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吃小柜
2020-11-12
1
“九田家”是一个招牌。
九田家的门口,突然出现一枚小帅哥。何园园心里一爽。没错,何园园是先注意到这个浓眉大眼的小帅哥,才想想这家店铺是做什么生意的。是啊,做什么生意的呢?卖茶叶的?不是。卖粮食的?也不是。何园园朝马路边站站。她看清了,原来是一家书店,门里的两侧都是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这枚小哥好像昨天也在门口闪了几闪,出出进进了几次,她没有上心,前天呢?她不记得了。前天之前的事,当然就更不记得了。这回小帅哥是送一袋垃圾到路边,恰巧她也站在马路的这一边,就被她一眼逮到了。
何园园也是店员,在九田家的对面,隔着一条马路,店名叫贪吃小柜。作为店员,何园园不像对面小哥那么年轻。她不小了,过了三十岁了,她心里有点危机——在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她觉得离三十岁还很遥远,而且,她还觉得三十岁很老很老了。现在,已经过了三十了,那种危机便像小火苗一样,时不时从她心头窜出来,烧灼她一下,像是一种提醒。这回她看见这个靓眼的小哥,心里又被烧灼了一下。
在这段相对冷清的街面开书店,谁这么傻呢?九田家?真是太土了。瞧瞧咱这店名,贪吃小柜,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何园园想,也钦佩自己的老板,觉得太有创意了,卖吃的叫“贪吃”,一下就说到吃货们的心坎上了。“小柜”,也挺好,不是大吃大喝的那种,随便多少钱都能吃点,适合年轻人和学生阶层消费。她刚来店里时,还嫌弃过店名呢,要是大店就叫“大柜”啦?现在想想对面的九田家,怎么也不觉得是一家书店,怎么看也像是一家卖农贸产品的。这才觉得自己的店名真好。
何园园倚靠在“小柜”的门框上,手里端着杯子,杯子里飘着几颗玫瑰花骨朵儿,香气袅袅的,让人懒散,她也便懒散地饮着水,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隔着马路的九田家。九田家店里店外都冷冷清清的,没见有人来买书。做不成生意,看店的小哥也像她一样无聊吧?
中午了。何园园接到石敢敢的微信:“老婆,叫外卖了吧?给我也来一份。”何园园没回石敢敢的微信,但还是给他要了一份盒饭。何园园真不想给他点餐。何园园也知道,石敢敢肯定又没有钱了,不帮他点一份午餐,就有可能饿死了。饿死了,禾禾就没有爸爸了。禾禾是她的宝贝女儿,才四岁。禾禾不能没有爸爸。可有这个爸爸也相当于没有。何园园不敢往下想了。上周,何园园才给他一千块钱。上上周,他妈给了他两千块钱,上上上周,他爸给了他三千块钱。算上今天,也就三周多时间,六千块钱就花光了——不然怎么会让她点餐?何园园也不想问他是怎么花的。问了有什么用?告诉你玩游戏了,买装备了,又能怎么着?算是白问,还让她生气。她已经有一阵子不生气了——自从工作以后,就不生气了。她是懒得生气。身体是自己的,为别人生气,哪怕是自己的丈夫,也犯不着,伤自己的身体,多不划算啊。
门空一暗,进来一个人。
何园园随口说:“请看看。门边有小筐。”这是她背熟了的词,谁进来都复播一次。说完才瞥对方一眼,哈,是九田家的小哥!何园园心里莫名地紧张一下。她慌忙放下盒饭,抽一张纸擦嘴,有半颗白米粒,被擦到了嘴角边的小酒窝旁。她浑然不觉地从收银柜后走出来,说:“要吃点什么?”
“看看。”
贪吃小柜的格局是这样的,三面都是货架,中间的平台上也摆着货,有一个O 型通道方便客人挑货。九田家的小哥是第一次来。他一进来就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小食品看。可能是听了何园园的话吧,才回头去门边拿了一只塑料筐,然后继续用眼睛挑着货。何园园见过这种顾客,一进门就选吃的,根本没时间看她一眼。当然,也有例外,也有一直偷看她的那种人,带着色迷迷的眼神,那多半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
何园园又退回到收银柜的后边,悄悄注意这个小哥——因为对方是对面店里的,算是邻居,多少有些关联的。看看怎么啦?又不是花心的那种看,再说了,年龄也不配啊。她先给自己打了个圆场。他有多大呢?像个高中生,唇上的小胡须还是绒绒毛呢,有可能还没有剃过呢。他瘦而不高,看起来不到一米七吧,或许刚好一米七吧。她看他快速地绕着货柜走了一圈,并没有仔细挑选似的,草草了事地往筐里随便抓几个品种,就过来结账了。结的钱不多,五十五块五毛。她主动把五毛的零头去掉了。他刷了微信,拎着“贪吃小柜”的专用袋,走了。从进店,到挑货,到结账,到离开,花费时间统共也没有两分钟。这么快,看来他是饿坏了。哦,不,他是急于回店里,店里只有他一个人。真是个好员工。她想。但他一直没看她一眼,她还是颇为失望的。是真的老了吗?00 后的孩子都没有正眼瞧她了。她后悔没有好好化化妆,也没穿上周刚买的那条好看的抹茶绿的裙子。这牛仔裤黑T 恤的装扮也太庸常了。
在五月末的周四的中午,何园园心里突然无可名状地慌慌了一小会儿。
2
毫无预兆的,马路对面的街边发生了一场打斗。
她趴在收银台上,眼睛望穿马路,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对门的九田家。她望不见对方门里的风景,就是门里侧的书柜,也要走到路边才能隐约可见——书店该有很长的深度吧?会有童书吗?看店的小哥在干什么呢?看书?吃零食?突然间,有人从店内踉跄着冲出来,差点摔到地上——是买零食的小哥。紧接着,又一个人跟出来,飞起腿,接连踹向他。何园园看得清清楚楚,飞腿打人的是谁——一个中年大叔,那么凶。
何园园也跑出来了,冲到路边。她看得更清楚了,那个小哥不停地往后跳。挥腿的男人看似动作凶悍,也并没有真正踢到小哥。打人者根本不想停,小哥也不想被他打到,如此激烈的打斗,实际上都是空对空。但小哥还是还击了,当对方的腿脚再次飞过来时,他顺势一抄,腿脚就被他抱住了。两个人开始扭在一起,很快又松开了。小哥仿佛朝马路这边看一眼,又仿佛没看,立即回店里了。打人者冲着店门说几句什么,迈着怒气冲冲的脚步,上了那辆小面包车,把车开走了。那人在上车前,嘴里一直在喋喋不休。路上有车辆驶过的噪声,何园园没听到那人说什么,而那个小哥也没有再出来。
何园园也回店里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不应该看这个热闹——卖书的小哥肯定不希望她看到。他怎么样了呢?肯定很委屈吧?很伤心吧?被别人追打,连还击都不敢,觉得很没面子吧?那人是谁?为什么当街打人?何园园同情小哥了。何园园在收银电脑里找昨天的销售记录,找到了。那个小哥共买了七种商品,分别是锅烧豆干、美国扁桃仁、牛肉豆脯、片片情、烧烤小黄鱼、贪吃豆干、黄桃果干。何园园研究了一下,觉得锅烧豆干和贪吃豆干重了,虽然口味不同,都是豆干,差别不大的。烧烤小黄鱼她也吃过,没有醉鱼干好吃。他太慌张了,如果仔细挑挑,两种豆干他会只选一种的,如果仔细挑挑,他有可能会挑笋干花生豆。笋干花生豆是三种材料装成一包的,有笋丝,有花生仁,还有青豆。她吃过,微咸,香香的,有嚼劲。有机会,可以向他推荐。
有人进店了。
何园园一惊,居然是他,九田家的小哥!
“请看看,门边有小筐。要吃点什么?”她像复读机一样地说。
“看看。”他还是面无表情,眼睛看着身边花花绿绿的小食品,随手往筐里抓。
“你昨天买了锅烧豆干,又买了贪吃豆干,可以二选一的……烧烤小黄鱼好吃吗?可以尝尝醉鱼干,我家醉鱼干可好吃了。”她压低嗓音,语调平缓,透着很亲切的好意。
“哪里有醉鱼干?”他看了何园园一眼,又慌乱地躲开了。
“呶,你身后,左侧。”何园园看他没有找到,快速走过来,从他身边挤过,屁股和他的腿蹭了一下。何园园担心对方觉得她是故意蹭他,抱歉地看他一眼。他的脸红了。何园园也脸上一热,“这个就是,我吃过的,不哄你,真好吃……可以少买点尝尝。”
“那……来几包。”
何园园捡了五六包放到他的筐里,想着他脸红和局促的样子,心里好笑地觉得,他真是没长大啊。
结账时,何园园想多说几句,消除他的紧张。他一定会成为老主顾的。老主顾了,要是每次来都这么紧张,那多尴尬。何园园便说:“你家有卖儿童书吗?我家闺女四岁了,上幼儿园,暑假后就是中班了……我空了去你家挑几本书,给女儿做生日礼物。”
“好……”他好字只说了一半,就走了。
“嗨,”她下意识地叫他,想问问打他的人是谁,又突然觉得这会让他难为情的。在他转头时,改口说,“……你叫什么名字?加个微信,以后你需要什么,我给你送过去。”
他们加了微信了。临走时,他说:“不用你送,我跑过来快的。”
何园园站在门空里,看着他过了人行道,穿过马路,蹦蹦跳跳地又过了人行道,一个小垫步,跳进了店里。何园园能感觉到他的开心。
3
贪吃小柜的中午是没有生意的。
何园园趴在收银柜上看手机。她加了卖书小哥的微信了,知道他叫田乐。田这个姓多吗?会不会是昵称?田乐朋友圈里的内容很少,有限的几条都是上个月的,还设置成三个月可见。她能看到的,是几幅篮球场上打球的照片,好像是在学校里——那个持球上篮的就是他,帅帅的,还有点矫健的意思。更有趣的是,有两条微信都是画,九宫格里是清一色的儿童画。他是在校生?这些画是他画的吗?现在还没到放暑假的时候,怎么会出来打工呢?逃学的?还是受了处分?
何园园要去九田家买书了。她给自己找了个非常有说服力的借口,下个月,就是女儿禾禾四周岁的生日了。禾禾最爱看书了,小家伙做别的事都兴趣不大——收纳箱里的各种玩具有一大堆,每一种玩具都是玩几次就玩腻了,只有书能迷住她,要是进入看书状态了,就能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美图一动不动地看上半天。没有比书更好的生日礼物了。
何园园走进九田家时,以为田乐会大吃一惊的。没想到他并没有吃惊。他正站在童书架前理书——其实,何园园哪里知道,田乐是一直望向门外的。小书店里也有一张收银台,和贪吃小柜不同的是,小书店的收银台在书店的中间,他如果坐在收银台的后边,左右前都在他的视线之内,能看到小书店里的全景。如果他望向门外,更能观察到贪吃小柜门前的一举一动,所以,何园园在过马路时,就一直在他的视线之内了——他是看到她来时,才激动地从收银台那儿跑过来,假装理书的。
“嗨!”她一进门就向他打招呼,同时被眼前的景象晃了一下,没想到这个书店这么深,这么大,虽然也是一间,却比贪吃小柜的面积要大一倍,“你家书店真大啊?田乐……叫你田乐可以吧?还是叫你小田?就叫田乐吧——童书在哪里呢?”
“这里……都是。”他撑着书橱,看着她。可能是由客人变成主人了吧,比在贪吃小柜买东西时要自然多了,说话也脆,“这些书都适合你家女儿。”说话间,他随手拿出几本童书。
她接过书,翻翻,看看,觉得都好,有《小猪盼盼过河记》《大森林里的红狐狸》《宝宝趣味识字》,哈,还真有他的,眼光这么准,和她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这些我都要了,再给我找几本!”她快乐地说,“你也爱看这些书吗?”
“当然啊。”他说。
果然还是个孩子。她心里有点好笑,一抬头,看到他正盯着自己看。他眼睛不大,薄薄的单眼皮儿,眼神却特别犀利,甚至是尖锐。他们目光对视时他不再躲闪了,相反的,她却紧张了。何园园感觉他的目光里有特别的东西,让人摸不准的东西。她被他的目光打败了。刚躲开,就被他一把抱住了。他的动作很笨拙,很粗鲁,也很突如其来。她一点准备都没有,下意识地要推开他,可她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推他的手软了,心也跟着软下来。但她还是躲过了他的亲吻。她说:“别……你还是个孩子。”
他松开了她,喘息着,气流一样地发出声音:“我不是孩子……我注意你好久了,昨天你穿牛仔裤,黑T 恤,前天你穿抹茶绿的连衣裙,大前天是一件白色连衣裙……你穿什么都好看……我喜欢你。”
“你偷看我?”她惊讶了,比被他搂抱一下还惊讶。
“唔……”他含混着说,显得更拘谨了,手忙脚乱地还要抱她。
她理智地后退一步。他的手,只来得及在她的肩膀上划一下。
她退到两步开外的地方,心里还嘭嘭嘭地狂跳。她虽然觉得这个男孩子挺帅,挺让人欢喜,甚至心动,但她还没想到和他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交往。简单说,她还没有准备好。或者说,她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同时呢,能被一个小屁孩喜欢,她还是有点满足感的。不,不是有点,是很有。到了这当儿,她才感觉有点对不起他,微笑一下,说:“买单……”
“不用……送给你了,算我送给你女儿的生日礼物。”他也向她移动半步。
“别……”她阻止他再往前走,“不能让你送,怎么能收你的礼物呢。”
“可以的……这是我家的店……我爸叫田九,九田家,就是田九家——就是打我的那个人。”
“……为什么要打你?”她好奇了。
“他不喜欢我画画……”
“你画画?”
“呶,”他拿起收银台上的一个大本子,翻开,在她眼前展示几页,“都是我画的。”
何园园看到,这是一个速写本,黑皮的面子,特精。更精的是那些画,彩色的铅笔线描画,有树叶,有动物,有房子和丛林,从构图到色彩都很漂亮,功力也不差。她在大学里选修过美学,对画有过研究。但现在显然不是讨论绘画的时候——她发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饥渴,赶紧说:“结账!”
“不……”
“要是不结账,下次……我不会再来了。”
何园园打开微信,点开收付款。
他只好收了款。他跟着她走到门口,说:“我不叫田乐,我叫田乐,不是快乐的乐,是音乐的乐,田乐,我叫田乐……你还来吗?”
4
何园园把宝马停在车库里,从后门,穿过小花园,回家了。她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是一幢豪华的别墅。她公公是做工程的,不差钱。按说,她一直住在宽敞的房子里,心里应该也是宽敞的,可却一直感到憋屈,每次都不愿意下班,都要在店里多磨蹭一会儿。今天不一样了,今天她提前下班了。
今天哪里不一样呢?
整个下午,何园园心都没有安定下来,都处在飘忽的、浮泛的不安中。她不时地向马路对面的九田家看一眼。她知道,那里有一双眼睛,也在看着贪吃小柜。贪吃小柜的生意,如果不是双休日,主要集中在下午四点以后的那个时间段里。在店里无生意的时候,她会到门口去站站,看看两侧的店铺,看看街景,看看马路上穿行的车辆,也会把拖地的拖把晒在路边的道旁树上。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窥视到了。
今天照例还是从下午四点以后开始忙,陆陆续续有接孩子的家长带着孩子来买各种小食品,也有下班的家长顺道来,她就一直忙,忙到了七点多。他平时都是在八点半下班的。今天她特意提早关门了,因为对面的九田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门了。她没有注意,可能是六点半吧,因为她发现九田家关了店门的时候,看一眼手机,是七点十分。这么早,他是回家了呢,还是在店里画画?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她也就想要下班了,她想把新买的几本幼儿读物送给女儿了。女儿一定会惊喜的。再说了,田乐都下班了,她也没兴趣工作了,便在八点刚过的时候,关了店门。
到家后,正如何园园所料,禾禾看到妈妈带来的新书,立即安静了,趴在自己的小桌子上,认真地翻看起来,还喊妈妈来和她一起看。何园园忙了一天,有点累。每次到家都累。再累再辛苦,她也要陪女儿。但今天她真是鬼迷心窍了,成心要挑事似的,对女儿说:“妈累了,要休息一会儿,禾禾听话啊,上楼找你爸爸去!”
婆婆听到了,赶快把正在玩的手机扔到沙发上,大声说:“来,奶奶陪禾禾玩。”
何园园心头的火气又蹭蹭蹭冒了上来。每次都这样,每次何园园要挑起家庭争端时,都被婆婆接了过去。婆婆看儿媳妇脸色不好看,既不想问其缘由,也不想哄她开心,便息事宁人地牵着禾禾,到自己的房间了。
何园园的怒火正往上升级时,想了想,又渐渐平静下来,生哪门子气呢?又犯傻啦?接着,她便不断地暗示自己,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何园园还给自己倒了杯苹果汁,两手抱着,慢慢地小饮着。这招是很灵的,在这样的暗示下,她便不生气了。于是思绪的流水开始泛滥,往日的影像从她眼前次第闪现,那都是石敢敢的面孔,或重叠,或交叉,或清晰,或模糊,都是一样的面孔——抱着手机玩游戏。石敢敢这时候肯定关在卧室里玩手机了。他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玩手机,别的事不干,也什么事不问。公公成天在外边忙,忙工地,忙应酬。婆婆还没到退休的年龄,还差一两年吧。婆婆是机关的公务人员,所在单位和公公的生意有关,所以并不急于办提前退休的手续。本来家里请了保姆,负责做饭、家务和接送禾禾。不知为什么,石敢敢非常讨厌保姆,开始以为是保姆做饭不投口,后来发现不是,后来发现石敢敢不喜欢家里有任何动静。家里便不再请全职保姆了,只请一个钟点工,专门接禾禾从幼儿园回家。何园园一年前也是不上班的,也在家里待着。所谓无事生非,就是说他们小两口子的吧,自从女儿出生后,两个人的好日子很快过到了头,三天两头吵架,互相烦,不是因为别的,都是因为石敢敢天天只抱着一部手机。他已经不是一般的手机控了,而是手机完全控制了他。他指使她倒水,拿饭,拿零食,拿衣服,指使她这个,指使她那个。他所有的事,就是指使她,要不就指使他妈。何园园开始也并没有意识到这有多么严重,渐渐的,才知道石敢敢已经无药可救了,便提出两人都去找工作,让单位管着。石敢敢哪里想工作啊。于是,由吵架,到动手。石敢敢有一次把何园园的胳膊都打肿了。何园园便在去年暑假后,也就是禾禾上了幼儿后,找了这份工作干了。眼不见,心不烦,这才相安无事。本来她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上上班,带带女儿,吃穿不但不愁,家里还有很多钱供她花,供他们小夫妻继承。至于石敢敢,她要怎样就怎样吧,只当他是空气了,只当他不存在了。如此这般,从外表看,这个家没有什么不和谐的,很好,自己也人模狗样的,很多同学都羡慕死了。可她内心的痛苦谁知道呢?几年下来,何园园已经麻木了,任时光的流水带走她青春的容颜和骚动的情感。没想到恰在这时候,田乐出现了。这是很多俗气的以婚外恋为主题的影视剧一成不变的主题,没想到在自己的身上真实地上演了。何园园不想落入这个老套的故事中。相信她的故事也不至于这么俗套。可如果生活一成不变,不是更俗套吗?何园园想岔开思想,不想田乐了,或者不在家里想田乐了。可田乐就像蚂蟥一样叮吸着她,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特别是田乐鲁莽地抱她那一抱时,她像过电一样地抽搐了。为什么这样呢?何园园不愿意想还是想了,她和石敢敢,已经八个月没有做爱了。她才多大啊?就要失去这个权力?难怪她第一次见到田乐到他店里时,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嘛,这就是蠢蠢欲动啊,是她身体在下意识地召唤啊。
何园园去婆婆的房间,要带女儿去洗澡睡觉。
女儿不愿意。
婆婆也说:“今天是周五,多玩会儿,不碍事,等会儿我给她洗。”
禾禾也说:“我要和奶奶睡。”
何园园便去楼上了。她要去卧室的卫生间洗个热水澡。她累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何园园故意把楼梯走得嗵嗵响。她也故意用眼睛找准目标——石敢敢。她看到石敢敢把双脚翘在桌子上,身体瘫在圈椅子里,眼睛似乎从手机上抬一抬。但终究那一眼没有抬起来,依旧盯着手机。她绝望了,也后悔了——真不长记性,看他干什么呢?他还不如空气了。如果他不存在,那儿什么也没有,她说不定会到圈椅上坐坐,也就不会有此等烦恼了。
当洗澡间的花洒把热水喷到她身体上时,那种感觉特别的舒爽。这种舒爽,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他们新婚蜜月里,她会在洗澡时,把石敢敢喊进来帮她搓背。那时候,石敢敢每次都夸她身体漂亮,背、臀、腰,还有肩,都漂亮,肩是美人肩,腰是水蛇腰。现在想想,那双有力的大手,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划动……真是太久违啦。她恍惚着,摘下花洒,一手持着,一手轻抚着乳房。她觉得自己还没老,还像以前一样漂亮,背、臀、腰,一点儿也没变,细腰依然柔韧,乳房还有弹性,还挺拔而饱满——可不是,本来就没老嘛。她脑子走神了,更恍惚了,产生了急切的期待,草草了事地冲了冲,披着浴巾出来了。她湿淋淋地走到石敢敢的侧面,暗示他说:“你不洗啊?”他没理她。她身体已经有了反应,甚至去抢了他的手机。他头都不抬,恼怒地给了她一肘子,正好打在她乳房上,疼得她立即就蹲了下来——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她居然想不起来了,一年前还是两年前?抑或是三年前?她真是模糊了,但又仿佛就在昨天。她本不愿想这些事。可有些事越不想,越肯往外冒。她认真地把自己洗干净了,做出了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决定——投入田乐的怀抱。
这个决定,让她向往,让她惊慌,让她胆怯,也让她一夜未眠。
5
但何园园还是畏缩了。
何园园甚至连贪吃小柜的门都不愿出了,一直躲在店里。她知道她一出店门,就有可能被一双眼睛给钳住,就怕自己的双脚不听使唤地穿过马路了。畏缩不过是表象而已——她知道自己的意志力不那么坚强,甚至非常的柔弱。为此还暗暗笑话了自己,干吗要穿这么漂亮的裙子?干吗特意挑了件带蕾丝花边的内衣?
如果田乐不给她发微信,不问她宝宝喜欢那些书吗,不说他又找了几本适合的书,方便时可以给她,她可能不会穿过马路了——她确实没有回复他。但当她看到田乐又给她发了几张童书的照片时,她坐不住了,联想到昨天晚上,禾禾那么欢喜地一口气把三本画书都看完了,觉得再给女儿买几本也是应当的。何园园就回了他的微信:“给我留着啊,店里闲时我过去取。”田乐说:“你店里已经闲啦,过来呀。”何园园紧张地顿了一会儿,才说:“好吧。”
何园园已经料到会是这样了——她刚到九田家书店,就被他抱住亲吻了。这回他不像昨天那么粗鲁了,她也没有反抗,还迎合了他。他们用很短的时间,就糊里糊涂地在书店里把仪式完成了,虽然很草率,很急促,她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但她没有在书店多停一分钟,带着愉悦和心慌意乱,快速地回到了贪吃小柜,连童书也忘了拿了。
“你把书忘了,我这就送过去。”他微信随即就来了。
“别……”她说,她要平静平静。
“那等你来拿。”他还留了个伸舌头的卡通图案。
她看着那个图案,也伸了个舌头,还挤眉弄眼一下,根本平静不下来。到了中午时,她又去了九田家。
此后的四五天,何园园每天都要去九田家,有时一天两次,有时三次。她从他店里拿了几次童书,也给他送去了好几种他常吃的小吃,当然,都是各付各账的——她从精神到身体已经乱了,但不能在账目上乱,那是老板的店。在交往中,她断断续续地给他讲了石敢敢的现状,都是通过微信讲的。如果她不去他的店,她就在贪吃小柜里和他微信聊天,讲石敢敢的过去,主要是讲他的现在。其实,田乐并没有问她关于石敢敢的事。都是她主动讲的。何园园讲出来,就仿佛稀释了她的负罪感,就仿佛为她的行为找到了借口。她还问了田乐的事。田乐的行状也不好,他是一个在校大学生,当然不是什么名校了,是最普通的职业技术学院,所学专业是厨师。他不想当厨师,他想做个插画师。挺好的理想啊。九田家的老板,就是他爸,却对他所学的专业特别的反感,学什么不好非要学个厨子,对他插画师的理想也没有好印象。他爸是个典型的贪图小利者,还顽固地认为,上了大学也是白上,到头来还不是打工?既然命运一定是打工,还不如在家里打工了,便要他退学,回来做生意。他不想退学,也不想像他爸一样各个学校推销书。他爸一怒之下,便断了他的学费,他也只能先回来了。何园园知道了他的底细,也觉得还是回学校的好。他却说,他本来想回学校的,就是和爸战斗到底也要回学校。现在她出现了,他改变主意了,不回学校了,要和她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不是这样偷偷摸摸,要光明正大。她笑他太傻了。她告诉他,他们不配的,年龄差异太大。再说了,她女儿都四岁了,她也不可能离婚的。田乐说,那怎么办?她说,还能怎么办?就这样熬着呗。其实,不是她不想离,是公公婆婆对她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公公想她给他们家再添个孙子。公公是个暴发户,满脑子都是传宗接代的思想,怕他的巨额财富落到外姓人手里。她没想这么多,但也一直想要个二胎的。可她一个人怎么能生出来?石敢敢现在的这个样子,她要是提出离婚,那这个家也就完了,她也就没有好日子了,净身出户,禾禾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再说了,就算他提出离婚,石家也不会同意,石敢敢已经是个废人了,石家清楚得很。凭着石家的势力,完全能够阻止她的离婚申诉的。还有一点,也让她担心,田乐是真对她好吗?还是一时冲动?毕竟两人相差七八岁。
“我想好了,”在一次疯狂过后,田乐说,“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私奔?”何园园吃惊地说,一种惊心动魄的冒险和刺激迅速掠上心头。
田乐坚定地点点头:“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好啦……我们可以开一个小饭馆,我会炒菜,会做大餐也会做小吃,连鸡蛋饼都会,什么狮子头啊,炝炒鳝鱼丝啊,会好多好多……你只管收钱就行啦!你连打工都能干,自己给自己做老板,多好!”
“可是……你的理想是插画师啊?”
“去他的插画师,什么也比不上你好啊……你是最美的,你是我的一切!”
和许多热恋中的女人一样,她听了田乐的话,也热血沸腾了,也蠢蠢欲动了。
回到贪吃小柜,田乐微信又追来了,直接和她讨论私奔的计划了。他显然也没有想好。是去大城市呢?还是去中小城市?中小城市施展不开手脚。最后商量好了,去北京。何园园知道北京是个好地方,也是个大地方,大地方的机会肯定会很多,满地都是钱,凭着两个人的能力,一定能创造一份家业,过上好日子。田乐再一次信誓旦旦地表示爱她,他不能没有她,如果不能和她在一起,他肯定会疯掉的。看来也只有这一招了,只有这一招,才能逼石家同意离婚。真是疯狂啊。
这天夜里,何园园再一次失眠了。
6
何园园一上班,就给老板发微信,说她准备辞职了。老板很急,和她摊了牌,辞什么职呢?让她再坚持几天,他的贪吃小柜的生意不好,加上急用一笔钱,正准备转让呢。等他找到接手的主,再允许她辞职。她等不及了,告诉老板,今天是周六,帮他忙过这一天,明天就不来了。老板几乎是哀求她了,让她无论如何再宽限三天。三天太久了。三天后,她和田乐,就要在北京开一家小饭馆了。但她不想告诉老板太多。她今天夜里,就要和田乐实现私奔了,开上她的宝马,行驶在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上了。
还是在昨天晚上,何园园带着禾禾去吃了一次肯德基,算是和女儿做了告别。她是这么跟女儿说的:“乖,妈妈最近很忙,可能没有时间陪你了。”禾禾很懂事地说:“妈妈给我买了好多好多的书,有书看,就不会想妈妈啦!”她听了,眼泪就落下来了,女儿根本听不懂她的话啊。女儿又说:“妈妈还会给我买好多好多书的,是吗?妈妈你怎么哭啦?”她使劲地点着头,说:“乖乖喜欢读书,妈高兴啊。”
晚上很快就来临了。她在贪吃小柜里,一边忙,一边朝对面的九田家看。周六都是很忙的,今天好像特别的忙,她心不在焉,错了几笔账,她也懒得懊悔了。晚上八点半,是和田乐约定出走的时间。现在,离八点半还有半个小时了,顾客也少了很多,她通过网络准备和老板结账,也准备最后告诉他,明天不来了。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婆婆打来的。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婆婆告诉何园园,石敢敢生病了,在医院里,让她下班后,去医院替替婆婆。何园园问婆婆敢敢怎么啦?婆婆轻描淡写地说,鼻子出血。何园园知道石敢敢的鼻子是经常出血的,一天玩二十个小时的手机,精神那么集中,又不活动,是铁人也经不住熬啊。不仅鼻子经常出血,口腔还经常的溃烂,以前都不去医院的,现在去什么医院啊,料想也没有什么大事,加上计划就要实施了,便借口还没有下班,建议让公公去。婆婆这才说了实话。原来,公公趁着周六,想做最后努力,和石敢敢谈谈,让他去工作,干什么都行,只要他想干,不挣钱都行,主要是换一种生活方式。和每次谈话一样,刚开了个头,就结束了。石敢敢根本听不进去,冲着他公公就发脾气。公公一怒之下,抢过他的手机,摔了。石敢敢也怒了,跳了起来。他刚做出跳起来的动作,人就趴到地上了,就一动不动了,像死了一般,鼻子也出血了,出了很多血,把脸都弄花了。送到医院后,打了葡萄糖、营养液,人又活过来了,没有大事。但要观察二十四小时。婆婆说:“你爸在气头上,他来了更糟,发誓不管他了——他是气糊涂了。还是你来吧,别急啊,下班后慢慢来。禾禾也在这儿呢。”
何园园决定不去医院。田乐已经准备好了,如果这时候她提出去医院,田乐肯定也不愿意,肯定以为她动摇了。可婆婆说禾禾和石敢敢在一起,她心里立即就多了一份担心,多了一份忧虑,立即就想知道女儿和她爸在一起是什么画风,立即想到,女儿跟着她爸会成长成什么样的人?再说,临走之前,还想再看一看女儿,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女儿啊。
婆婆又来电话了。婆婆问她到哪啦。何园园鼻子一酸,说已经下班了,正往医院赶。
何园园并没有开自己的车,她让田乐和自己的车在一起,她打一辆滴滴车去医院了。
何园园在病房门口,犹豫着,踌躇着,进,还是不进?她听到女儿在给她爸讲故事,女儿的声音又稚嫩又甜美,甜到了她的心窝里。她探过半个身,看到女儿趴在病床上,一边翻着图画书,一边讲:“这是大眼猫,它天天睡懒觉,连老鼠都不会捉了,你看,它多肥啊,它多傻啊,在小区里都迷了路,连流浪猫都嫌它不爱劳动。”石敢敢靠在病床上,胳膊上还挂着两个输液瓶,他津津有味地听着。病房的灯光很亮,照在石敢敢的脸上。石敢敢的脸色是苍灰色的,眼睛也是暗淡的,连嘴唇都是灰白灰白的。但他一直在笑。他一定是被女儿的故事逗笑的。女儿的一本书讲完了,她把几本书一本一本地摞在石敢敢的肚子上,大概有七八本。女儿说:“来,轮到你讲啦,你要把这些都讲完,以后不许你玩手机了,你刚才说过的,以后要天天给我讲故事,忘没忘?”石敢敢说:“没忘。”女儿说:“爸爸真乖。”女儿便把两个胳膊支在床上,双手托住下巴了。女儿说:“讲吧。”石敢敢便开始给女儿读书了。何园园奇怪石敢敢真的给女儿读书了,而且读得很好,声情并茂的。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从前女儿要是让他做什么,他烦得要死,不但不读,还凶女儿。
何园园悄悄进来了。
女儿发现了她,立即扑上来,抱住她,高兴地说:“妈妈妈妈,爸爸在讲故事,你也来听啊。”
何园园从包里拿出新买的两本书。
女儿抱着书,高兴地跑回病床边,把书又摞到了那叠花花绿绿的书上,对石敢敢说:“再加两本,一会儿都要讲完啊。”女儿又告诉妈妈:“奶奶回家拿饭了,一会儿就回来。”然后便拉着妈妈坐在病床边,叫爸爸继续读书。
何园园的心并不在病房里,她也没有听进去一个字。虽然石敢敢已经读了三本书了。
何园园实在忍不住了,她对女儿说:“禾禾乖,你继续听故事吧,妈要出去一下,把车子开回来,妈妈的车子下午送去保养了,要把它开回来。”
7
一周以后,贪吃小柜的主人换了,新老板叫石敢敢。店员还是何园园。何园园在店里忙活的时候,有意无意会瞥一眼马路对面的九田家。九田家还是一家书店,专门做教材教辅的书店,也兼做少儿图书,还和以前一样,以配送为主。只是店员换了,换成了一个女孩。原先的店员,在两天前回学校上课去了。是女孩说的。女孩白白胖胖的,很好看,来贪吃小柜买好吃的,正在上货的石敢敢饶有兴味地和她搭讪:“你是对面的?”对方说是。对方又多说了一句:“原先的店员是老板的儿子,又去大学读书了,前天走的,哎呀,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忘了”石敢敢对此没有兴趣,也没再问。他剥一块花生牛轧糖在嘴里,又递一块给九田家的女孩。女孩摆摆手,跟他友好地一笑,脸红了,偷看一眼何园园。何园园假装没看见,心想,敢敢有救了。胖女孩子又说:“真是奇怪,正在读书的小青年,怎么会跑回来做几天生意?”她还是对田乐的行为感到纳闷。只有何园园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知道那个男孩叫田乐,虽然,她在微信上已经把田乐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