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嫂的笑容

高穹

翠嫂和她的男人，姑且就叫翠哥吧，一个肩挑一个手推，把准备要下种的两大筐土豆和一车废料，一摇一晃载向他们的菜园子。

菜园子离他们家足有千米远。这么远的路两大桶满满的负荷，要以肩为轭承重起一个载体的任务，我替瘦削骨立的翠嫂肩痛腰酸。

但在我与她同行的那段行程中，她一边与我说笑，一边将重物在两个肩头间轻巧地转换了一下。我问她肩有没有压痛感，她不以为然地笑着说，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再说多年这么挑过来了，肩都适应了。

翠嫂说这话时，我望了一眼尾随我们身后，努力挺直着身骨，端平两个车把手，推着满载着物料的单轮车的翠哥。他黝黑的面容上隱现着一抹僵化了的笑意。

我还没来得及厘清他的这抹笑意后的宿命意义，我们就在一个岔路口处分开了。

我远望着翠嫂俨然被压弯的瘦小的脊梁，还有那个刚刚听说已经失业的翠哥的背影，这一幕多么熟悉而久远。在时间的长河中，一路循迹溯源，这场景只停留在我记忆中的父辈人身上。而现在重现的这一幕令我不由心生恻隐。觉得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才好。但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手里拎着的几棵白菜的份量有多重。这是从翠嫂家走出来时她和翠哥硬塞给我的。那时从地窖里爬出来的翠嫂沿着地窖口数了数摆成一圈的白菜，共有14棵。除了糜烂的和包花心的，基本完好的所剩无几。而他们送给我的就是这所剩无几中的几棵。这可是他们一家人整个春天要消受的蔬菜之一。据我所知她家里还有土豆、不多的圆葱，别人给的海带。

饭桌上正摆着一盘土豆馅的发面包子。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土豆也可做包子馅。

翠嫂说是女儿从同事那里听来的，就试着包了吃。说话间已经把那盘包子端到我跟前执意让我尝一尝。但我还是婉拒了。

有言道：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在翠哥翠嫂这对患难与共的夫妻身上我此时秉笔难书，一点不觉得易好。

翠哥翠嫂现都被岁月逼上了花甲之岁。因岁数大了，常年干劳务的翠哥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他觉得自己还能挣扎得动。可是雇主还是趁着这场疫情与他解除了雇佣关系。翠哥这回彻底歇工归田了。

翠嫂年轻时体弱多病，为了治病那几年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境，一再家道消乏。后来随着女儿高考中榜，学业有成，翠嫂好像一次子想明白什么似的放宽了心情，一年年底气递增。近年来，翠嫂的精神气忽然就起来了。

虽然看起来还是那么瘦削，但她走起路来不再像一片轻袅的落叶，飘飘忽忽的，而每一步似乎都能踏出一种踩实地表的跫音。

面对翠哥的失业，翠嫂很想得开：正好山上栽植的数十棵樱桃快要得力了，那就安生在家伺候果木吧。

眼下正是春种时节。接下来的日子想闲都闲不下来了。人一旦忙动起来，就像偷得白莲回不解藏踪迹的孩子划开的一道浮萍般，所有的烦恼暂时都隐遁他处。

是的，这种没有烦恼的生活只是暂时的。等忙完了春种，疫情彻底解除后，那时在绿肥红更肥的夏长季节，因闲来无事，人的心也会像草莽丛生般荒秽起来。被荆棘杂草挤兑的心，不会给自己留出怡心养性的空间，自然会想一些不开心的事。想不开事就会肝火旺盛。肝火旺盛就会生病。

心思缜密的翠嫂可能早就想到了那一天。

数日后，翠嫂找到我，跟我商量要租赁我那块荒弃了很久的山地。问她租来做什么，她说拓荒开土，栽植更多樱桃树。

我正想怎么帮他们呢。

好啊，那块地闲着也是闲着，你们就随便栽吧。我说，你们栽吧，树多了，果就多了，果多了卖的钱就多了。最主要的是人就闲不下来了。

翠嫂朝我心领意会地笑了起来，笑容是那么爽朗明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