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时间带走的少年
2020-11-11潘云贵
■潘云贵
在学校感到孤单时,我常会走上楼顶,那里仿佛与天相接,无限空旷,风把我吹得异常清醒。
有时也见到一个忧郁的背影靠在护栏上,像一首青春的诗晾在那里。他抬头望天,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
这是小木,一个不爱说话的男生。在教学楼天台上见过几次之后,我们才开始聊天,当然是我先问候他的。我们经常谈到未来,毕竟这是给予我们高中三年希望的两个字眼。我说我要上一所好大学,读个能赚钱的专业,老的时候开家不收费只收故事的民宿。小木说他以后要去一趟东京,看看《你的名字》中里泷和三叶相遇的地方。他是跟着父亲生活的,因为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去东京了,再没回来过。他只知道母亲很高,嫁给父亲时才十九岁。
小木最后一次跟我谈起他这个梦想时,我正在大学宿舍里听歌。吉田拓郎跟中岛美雪合作的歌曲,《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他说自己在大学期间做兼职,存了一笔钱,要去东京了。我问:“什么时候的航班?”他说:“后天,很快就到了。”话筒传来的全是小木激动的声音。“我就要实现梦想了,你要替我开心!”他最后说的一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荡。我能想到那一刻他的眼神一定充满亮光,关于过去,关于未来,他就要去找寻自己心中一直期待的答案了。但又有多少人明白,这亮光是要靠着眼泪的滋养才绽放。多少次,一个稚嫩的男孩生生忍回了奔涌而出的悲伤。
生活常将我们置于空欢喜的圈套里,并滞留下每一个人无望的叹息。当小木准备出发去机场的那个早晨,父亲看见了他手机上的航班信息,过往关于那个女人不堪的记忆冲刷着这个男人的心海,他无法忍受失去心海里唯一的一艘船。小木被父亲锁在家里的那一天,我的手机因掉入洗手池拿去维修,他打了十几个电话过来,按下每一遍号码时,他的心情怎样,我不敢去想。事后开机,我才知道了一切。回拨过去,短暂的沉默后,只听他说:“我没去东京。不过没事了。”应该是所有眼泪都逃离身体后才会有那样云淡风轻的口吻。我不能安慰他什么,唯有时间有这能力。
寒假里,我从学校回来。一次周末,约小木去了我们以前的高中。他已经在一家不错的单位工作两年,别人都在羡慕他,他却吐着苦水:“每天都跟狗一样奔跑,然后气喘吁吁。”那天我们在操场上赛跑,不管输赢的那种。我们笑着奔跑,像回到过去的时光。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红酒和两个纸杯,我们跑到天台上,靠着从前的栏杆,干杯。随后,他跟我说过段时间他就要结婚了,女孩是去年刚到他单位上班的。末了,他说了一句“你要替我开心”,随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在他喉结滚动之后,能听见的也只剩下楼顶呼呼的风声了。我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木再也没和我聊过未来,好像有个贼从他身上偷走了这两个字。当然,还有很多事情,他都已经闭口不谈。
仅仅也只是过了几年,不只小木,我身边所有的少年都被现实驱赶到成人世界的大门前,包括我自己,也是。只要推开那扇门,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出来了,世俗的旋涡会将我们卷入越来越困顿的境地,无力再往上游。我开始一次次面对餐桌上父母对我提出结婚的诉求,我夹起菜蘸着沉默的酱醋,一口口扒进口中,快速吃完,离桌。剩下父母的一声叹息代替我坐在桌前。明明是世上离得最近的人,那一刻却有了最远的距离。
一晚,母亲在与父亲因家庭琐事争吵后来我房间坐。也许是为缓解无话可说的尴尬,她便又提起我的婚事。“你二十七八岁了,真的该找了。”即便她口吻再淡,这飘出的每个字却如尖针扎来。我问母亲:“嫁给我爸,你幸福吗?”她愣住了,之后回道:“话不能这么说……”似乎还想辩解什么,但她却没有想到后面可供她开口的内容。我看着母亲,说:“已经听您抱怨了大半辈子,您当时只是按照外婆的安排,跟我爸结婚。妈,我不想像你们一样,我要找到我爱的人才能一起生活。”母亲听了我这么少年心气的话,嘴里也只好嘟囔了一句:“真是傻孩子啊……”
我确实傻,明知道在这世间做自己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却仍然一苇以航,凭着单薄的身躯和满腔热血与这个强大的世界周旋。也问过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一想起年少初心,便又有往前奔跑的劲儿了,因为太爱天真与美好的一切了。它们鲜活、真实,不愿世故老成,不愿向现实低头,让我的生命能如青青的枝蔓继续向着天空和时间的深处生长,我喜欢这样的姿态。
等再过几年——五年或许十年后,当我的同龄人都已经活得像他们昔日的父亲或母亲,我想我还是会为了理想和爱,不知疲倦地追求下去,像个少年一样。
那时,我还喜欢在星空下散步,在林间溪边席地而坐,跟朋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全凭自己做主。耳边虫鸣声、流水声此起彼伏,抬头瞥见飞机在高空拖出一条长长的轨迹云,闭上眼听见的是风经过的声音。
睁开眼的那一刻,我一定又能看见你吧,我的少年。你身穿白衣,站在水边,一头清爽短发,眉锋如剑,挺拔鼻梁下说话的声音像风一样轻柔。你笑着望向我,夏天好像永远都没有离开过。
你是不被时间带走的人,是我永远的少年。
我们不会遗忘,也不会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