项目要绕校一圈,途经这条街时我总是已狼狈地被甩在大部队身后;中学阶段有时下学后会绕路穿过此处,用额外延宕的路程消化青春期的无端心事;日后涉猎与这片洋楼有关的史籍,发现众多有名或无名的弄潮儿、失意者与冒险家曾把足迹留在附近……种种真实经历过或无端臆想出的景象、声响、气息、触感、情绪、故事,和我脚下的街道、眼前的建筑,时而彼此交叠,时而重新组合,似乎要向我敞开什么,又迅速关闭。

那天现场发言时,我只是点到即止地提及,城市经验或许并非某种均质的东西,坐在汽车上与步行穿过同一座城市同一片街区,感受自然有别,所以文学所处理的不是作为物质实体的城市,而是人与城以不同方式相遇所引发的参差多变之精神现象,却未谈到刚才那一幕。因为我早已知晓,“城市文学”的场域早已被形形色色议题所占据,城乡的想象、空间的生产、资本的宰制、阶层的固化,乃至身体与欲望、日常与奇观、媒介与技术……却找不到现成的框架,去安置那些不便于定性或归类的城市经验。

幸好,在阅读一些青年写作者的过程中,我感到重新开启自身经验的可能。他们多半曾在城市面貌急剧变化的时代度过童年,有些已声名鹊起,却也引发了争议,有些则尚未被更多人知晓。他们的作品在题材上,并不太像典型的“城市文学”,却以各自的方式打开了德勒兹所形容的“褶皱”——折叠、弯曲、交叉、缠卷,城市正是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个体的经验之中。

王占黑的成名作“街道英雄”系列(收入小说集《双响炮》与《街道江湖》)曾引起某些人的困惑:这应该归入“城市文学”还是“乡土文学”?王占黑本人的说法——自己书写的是“老社区”,一个“独立于‘乡村’和‘都市’之外的半新不旧的空间”。——或可暂时消除疑问。但如果困惑和疑问被一笔勾去,意味着她的作品得以被“顺滑”地接纳进现有的文学秩序甚至虚构出来的“美学传统”,以我之见,倒不如将其保留。因为“困惑和疑问”代表了基于中心/边缘、普遍/特殊、新/旧、外/内等对立二元所搭建的阐释体系的暂时失效,恰好可以提供契机,让我们重新审视王占黑作品里原本具有的翻转与逾越之力。

在王占黑投向笔下“街道英雄”们的目光里,不只有对于消逝或终将消逝之人、情、事、物的伤感怀旧,更多的是“重新发现”带来的兴致勃勃,甚至“胡闹”之乐趣。“胡闹”这个词借用自她的一篇题为《从街头小霸王到世界大笨蛋》的妙文,里面讨论的是以“都市游侠”的方式发动“素人”和“社畜”反抗“格差社会”的日本社会活动家松本哉:

松本哉要做的是“胡闹场所的大巡游”“笨蛋间的大串联”……尽管“串联”这个词在中文语境里充满了旧时代感,用在此处却毫不违和,反而有一种类似阿城小说里知青们你来我往、络绎不绝的开朗气息,充满了年轻人的自由感和灵活度。我很喜欢。

“旧时代感”与“年轻人的自由感和灵活度”,这类超出常规的搭配,反复出现在王占黑笔下,诸如“落后但蓬勃的部分”,“有人说他们是走到穷途末路的人,但我愿意写他们的生龙活虎”,等等。而最能落实她这一写作战略的,无疑是《小花旦的故事》的主人公阮巧星,“他像一颗从旧工厂射出来的卫星,在旧地界闪着扎眼的光,又在新地界闪着复古的光,他的生活路径既有超出秩序,又有随大流的部分”。通过这样一个“褶皱式”的人物,新与旧之间交叠、缠卷的动态关联获得了一种文学性的呈现。这部小说以及《去大润发》等王占黑晚近发表的作品,也以“泛开去”的方式,延展也照亮了之前“街道英雄”系列中潜藏的若干线索与意旨。

眼下要谈论班宇的小说,似乎难以避免两种套路,要么将他放入与“东北”有关的各种命名——“新东北作家群”“铁西三剑客”或“东北文艺复兴”——的脉络中去,要么不断努力擦去他作品中的“标签”,仿佛只有“去东北化”,才能获得进入“城市文学”审美序列的合法性。真的只能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吗?

读过所谓“东北文艺复兴”的另一代表人物,《野狼disco》创作者“老舅”董宝石与班宇的对话,我似乎找到了另一种可能的路径。董宝石曾提到,班宇小说中营造的氛围,是他创作的灵感来源之一。而写过多年乐评的班宇也称赞《野狼disco》中有种唤醒听众情感记忆的力量。对话中,他这样概括两人的共鸣之处:

当下的经验是大家用当下的语言描述不了的,所以只能寻求一种过往经验的变形,唤起你记忆的某个部分,从而来解析、解构当下的整个场域。

如果把“混杂”也视为褶皱的特征之一,《野狼disco》中那几句“东北粤语”正是典型的褶皱式语言,能够还原出无法以理性分析描摹的时代精神状态或者说“氛围感”。在此意义上,班宇小说中的“东北元素”,那凛冽凋零的气息、溺水般的生活,与“东北粤语”之于《野狼disco》,有种结构上的对应性。但班宇的锐利之处和叙事才华不仅体现于以逼真细节还原氛围,更体现于他在“抒情性”的瞬间,让经验突然变形、升华的能力。

小说集《冬泳》的开篇之作《盘锦豹子》的结尾,令人印象深刻:

孙旭庭昂起头颅,挺着脖子奋力嘶喊,向着尘土与虚无,以及浮在半空中的万事万物,那声音生疏并且凄厉,像信一样,它也能传至很远的地方,在彩票站,印刷厂,派出所,独身宿舍,或者它并不遥远的家乡里,都会有它的阵阵回响。

如同班宇其他作品中也常出现的“高光时刻”,这一段落仿佛电影中配乐的升格镜头,带有浓烈的抒情气息。相比于带有“东北元素”的细节和画面,这些带有抒情性与音乐性的部分,蕴含超越地域,也超越日常秩序以及背后因果链条的力量——用班宇自己的表述,就是从经验之中奋力逃逸出来。

班宇的小说叙事,犹如潜入梦境中叫醒沉睡者。画面与细节负责虚拟梦境的氛围,而音乐与抒情性的部分,则具有唤醒之力。东北性与超越性,画面与音乐,梦境与唤醒,并存于他的文本之中,就像褶皱显露与隐藏的两面。

方言,仍是一个问题。如果说,王占黑的小说因同样使用吴地方言而被金宇澄《繁花》所遮蔽,班宇的口语元素又与“东北书写”的话题夹缠不清的话,伍德摩的小说《凼凼转》以更为直接的方式,提醒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当代青年写作中对方言元素的运用。

《凼凼转》以夹杂了粤语官话语汇的叙事,将广州一个即将拆除的城中村里几个少年的游荡与冒险,描绘成一段世界破败前夕的奇幻旅程。虽是作者伍德摩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却显示出用语言重构一个世界的能力。而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背景,也训练出他对于小说的理性思考。他为小说所写的创作谈,饱满而充溢激情:

倘若地图是城市衍变的一种书面总结,它的本质,并非对一整个外部世界的模拟,而是不断拆解、取代、更替,是时间和空间合力的面目。这面目是确凿的,也是暂时的,每时每刻在变。一座城市的发展史,很大程度,即是它的面目史。那些被替代的,或从未出现在地图上的,尚可被看作是“一小片历史”。

于我而言,写作的兴趣,很可能就是从这“一小片历史”开始——一个已被抹去的点、拐点、隐形点。这个点,寄附于一段过渡时间而存在,即便将地图放至最大,也未必找得到,但你不能说它不存在。那些活在上面的人,密密麻麻,则是无数“点上的点”;相互独立,又互相重叠,支起彼此交叉的命运。

《凼凼转》的身后,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广州。那阵时,城中村依旧散落各处,大面积存在。作为城市入口,这里褪去了往日农村的体态。农田抛荒,竹林瓦解,手工业和工厂作坊兴起,集聚了大批流动的外来工、生意人、拆迁户、帮派、儿童、老人、妓女、穷人,再经由这些人做起排档、走鬼摊贩、街市场、夜市、各式工场、小工厂、红粉发廊、士多店、康乐厅、冰室……若将发展中的城市比作一爿厨房,这些边上的邨落,即是众人眼中的厨余垃圾,鱼龙混杂,邋遢腌臜。但这恰恰才是我所识得的广州。我曾是走在他们当中的一员。

方言的运用在这篇小说绝非为标新立异而引入、附着于文本表面的元素,而是具有充分的自觉:

方言也好,语言也罢,在这里不是装饰物,而是一种过程。审视语言的同时,其实是审视自己,语言可被看作一种与写作者共同生长的蔓生过程。

小说《凼凼转》以及创作者背后的思考,再一次提醒我们,借助方言元素,重新“想象与校准”语言,在不少当下青年写作者那里,并非为了复原某种现成的语言,而是思考“使语言变动”的可能。

方言与标准化语言,就如同德勒兹所说的弱势语言和强势语言,不是两种语言,而是语言的两种用法。弱势语言寄生于强势语言内部,尚未成形,需要不断通过创造性的用法,搅动原本稳定的格局,冲击语言与经验的边界,从而生成一种新的褶皱式的语言,使得那些缝隙与隐蔽处的经验,从未出现在地图上的“一小片历史”,以及那些活在上面的人,不断从背光处被翻转过来。

王占黑曾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说:“说真的(我不是在插科打诨),我希望我的书能出现在城市图书馆的新增序列里,一种实体的序列。”同样,这篇札记尝试的也是将王占黑、班宇、伍德摩等青年作家放置于一个名为“褶皱式书写”的“新增序列”——这个序列只是一次并无野心的批评试验。他们的作品迥异于那些充斥着景观与符号的都市风景线式的写作,应当另外组成一个序列,使其互为参照、相互照亮,打开城市经验中那些被封闭着,却试图向我们诉说什么的景象、声响、气息、触感、情绪、故事。

所谓褶皱,是一种翻转与逾越,一种混杂与变形,也是一种变动与逃逸。需要明确的是,这里只是借用德勒兹的意象,而非在他创制的“褶子”概念的脉络里思考。因为“褶子”是以反体系的方式建立起来的一套试图包罗万有的哲学蓝图,而这里所说的“褶皱”则有特定历史语境,它并非某种经验的特征,而是自现代城市兴起以来所形成的经验呈现的方式。在此意义上,本雅明的《柏林童年》堪称典型的褶皱式城市书写。如他曾在不同文本中写到过的:“在一座城市中不辨方向,这说明不了什么。但在一座城市中使自己迷失,就像迷失在森林中,却需要训练。”打开一个褶皱,就是训练自己进入旋涡或迷宫般的经验深处。

注释:

a 王占黑《社区、非虚构及电影感》,《文艺报》2017 年9 月25 日。

b 王占黑《从街头小霸王到世界大笨蛋——关于松本哉的书和影》,《青春》2019 年第4 期。

c 王占黑《“泛开去”也是走向厚重的一种方式》,《山西文学》2018 年第6 期。

d《董宝石对话班宇:野狼disco不是终点,我要用老舅构建东北神奇宇宙》,发表于“GQ报道”微信公众号。在这篇对话中,董宝石也有所回应:“在文本里我也借鉴了很多班宇的经验。虽然看到的是过往,但描述的是当下。没有非要有一个很强的界定,它到底精准在哪一个某时某刻,但它需要唤起一个共同认知。班宇的《冬泳》里面有一些文章表述的那个状态也是,让你有一点恍惚感,就是你会有所谓的镜头感。你走过这条小巷,或者走过这片冰雪融化的地方,你总感觉它就是发生过,有可能是十年前,有可能就是昨天。”

e 伍德摩《我的街光辉灿烂》,发表于“中华文学选刊”微信公众号。

f《90 后作家王占黑:我有一部民间爷叔生活大全》,发表于“理想国”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