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霍桑短篇小说中真实与虚幻的并置
2020-11-09杨奥
杨奥
摘要:霍桑的多部短篇小说都给我们展示了一个真实与虚幻并存的世界,梦境、幻想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亦真亦假,扑朔迷离,令读者难以分辨。然而,这种将真实与虚幻并置的运用绝非哗众取宠,在不同的文本语境中,体现了不同的功能,揭示了别样的寓意,也隐喻了霍桑本人一种具有不可知论色彩的哲学观。
关键词:霍桑;短篇小说;真实与虚幻;不可知论
纳撒尼尔·霍桑(1804-1864)是19世纪美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霍桑所处的时代语境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年代。在这个年代,年轻的美国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蓬勃发展,工业革命的深入发展、资本主义的欣欣向荣使美国从一个农业国转变成了工业化国家。经济方面的硕果也极大地促进了文化层面的发展。这个时代的美国逐渐摆脱了欧洲的控制,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美国文化,文人们如爱默生、梭罗、惠特曼等也均对新兴的美国文化进行了歌颂。除此之外,杰克逊民主、改革运动、乌托邦主义、超验主义、领土扩张等一系列关键词也见证了这个时代的豪言壮志,正如帕灵顿(Vernon Louis Parrington)所描述的:“这半个世纪是一个奢华的青春年代,它献身于浪漫主义,像亚伦神杖一样创造了无数的奇迹”[1]。
霍桑最著名且最广为流传的作品当属他的长篇小说《红字》。然而,早期的霍桑能够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却得益于他的短篇小说。美国评论家艾文(Newton Arvin)在他编纂的《霍桑短篇小说集》前言中便开门见山:“如果霍桑在他创作生涯的黄金年龄四十几岁去世,我们将不会铭记他为《红字》或其他作品的作者,而仅仅是为短篇小说的撰写者”[2]。霍桑短篇小说中最显著的特点之一便是处于“真实与幻境”的交织中。在霍桑的多部短篇小说中,如《亡者的妻子》《小伙子古德曼·布朗》《罗杰·马尔文的葬礼》《美之艺术家》《德恩的木制头像》等等,他都向读者呈现了一个亦真亦假、真幻难辨的世界。它既不是爱伦·坡作品中那种纯粹的虚幻,也不是亨利·詹姆斯作品中那种纯粹的真实,而是处于一种模糊的临界点。霍桑本人也从未在文本中展示确切的证据来证明其作品的真实与虚幻。
斯特尔(Taylor Stoehr)从“模仿说”的理论视角出发,研究了《小伙子古德曼·布朗》这部作品,并认为“它展示了虚构与现实的关系”[3]。纽巴里(Frederick Newberry)研究了《德恩的木制头像》(Drownes Wooden Image)中幻想、现实、观众三者的关系,认为“霍桑撰写这个故事的主要动机在于引领观察者接受藝术的奇观,而不是以一种理性的方式在现实中寻找艺术的解释”[4]。他还在另一篇文章中对《美之艺术家》的欧文创作的机械蝴蝶进行了研究,并指出“霍桑视想象为一种决定性的认知方式”[5]。在国内,李龙梅分析了《亡者的妻子们》中真实与梦境之间的含混艺术,并认为“含混性则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霍桑个人的虚无主义思想, 一切存在都像梦境一样朦胧不清”[6]。
尽管国内外对霍桑某些短篇小说中的真实与虚幻做了一些研究,然而他们并未从整体层面研究霍桑短篇小说中真实与虚幻并置的意义。笔者认为,在不同文本中,真实与虚幻的并置揭示了不同的意蕴,体现了不同的功能。因此,本文将以霍桑短篇小说中的数篇不同文本为例,分析在不同文本语境下真实与虚幻并置的不同功能。
一、对社会现实的批判
在霍桑描述艺术家群体的短篇小说中,如《美之艺术家》《德恩的木制画像》等,作者真实与虚幻并置的目的实则在于对当前社会现实的批判。这种社会现实指的不仅仅是社会大众对实用价值的注重,更是一种以经验主义为首的,对世界、对艺术一种基于现实的观察。在这些短篇小说中,所谓虚幻主要指艺术带给人们的一种超越现实生活状态的境界,以幻象或想象力的形式存在,是一种独特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在19世纪上半叶,工业革命与资本主义的发展使人们更加关注实际利益,这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人们精神中固有的想象力,削弱了人们天性中那种来自孩童时代的想象力。于是,自诩为成熟的人们深陷于用实际经验感知事物的泥潭中无法自拔。霍桑在他两部有关于艺术短篇小说《德恩的木制画像》与《美之艺术家》中都表达了对这种社会现实的批判。在这两部短篇小说中,虚幻主要指的是由艺术所澄明的一种幻想与想象的王国。而与这种虚幻对立的,则是来自于旁人所代表的现实。他们皆以现成经验为基准,拒绝承认艺术开辟的如梦如幻般的境界。在这样的文本语境下,艺术所揭示的虚幻实则旨在从现实的对立面对其进行批判,驳斥那种基于现实主义的观察。正如霍桑曾在《拉帕契尼的女儿》中所说:“有些事物比我们亲眼所见,亲手所摸的还要真实可信”[7]。
《德恩的木制头像》是霍桑生涯早期创作的一部有关艺术的短篇小说。德恩原本是一名木匠,有一天,哈纳维尔船长找到德恩,请求他为他的船头制造一个装饰头像(figurehead),于是德恩便开始了他夜以继日的创作。最终,德恩的艺术品完成了,他用木头创作的女性形象十分生动与逼真,这激发了当地波士顿居民的幻想,他们于是声称“德恩的创作具有了生命”[2]。这种幻想其实是德恩所创艺术产生的一种奇效。它以前所未有的美艳,吸引了众多波士顿居民的目光,使得观察者在木制承载中想象出一种“变形(transfiguration)”。这种变形超越了作品本身的木制结构,给观察者们带来了真实般的体验。然而不幸的是,这种幻想仅仅保持了如一刹那般短暂的时间便破碎了。当观察者眼中女人的形象在德恩的店铺前消失,以及传言声称哈纳维尔船长在起航前邀请了一位葡萄牙女子时,波士顿居民心目中那特有的实事求是的认知方式使他们立即相信了这个事实。他们未经思索便否认了艺术给他们带来的“对现实虚构性的再现”,并坚信德恩的艺术创作完全是基于一个特定的模特,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这在很大程度上给德恩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霍桑对此描述道:“德恩的脸上有流泪的痕迹,最近在他脸上闪耀着的那灵敏的、充满想象力的光辉也熄灭了,他又成为了一直以来那个呆板与机械的雕刻师”[2]。在这部作品中,艺术带给人们的虚幻仅存在于一瞬中,而这种将虚幻置入现实的做法,实则是一种对现实的讽刺与批判。
在这两部短篇中,两位主人公都完全地陷入了幻想的境地。这造成了他们自身与现实社会的脱节。他们皆以精神中的真理为准,忽略了以一种现实视角认识社会的可能性,造成了自身的孤独与异化。而在这两部短篇中女主人公多卡丝与菲丝对男主人公鲁本与古德曼的支持与爱,则正是一种出于现实的、对其陷入幻想的救赎。
三、不可知论的体现
霍桑将真实与虚幻并置的做法,除了上述提到了对完全陷入一方的批判,还表达了他本人一种不可知论式的哲学观。从哲学层面来说,不可知论主要指的是人类无法在上帝是否存在以及其他一些形而上学问题上得到真理。虽然霍桑在其多部作品中都展现了一种原罪意识与宗教主题,但这“绝非出于宗教的审慎,而是基于深刻的思考,有着明确的针对性”[8]。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霍桑作品中的宗教话语仅仅是一种“借用”,用来帮助其表达,而非其本人信仰基督教的证据。事实上,霍桑在多部作品中都表达了一种不可知论的哲学观。霍桑在其作品中将真实与虚幻并置的做法,便表达了这样一种主题。在霍桑短篇中,真实与虚幻总是复杂交织的,真实与虚幻的界限也并不明朗。读者也不禁发问:这一切,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实际上,霍桑本人在这些真实与虚幻交织的短篇小说中也表达了同样的困惑: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上帝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上帝是否存在?……等等一系列问题。霍桑的困惑,实则在他早期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亡者的妻子们》中已体现的淋漓尽致。
《亡者的妻子们》是霍桑在其生涯早期1832年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整篇作品弥漫着一种梦境色调,亦真亦幻,令人无法分辨。故事发生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港口边,主要关于玛丽与玛格丽这两位新婚妻子。玛丽与玛格丽在新婚不久后纷纷丧失了她们的丈夫,玛丽的丈夫死于战争,玛格丽的丈夫则死于船难。当夜幕降临,前来安慰她们的人纷纷离去,只剩玛麗与玛格丽两人怀着伤痛进入梦乡,她们皆分别从他人处得知其丈夫并没有真正死去的消息。得知此消息的玛丽与玛格丽皆试图将其分享于睡眠中的对方,但是出于对另一方的尊重,她们最终都没有将消息告知对方。然而,这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我们始终不得而知,霍桑并未指明一个确切的答案。而霍桑这样做的用意,并不是对完全陷入一方的批判,而是运用这样含糊的艺术形式,隐喻其对上帝是否存在的怀疑。这表现在玛丽与玛格丽二人对丈夫死讯的接受过程中。在得知丈夫的死讯后,悲伤的玛丽开始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内心中的伤痛也逐渐平静。她还对玛格丽说道:“玛格丽,我为你祈祷,让我们一起祈求上帝为我们提供祝福吧!”[2]然而,相比玛丽,玛格丽无法尽快从丈夫去世的消息中冷静下来,她表现的更为激烈,一直处于深深的痛苦中。玛格丽对玛丽说道:“上帝并没有任何祝福给我,我也不会向他祈求祝福!”[2]综上所述,玛丽与玛格丽的人物形象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信仰。这不禁令读者想起《新约》中的玛利亚(Mary)与马大(Martha)。玛利亚虔诚,安静,信奉上帝;马大则质疑上帝的能力。而二人的丈夫到底是死是活,则是对上帝是否真实存在的隐喻。二人的消息皆有可能是梦境亦或现实,这给予了读者四种不同的可能:对玛丽信仰的质疑;对玛丽信仰的认可;对玛格丽怀疑的证实;对玛格丽怀疑的谴责。霍桑对文本的留白,也是其对上帝是否存在最彻底的反思,深刻表达了霍桑那不可知论式的哲学观。
在广义上来说,不可知论除了神学与宗教层面的怀疑,还指的是一种对人类能否彻底认识真理的怀疑。纵观霍桑所处的时代语境与其创作的诸多作品,我们都可以看到霍桑身上那种怀疑的哲思。正如上文提到的那样,霍桑所处的时代是各色思潮迭起的时代。然而,霍桑本人从未表现出对某一思潮或运动的彻底信任,他一直以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角度忠实地记录着社会的发展与变迁,对任何新生事物都投以审慎及怀疑的目光。在《胎记》《拉帕契尼的女儿》《通天铁路》等一系列短篇小说中,霍桑都表达了其对一种理性崇拜为首的科学精神的怀疑。在《七个尖角阁的老宅》中,霍桑通过克利福德的火车之旅展示了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并最终以一种田园牧歌式的回归对一切乌托邦及改革现象进行了批判。在霍桑的短篇小说中,霍桑将真实与虚幻的并置更表达了他的不可知论哲学观。在真实与虚幻的交织中,霍桑似乎有时相信人们赖以生活的现实,有时相信虚幻中产生的真理,有时又似乎无法二者中做出明确的区分。这种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的踌躇,恰好隐喻了霍桑对一切似乎真理的怀疑。在真实与虚幻的交织中,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虚幻?虽然霍桑在短篇小说中通过真实与虚幻的并置,向读者提供了多种认知世界的方式,然而全部这些也仅仅是霍桑心中的一种“假设真理(Supposed Truth)”,他却从未展现出对某种方式极其狂热的认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霍桑短篇中真实与虚幻的并置最本质的作用即在于展示那潜藏于霍桑深处的一种不可知论式的哲学观,不光是对上帝的怀疑,更是对一切人类认知的彻底怀疑。
四、结语
整体来说,在霍桑短篇中多次出现的真实与虚幻的并置,在不同文本语境中,展示了不同的功能。然而,这种真实与虚幻的交织,不论是对现实的批判以及对完全陷入虚幻的批判,都仅仅是霍桑在人类认知世界层面提出的一个假设。因此,无论是对完全陷入一方的批判,亦或真实与虚幻的并置,究其本质,都是一种不可知论的隐喻,表达了霍桑对人世间一切最彻底的审慎与怀疑。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霍桑虽生活在19世纪上半叶,然而他展现的思想不但超脱了时代语境,反而直指人类认知的源头,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发出了最深刻的拷问。
参考文献
[1] 沃侬·路易·帕灵顿 美国思想史[M]. 陈永国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2] Arvin Newton. Hawthornes Short Stories[M]. New York: Vintage Books,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Inc, 1946
[3] Stoehr Taylor. “Young Goodman Brown” and Hawthornes Theory of Mimesis[J]. 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 1969, 23(4): 393-412.
[4] Newberry Frederick. Fantasy, Reality, and Audience in Hawthornes “Drownes Wooden Image”[J]. Studies in the Novel, 1991, 23(1): 28-45
[5] Newberry Frederick. “The Artist of the Beautiful”:Crossing the Transcendent Divide in Hawthornes Fiction[J].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ture, 1995, 50(1):78-96
[6] 李龙梅.真实与梦境之间——从《亡者的妻子们》浅析霍桑的含混艺术[J].大舞台,2011(10):293-294.
[7] 纳撒尼尔·霍桑. 重讲一遍的故事[M].雨珊,译。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9.
[8] 尚晓进. 原罪与狂欢:霍桑保守主义研究[M]. 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