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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纸鹤

2020-11-10邵悦

辽河 2020年10期
关键词:胖女人病人医生

邵悦

人一生会受很多委屈,可有的委屈不叫委屈,叫面对现实。

天气与人的心灵相通,这一点我深信不移。下班了,雪下得反倒大了起来。糟糕的天气,应和着我糟糕的心情。雪大路滑,出租车少得可怜,打车成了问题,好在单位离家不远,我可以走着回去。忙碌一天,双脚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踩着刚落地的轻飘飘的雪,身体有些失衡,咯吱咯吱的响声努力调整着脚与雪地的平衡,我疲惫的身体缓慢向前移动着。雪花在半空中飘舞,如同大群围观的白蝴蝶,时不时落在我脸上,人体温度瞬间将雪花融化成水珠,像泪水,顺着脸颊一行一行流下来。

“你这娃子,医师资格考试没通过嘛,按院里规定不能再搞临床喽,先调你到放射科去工作,等你医师资格考试过关再说喽。”一想到下午医务部王部长那浓重的四川口音,一字一句仿佛一滴一滴冰冷的雪水落在心里。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不是冷,是惶恐,放眼望去,前方茫茫大雪,周围事物变得模糊不清了,预感自己的未来也许就像这灰蒙蒙的天气一样渺茫。

我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妈,不想再让她为我着急上火。一个人工作了,就意味着真正独立生活了。从大学校门一脚迈进工作单位,我的内心新奇而脆弱。工作一年多了,以诸事不顺考验着我这个外表不坚强、内心也不强大的小医生。原以为上班后就再也不用整天抱着一本一本装订着剖析人体五脏六腑、血管神经、肌肉骨骼的沉重医学书,没日没夜在学海里遨游了。谁料到上班后除了看病人,还有各种考试、考核、检查,没完没了,比上大学时压力还要大。在医学院学了五年医学专业知识,上班后还要通过繁难的医师资格考试,才能有资格搞临床医疗。按说,在外人眼中品学兼优的我应该不怕考试的,可就在医师资格考试前几天,偏偏我妈腰脱病犯了,干不了活儿不说,连地也下不了,只能平卧硬板床上修养。我请了一周假在家照顾妈,复习应考也就成了次中之次了。为照顾妈影响了考试也没什么好委屈的,可当初被迫学医的委屈到现在我还耿耿于怀,从小到大我妈对我的教育和培养更是一场无法言说的委屈。

我妈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嫁给在矿上下井采煤的爸,日子过得比农村宽裕一些。农村人都盼着生个小子传宗接代,长大好顶门立户过日子。妈虽是农村妇女,脑筋却很开通,一心想生个丫头,说小子长大取了媳妇就忘了娘,丫头永远是贴心“小棉袄”。怎奈天不随人愿,妈偏偏生下个我这个小子,大概是“小棉袄”的神经支配她把我当成女孩子养,给我取名——鸿雁,看上去还像个男孩子的名字,听上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五岁之前,妈一直给我穿裙子,扎小辫,后来见我慢慢长大,裙子是不让我穿了,还是不愿让我剪头发,我的头发总比小伙伴们的长。妈对我从小有意识的女性培养,加之父爱的缺失,如今外形高高大大的我,性格中少了几分男孩子的阳刚,多了几分女孩子的温顺,这不一定是什么坏事,可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听妈说我不到一岁时,爸因在井下被掉落的煤石砸伤颈椎,造成高位截瘫,在床上一躺就是十七年。我妈思维总是和一般人不同,她不把爸的遭遇怪罪到矿上,却归结到医生身上,固执地认为是医生没好好抢救,才导致我家的顶梁柱断了。打那时起,妈就拿定主意让我长大当个医生,说家里有个医生全家人的生命就安全了。从小到大,我看着爸整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妈伺候,听着妈对医生没完没了的怨恨,我心里对医生也产生强烈的反感,发誓永远不当医生。可高考那年,我爸去世了,一想到妈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又照顾丧失所有能力的爸十七年,等于守十七年的活寡,我实在不忍伤她的心,任凭她帮我填报了一所医科大学,委屈的泪水都流进了心里。爸去世后,妈不肯改嫁,还是一个人节衣缩食地供我读完五年大学,我收获一张医科大学文凭,妈收获一身疾病。为照顾体弱多病的妈,我放弃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回到守家在地的矿区医院上了班。

我一心想成为神经内科医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我爸十七年瘫痪在床的样子,深深烙在我童年、少年的记忆中,如同一道突起的疤痕,亮白而痛痒着我脆弱的心灵。明明看见他和正常人一样说话、吃饭、流泪,整个身子却动弹不得,健全的四肢因成了摆设而渐渐萎缩。小时候不懂事,經常使劲儿拽着他的手,“爸,你快起来陪我玩儿呀!”爸总是苦笑着泪流满面。一见爸哭了,我吓得赶紧跑开,像做错什么事似的。半条命的生活,对爸来说是残忍,对妈来说是残酷,对我来说是委屈,爸妈痛苦的泪水淹没了我从小到大的全部快乐。来医院报到那天,我特意向院领导提出到神经内科工作,想亲手解开一个大男人十七年无法站立之迷,让父亲的去路在儿子的内心通明起来。

事情一旦被心情左右了,就容易出现偏差,致暗的极点往往是光明的起点。周一早上,我来放射科报到,怀里像揣着一只兔子忐忑不安。“你来得太及时了,我们科正缺人手呢,抓紧熟悉一下工作,小伙子,相信你会干得很出色的。”放射科李主任左手拿着CT片子,右手拍拍我的肩膀,边向阅片室走边粗门大嗓地对我说着,北方男人豪放大气的性格,从声音里流露了出来。人在时气背时内心极其脆弱,一句话能伤透人,也能暖透人,李主任看似不经意的一句鼓励,足以让我感动万分,我暗下决心“就冲主任这句话,也要干出个样儿来挽回丢失的面子,给同事们看看我王鸿雁不是一个孬种。事情或许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多掌握一门影像技术也是好事儿,况且在医学院也学过一些影像方面的知识,再虚心向同事多请教,一定没问题的。”想到这儿,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愉悦。

时间是最高明的医者,所有顽固的伤痛都会被它耐心的一分一秒的医治好。一晃半年过去了,我已经熟练掌握放射线检查的操作技术,对常见病的影像诊断也基本掌握。我越来越喜欢这门极具哲学性的影像医学,对刚刚步入社会的我似乎有某种启迪。以非侵入方式取得人体内部的影像,人体组织的特性,经由观测影像信号反推出来,技术处理过程,如同一道难题的逆向推论演算,得到想要的结果。更像一面窥视镜,洞穿人体肌肤包裹下的奥秘,一张胶片把体内的是非功过以黑白定论,白不一定是功,黑不一定是过。此时,我对医师资格考试没过关已不再懊恼,反倒觉得这次失败成全了我与影像学的缘分。

星期五下午,来拍片检查的病人不多,我正想趁空当儿看看书,还没看上一页,就来了一个50多岁的中年妇女,慵懒的眼神里透着傲慢,厚厚的嘴唇有些发青,明显的双下颌扩大了脸部的面积,灰暗的面色像笼罩一层阴云,与一头蓬乱的头发互相呼应着,宽松肥大的深红色休闲衣罩住粗壮的水桶腰,黑色体型裤裹紧上粗下细的两腿,有种万一走不稳,随时都会摔倒的感觉,却行动自如。没有人陪她来拍片,看上去也没什么大毛病。“嗯——”她毫无表情地递过检查单,只“嗯”了一声,再没吭声。我接过检查单一看患者叫赵娣,检查胸部正位、侧位片。我边准备机器边说:“阿姨,请您把外套脱下来,胸部紧贴机器,站稳别动就可以了。”她按我说的站好,仍然面色阴沉着一句也没说。

大约两分钟,我熟练地拍完了她的胸部正位片和侧位片。“阿姨,拍完了,您可以下来了。”扩音器把我的声音扩大几分贝,可胖女人像没听见一样,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阿姨,拍完了,您……”还没等我说完,她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好,快救人!”我条件反射似的边喊边推开沉重的防护门,一个箭步冲过去,“阿姨,您怎么了?”我急切地拍着她的肩膀大声喊着,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两个同事也闻声跑过来帮我把她的身体放平,我双膝跪地进行紧急抢救,胸外按压、口对口吹气……在技术操作考核时做过无数次心肺复苏急救,实战还是第一次。

“醒了!醒了!快看,她醒过来了!”“这小伙子真是好样的!”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从胖女人晕倒到抢救苏醒,还不到三分钟,正好是抢救心脏骤停病人的“黄金时间”,错过这个最佳时间就很难抢救了。急诊科医生及时赶到,把患者接到急诊室系统诊治。事后有同事开玩笑地问:“给一个陌生的又老又丑的女人做口对口人工呼吸是什么感觉?”说心里话,当时我脑海里只有两个字——救人,其他什么也顾不得去想。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一条生命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很了不起,觉得此生值了,没白活一回,医生的伟大与神圣也许就在于此吧。这种获得感,是所从事的医疗工作带来的。偶尔回想起胖女人那发青的厚嘴唇,还真有点儿想呕。

下班回家后,我把救人的事告诉了妈,满以为她听了会高兴地表扬她的儿子,可她半晌没说话,低下头喃喃自语:“老头子,你要是还活着,咱儿子也会把你的病治好……”一串泪珠掉在她干树皮一样的手背上,粗糙的皮肤瞬间吸干了泪水。我无奈的摇摇头,心说,这也怪不得妈有心结,我也是学了医才真正明白,医生是人不是神,很多病即便是神仙也治不好,爸的瘫痪与医生毫无关系,反倒是医生让爸多品味了十七年的痛苦生活。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医务部王部长又打电话叫我去他办公室。我暗想,一定是院里知道了我救人的事儿,说不定会让我回神经内科工作,那可是极好的。心里不免有点儿小窃喜,美滋滋地敲开了王部长办公室的门。

“听说你两周前在拍片时抢救了一个叫赵娣的心脏骤停的病人?”王部长生硬的普通话使口语气也硬邦邦的,听不出一点表扬的意思。我有点儿纳闷儿,没正面回答:“有什么不妥吗?”

“有什么不妥?你这娃子,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成了人家的救命恩人?别做梦喽,人家把你娃子告喽,等着吃官司吧。”王部长愤愤不平地朝我吼着,七拐八扭的腔调,使屋里闷热的空气变得更加燥热。这下我彻底蒙了,呆立在那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救人怎么还救出官司来了?在医学院就听老师说过,搞医的人搞不好就是前脚医院,后脚法院。当时我只当笑话听了,没想到工作还不到两年,就亲自验证了此话的真实性。都说一份稳定的工作会给人带来安全感,我的工作给自己带来的是祸端吗?

王部长见我呆愣的样子,语气平和下来,“干我们这一行的着实不易呦,算你娃子倒霉,遇到棘手的病人喽!摊上事就别怕事,你把事情的详细经过写下来给我,院里会给你撑腰的,以后再救人时,可不能一根筋喽……”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结结巴巴地打断他的话。

赵娣是家里的老大,爹妈重男轻女,一门心思盼着生个小子传种接代,所以给她取名赵娣,言外之意就是“招弟”,可一连招来四个妹子,也没招来一个弟弟。赵娣从娘胎里带来男孩子的性格,长到十四五岁时,身形五大三粗如男孩子一样结实,家里拿她當男孩子使唤,粗活儿累活儿都是她的活儿,她也乐意像大哥一样护着四个妹妹。初中毕业便辍学下田干活儿,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十九岁那年,嫁给赵家湾煤矿的采煤工赵四。矿工在农村“土包子”的眼里是很了不起的,按月拿工资不说,一个月的工资差不多赶上农民种一年地的收入。村里的姑娘们都羡慕赵娣命好。可结婚五年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赵四在一次井下事故中不幸遇难。矿上补偿一大笔赔偿金,她一辈子也挣不来这么多钱。作为工亡家属,矿里照顾她到矿灯房上了班,每月工资足够维持她的生活。每逢年节,她还穷极讹赖地从矿工会要来困难救济款贴补娘家。丈夫工亡,赵娣成了寡妇,身边又无儿无女,她的性格更加放荡不羁,任性跋扈,话不出三句就河东狮吼,这也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吧。她很想再嫁人,可哪个男人肯喜欢一个“母老虎”呢?她越来越破罐子破摔,下班后除了打麻将就是胡吃海噻,加之脾气暴躁,各种富贵病都盯上了她: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肥胖……

祸不单行,一场车祸使赵娣右侧4、6、7肋骨骨折,多处脏器损伤,加上自身的基础性疾病,险些要了她的命,幸好医院抢救及时才保住了她的命。她非但不感恩,还把自己的遭遇归结到命运对她的不公上,报复社会的心理在她贫瘠的心田疯长。在医院胸外科住了两个多月,病情已痊愈可以出院了,可她为向肇事方多索赔一些补偿,硬是以各种理由赖在医院不走,反正就一个人,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那天,她跟医生说胸闷,非要拍胸片检查一下,医生给她开了检查单,她一个人到放射科做检查,没想到拍片时会突然昏倒。

负责治疗她的医生告诉我,那天急诊科把她送回病房的第二天,她又跟医生吵嚷胸闷、胸痛,医生让护士陪她去做了CT检查,结果是肋骨两处陈旧性骨折,不排除心肺复苏抢救时胸外按压用力过猛造成的。就这样,赵娣理直气壮地把我告了,只字不提医院两次救了她的命。我万万没想到救回她一条命,却落得大祸临头,我意识到这样的委屈已不是委屈了,是要勇敢面对并承担的现实。

医院医疗纠纷调解小组专门调查了赵娣的事,经过医疗专家组鉴定,确认是因胸外受力造成她刚刚愈合的肋骨再次骨折。院方多次与她沟通试图协商解决问题,都因她的蛮横无理、不通人情告终。我也找她谈过一次,她那张阶级斗争的脸写满怨恨,面对救她一命的人像面对仇人一样,“救我还把我的肋骨整骨折了?你们安的什么心啊?”我彻底无语了,医生与病人之间如果没有了信任,一切都等于零。我承认自己第一次抢救这样的病人经验不足,按压力度掌控不准确,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活她。

我认栽了,过失医疗也要承担责任,是判是罚我都认了,祸兮福兮随它去吧。此时,我内心反倒强大起来,我不后悔救了这个蛮横无理的胖女人,在生命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救的是命,与是谁没有关系,治病救人是我的一种本能,尽管有时不被人认可。

法律无情,却捍卫公平正义。依照医疗鉴定结果,法院判决医院为过错方,我因救人过失医疗又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免于处罚。原告赵娣再发生的医药费由医院承担,直到痊愈为止。我未受到任何处罚,却为给医院带来损失感到愧疚,只能用加倍努力工作来偿还医院了。这场官司赵娣没占着一点儿便宜,却可以继续以医院为家了。

记得我老师就说过,医生是治人的病,不治病的人。因为每个病人背后都有一种特殊的人生和命运,这种无力感,不是一个医生能够承担得了的。赵娣让我领教了什么是“病的人”,也让我感受到了医生尽管有很多委屈、无奈和纠结,周围始终有种力量撑起无形的保护伞护佑着我们,晴天遮阳,雨天避雨。

生活的苦难从不放过女人。得知胖女人的身世和家境,我打心里同情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半个多世纪的人生磨难,没有打磨掉她的棱角,而是打造了一个畸形的人生,她像一只沧桑而粗粝的陶器,全则粗陋不堪,碎则芒刺在背。恻隐之心驱使下,我决定去病房看望一下告我状的孤苦伶仃的胖女人。

下班后,我在医院附近超市买了水果和补养品,来到胸外科病房。此时正是病人家属探视病人送晚饭的时间。我走进赵娣住的三号病房,病房里一共三张床,有两张床的病人正在由家属服侍着吃晚饭。赵娣还是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没人陪也没吃晚饭。我走到床边把水果和营养品放在床头桌上,她没有反应。临床病人的家属轻轻晃了一下她的枕头:“赵姨,有人來看你了。”赵娣应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看是我,愣住了,张了张嘴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依旧躺在床上,连坐都没坐起来。我站在床边忐忑不安地说:“阿姨,我来看看您,您好些了吗?”

“我不要谁同情,你走吧!”她没好气儿地所问非所答,把脸扭到另一边,乱蓬蓬的头发对着我。她的态度在我意料之中,我没走开,想陪她待一会儿,顺手拉过床边的塑料凳坐下,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不知怎么一下想到那次我妈住院时,也是这样头发凌乱,我帮妈梳头,临床的病友开玩笑地说我这个儿子像女儿,我妈露出满足的笑,仿佛养我的目的达到了……

“你叫什么来着?”赵娣突然转过脸问道。

“鸿雁” 我愣愣地回答,赶紧把思绪从回忆里拉回来。

“红燕?大小伙子叫个小姑娘的名字,真没劲!”看得出来,她是在缓和尴尬的气氛,也没再赶我走。口气虽生硬,却能感觉出她对我没有敌意了。

我苦笑一下无奈地摇摇头说:“我妈喜欢女孩,就给我起了这名字,把我当女孩从小养到大……”

“呵呵!”还没等我说完,胖女人“呵呵”的冷笑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那张虽是在笑,却毫无表情的脸。她并没看我,自言自语地说:“当爹妈的,都把孩子当成私有财产来养活……”我听出了她内心的苦衷,她的父母是把她当男孩子养了。我心里不自觉地产生一种与她同病相连的感觉。

我又到医院附近的饭店买了一份病号饭,放在她的床头桌上,叮嘱她好好吃饭,才离开了病房。

医生救治病人的过程,往往会无意中进入病人的生活,和病人之间是一种共同过苦日子的感觉,一起熬下去的感觉。我感觉自己正不自觉地已经进入了胖女人的生活,站在她的角度想想,我能理解她内心的各种委屈,从小被当成男孩子使的委屈;早年丧夫的委屈;无儿无女的委屈;被车撞伤的委屈;被我救活又肋骨折断的委屈……人活在世上,大概都是来承受委屈的,我是如此,赵娣是如此,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如果我们把目光放远,万事皆悲。与赵娣的委屈相比,我感觉自己没什么好委屈的了。生活让我这样,那我就这样吧。

管床的宋医生告诉我,赵娣的肋骨要想长好,需要好好静养。可她连一个陪护的人都没有,凡事都得自己亲自去做,加之火爆脾气,恐怕很长时间也难养好。打那以后,只要一有时间我就去病房照顾胖女人,可她对我的照顾不屑一顾,和我说话的语气仍然强硬,表情仍然冷漠,从不说一个谢字,就像我是她的儿子应该照顾她一样。好吧,算我上辈子欠她的吧。我不怪她,对一个把自己活成芒刺一样的人,除了同情就是怜悯。

八月份了,收获的季节伙同医师资格考试即将来临。我相信自己经过一年的努力复习,考试过关是没问题的,可心里反倒不那么在意是否考过,我已经喜欢上了影像医学,赵娣事件,让我感恩院里的关爱,也感激赵娣从侧面驱散多年积压我内心的阴霾,让阳光照射进来。

考试一回来我就到病房看望赵娣,护士一见我就半开玩笑地说:“你对这个难缠的患者如此上心,真让人佩服。告诉你吧,她昨天下午自己办的出院手续。收拾病床时,在枕头下发现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折成千纸鹤形状的信,千纸鹤的两个翅膀上写着“红燕”,一丝柔软的感觉瞬间划过心头。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心说,这与她的性格大相径庭。我打开信,信的开头没有称呼,像是写所有医生护士的,字迹歪扭却写得很认真,似乎不是写上去的,而是一笔一画摆在纸上的,像小学生写的,里行间的情感也像小学生一样纯真:

到今儿为止,我在医院整好住了五个月。所有人都认定我赖在医院不走是想占点儿便宜,其实,谁愿意住在病人成堆的医院里呢?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寡女人,一身病,又加上车祸术后并发症,总觉得阎王爷随时都能来找我,万一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所以才想在医院把所有的病都治好再出院。在医院待这么长时间我也看明白了,有的病永远也去不了根儿,医生只能让病人尽量减少痛苦而已。自个儿作下的病,就得自个儿扛。

说老实话,要不是医生护士,我早就没命了,特别是红燕这孩子救了我的命,还常来照看我,让我越发内疚,悔不该去告了他,掏心窝子说声“对不起!”

我半辈子活得委屈,就把怨气到处撒,好像全世界都欠我的。其实,哪个人没有委屈呢?我不能再用自己的委屈去增加别人的委屈了,我走了。放心,我不会去死,是去一个适合自己生活的地方,不再给别人找麻烦了。

这张银行卡里的钱是我男人工亡时矿上给的赔偿金,一分没动,我不想花自己男人用命换来的钱,就留给医院吧,扣除医药费,剩下的留给医院帮助那些像我一样赖在医院不想回家的人吧。

祝红燕和医生护士们永远不受委屈!

8月15日 晨 赵娣

看完信,前所未有的愉悦感在心头萦绕。我把信按原样折好,插在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千纸鹤两只重叠的翅膀露出来,仿佛随时都会起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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