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胆》在观众中的反响
2020-11-11陈淳耀
陈淳耀
《孔雀胆》上演之后,许多看过的朋友们都在谈论,有的赞叹故事的悲壮,有的却在讨论它所表示的历史意义和教训。而我是把它作为戏剧化了的悲壮故事看的,不想多去究诘历史意义和教训。这一方面固然由于自己对历史没有研究,不敢轻率论列是非;另一方面也因为我读了作者介绍这个剧本的文章,使我生出了这种想法。
在《孔雀胆》的故事中,作者曾说到他写这剧本的动机:“本来我是打算在这暑期把宋末抗元史中的钓鱼城的故事戏剧化的,因此读了好些关于元史的文献,但在中途我的兴趣却被阿盖吸引去了。”可见作者并非先把这段史实的意义教训安排定了,然后去蒐集材料,写成剧本,借艺术的力量向观众演说这些大道理。而是在读历史时无意中触发了少年时代的一段回忆,阿盖的不幸和贞烈再一次激荡起作者深深的同情。四幕五场的大悲剧,就在这种汹涌的同情之下,一气呵成。正因此,作者并不以历史的事物所拘束,而更多依照于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来构成这个悲哀壮烈的故事。譬如在人物上,关于阿盖公主的资料,既只有一个轮廓,想来未必就说明她是一个汉化很深,十足的贤妻良母吧。作者为了要把阿盖公主描写成最完美的女性,因此便把一切旧日妇女的美德都放在她身上了。又如王妃的淫恶和车力特穆尔的奸邪,历史上并无记叙,作者所以赋与他们这样的性格,只是为了反衬出公主的贤德。再如段功的“豁达大度,公而忘私”,也是不见记载的,作者因为同情我们的女英雄,才把她的伴侣描写成一个“豪杰”。从情节上来说,王子穆哥,历史上已说明是“被驱赴滇海死”的,作者却故意改成被王妃毒死,目的是欲以这惨痛的事实来显出公主的孝悌。又如车力特穆尔向公主的求爱自供,也毫无历史根据,作者编造出来使观众对公主的贞烈得到更深刻的印象。其他的例子还很多。总之,全剧的精神是维系在阿盖这一个中心人物上面。她的悲壮的故事便是全剧的灵魂。不但如此,作者描述的方法也与这种精神相应。当表现在《孔雀胆》中的,是两极端的善与恶,善便极善,恶便极恶,凶悍和贤淑,忠贞和奸邪都渲染得十分鲜明,再加上奇巧曲折的情节,便把全戏装点得缤纷灿烂,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气氛,使我们不知不觉沉浸在作者洋溢的才思和热情当中,因此,也就不大感觉作者对历史的分析和启示了。
由于这些原因,我便不想把自己注意力放在剧本的历史事实及其意义教训上面去,却宁愿把它当作一段动人的故事看。就我所知,和我持同样态度的观众,也颇不乏人。对于这样的观众,《孔雀胆》的感人的力量是可惊的。下面就是一个实际的例子。
由于寄居在一个军事机关中,我偶然听到十几位战士在谈论他们对《孔雀胆》的观感,他们几乎全体都被它感动得落泪了。这些战士都曾经历很多的战斗,亲眼看过许多悲惨的事情,平时从不曾看到他们落泪的,好奇心驱使我非向他们问个明白不可了。
“《孔雀胆》好看吗?”
“好,好。”好几个一齐急口的回答。
“我是不懂历史的,昨天听杜同志对我们说段功是汉人,不该帮蒙古人的忙,可是昨天我听戏上说的,仿佛段功是个半倮倮。杜同志说的对不对,我也弄不清,单说戏,那是极好看的。”这是一位战士想了一会以后的回答。
“陈同志,告诉你,看戏我是从来也没掉过泪,只这回真忍不住,眼泪自己就花花的流下来了。我还不算哭得厉害的哩,坐在我前面那三个妇女拿手巾掩着鼻子嘴,嘘嘘的尽抽气。我留心看一下,满戏园子哭的人可多着呢。”又一位抢着讲了。
“陈同志,你看过没有?你哭没哭?看这戏不掉泪的,真心肠狠呢!”他们问起我来了。
“你们说这戏这样好,到底你们觉得好在哪儿①“哪儿”原文作“那儿”,下同,不另注。呢?”我再进一步的追问。
这一问引起了片刻的沉默。本来戏把他们感动了,这戏就好,为什么还要问好在哪儿呢?他们没想过这问题,但最后他们还是给我答复了。下面便是其中几个人的意见:
“这我们外行,就是那个车力……,那个奸臣可恶,真把我给恨死了。那位从桥底下跳出来的人把他刺死的时候,才解恨,真痛快,台下多少人鼓掌啊!大家都说再刺一剑,再刺一剑。还有那王妃也坏,心肠真狠呵!毒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就是那个公主真是好人,梁王诬赖她毒死王子,她知道是王妃干的,她可不说,宁愿自己死,替人家受罪。那时我急得跺脚了,怎么她不说呢?陈同志,你说是不是因为她怕害了王妃?还有她劝段功走,段功不肯走,和后来公主和孩子分别两个地方,真可怜,我们大家眼巴巴的望着她,公主一开口,我的心都软了,不由得鼻子发酸。”
“段功真能顾全大局,公主那样劝他走,他都不肯,就是死得好惨啊!”
“这戏太悲了,你看死了那多好人。”
从他们的话中,我找寻出《孔雀胆》的所以能这样感动他们的道理来了。很简单,这段悲壮的史诗是深深打入他们好善疾恶的内心了。为什么《孔雀胆》很博得那么多观众的眼泪呢?也就由于疾恶好善的正义感和同情不幸者的恻隐心,在最大多数的人身上是存在的。《孔雀胆》恰恰是诉之于人心深处的这种正义感和恻隐心的。所以在越纯朴的心中,它便越能博得同情。
关于阿盖公主的故事,在川滇一带,流传颇久,可惜不曾听人摆过这段典故,不知道《孔雀胆》这个悲剧的最初的素材究竟怎样。但想来定也很动人吧。一般民间故事都很简朴,但却具有特殊感人的魅力和异常坚韧的生命,它在人们的口上传递着,无论陋室或者豪门,它飞到的地方,到处都能生根。故事里的英雄被千千万万人热爱着,代复一代的歌颂着。譬如在我生长的北方,孟姜女的故事几乎是家喻户晓的。江浙一带人人都会讲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这些故事,我们儿时听家人讲过,以后长久都难忘怀。虽然成长离乡,早不再想起它,可是一经人家唱起那述说孟姜女哭夫的十二月调,或者暮春时节,梁山伯和祝英台在窗外啼啭的时候,这些故事便又会带着童年的记忆和乡土的爱恋,重新浮现到我们的心上来,使我们刚到说不出的亲切和感动。我在想,滋润者我们作者的笔尖的,难道就是这种感情吗?被诗人推上舞台的阿盖公主的故事,依然保有民间故事这种特殊的感人的魅力,当然在丰富的想像和炽烈的感情中,它是蜕化了,新生了。
《孔雀胆》所以能这样感人,除剧本外,当然要归功于全体的演出的人员,特别是演员,我们要向他们道谢!
(原载重庆《新华日报》1943年1月19日第4版《新华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