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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图书馆

2020-11-12戴彬媛同济大学

延河(下半月) 2020年10期

戴彬媛(同济大学)

常常独自去图书馆,从懒洋洋的八点待到温和周正的二十二点。在图书馆,时间是毕沙罗通往卢弗西埃恩时抬头看到的天空的颜色。不用和人交际,拥有充分的理由轻怠浮躁喧闹,又可以在奇形怪状的陌生人中不动声色获得偷窥欲的满足。我是待不腻图书馆的。

我常常不喜欢和人交际。作为一个稚拙的理想主义者和一个漏洞百出的完美主义者,我非常害怕被别人发现我的局促和蹩脚。在我没有成为自我构建的幻想之前,我实在不想叫人认识我——哪怕我深知,我几乎没有机会成为那个虚构的“我”。我有自己的一套秩序,守着自给自足的快乐和孤芳自赏的怨艾,理论上,旁人出现带来的不过是野蛮的跳色,着实不稀罕的。然而奇怪之处在于,只有在人群里,我才能真正地、精力充沛且有条不紊地探索我的第八洲,探索我的单调。

所以说,我的寂静或多或少带有哗众取宠性,我总是要这样的,要寻找一种廉价的不同,试图标榜一种拙劣的优越感。这份寂静需要被规则保护,它既要与众声喧哗为伍,又必须天然站在制高点上,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刻薄,淡漠地听着鞋子的哒哒声、情侣们的亲昵、敲击键盘时高低起伏的进行曲和那劣质耳机漏出的英语听力或是俗气情歌。

偷窥欲。我必须坦白,我对陌生人时有一种超出礼法的好奇。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喜欢给目光所及处的每一个陌生同学各冠以一个短语:“石板的灰”“荒凉的裂缝”“砖瓦味的棉花糖”“不打伞的月亮”……我几乎穷尽词典里自以为有嚼头的词,并将它们怪诞拼装。透过每一个装腔作调的短语,我都依稀看到初具框架的故事——他们怎样出生,怎样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徒劳里侥幸地挣扎,又将怎样死亡。然而这无疑是一种自作多情。我短暂享受着高高在上的造物者的特权,又难免为自己的恬不知耻感到愚蠢与羞愧。

但我的好奇实际上拘泥于一种较为舒适的范围,设限于我所能接受的苛刻的尺度,它是狭窄和不真诚的。常常气急败坏地向手机那边吐槽“爱学习的男孩子不能爱一下洗澡吗?”“我对面那个男生,他机械般发出噪音的关节是没有涂润滑油吗?”……我相信我隔空传送的暴躁或多或少成了手机对面那人的快乐,而我获得了一份无法解决问题的虚弱无力的安慰。这短促的安慰固然没有用处,却和我长篇大论的抱怨构成了一份较为完整的记录。我确乎是在生活的,拿着放大镜去窥视日子的油渍,急不可待地证明我和千千万万同我如此相似的人截然不同。虽然这种证明强词夺理,立不住阵脚,我唯一确知的不过是——我真是一个斑斑驳驳充满污垢的人。

我可以有理有据地说出一个人人知道、又正常又荒谬的发现:在学校图书馆,确实是几乎没人在读书的。书架后面还是书架,书本连着书本,它们一起构成了一场漫长的欺骗。我不是精神贵族,亦没有所谓学术理想,我并不比他们有更高的格局更值得称道的理想。于是这一切是无从指责的,我只能恰如其分表示我的惊讶。

这种惊讶和生活里其他的一些琐碎、私人的情绪一样,微不足道地存在,随时被唤醒,随时被遗弃。那天下午,一只白胖的手把叠了三叠的纸条扣在我面前,等我回过神,人影已经被门阻隔住了。“期末加油,考试顺利,期待和你的下次相遇。”字迹是最平平无奇的工整。也许是乏味考试周一种不甚有趣味的调剂品吧,没有、也不需要后续,和风和水一样,没有痕迹地消逝在时间里。生活是偶然性的堆砌罢了——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大公无私的事,更不相信有无所保留的爱。

我读王小波&李银河《爱你就像爱生命》,看着那些我觉得很幼稚的话,翻了小半本再也看不下去,感叹世俗的爱情果然使人降智;我读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它们像蝴蝶迤逦飞进我的心,我的确是动容的,但我深知我是为文学之美落泪而非为爱——我不相信那样如诗如画超越生命的爱是真实存在的。外国文学经典课上,老师讲《J·阿尔弗雷德·普洛夫洛克的情歌》,他说主人公的求爱像是一种程序,或者说病人接受医生的体检,是相互试探的,对自己不信任,对对方不信任。老师为此叹息怅惘,我却不由分说地喜爱上了这种冷硬,我觉得这才是可感可知的。

我不相信百分百的爱,厌恶那些愚蠢的炽热,但我相信爱是存在的,它是像生命一样珍贵又平常的东西。绝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细节编织成的散文,谈不上多惊奇,但是每一个针脚都有各自的烙印,都是迷人的。在毛茸茸的阳光下,在富有弹性的阴影里,人们仔细斟酌着那些美好和瑕疵,允许一切存在,试图解释它,解释不了的就抛锅给世界的暧昧与复杂。

但是,又将怎么解释那些忽然降临的触动?是生活发明了它们,还是因着它们,我们制造出了生活?——我能够想象的是,如果我有幸喜欢一个人,就要像喜欢图书馆一样喜欢他。会有这样一个人吗?他愿意承担我绝大部分鸡毛蒜皮的表达欲,忍受我的深情和缺乏,宽宥我的空荡荡和奇形怪状,陪我享受孤独与痛苦,不理解我但爱我。我相信,图书馆就是这样爱着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爱着我的。可是图书馆和生活,它们爱我像耶稣爱众人。我却像所有女人一样贪心地希望,我的上帝将会只爱我一个人。

那天独自从图书馆回到寝室,路上,肥胖的月亮在高大的灌木、干瘪的草坪、情侣的脸颊上喧闹,风里收藏了桂花清甜的香味,我抬头却找不见树。那个晚上我想了很多事,它们明明是一些不值一提且几无关联的琐碎,却莫名其妙地挨着次序跑到了我的脑海里——生活的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后物欲时代摇摇欲坠的固有信念,我们的光荣和耻辱……我无法分析解释甚至懒于列举的,宏大和细小的东西就这样融在我时而钦慕时而厌恶的月光里了,融在一截一截丑陋的鱼纹似的云里了。

“今晚想要坐在树上,一直等到太阳光飞到我的耳旁,告诉我明天一切照常呀。”我在某个聊天框里没头没尾打下这句奇奇怪怪的话,又删掉,思来想去换了一百种说法,还是选择了扭捏作态的默不作声。终于,我也融在那高傲和卑微的天空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