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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博学鸿词科对王岱的诗学影响

2020-11-10张立敏

关东学刊 2020年3期

[摘 要]王岱为崇祯举人,清初诗坛宿将,早年就对诗歌史有一种清晰的认识,具有清醒的拯救诗坛弊端的意识。在明清社会变革的复杂历史背景下,他仕途不顺,历经坎坷,人生观也变得消沉,将诗歌视为消遣工具。康熙十七年圣祖诏举博学鸿词科,王岱是唯一的湖南籍征士,受到来自王朝的礼遇,人生态度与诗歌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走出诗歌自我娱乐的狭小空间,担负起整饬诗坛的使命。发生在王岱身上的诗学变化,是明清之际诗歌演变的一个生动体现,展示出诗歌演变的鲜活脉络。

[关键词]博学鸿词科;个人际遇;诗学理论;清诗演变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博学鸿词科与康熙诗坛关系研究”(12CZW035)。

[作者简介]张立敏(1973-),男,文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研究员(北京 100029)。

康熙博学鸿词科是在清初文化与政治历史演进不同步境遇下,清廷采取的制科考试与文化政策,目的是在军事、政治占据主导地位(统治权与话语权)之后,实现文化与意识形态领域内的主导地位(话语权)。博学鸿词科不仅增强了清朝官员的王朝认同感,而且激发了士子与民众对博学鸿词应征人员的倾慕,即使是遗民群体也发生裂变,一些遗民加入到清朝文官系列,一些意志坚强的遗民虽然采取多种措施拒绝考试,但是在思想情感上也发生巨变,增强了社会凝聚力,从而实现了清朝在文化意识形态领域的统治地位。作为文化艺术门类之一的诗歌,随之也发生变化,体现在诗人人生境遇、创作心态、诗歌内容、诗学主张与诗学理论等领域。博学鸿词科应征落选的王岱便是一个案例,它表明即使是在落选下层官员身上,康熙博学鸿词科引发的变化也清晰可见。

王岱为明朝举人,入清后科举不顺利,一度为教谕。在失意落魄的人生境遇中,王岱思想渐趋消极,承认命运的力量,淡泊自守。在诗歌内容方面,除了一些揭露社会弊端的内容以外,不乏反映人生愁苦凄凉的作品。康熙帝诏举博学鸿词科之后,消沉的诗人变得昂扬,甚至萌发了整饬诗坛的念头。在随后的县令生活中,王岱积极地投入地方治理与文化建设,受到当地好评,身后入祀名宦祠。在中外贸易与文化交流的国际背景下,王岱在海外获得了一定知名度。他的诗文集,因为有龚鼎孳的序和一些早期诗文情感倾向问题,在乾隆朝曾被列入禁书,不久又被收入《四库全书总目》,列入四库存目丛书,显示出诗人的地位与意义[柯愈春:《王岱〈了庵集〉释禁始末》,《高校图书馆工作》1991年第4期。]。王岱为康熙博学鸿词科湖南籍唯一征士,当时盛有诗名,他的独特诗论、词论在明清之际文学史上的意义受到关注[蒋寅:《清初诗坛对明代诗学的反思》,《文学遗产》2006年第2期;胡建次:《清代词集序跋中的诗词体性之异论》,《社会科学研究》2015年第2期。],但是截至目前对此专题研究不多,有两篇论文,一篇论述禁毁问题,一篇以王岱为例,着眼于“文如其人”命题的阐述。还有一篇硕士论文,论述粗疏,如从大的方面来说,既然王岱为县令,却依旧以遗民论述;在诗坛地位上,将王岱与王士禛并肩,评骘过高又没有把立论建立在诗歌史演进的参照体系中;在生平行实方面,所附年谱简编,多综合前人成果,且错误不少[贺正举:《“文如其人”的三个特征——以明末清初作家王岱为例》,《中南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叶诗:《湘潭王岱文学研究》,湘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总体而言,王岱的诗文生平行实与成就依旧有待于进一步研究,尤其是博学鸿词科对他的诗歌创作与人生影响,尚属空白。本文拟梳理王岱生平与诗文创作、文学观念的不同,展示博学鸿词科影响下诗坛的涌动与波澜。而王岱重新燃起整饬诗坛的信念,客观上表明伴随博学鸿词科而起的清朝诗歌领域内的整饬,符合诗歌演进潮流,而博学鸿词科之所以取得成功,是因为它顺应历史演进潮流。发生在王岱身上的诗学变化,既体现了博学鸿词科的诗坛意义,又是明清之际诗歌演变的一个生动体现,展示出诗歌演变的鲜活脉络。

一、康熙十七年前的人生境遇与思想

王岱(1625?-1686)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4页。],字山长,一字九青,号可庵,一号石史,又号戈山、了庵,湖广湘潭人,清初诗人、书画家。明崇祯十二年(1639)举人。入清,屡试不第,选安乡县教谕,康熙五年(1666)迁随州学正,擢顺天府教授。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儒,与试不第。康熙二十二年(1683),由举人令澄海。在县令任上,王岱捐赀积粟备饥荒。他招徕垦辟,兴修水利,戢奸禁暴。“在任数年,裁猾吏,抑强宗,厘奸剔弊,兴学造士,风俗为之一新”,“公署、学宫、祠庙及堤岸、津梁久圮者,俱以次修复”[李书吉:《澄海县志》卷二一《王岱传》,嘉庆二十年刻本。]。殁后,举祀名宦祠。著有《了庵全集》三十五卷(《了庵诗集》二十卷,文集十五卷,乾隆十二年刻本)、《溪上草堂诗集》三卷、《燕邸日录》三卷、《且园近集》四卷、《且园近诗》五卷、《浮槎诗集》六卷、《了庵词》一卷,编有《澄海县志》二十二卷、《白云集》等寻霖、龚笃清:《湘人著述表》,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64页。]。

王岱在明末清初久负盛名,据崇祯十二年举人李道济在《了庵文集序》中所述:“王山长先生,济同年友也。先生负海内龙门之望垂三十年。海内操觚之士、识文墨解读书者,无不知有王先生也。”[李道济:《了庵文集序》,王岱:《了庵文集》卷首,康熙四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本,第3页。]作为博学鸿词科中唯一的湖南籍征士,受到当地推崇,后世人们将王戬与他并称“楚中二王”[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卷七十《文苑传》一《王戬》,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750页。]。王岱创作不懈,诗学主张鲜明突出。此外,据肇庆府教授陈王猷《哭王山长明府》中诗句“民犹行古道(澄民皆缟素),天已丧斯文。书史生前业,声名海外闻”[周硕勋:《(乾隆)潮州府志》卷四十二,光绪十九年重刊本。],王岱不僅深受当地人爱戴,在海外也广有影响。孙銢也《遥哭王山长先生》其四中写道:“细楷隶书空海内,零统残墨到波斯。”注明“时海市初通,得公片纸以为宝”[纪宝成主编:《了庵诗集·附录》,《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24页。]。

王岱的一生,《“文如其人”的三个特征——以明末清初作家王岱为例》将其分为三个阶段,即少年读书时期、溪上草堂隐居时期、入仕时期。第二时期,指1644年清兵入湘,湖南战火燃烧十余年,他的家族也深受战乱之祸。为躲避战祸,王岱从外地游学归来,在湘潭乡下建溪上草堂。这种分期其实是以明清王朝更替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将入清之后是否入仕分为两个时间段。因为对身经明清变革的士大夫来说,王朝更替无疑是影响到每一个人的重大事件,除此而外,仕宦也是人生经历中的大事。这种分期无疑具有合理性,大体符合王岱一生的基本面貌。由于该论文关注点在于古代文论中“文”与“人”关系的讨论,王岱的生平事迹与诗歌创作,尚有许多需要充实的地方。事实上,作者并没有考出具体入仕时间,所以第二、三的时间段划分也是错误的。对王岱影响深远的博学鸿词科事件,由于论述视角因素,没有论列。

据《了庵文集》卷十四《母万孺人状略》记载:“岁在乙亥,母亡,季男岱髫齿呱泣无文,越五岁侧贤书。”他生于天启五年(1625)或略前,崇祯十二年,十五六岁中举,可谓少年得志。如果出生在盛世,年少中举似乎预示着仕途不可测量。他和邑人郭金台创办岸花诗社,编选《白云集》作为示范文本[政协湘潭市委员会组,文鸣辑注:《湘潭历代诗词选》,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75页。岸花诗社,可参何湘:《清代湖湘文人社群研究》,苏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显示出年轻人罕见的才华与抱负。

然而在明清更替的社会文化背景下,王岱人生坎坷。据王岱自述,“庚辰计偕不第,癸未至白门,间寇警,躯车而返,即绝意仕进幕府中”[王岱:《了庵文集》卷七《弋山人传》,康熙四年刊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199册,第149页。]。庚辰为崇祯十五年(1642),进士考试失利,次年经历社会动乱,王岱决意不再参加科考,转而入湖南幕僚。一年后清兵定鼎京师,“甲乙之际,湖南城屠,山人兄弟族姻死亡尽,偕妻子潜山谷仅免,而园庐劫尽,食草衣木,埋名遁迹”[王岱:《了庵文集》卷七《弋山人传》,康熙四年刊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199册,第149页。],王岱一家饱经战乱,父亲、两兄长、姻亲凋零亡故,一度生活无着落。在《祭继室周氏文》中,他写道:

丁亥(顺治四年,1647)兵难,劫掠三日夜,余与汝仅免以身,衣寒腹馁,涕泣槀草中。……戊子(顺治五年,1648)冬,又遭丧乱,夫妻子母局蹐山泽,严霜切肌,寒月照泣,遍走村落。滑蕨蒿莱嚼啮几遍,始免生掳兵亡饥毙之苦。屈指内外兄弟宗族沦亡都尽,眼前生人,独汝与妹、外母、儿女、侄女数人耳。己丑(顺治六年,1649)兵凶相继,穷窘无告,盐酪不继。庚寅(顺治七年,1650)后稍治庐舍,谋耕圃,儿侄方就塾,女侄方就聘。然兵革之患日久,生业初完,避居江左,谋升斗为终焉计,岂意志未就而汝长逝乎。余命孤辰,无可比数。先慈早背发室中摧。丙戌(顺治三年,1646)而严君逝,己丑而两兄卒,马姑并叔并亡。戊子一侄一妹一丧,乙酉(顺治二年,1645)一丧,丁亥(顺治四年,1647),举目蒿里荒塜相望。[王岱:《了庵诗文集》文集卷十四《祭继室周氏文》,乾隆刻本,《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690页。]

这段文字记载了明清王朝在改朝换代背景下,自顺治二年至六年,王岱一家在战乱中的家庭变故与凄惨生活。王岱父王命宣,字玄申,号荷云,三子,长子王载,次子王蒙,王岱行三。据这段文字记述,《湘潭王岱文学研究》中关于王命宣晚年生活、王岱境遇、参加清朝科考的论述,“明朝灭亡后,王命宣很是自保,只求安定,于是四方优游讲学,后来又退居湘潭,不问世”;王岱“身處明末清初之际,命途虽不至于坎坷多舛,其人生境遇却也比较苦闷”;在清朝的统治日益稳定,“山长似乎感觉到明王朝真正是大势已去,于是积极适应,入世应考”[叶诗:《湘潭王岱文学研究》,湘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都是错误的。

虽然王岱在明末就已经厌倦科举,饱经战乱之苦,可是入清后,依旧参加了科举考试。经柯愈春考察,王岱曾经三次科考。第一次为顺治十二年,第二次为顺治十五年,第三次为康熙六年(1667)[柯愈春:《王岱〈了庵集〉释禁始末》,《高校图书馆工作》1991年第4期。],为研究者所采纳[叶诗:《湘潭王岱文学研究·附录》,湘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其实,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是顺治九年。王岱《了庵文集》卷二《制义自序》中写道:

余谓安石以青苗毒愚者,以八股毒智者。夫天下智谋奇崛之士,皆销精耗志于饤饾之中,非今者黜,近古者屏。不仅聪明才智无所设施,并古今载籍皆不暇博涉,不知世界之大矣。……余弱冠思废举子业,一意稽古。先大人强令试。癸未梦断春明,于是者十年至壬辰,又迫公令计偕。……呜呼!遇合有命,岂在文哉!如果以文,则余癸丑闱卷既已入彀,复因孟义遗缴句见屏。……癸卯(康熙二年)广文南平。[王岱:《了庵文集》卷二《制义自序》,康熙四年刊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199册,第50页。]

癸未为崇祯十六年(1643),壬辰为顺治九年(1652),间隔十年。这次应考,他说是“迫公令计偕”,《弋山人自传》中说“壬辰廹新令,复梦春明,浮沉公车”[王岱:《了庵文集》卷七《弋山人传》,康熙四年刊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199册,第149页。],这表明顺治九年参加进士考试是因为官方逼迫。廖元度辑《楚诗纪》卷二王岱小传说王岱“足迹遍天下,至则览名胜交异人。国朝壬辰奉诏起隐滞,乃勉上公车”[廖元度著,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校注:《楚风补校注》末编,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412页。],其实也有经济困顿谋生的需要,这在《了庵文集》卷二《燕游草引》中也有交代:

入山十年,已为寒灰槁木,尚复役身车马,龟手雪霜,岂得已哉!父母久逝,昆季中摧,诸孤满前,婚嫁未毕,兼遭丧乱,故业荒芜,改头换面,行不免矣。呜呼,何不幸哉!独是都会十年,故交忽复聚首,约略如昨,又何幸哉。是役也,直可曰游而已。作《燕游草》。[王岱:《了庵文集》卷二《燕游草引》,康熙四年刊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199册,第51页。]

依据《制义自序》,“癸丑闱卷既已入彀,复因孟义遗缴句见屏”,顺治十八年,王岱参加了考试,本来应该录取,却没有被录取。除此而外,他又分别于顺治十二年、十五年、康熙六年应试,在清朝一共五次参加进士考试。顺治十二年进士考试,柯愈春依据王岱与友人交往推断,实则是王岱文集中已有记载。顺治十二年,见《了庵文集》卷三《冬夜旅集》:“乙未,公车长安。”[王岱:《了庵文集》卷三《冬夜旅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199册,第68页。]参加科举通常被看作对王朝认可的一个体现,因而将王岱视为遗民是不妥当的[佚名:《皇明遗民录》卷二,谢正光、范金民:《明遗民录汇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48页。]。

就对科考的态度来看,王岱即使是在明代也厌恶科举八股文。从源头上看,他认为是王安石毒害读书人的手段,“不仅聪明才智无所设施,并古今载籍皆不暇博涉,不知世界之大矣”。读书人因为八股文才华耗尽,见识狭隘。可见王岱人生目标远大,格局不凡。明代因为父亲的逼迫而参加科考,入清以后,因官府逼迫和谋生需求,五次参加考试而不中。后来任学正、教谕、教授,也是长期得不到升迁,仕途不顺。

柯愈春虽然指出王岱最初任安乡教谕,但是没有说明时间,《湘潭王岱文学研究》定其时间为顺治初年,没有论述材料,其实是错误的[王闿运《湘潭县志》卷八之三《王命宣列传》“王岱”条记载:“顺治初,安乡教谕,迁随州学正、京卫教授。”清光绪十五年刻本。]。王岱好友郭金台撰《石村诗文集》诗集卷中《寄慰王山长之安乡学博》三首:

才归湘上宅,复下洞庭西。行笈诸僧任,浮官一水栖。才经帝子泣,诗向屈平题。应有关心梦,春花障旧溪。(其一)

闻道千金市,何人不购君。斯文真贾谊,此恨竟刘蕡。湖上春江撼,燕山白日曛。还登岳阳望,万里净浮云。(其二)

溪上闲门掩,宜园草阁寒。老生酬市井,才子屈微官。衰忆青精饭,名跻玉笱班。归来今赋就,何日寄长安。(其三)[郭金台著,陶新华点校:《寄慰王山长之安乡学博》,《石村诗文集》卷中,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106页。]

其二题注“是年春闱山长已得复失”,考中而落选即王岱自述“癸丑闱卷既已入彀”,可见顺治十八年,王岱落选后被任命为安乡教谕。第一首中“才归湘上宅,复下洞庭西”,点出从京城返乡不久即赴任,因为官职卑微,所以友人说他屈才了。据此,《“文如其人”的三个特征——以明末清初作家王岱为例》将居住溪上草堂的十年定为第二阶段,显然是错误的。康熙二年(1663),王岱任南平教谕(《制义自序》)。康熙五年,转随州学正[王岱撰《了庵诗文集》文集卷七《重修随州学碑记》记载:“余自康熙五年司铎是州。”],“于兹九载”,直至康熙十四年仍在随州学正任上。大概是康熙十五或十六年升任京卫武学教授(即顺天府教授),所以方象瑛说“湘潭王山长,能诗文,官京卫府学教授。十余年不迁,泊如也。善严司农,策蹇往来,萧然寒素”[方象瑛:《松窗笔乘》,转引自秦瀛:《己未词科录》卷十二,天津图书馆历史文献部编:《三十三种清代人物传记资料汇编》第43册,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第697页。],写出王岱康熙十七年博学鸿词科诏举之时冷宦境遇与淡泊名利的品节。

康熙十三年(1674),王岱在随州学正任上写的《且园记》,是王岱心境的写照:

且者何?闻之《春秋》书次明乎?徐而不疾也,婉而不遽也,且则有次之义。又公子荆居室之善,每称苟明乎?知足不侈,知止不盈也,且则有苟之义。又物之不备,仪之不饰,为简且,则有简之义。又暂而非久,权而非经,为姑且,则有姑之义。

王岱以“且”名园,引经据典,指出有四层意思,即“次”“苟”“简”“姑”。“次”即“徐而不疾也,婉而不遽”,雍容崇和。《春秋》記叙事件次序分明,从容不迫,就以自己经历来说:

夫余壮发事制举,公车者四十年,其间[“间”《王岱集》点校本作“问”,误。]运会之否泰,朝代之隆替,人事之通塞,风景之盛衰,以及存亡、聚散、流离、颠沛、患难、饥寒,不知其几,而始受此一毡之席。无论同学少年,登崇秩陟显枢,久已告老悬车。即后生辈出,蹑清华踞高位者,亦已功成身退,是不独跃冶躁进,无须此数十年之久。即优游仕宦者,进退绰然有余,而余止受此一毡。其为不疾不遽,庶几近之,此有取于次之义也。

王岱科考四十年,历经王朝更替、人间颠沛流离,历经“存亡、聚散、流离、颠沛、患难、饥寒”,同年甚至晚辈多进高位,而自己职位卑微、进士也没考中,困顿不堪,通常是牢骚满腹,而经过了人生磨难超越了哀叹(他的确有这个时期)之后,他欣然接受了生活,笃定自如,认为这是社会发展与个人际遇的应有节拍。“次”,强调的是人生的节奏,不求“疾”“遽”。

在王岱看来,如果说“次”是人生节奏的认可与自我控制(如不急进,如采取干谒权贵、刻苦攻读八股文以加快节拍),“苟”指“知足不侈,知止不盈也”,是对生命演进历程的心理调适,无可无不可。即以典故而论,公子荆为卫国贤人,孔子称赞他:“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论语·子路篇》)结合自己经历,王岱说:

当龙战之会,青紫满涂,缨情好爵者,阴鸣相和,灶下中郎、烂羊廷尉,如拾芥折枝,而余仅守毡寒,菜根败絮,茹檗饮冰,立廉隅而励劲节。我用我法,吾爱吾鼎,不以改吾陶咏之适,可谓知足知止,此有取于苟之义也。

不因外界而改变,“知足知止”,这就是“苟”。当然,这不是苟且,而是在他人竞进之时反思自己人生价值取向,不因他人名利富贵而跟进,而是笃定信念,咬定青山不放松。孔子说“学而优则仕”,人类社会的理想境界是才、德、位、财相符,在一个复杂的社会中,往往四者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关系,即以科考与仕途来说,经常出现小人得志、才不获聘的官场逆向淘汰情形,因而,操练考试技艺、刻苦钻研八股文就成为猎取功名者的常见行为,所以“当龙战之会,青紫满涂,缨情好爵者,阴鸣相和”为习见情形。王岱心目中的八股文为读书人的枷锁,因而瞧不起靠八股文起家而无学识的人,称他们为“灶下中郎、烂羊廷尉”,虽有位而无才、德。与这些显贵相比,自己“仅守毡寒,菜根败絮,茹檗饮冰”,可是自己既不羡慕他们,又不走他们那样的捷径,而是坚守德、才本位。“我用我法,吾爱吾鼎”,显示出贫寒境遇中的闲适惬意与坚贞不屈。

从字面意义上讲,“简”指“物之不备,仪之不饰”,前者指生活简陋,不求奢侈,后者指接人待物、处事原则的简单。他说:

余生平穷约,又久经丧乱,千金散尽,一钱留看。苜蓿本已无盘,茅屋支难一木,余诛莱削棘,填堑平墟,向之沮洳隘塞者,遂坦然而舒,宽然而衍,既容架筑,复可艺植。室无轩澜,止蔽风雨。榱椽檐桷,雕琢不施。垣牖户庭,丹彩不设。楮留旧木,渐荫成阴,竹植新竿,久因丛发。花无名贵,草止菊萱,可谓不备不饰,此有取于简之义也。

在他的人生观念中,财富是次要的因素,故而“千金散尽,一钱留看”也在所不惜。而生活困顿不堪时,他也能“坦然而舒,宽然而衍”。追求奢华与炫耀是他人的事,自己淡泊自守,其要诀在于一个“简”字。

“姑”即“暂而非久,权而非经,为姑且”,是一种动态的认识论,暂时与永恒的通识。他解释道:

至于官舍如邮,无容张老之祝;林谷易变,宁效平泉之痴。李氏之东园,汉东今不知其地,况其他乎?则余之官既冷,席园尤草莱,可谓暂而非久。夫广文之官,多桑榆向暮,升斗是沾,倾颓一隅,妻孥百指,糟床醋瓮,牧豕祝鸡,锐者计锱铢、营子母,因热釜沾余,沥亲炙手,借奧授衰者,与碌碌子衿,幸幸胥隶,日衔杯酒,结殷勤欢,此近代广文之经也。若夫辟闲园,架幽室,左经右史,琴书精良,笔现古洁,雅流高衲,清言佳咏,可谓权而非经,此有取于姑之义也。王岱:《且园近集》卷一,王岱著,馬美著校点:《王岱集》,黄周星、王岱:《黄周星集·王岱集》,长沙:岳麓书社,2013年,第327-328页。]

一切财富都是暂时的,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虽则当时熠熠生辉而日后如云消雾散,因而自己的且园更是暂居之所。据王岱所言,当时教谕的日常生活,是读书人人生尽头的征兆,通常是往来于应酬场中,这是“经”,而他则不然,“辟闲园,架幽室,左经右史,琴书精良,笔现古洁,雅流高衲,清言佳咏”,寻一个冷僻处,涵养性情,阅读经典。

一个“且”字,王岱演绎出如此丰富的内涵,生命的节奏、执着追求中的知足常乐、简单生活、甘于寂寞的淡泊。这种人生境遇,正如王岱《画小景寄刘杜三》中所描绘:“一壑一丘高枕闲,经年无事不开关。那知门外秋冬换,黄叶庭前积满山。”[王岱:《了庵诗集》卷十八《画小景寄刘杜三》,乾隆刻本,纪宝成主编:《清代诗文集汇编》集部第23册,第260页。]这是一位曾经的青年才俊阅尽沧桑后在逆境中的淡泊自守与人生智慧。人生旅途中,哪怕有什么风浪起伏、喧嚣与躁动,他只是平静、惬意地走自己的路,坚定、执着,“我用我法,吾爱吾鼎”,不求闻达,目光不投向喧闹嘈杂的人生竞技场。这既是他康熙十七年前生活境遇的写照,也是思想情感与人生价值的体现。方象瑛所述“善严司农,策蹇往来,萧然寒素”,严司农指户部侍郎严沆(1617-1678),描述的是任京卫教授时的景象,与《且园记》体现的景象与精神面貌一致。

二、诗学主张与诗歌创作

在明末清初诗坛上,王岱是一位极具个性的重要诗人,不仅诗歌创作有个性,而且在诗学理论上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据王晫《今世说》卷八记载,“王山长能诗文,兼工书画,嵚寄磊落,以气节自命。发甫燥,名满海内”[王晫:《今世说》卷八《简傲》,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0页。],多才多艺,品质高尚,成名早。

康熙五年,魏禧给曾任江西学政、选拔自己为诸生的郭都贤[郭都贤(1599-1672),字天门,号些庵,湖南益阳人。明天启二年(1622)进士。历任吏部稽勋、验封司、考功司、主事、文选司员外郎和江西巡抚等官职。明亡束发入益阳浮邱观修道,号顽道人,又号些庵先生,后削发为僧。]写信,叙述自己康熙一二年间行踪,结识王岱,以及读到王岱诗文集的感受:

壬、癸之际(案:康熙一二年间),私念闭户自封,不可以广己造大,于是毁形急装,南涉江、淮,东踰吴、浙,庶几交天下之奇士。行旅无资,北不及燕、秦,南不得至楚,遂反山中。又以衣食无聊,授徒于建昌之新城,因得交湘潭王山长。山长才气俯视一世,真楚风也。读《了庵集》,见其与先生往还书,禧不觉正襟肃兴,如对典型。[魏禧著,胡守仁、姚品文等点校:《上郭天门老师书》,《魏叔子文集》外篇卷六,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266页。]

他足迹遍及江南,几乎结识天下名士,因而对王岱的评价就有一个全国范围内的参照范围。王岱才气过人、傲视群雄,《了庵集》如同典型,阅读时魏禧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敬意油然而生。

王岱诗学主张体现在三个方面,即强调诗歌的个性、倡言性情、诗歌史眼光。

顺治十八年(1661),王岱游济南,章贞(字含可,浙江会稽人,顺治十二年进士,山东寿光县知县)为诗集求序,王岱在《章含可诗序》中,提出《诗经》是“四经所主”的观点:

诗之兴也,古著为经。经有五,诗居其一。故《易》以道阴阳,《书》以道政事,《礼》以明等杀,《春秋》以言治乱,《诗》以道性情。然兴观群怨,贞淫惩劝,往往风移俗易,太史以之观民,圣人以之致志,唯诗入人之深。是四经之所主,又皆不外诗者。不惟列四经,且统四经而贯之。自世递降,视为学士家言,无益经世大务,岂是古所谓诗哉?[王岱:《了庵文集》卷一《章含可诗序》,康熙四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第24页。]

五经在传统文化中地位崇高,文体、内容、功能不一,因而通常论述《诗经》《尚书》《礼》《易》《春秋》只不过说是并列关系,王岱却从诗歌的社会功能与情感熏染角度出发,提出“四经之所主”,五经都是诗,在五经中“统四经而贯之”。诗人论断建立于儒家实用主义经典诗教论之上,“兴观群怨,贞淫惩劝,往往风移俗易”,写诗歌功能;“太史以之观民,圣人以之致志”,则将其他四经的功能(“道阴阳”“道政事”“明等杀”“言治乱”)纳入情志的范畴之内,“唯诗入人之深”,又显示出诗歌的独特魅力。《诗经》为五经之主,统摄四经而贯穿四经,这是一个大胆的表述。王岱认为,《诗经》无非是早期的诗歌,因而他不过是以论经典的话题阐述诗歌的重要性,指出当下诗歌的弊端是无关经世大务,偏离诗歌的经典创作原则。

明代诗学盛行格调论,通常被误认为是形式主义时代,在格调论影响下,诗歌的模拟与复古主义盛行。王岱则不然,突出诗歌的个性与独创性,他创造性地将侧重于音律技巧的“调”转化为艺术风貌概念,通过论述“调”即艺术风格的差异,强调诗歌艺术个性。顺治十三年,在《徐伯调诗序》中,王岱说:

诗之不同调也,自有声诗已然。《三百篇》中风则多姿,雅则多质,颂则多奧,风雅颂不同调也。《大风》之壮,《垓下》之悲,汉诗不同调也。魏武之武,魏文之文,父子不同调也。李杜齐名,一本乎天,一本乎人,不同调也。元轻白俗,郊寒岛瘦,不同调也。夫古人调异,不强之同。今日调不同,则攻其异。今古不相及哉,岂真径庭哉?抑所谓异同者,其人非真能诗;真能诗自有殊途同归之处,安有相强而相攻乎?余束发为诗歌几三十年,所交诗人半天下。至于诗,每略不深论。一时自称壁垒者,皆挥扇避之,且议我居高而视下,见余诗,亦诧为河汉,少见多怪。轻浅者讪笑,甚者呵责。[王岱:《了庵文集》卷一《徐伯调诗序》,康熙四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第17页。]

“调”是明代格调论诗学常用术语,也是明清诗学的核心概念之一,“调”侧重于音律声调层面,“格”通常指涉风格范式含义。这里,王岱论述了诗调的种种不同:1.内容体式不同而产生的不同,如《诗经》中的风雅颂,“风则多姿,雅则多质,颂则多奥”,风雅頌不同调;2.时代同调不同,如《大风歌》与《垓下》;3.父子不遗传,如曹操与曹丕;4.齐名诗人调不同,如李杜、元白;5.不同时代调不同,而第五种不同隐然若现。所举的“调”的种种不同,“姿”“质”“奥”,“壮”“悲”,“武”“文”,“天”“人”,“轻”“俗”,“寒”“瘦”,显然不是音律形式技巧的范畴,而是风格,通过这风格迥异的例证,诗人借以强调诗歌的独创性,指出古人重视诗歌个性,不求雷同。进而反对因艺术主张不同而党同伐异的现象,揭示这种行径,“其人非真能诗,真能诗自有殊途同归之处,安有相强而相攻乎”,是不懂诗歌艺术的表现。王岱在三十多年的诗歌创作中,对诗坛党同伐异深恶痛绝,尽量躲避,坚持自己的个性,即使是遭人嘲笑与呵斥,也不稍为改变。甚至在人们以诗为耻辱的极端情况下,如他在《雷简书序》中所说:“芝城言诗者不数人,议者以为世俗,耻言诗,间有言者,辄遭群吠,致人有志斯道者,屡由是非毁誉中止。”[王岱:《了庵文集》卷二,康熙四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第60页。]这显示出诗人对诗歌独创性的执着。在《月廊二集》序中,王岱又提出第六点不同,地域不同风格不同:“风气有趋避,格调有南北”,并说“世但别户分门,我自任情适性,莫把古人来比我,同床各梦不相干”[王岱:《了庵文集》卷二,康熙四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第49页。],反对门户之见,反对厚古薄今。

注重诗歌个性,必然指向对诗歌真性情的讴歌。王岱在《谢岳生诗序》说:

昔人论诗,谓黄河之水泥沙并下,此深洞原委之言也。盖诗之为物,以道性情。故《三百篇》中,大都皆忠臣孝子义士思妇之言,下及里谣巷歌,皆触口而发,不暇思议,非若后世文人劳心研思,雕言择句者比。然质奥微妙,波澜老成,令人一唱三叹,咀味不穷,而文人劳心研思,雕言择句,愈真愈远,真诗反失。始知真诗不在一字一句一篇之中,使于一字一句一篇之中求工,遂失真诗。诗即工,何益也?然文人之习终不可改。说者谓气运升降使然,不知气运固能升降,诗之工拙不能升降。人之性情真,则诗即真矣。[王岱:《了庵文集》卷二,康熙四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第75页。]

这里,诗“言志”转化为“道性情”,虽然性情也是“志”的应有之义,但通常它侧重于涉及政治与国家、区域治理方面的情思,性情则相对来说倾向于私人的情感。黄河水泥沙俱下的比喻,说明情感的表达自然顺畅,触口而发,不暇思议,因而他反对雕琢模拟。从作品质量上看,泥沙俱下的作品,“质奥微妙,波澜老成,令人一唱三叹,咀味不穷”,而文人字句模拟之作,“于一字一句一篇之中求工,遂失真诗”。对比之下,他提出性情真诗就真的命题。

王岱对诗歌个性的重视,不仅体现在他对诗坛弊端的认识,更体现在他对诗歌史的熟稔以及对不同时代诗歌的比较上。王岱在《张螺浮晨光诗序》中写道:

夫诗之有近体也,始于唐也。唐以后无唐音,无唐音而益学唐音。学者益似,似者益伪。为宋,为元,为明,唐音终不可见,不可见而唐诗亡矣。宋诗亡于理,元诗亡于词,明之何、李亡于笨,七子亡于冗,公安亡于谑,天池亡于率,竟陵亡于薄。石仓,竟陵之优孟;云间,七子之优孟。后生辈出,标榜云间,贡高自大,土饭尘羹,馁鱼败肉,合器煎烹,使人败肠而吐胃,并云间故步亦亡矣。……夫唐之音,清而厚,俊而浑,其入也深,无削弱之色,无叱咤之响。[王岱:《了庵文集》卷一,康熙四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第22页。]

这一段论述唐以后诗歌创作与唐的关系,指出宋元明清学习唐诗的原因是因为唐诗在近体诗方面的创始地位。按照作者的观点,时代不同诗不同,虽然号称学习唐诗,但是事实上唐诗随着唐朝的灭亡而消失,诗歌呈现的面貌只能是“为宋,为元,为明”。明诗盛行模拟唐诗,提倡“诗必盛唐”[张廷玉:《明史》卷二百八十六《列传》第一百七十四《文苑》二《李梦阳》,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348页。],王岱却旗帜鲜明地反对这种诗论,“唐以后无唐音,无唐音而益学唐音。学者益似,似者益伪”,根本上否定了人们这种观念。不仅如此,在宋元明诗的宏观视野中,他冷静地回顾诗歌史,指出宋诗的弊端在于“理”,即过度议论;元诗则从诗词关系论述,明代大家则一一指出弊端,加深了人们对明代诗歌创作与诗学流弊的认识,多侧面、多层次的反思和批评由此展开。这是个尚未见人讨论的问题蒋寅:《清初诗坛对明代诗学的反思》,《文学遗产》2006年第2期。]。

在《辩诗》中,在诗歌史演变中的创新与流弊基础上,王岱进一步论述真性情与独创的关系:

自《三百篇》温厚和平,其弊为桑间濮上靡靡之音。汉魏救之以雄杰,其弊为杂霸叱咤之响。晋救之以清润淹雅,其弊流为六朝纤巧琐碎之调。唐救之以大雅典正,不善学者为痴重平衍。是以长吉郊岛诸人,不食本分之草,乃跋扈为奇危,瘦削骨重神寒之句,遂间中晚弱调。宋人救之以理,则有理障。元人救之以词,则为陈言,去风雅远矣。国初,何李诸公,用心振挽,救以典实。继之王李七才子辈出,渐多冗尘,不善学者遂有算数点鬼学究之诮。其中原紫气套语,真有如公安、竟陵所讥者,故王李之弊,如庙中木偶,全无生趣。公安因以趣救之,然牛鬼蛇神,打油钉铰出焉。竟陵又以高洁简贵救之,其声愈下矣。

虽然,救弊终是攻人,攻人莫若自攻。盖性情不朽之物,随时变通,惟识自己真性情,然后历古今之变而斟酌损益之,以成一家言,则凫颈鹤胫,莫容断续,鸟语花香,莫容造作,庶与古人之意合焉。[王岱:《了庵文集》卷九,康熙四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第22、178页。]

在推崇诗歌源头的复古主义古典诗学话语中,王岱说“诗之为变,与世道相推,后人止有救弊而无创见”,诗歌史演变其实是一种在前代诗歌影响下形成的有机整体,每一个时代、每一个诗人都与前代、同代诗人、诗歌密切相关,是前代经典与同代诗人影响之下的产物,因而一部诗歌史其实就是改进缺点与产生错误的历史。诗歌史为拯救弊端历史的概括,反映出王岱对诗歌现状改变的决心和魄力。王岱论述了自《三百篇》以降至明代的诗歌拯救工作与产生的弊端。在此基础上,他提出“救弊终是攻人,攻人莫若自攻”,既广泛汲取前人精华,又不步趋前贤,追求情感的真实,提出只有认识到自己的真性情,才是关键。

王岱与施闰章关系尤为密切。在《王山长集序》[施闰章著,何庆善、杨应芹点校:《施愚山集》卷四,合肥:黄山书社,1992年,第82-83页。]中,施闰章赞颂了王岱诗歌创作的独创性追求、风格特点以及诗歌面貌形成原因。他说:“海以内恢奇博雅能文之士,大率多吾友也;不则,亦尝闻姓字,寓书往来者也。”对清初著名诗人施闰章而言,几乎天下有名的文人雅士他都熟悉,或者有书信往来,因而熟悉全国诗文创作情况,对当前诗文创作弊端了然于胸:

诗古文辞,固莫盛于今日,才性所限,各以区分:规摹古人者,貌附响臻,千百人若出一手;或憔悴苦吟,迟巧速拙,片言有余,连牍不足;间有负才好事者,踯躅鞅掌,沈顿于手版簿领之间,号称得志,其拂郁滋甚,神耗力憊,不得究其所欲言,作者用希。

虽然表面上作者不少,一派繁荣景象,可是冷眼人看来,流于模拟,千篇一律,偶有佳构,但是数量不多。和魏禧一样,在全国诗人和诗坛创作格局中,施闰章从创作主体才气、学识、经历、性格方面论述王岱诗歌的独创性:

潭州王君山长,挟轶才,不甚得志。其为人也,博涉群籍,卓荦自负,不随俗俛仰。好奇服、金石图书之属,放游山水,所至与贤豪交欢,用气谊,相然诺。与之言,侃侃穷日夜,四坐莫能难,非其所心服,虽名公巨卿,不苟推许。意有所取,凡山人野老方伎浮屠之流,往往狎游,相颠倒。至于一事之长,一言之撰述,声名未立,亟为推引,尽其力乃止。其为人也如此。

“文人合一”在古人是一个普遍的观念,诗歌创作既然是诗人内心情感与志趣的表达,那么诗歌创作必然与创作者主体情志、性情相关。王岱才气过人,喜读书汲取历史文化精华,日常行为上标新立异,好穿奇异服装,善谈善辩论,常常终夜侃侃而谈,人莫能诎。又不以身份作为是非标准,“非其所心服,虽名公巨卿,不苟推许。意有所取,凡山人野老方伎浮屠之流,往往狎游,相颠倒”,真是一个绝世奇人。如此不肯依傍随和他人个性独特的王岱,论诗自然强调独抒机枢。施闰章记下了王岱的诗论:

尝与予论文都门,慨然曰:士贵各言所志耳,若执笔随古人,谓某似某篇,某似某什,是古人之役也,安用我为?故其为诗古文也,多自成杼柚,不假绳削。朝脱于腕,夕镂于板,终日累数千百言。怒嬉歌哭,笔墨淋漓。或以为愤时嫉俗,而不知其胸中郁结积累使然也。风之始发也,调调刁刁耳;及其郁极而怒号,发林木,扬沙石,摧山堙谷,河海倒流,砉然作雷霆剑□之声,风岂有意为之哉?蒙庄云大辩不言,而其所著书,洸洋无范,曼衍以穷年,殆自谓也。山长弱冠上公车,连不得志,故其言多骚怨而激楚。向使山长早岁释褐,浮沈于手版簿领之间,求如此之穷愁著书,岂可得哉?然则山长虽数奇,亦未为不得志也。

传统诗文理论中,强调复古与模拟,王岱却主张诗人各言其志,反对模拟,把形似古人看作是受古人奴役,缺乏个性的体现,因而诗歌创作有个性且数量众多,恰好弥补诗坛弊端。这篇序言中,施闰章指出王岱诗风貌是哀怨激楚,这也是王岱身世经历所致。

王岱自幼喜爱诗歌,七八岁能诗,“余束发于兹,思驾屈宋杜孟而上,自成一家言”(《程子周诗序》)[王岱:《了庵文集》卷三《程子周诗序》,康熙四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第68页。],诗歌抱负远大,又喜爱议论,然而随着社会变化与人生境遇的变化,逐渐地不太爱议论诗歌。他说:“时至今日,真不乐与人说诗矣。大抵作者隐隐欲售,不暇读书养气,阅者人人赞誉,不暇古道相成,作者无作者之益,阅者无阅者之益,即说之何裨也。”[王岱:《了庵文集》卷三《程生诗序》,康熙四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第78页。]诗歌创作,“时语绮情艳,时枯木灰死”[王岱:《了庵文集》卷七《弋山人传》,康熙四年刊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第149页。],“为诗歌古文辞,顿挫沉郁”[龚鼎孳:《王山长了庵集序》,王岱:《了庵诗集》卷首,乾隆刻本,纪宝成主编:《清代诗文集汇编》集部第23册,第2页。]。王岱在《了庵诗集自序》叙述说:

余少心志旷达,精力勇锐。自兵甲相寻后,百折之身,万死仅免,乃消磨于技艺,种类繁杂,诗其一端也。错和尚评余诗云高而拔天倚地,大而抱海包山,号风掣电,细分毫末,淡绝烟火,幽入无间,沐浴古人,自成创调,惟不合时格耳。呜呼,事久论定,古人既往,千百年始为旁参而广索之,未可问可否于目前也。今于旧诗中择其近时调者,汇成一册,梓以示人,要之,孤行侧出,我用我法,敢言诗哉!

这段话除了写自己坚持诗歌独创性的艺术追求,轻易不许人的大错和尚赞语之外,写出了自己写作诗歌的境遇与心境变化。经历了明清更替的社会巨变,经历了家国之痛,少年志气已经变得消沉,诗歌只是消磨时光的一种手段,甚至在一段时间内,在乱离中,正如《唐魏子草间十纪引》所述:“客岁,余与魏子同处乱离,余方潜声职影,塜笔焚砚,非惟不欲目我为诗文人,并不欲人目我为识字人。盖以时至今日,犀象之齿,祗以招焚;山鸡之羽,终常被铩。惟硁然默足,以容一语。”[王岱:《了庵文集》卷三,康熙四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第79页。]往昔整饬诗坛、参与诗坛建设的壮志豪情不见了。

三、康熙十七年的心境与诗歌变化

康熙十七年,顾景星博学鸿词科应征入京[秦瀛《己未词科录》卷五载顾景星称病不就,误,今人多因之。考证详后文。],在《拨闷柬王山长》其二中,称赞王岱为“诗伯”,然而沉居下僚:

潭州王岱今诗伯,仕路浮沈感二毛。弟子曾持三鳝献,门墙兼集五陵豪(王官武学教授)。自知啸傲怜予共,莫以身名哂尔曹。南望长沙春色远,三湘风物且旌旄。顾景星:《白茅堂集》卷二十《拨闷柬王山长》其二,康熙刻本。]

次联写弟子多居高位,三鳝即三鳣,典出《后汉书·杨震传》,指登公卿高位的吉兆。作为一名在诗歌方面有才华而抱负远大的文人来说,武学教授难免有一种失落,所以顾景星说“自知啸傲怜予共”,王岱已经是追求旷达与闲适。如果不是康熙十七年博学鸿词科的诏举与王岱的应征,这位诗坛老将,已经将诗歌视为颐养性情的消遣手段。

方象瑛《像赞》三写道:“漫道寒斋四壁虚,汉庭争荐马相如。雄才不羡凌云赋,门掩残灯自著书。”[方象瑛:《像赞》,王岱:《了庵诗集》附录,乾隆刻本,纪宝成主编:《清代诗文集汇编》集部第23册,第309页。]指出康熙十七年时局与王岱的境遇。博学鸿词科的诏举,礼遇寒门,虽然四壁空空的贫寒之家,也有可能升泥入云,受到帝王重用。末句点明王岱已经几乎不关心门外的繁华。此时的王岱,已经无意于荣华富贵,虽然穷苦,却一心投入到学术中去。在这样的境况下,京卫武学教授王岱被荐举为征士,成为湖南唯一的一位。对科举有着复杂情感与人生经历的王岱,日益感受到朝廷对文人的空前礼遇,内心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人生态度变得积极起来。在李念慈应征入京后,王岱写下《都门赠李屺瞻》二首,第一首为:“崆峒崛起后,斯道遂中微。赖有泾陽出,方能大雅归。诗穷应宦薄,才大贵知稀。蚤晩当前席,苍生问莫违。”[王岱:《了庵诗文集》诗集卷十《都门赠李屺瞻》,乾隆刻本,《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1册,第242页。]李念兹,字屺瞻,号劬庵,一名念兹,陕西泾阳人。顺治十五年进士,有《谷口山房诗集》等。钱谦益、王士禛、施闰章等极赏其诗,可惜仕途不顺。前四句从明代诗史出发,称赞友人诗歌才气大。传统文论中“穷而后工”命题,隐含着“诗能穷人”观念,即“文章憎命达”(杜甫《天末怀李白》),“昔人谓诗能穷人,或谓非止穷人,有时而杀人”(周必大撰《文忠集》卷四十七《题罗炜诗稿》),王岱依据该论断,表面上陈述李念慈仕途不顺,其实是颂扬他才气大。接着笔锋一转,用李商隐《贾生》“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典故,表达了坚信会受到君王重用的信心。虽然是赠送友人,带有祝福成分,却客观上蕴含着对“诗能穷人”的反驳。

其次,随着积极用世思想的复苏,诗人又开始关注诗坛创作大局,针对诗歌弊端,萌发了整饬诗坛、扭转时弊的豪情。在《金会公赠诗次答》中,王岱写道:

绝调郢中曲,高标南郡楼(公官郢中学博,王粲楼在其郡)。即今推董贾,端不隳钱刘。济世称三策,传鲭耻五侯(公素古处,耻事干谒)。古人真未远,岂谩逐时流。(其一)

诗说来匡鼎,诸人自解颐。世风升降日,斯道替隆时。砥柱心同苦,回澜责敢辞。感怀思古哲,韩杜岂新知。(其五)[王岱:《了庵诗文集》诗集卷十《金会公赠诗次答》,乾隆刻本,《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1册,第246-247页。]

这组诗为酬和金德嘉而作。金德嘉(1630-1707),字会公,号蔚斋,湖北广济人。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进士,官检讨,与修明史,分撰《一统志》。据组诗第三首“勍敌相酬唱,诗人历下亭”句注“己未,会公车来京,时舒康伯、顾赤方同集余宫赋诗”,诗作于康熙十八年,参与集会的有舒逢吉、顾景星。舒逢伯,字康伯,广济人。诸生,官浏阳教谕。顾景星(1621-1687),字赤方,号黄公,别号金粟道人,湖广蕲州(今湖北蕲春)人。明末贡生。南明弘光朝时考授推官。入清后,屡征不仕[秦瀛《己未词科录》卷五记载康熙十七年应博学鸿词科顾景星称病不就征召来京,据此注,是错误的。顾昌撰《皇清征君前授参军顾公黄翁府君行略》载:“康熙戊午,诏求鸿儒六科。公荐府君,称其专心诵读雅擅诗文,品行端方,兼精字学,论者以府君为无愧云。府君力以病辞,巡抚疏请,不允,再奉温旨,有‘着督抚作速咨送来京,以副朕求贤至意等语。檄文敦迫,乃扶病就道。明年,给捡讨俸米。三月朔,入觐保和殿,赐坐、赐茶、赐馈,再以病恳,既放还。杜门息影修然遗世,颜其堂曰‘白茅,取《易》‘无咎之义也。南北往来,录舆中所得诗为《三草》,曰‘征车,曰‘长安,曰‘还山。”见顾景星《白茅堂集》卷一,康熙刻本。]。

第一首中末联“古人真未远,岂谩逐时流”,表明诗人不随波逐流,与古代贤哲为榜样。第五首用《汉书·匡衡传》:“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班固著,颜师古注:《汉书》卷八十一《匡衡》,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331页。]写燕集诸人纵谈诗歌的欢欣。谈论的话题是当下正值风云际会,大家愿意承担中流砥柱,“回澜责敢辞”点明诗坛振兴责无旁贷。

第三,康熙十七年,圣祖诏举博学鸿词科之后,随着诗人心境的变化,作为封建士子即社会文官体系中一份子,王岱充满了希冀;作为一位对诗歌史、诗坛有着清醒认识而又期盼改变诗歌弊端的一员,王岱心中重新燃起了责任心,因而诗歌变得富于激情,充满昂扬之气。这在康熙十七十八年所写赠友诗中表现得尤其明显。在给《赠高念祖世兄》的诗中,王岱表现出对未来的希冀,诗中洋溢着奋发向上的豪情:

大器严廊见夏瑚,扶摇应自有南图。天人正欲资三策,感慨无嗟长百夫。古道贻谁知扑满,加餐赠岂用文无。君家世业唯忠孝,莫厌频经古帝都。(其一)

名家余韵自清萧,岂为栖迟叹寂寥。采藻已探周石鼓,讀书须上汉苑桥。青云不门终南捷,重胄无过檇李遥。问罢诗篇三世咏,飒然身觉置层霄。(其二)王岱:《了庵诗集》卷十五《赠高念祖世兄》,乾隆刻本,纪宝成主编:《清代诗文集汇编》集部第23册,第222页。]

高佑釲(1629-1713),字念祖,号怀寓主人,浙江秀水人,贡生。细玩“莫厌频经古帝都”句,似乎高佑釲来京是应康熙十七年的科考,王岱写诗相激励。其一首句写朝廷重用人才,志士应当能够如展翅,实现抱负。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三日,圣祖谕吏部举办博学鸿词科考试,诏书中说:“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朕万几余暇,游心文翰,思得博学之士,用资典学。”[玄烨:《圣祖仁皇帝圣训》卷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41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第272页。]次联内容正好与诏书内容相对应。次联用董仲舒典故写圣祖需要人才备顾问(汉代董仲舒以贤良对天人三策,为武帝所赏识,任为江都相),劝友人不要嗟叹怀才不遇。故而即使暂时没有中试,也要坚持来京考试。第二首更是一首歌颂科举考试的诗篇。首联写不要因栖迟不遇而落寞,次联写读书求学志存高远,语句遒劲豪迈,“飒然身觉置层霄”更是卓尔不群,只有高度自信或者内心为一种崇高而美好的愿望所激荡,才能写出如此飘逸豪放洒脱的诗句。

在《陶五徽来都门见赠有诗次韵》其二首中“名传第五岂须官,万卑冥鸿路尽宽”[王岱:《了庵诗集》卷十五《赠高念祖世兄》,乾隆刻本,纪宝成主编:《清代诗文集汇编》集部第23册,第222页。],写出前途广阔,在赠送博学鸿词科征士邓林梓的《答郑肯崖来韵》[邓林梓,一名琳梓,字肯堂,号玉山,江南常熟人,布衣。明孝廉文度先生之曾孙。为诸生,名籍甚,寻以粮累罣误黜去。居久之,朝廷有博学鸿儒之诏,被荐入都,卒。林梓生而颖异,年十三作《空谷诗》,见赏于松园老人,呼之为“邓空谷”。既除诸生籍,益肆力于诗歌,唱酬皆一时胜侣。古文亦有笔,尝为瞿桂作《年谱》,纪事本末,纤悉不伪。钱谦益极称之。有《玉山诗文集》。]组诗中,王岱表达了朝廷举办博学鸿词科给士人带来发挥才干的机会,如第一首:

绝学今重见白沙,飘飘犹未改风华。黄金自合招如郭,白雪宁同和属巴。莫惜夜游时秉烛,好随春景泛流霞。太邱已是星辰聚,异日频宣五色麻。王岱:《了庵诗集》卷十五《答郑肯崖来韵》,乾隆刻本,纪宝成主编:《清代诗文集汇编》集部第23册,第226页。]

写出博学鸿词科考试前征士的兴奋、惬意,酣畅明快,充满希冀。白雪与白人的对比,表明博学鸿词科应征人员境界要求与诗歌理论自觉、自信。

邓显鹤《沅湘耆旧集》卷四十六记载王岱康熙二十二年首诗集《浮槎集》时说:

《浮槎集》大半应酬语多,盖已不复能唱渭城矣。[邓显鹤:《沅湘耆旧集卷四十六》,《沅湘耆旧集》第3册,长沙:岳麓书社,2007年,第47页。]

邓显鹤熟悉王岱的生平及创作情况,从知人论世的视角出发,注意到了经历与创作的关系,并正确地指出后期诗集《浮槎集》与前期的区别。所谓“大半应酬语多,盖已不复能唱渭城”,即从内容上看,《浮槎集》以官员日常生活的应景唱和为主,不仅不再有揭露社会尖锐矛盾的篇章,乱离时期的遗民思想,而且个人失意的抒写也消失了,从情感基调上看凄苦的内容没有了,诗歌变得平和温厚。这个变化,发生于康熙十七年,其契机即博学鸿词科。

张亮采在《赠澄邑宰王山长》写道:

隆万以前真风雅,才名七子倾天下。隆万以后崛起谁,许可竟陵与友夏。独怪钟谭趋中晚,顿将汉魏如土苴。嗣有牧斋执牛耳,梅村芝麓樽堪把。愚山荔裳并阮亭,一驱中原空冀马。湘潭夫子号山长,吮毫不作伧父想。纵横八极气弥劲,胸储四库神益爽。偶然寄啸南海封,止凭墨渖时孤往。悬鱼留牍等闲事,风清月白襟开朗。陶铸今古潄湘灵,吞吐日月振遗响。五十年来声藉甚,千秋艺苑归君掌。[周硕勋:《(乾隆)潮州府志》卷四十二《艺文》下,光绪十九年重刊本。]

作为酬赠诗,该诗难免有过誉的地方,比如称赞王岱“五十年来声藉甚,千秋艺苑归君掌”,无疑与事实不符,言过其实,王岱一直没有作为全国性的诗坛盟主,虽然其诗论在当时受人瞩目。诗坛盟主的出现,不仅仅是个人才具与使命意识的原因,还有复杂的主客观社会因素。不过,作者从明清诗歌史演变的视野,论列王岱的地位,却是有道理的。这不仅因为王岱活跃诗坛四十多年,年轻时组织诗社,与诗坛名流多有交往,熟悉诗坛情况,而且熟悉诗歌史,从理论上有清醒的认识和独到的见解。并且直到晚年,在博学鸿词科的影响下,自觉地担负起改变诗坛的任务,力图以自己的理论和创作实践,影响和改变诗歌创作局面。

其实,不仅是王岱深受康熙博学鸿词科的影响,思想情感、创作心境与诗歌内容、情感基调发生了巨大变化,朝野文士,大多都感受到了来自朝廷的重视,对趋于上升阶段的国家和自己的未来充满希冀。正如王岱在《愚山应征来都有诗见赠次韵》中所述:

盈廷近喜尽缁衣,捧檄应同出钓矶。此日逢场忘故我,晚年克己悟昨非。斯风已靡空思救,大道无传孰与归?敢向知音犹讳疾,古来狂狷世原稀。王岱:《了庵诗集》卷十六《愚山应征来都有诗见赠次韵》,乾隆刻本,纪宝成主编:《清代诗文集汇编》集部第23册,第233页。]

首联典故出自《诗·郑风·缁衣》和严光,据《礼记·缁衣》记载:“子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据郑玄注,“《缁衣》《巷伯》皆《诗》篇名也……此衣缁衣者贤者也。”这里缁衣指贤人,即博学鸿词科应征人员。因为东汉严光隐居于钓鱼台,所以钓矶这里指代遗民隐逸生活。应征人员聚集朝廷,一些遗民将出仕,这是一种历史上少见的盛况。征士们的内心变化,简直是脱胎换骨,“悟昨非”表明诗人们将告别过去;“克己”显示出他们是在道德修为上严格要求自己,恢复到儒家思想的正统道路上。在颈联中诗人呼吁整顿颓风,诗风糜烂,一心拯救,这岂不是王岱早年的雄心壮志吗?“大道无传孰与归”?一种整饬诗坛的责任与豪情跃然纸上。博学鸿词科诏举之后,在诗坛认识与诗歌功能上,王岱不再局限于自我消遣,而是勇敢地站出来,公开表达自己的责任与使命。

附录:王岱生年考

王岱生卒年,向无人考。康熙二十六年(1687)孙銢有《再哭山长》,因为去岁孙銢尚为王岱《浮槎诗文集序》做序,没有提到去世之事,柯愈春据以推断为该年。而对王岱生年的推断,据王岱《了庵诗文集》诗集卷十四《次赵孟迁赋别韵》,有“七旬过二鬓垂丝”句,柯愈春推断为万历三十四年(1606)或稍前[柯愈春:《王岱〈了庵集〉释禁始末》,《高校图书馆工作》1991年第4期。]。其实,王士禛《山长先生诗文集跋》[王岱:《了庵文集》附录,乾隆刻本,《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1册,第716页。]中,指出去世于丙寅即康熙二十五年十月。

细考《次赵孟迁赋别韵》诗意,“七旬过二鬓垂丝”未必是王岱写自己经历。该诗收入《且园近诗》卷三,所引诗句出自组诗第三首:“七旬过二鬓垂丝,历尽中原海岳奇。怒骂笑啼真我法(孟迁一字我法),醉醒庄谑岂思维。王生结袜非无谓,赵壹孤怀别有诗。乞相后生应不识,阿婆三五少年时。”[王岱:《且园近诗》卷三,黄周星、王岱著,马美著校点:《黄周星集王岱集》合刊本,第271页。]前四句应该是写赵孟迁的经历。据该诗第二首有“已分悲歌燕市尽,那堪畏路孟门过。山阴故里林峦好,鸠杖持归访薜萝”,注释“孟迁将往晋中”,赵孟迁由京师前往山西,王岱赠别。赵孟迁又字我法,山阴人,为张岱同乡,也是张岱好友。康熙五年,张岱为赵孟迁诞辰作《丙午长至为赵我法七十三初度》,中有诗句:“我法离家已七年,晋赵韩燕都历遍。归来七十才三龄,初度日为添一线。”[张岱著,夏咸淳辑校:《张岱诗文集》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8页。]赵孟迁康熙五年(1666)七十三岁,由山西返回故里,恰好为生日,此前在外已经七年。他由京师前往山西,应该是去年的事情,王岱《次赵孟迁别诗韵》即作于康熙五年;康熙五年王岱是七十二歲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应征时,即使他没有考中,而据《清会典》记载,这次考试“未取人员内年老者,授内阁中书,听其回籍”[托津、曹振镛等:《清会典》嘉庆朝卷二十六“吏部仪制清吏司”七,清刻本。];按照李因笃的说法,“时奉恩纶年六十许,许官中舍”[李因笃:《续刻受祺堂文集》卷二《王征君山史六秩序》,道光刻本。],而王岱不在其列。康熙十八年(1679),王岱年岁尚未及六十,即应生于万历四十八年(1620)后。《了庵文集》卷十四《母万孺人状略》记载:“岁在乙亥,母亡,季男岱髫齿呱泣无文,越五岁侧贤书。”崇祯八年(1635),母亲万孺人去世时,他尚“髫齿呱泣”,髫齿是幼年的代称,呱泣是婴儿哭泣的常见用语,说明王岱处于幼年。即以十岁来推算,他生于天启五年(1625)或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