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花胜名花
2020-11-09张世奇
张世奇
夏天来了,路边的“咣咣艳”颀长的身上挂着一串白色的、粉红色的喇叭,有声有色地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几步之外的野草争着疯长,很少有人知道草的名字。偶然看到草丛中立着几多毛茸茸的圆球,有的已残缺不全了,走过去仔细一看,被野草遮住的叶子,叶边的切齿依然明显:哦,是蒲公英!
人们真是健忘。
疫情的困扰让这个冬天特别漫长,对春天的期待只能囚禁在心里生长。早春二月,我借着住处的便利,沿着河堤上的小路,来到清净空旷的潍河边,把目光贴近大地,从野菜的成长日志里聆听春姑娘临近的脚步。不经意地看看路边,在刚刚融化的积雪边沿,在杂陈枯草的缝隙里,几片干枯的泥土颜色的老叶中间,已经泛出星星点点鲜绿的嫩叶,麦蒿、荠菜、茵陈、苦菜、蒲公英不知何时钻出来。远处已有勤劳的人在田野、果园、沟渠、路旁挖野菜,轮季节必定是先挖荠菜,后挖苦菜,能够挖到几棵宿根的蒲公英,当然算是个大收获。饭桌上的时鲜野菜,会把饿了一冬的味蕾激活,就像惊蛰过后的休眠动物。
蒲公英,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宿根粗壮,撸去一层黑褐色的表皮,白色的肉质根流出乳白的液体,好似无花果叶柄流出的一样,据说能够杀菌消毒。摘去周围干枯的老叶,留下中心鲜绿的几片,洗净,盛在盘子里,因为被水亲吻过,颜色鲜艳了许多,我常常边洗边吃,妻子见状就取笑我:怎么属龙的见了好吃的就降低身份,改属兔了?最佳食法当是蘸着甜面酱或者虾酱吃,味鲜略苦,透着一股清冽,酱味消减苦味,十分爽口。当年生的嫩苗白根细长,清洗可食。当然,见到幼苗,一般是不舍得挖出的。蒲公英根、茎、叶都可入药,可以清热解毒、消痈散结、利尿通淋。春夏之间,蒲公英长足了身子,可以大量采挖,摘去老叶洗净后,放在阴凉处晾到半干,放进铁锅里翻炒,放在瓶子或者茶桶里储存,在绿茶杯里捏上几片,虽然略带苦味,却是上等的败火灵药。儿童用药多以甜味包皮或掺入冲剂,成人也喜欢以茶香抵消苦味,尽管谁都清楚良药苦口的道理,甚至常常以此作为劝诫箴言。
蒲公英就是在土地上奔走的村姑,田间、沟谷、山坡、草地、路旁、河岸沙地、盐碱海滩都能看到它的踪影。冬去春来,蒲公英从宿根上发出嫩芽,紧贴地面铺开,贪婪地吸收着阳光。其实在钻出地面之前,蒲公英就已经孕育出花蕾,在根茎的顶端,形成一个凸起的幼稚的乳白色圆球,出土后才变青绿,围拢在叶片的中心,似闺中待出阁的姑娘。如果不仔细寻找,初春的蒲公英很难被发现,除非清明前后,长出长长的花茎,或稀或密的小黄花,不在乎有无蜂的吟唱,有无蝶的伴舞,也不在意树上桃红李白骄傲的目光,在春风里自由地摇曳着,彼此传递着报道早春的欢乐,从眼前黄灯盏盏一直开到看不见的地方。这时候,潍胶平原上的野菜花也仅有紫花地丁等寥寥数种,盛开的蒲公英就是一道诱人的风景,稍后陪伴它的才是苦菜的“满天星”。
一株蒲公英会有多根花茎,恰似簇拥在一起的调皮的孩子,当一朵花儿凋谢,它的花茎会自觉地倒向一边,耐心等待种子的成熟,把中间突出的位置让给另一个含苞欲放的姐妹;早开的花朵种子一旦成熟,它又会直立起来,高高地托起包裹种子的白色绒球,像年轻的孕妇炫耀着鼓起的肚皮。微风吹来,随着花茎摇曳,一个个绒球被风吹破,种子像一把一把降落伞,纷纷扬扬地飘在空中。那不是浪漫的集体舞,那是与父母兄妹的分离,她们承载着种族繁衍的使命,义无反顾地奔向没有目的地的旅程,就这样飘着,飘着,直到落脚,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孕育新的生命,繁衍新的种群。
蒲公英的这些生活习性,是我父亲的重大发现,他多次和我提起。老家院子的角落里,一簇簇蒲公英生长着、盛开着、飞舞着,年复一年。有客人来赏花,问起院子里有几种花,父亲总是不忘带上蒲公英。春天拔青苗蘸酱吃,父亲在浓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間苗,或者挖出路边妨碍行走的几棵,偶有邻居来挖几棵药用,他也反复叮嘱人家不要在一个地方挖尽。蒲公英是菜、是药、是花,也是父亲的雅伴。蒲公英也称“黄花地丁”,北方人俗称“婆婆丁”,父亲说,“婆婆丁”名字里有男人有女人,就是通人性,有烟火气。这就不难解释,每当蒲公英花絮飞旋的时候,父亲的眼球就跟着它转,有时追着走出家门,就像望着儿女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一团团、一簇簇地远去,不知飞落谁家,他才悻悻而归。
蒲公英“迎春而发,花罢成絮,因风飞扬,落湿地即生”, 亦如诗人左河水《思佳客蒲公英》所言:“冷落荒坡艳若霞,无花名分胜名花。农夫脚下庸杂贱,智士盘中色味佳。飘似舞,絮如纱,秋来志趣向天涯。献身喜作医人药,意外芳名遍万家。”在花圃外的贫瘠荒凉之地,不向人们索取水肥和眷顾,在无人喝彩的日子里,完成迎春、绽放、传后的旋律,结束普通短暂而顽强的生命。蒲公英,除了满足我们对秀色之餐的欲望,除了满足我们对奇花异草的猎奇,如它一般卑贱的生命,是否也会震撼我们一味追风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