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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谷梁传》研究的特色

2020-11-09

关键词:子夏公羊学者

文 廷 海

(西华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20世纪30年代,围绕本位文化与全盘西化之争,反新文化运动的《甲寅》学派代表章士钊等重新提倡读经,所以民国时期经学并未真正退出历史舞台。民国学者在保留传统的同时,继续注解和笺注《谷梁传》,出现了柯劭忞的《春秋谷梁传注》和徐震的《谷梁笺记》,在吸收前人注解成果和经验的基础上而有所突破(1)文廷海:《柯劭忞春秋谷梁学特色研究》,《求索》,2015年第2期。。同时,也在扬弃民国初年“古史辨”派质疑考辨和胡适引进的西方科学主义等学术方法的情况下,对《谷梁传》的相关问题进行全面梳理和研究,其中尤以蒋元庆、杜钢百、张西堂、戴增元、李源澄等学者为代表。他们研究了哪些问题?其学术方法有什么特点?学术价值如何?诸如此类,学术界关注较少。本文对此进行讨论,以期引起人们对民国时期《谷梁传》研究的重视。

一、有关《谷梁传》作者真伪与“受经于子夏”的问题

有关《谷梁传》的作者真伪及其时代,清代顾炎武、钟文烝等学者对这个问题有所涉及,由于考论缺乏系统,民国学者纷纷对此进行再研讨。

(一)《谷梁传》作者的真伪

《谷梁传》作者的名字,最早见于《汉书·艺文志》班固自注“谷梁子,鲁人”。班氏认为谷梁子为真实姓名,还将其列入《汉书·古今人表》第四等。对“谷梁子”的真实性,历代学者多有怀疑。南宋朱熹说“《公羊》《谷梁》是姓姜人一手做,也有这般事”(2)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125,中华书局,1986年,第2993页。,指出《公羊传》《谷梁传》是姓“姜”者一人所著,但他未说明《公羊传》《谷梁传》是“姜姓人一手做”的依据。宋末元初罗璧指出:“公羊、谷梁自高、赤作传外,更不见有此姓。”原因何在?他引乡贤万见春之说:“‘公羊’‘谷梁’皆‘姜’字切韵脚,疑其为‘姜’姓假托也。”为何“假托”?罗璧加以解说:“盖战国时去春秋未远,传之所载多当时诸侯、公卿、大夫及其家世事迹,有当讳晦者难直斥之,而事之直者又不容曲为之笔,故(公羊)高、(谷梁)赤传其事,因隐其姓。后世史官于当代难言之事每缺之,或晦其姓名,疑其辞义。高、赤缘时忌,没其姓,容有此理。”(3)罗璧:《识遗》卷3《〈公羊〉〈谷梁〉》,中华书局,1991年,第33页。认为战国时“姜”姓学者为避政治忌讳而隐没其姓,此与后世史官于难言之事“晦其姓名”为同一情形。但清代学者李元度对万见春之说“未免异之”(4)李元度:《天岳山馆文钞》卷30《书罗氏〈识遗〉后》,光绪六年刻本。,斥之为标新立异。

除了“谷梁”为“‘姜’字切韵脚”之说外,晚清皮锡瑞又批评“近人又疑公羊、谷梁皆卜商转音,更无所据”(5)见皮锡瑞《经学通论》四《春秋》“论《公羊》《谷梁》当为传其学者所作,《左氏传》亦当以此解之”条。,其矛头所指,当针对蜀人廖平之说。廖平认为《公羊传》与《谷梁传》均为子夏所作:“《卜商春秋》此其最初之名也。后来学者既不便改称子,又不便直斥名氏,口音传变,遂有《谷梁》《公羊》之异称,既由方音,又因今古。汉初学者昧其本原,以例余师,遂加‘子’字于其下,承讹踵误,至以谷梁、公羊为二人覆姓,此末流之误也。”(6)廖平:《何氏公羊解诂再续十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171页。也就是说,“公羊”“谷梁”分别是齐、鲁两地对子夏之姓名“卜商”读音的不同而造成的转音之讹,齐地读“卜商”为“公羊”,鲁地则读作“谷梁”,即所谓“卜商之异文”,实则均指卜商,即子夏一人。

民国学者杜钢百认同“公羊、谷梁”为“卜商”之转音,或者为“孔商”之转音,为此撰写《公羊谷梁为卜商或孔商讹转异名考》(7)杜钢百:《公羊谷梁为卜商或孔商讹转异名考》,《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1933 年第1期。予以详细考辨。他首先认为前述罗璧之疑“诚是”,廖平转音之说“颇有佐证”,未可厚非。围绕“专辨首师氏学口传音讹事”,杜钢百的研究思路是对前人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旧说“先辟其谬,再寻厥真”,就是先批驳前人的谬误,再寻找真相。兹分述如下:

第一,关于谷梁传授的源流时间。《谷梁传》作者姓名,已知《汉书》作“谷梁子”,有姓无名,到东汉之后,学者们“忽创获其名,并明其传授系统,愈后愈详”,与顾颉刚所言“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8)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读书杂志》,1923年第9期,第3-4页。说类同。杜氏从杨士勋《春秋谷梁传序疏》所言子夏——谷梁赤——孙(荀)卿的传授世系发现问题,“非寿至百数十岁,不克如此承前启后”,按此源流,颇多矛盾。第二,关于“举首师以氏其学”。此说出自徐彦《公羊传注疏》,与《公羊传》一样,《谷梁传》“亦是著竹帛者题其亲师”,但从《谷梁传》所征引有“谷梁子”“尸子”“沈子”,也可称《尸氏传》《沈氏传》,故以“首师名学”不可通。

杜钢百认为上述“谷梁子”名字来源二说不成立,则“其为卜商声均之转,自属可能”,因为公羊、谷梁同师子夏,同传《春秋》,当为“卜商”之歧转,其原因在于“‘公’‘谷’同在见母为双声(发音同为g音),而韵部又为屋东对转。‘羊’‘梁’同在阳韵为叠韵(收声同为on音),其声纽偏又来定同阻”(9)蔡元培、顾颉刚等认为“公”和“谷”双声,“羊”和“梁”叠韵,因而“公羊”即是“谷梁”,这两部书的作者可能是同一个人,与此说同。,这是不是巧合?杜氏举出证据:一是考察《春秋》三传中“同母音变”的现象,其事例实繁;二是考察上古谱牒之学,以“一姓而歧为数姓者,其例尤繁”。从这些文献依据,“卜商(或孔商)”歧转为“公羊”“谷梁”是可能的。

杜钢百解决了子夏(卜商)音转为“谷梁”的可能性,接着,针对“《春秋》属商”的问题,他又广泛征引《论语》《小戴礼记》《韩非子》《吕氏春秋》《春秋繁露》《史记》《汉书》《十一经音训》《公羊传注疏》等各种文献,考察了子夏从孔子受《春秋》、校雠文史、发明章句、阐述经旨、传授弟子等活动,“凡此钩稽故记,无一而不合符卜商,似此事迹昭然,证据确凿,孰谓子夏不传《春秋》乎”?

综上,杜钢百得出“公、谷为孔商首师异言,似无疑义”,并专门列一表格以便读者了解其论证方法及过程,表略如下(原表为纵排,今变为横排):

假设证明终结公、谷二子古无其人论证6条(略)《公》《谷》二书系以首师氏其学论证3条(略)公羊、谷梁为孔商转音论证4条(略)公羊、谷梁为卜商一人异名

从其表中所列事项,即提出“假设”(问题),引用史料进行“证明”(证据),最后得出“终结”(结论):“公、谷二名讹传歧异之故,盖因昔人昧于口说流传与夫时空转变之必然关系(阎百诗曰:百年不同音,千里不同韵)。”(10)杜钢百:《公羊谷梁为卜商或孔商讹转异名考》,《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1933 年第1期。这种论证问题的思路,诚为西方现代学术的新方法。

(二)“谷梁受业于子夏”问题

谷梁子之名,有学者主张“谷梁”为复姓,“子”当为尊称,说明其名字失载。桓谭、应劭、王充、阮孝绪、颜师古、杨士勋、钱大昕、阮元等言人人殊,分别举出赤、喜(钱大昕作“嘉”)、寘、俶、淑等五个名字。关于谷梁子生活时代,根据前人的文献记载有两种争论,第一种是汉代应劭、唐代杨士勋主张谷梁子直接“受业于子夏”,当为子夏的弟子;而汉代桓谭、三国时糜信、唐朝陆德明强调“谷梁子不及见子夏”,主张谷梁子为子夏门人。钟文烝依据《谷梁传》与《荀子》《论语》《易彖》《易象》内容“相同”或“相似”等证据,得出“盖谷梁受业于子夏之门人”(11)钟文烝:《春秋谷梁经传补注》,卷首《论〈传〉》,中华书局,1996年,第23页。。

在前人推考假说的基础上,民国学者蒋元庆撰写《谷梁受经于子夏考》,对“谷梁子为子夏门人,受经于子夏”之说,提出了3条质疑:其一,“谷梁”作为姓氏,后世文献未再见,并且一个人不可能有五个名字。这是对《谷梁传》作者的真实性提出怀疑。其二,《谷梁传》屡次引用尸子(佼)之言,尸佼为秦孝公时人,则谷梁子“不及见子夏”。其三,依据桓谭《新论》所言左丘明之后一百多年谷梁赤撰写《谷梁传》,子夏早已去世,“必不能亲受经”。这两条是对《谷梁传》作者“受业于子夏为其弟子”的怀疑。所以,他认为钟文烝“谷梁受业于子夏之门人”之说为“近似”,即比较接近于历史实际。但蒋元庆又认为钟文烝的举证不完备,他重新加以申论。孔子以“《春秋》属商(卜子商,字子夏)”,此外子夏又传授《易》《诗》《礼》《论语》等儒家经典,故子夏为经学的“统宗”。《谷梁传》或礼制与《毛诗》《礼》相合,文句与《易彖》《象传》相似,与《论语》内容相互印证,可知《谷梁传》作者“其渊源本得之于子夏,既私淑于子夏,是亦教诲之所及,自可比附于弟子之列也”(12)蒋元庆:《谷梁受经于子夏考》,《学海月刊》,1944年第3期。。表明从学术渊源来说,“谷梁受经于子夏”是不必质疑的。

对于《谷梁传》作者问题,各代学者的观点及杜钢百、蒋元庆的考辨,言人人殊,均有其理。但不能解释的是,既然《公羊传》《谷梁传》都是子夏所作,为何二书解说内容不同,风格各异,有时说理甚至自相矛盾?而杜钢百将公羊、谷梁转音自“卜商”或“孔商”,文献中多作“卜商”,未见“孔商”之说,这如何解释?当然,子夏、公羊、谷梁都与《春秋》有关系,正如现代学者杨伯峻所说:“总之,无论公羊高或谷梁赤,都未必是子夏的学生,托名子夏,不过借以自重罢了。”(13)杨伯峻:《〈公羊传〉与〈谷梁传〉》,见杨伯峻主编《经书浅谈》,中华书局,1984年,第89页。

二、《谷梁传》的真伪问题

西汉《谷梁传》与《公羊传》争立博士学官地位,东汉时期郑玄与何休论辩《谷梁传》与《公羊传》长短,并未涉及《谷梁传》的真伪问题。

关于“《谷梁传》真伪”,晚清民初学者崔适最先提出这个问题。他根据《汉书·梅福传》“推迹古文,以《左氏》《谷梁》《世本》《礼记》相明”与《后汉书·章帝纪》“令群儒受学,《左氏》《谷梁》《古文尚书》《毛诗》”的记载,指出前者明言古文,后者与三古文并列,《谷梁传》“为古文明矣”(14)崔适:《春秋复始》卷1《〈谷梁氏〉亦是古文》,北京大学出版社,1918年。。其关注点并不是《谷梁传》的学派归属,而是其真伪问题。晚清之时,康有为等学者提出“古文为刘歆伪造,刘歆、班固篡乱《汉书》”说,此说在学术界甚为流行。崔适服膺其说:“古文为刘歆杂取传记而造,则武宣之世,安得有《谷梁》?刘歆、班固皆有《汉书》,后人杂之,遂成今之《汉书》。”他于是从《汉书》有关谷梁学的矛盾记载中洞见其症结:

第一,刘歆伪造《谷梁传》的目的。刘歆伪造《左传》是为了篡夺《春秋》的学统,因此又伪造《谷梁传》为其“驱除”《公羊传》的障碍。

第二,《汉书》记载谷梁学史实之质疑。其一,据《汉书·儒林传》,江公因“讷口”与董仲舒辩论不敌,以及汉宣帝向韦贤等问《谷梁传》,不见相关人物列传。其二,汉武帝卫太子既从董仲舒学《公羊传》,又私从江公问《谷梁传》,“是时太子甫八岁,未闻天纵如周晋,安能辨《公》《谷》之孰善”?其三,汉宣帝尊汉武帝为世宗,封其父恶谥为“戾”,其“抑扬之意可知,独于经学,则违世宗而从戾园,亦情理所不合者也”。其四,从研习谷梁学起家之公卿大臣韦贤、韦玄成、萧望之、尹更始、刘向等的朝议对策来看,所引皆《公羊传》文,不及《谷梁传》一字,故“明引《公羊》,尚不足为公羊学之证;岂不引《谷梁》,转足为谷梁学之证乎”?所以,崔适得出《汉书·儒林传》谓《公》《谷》二家,“争论于武、宣之世者,直如捕风系影而已”(15)崔适:《春秋复始》卷1《〈谷梁氏〉亦是古文》,北京大学出版社,1918年。。上述有关谷梁学四疑,是“捕风捉影”,还是“书缺有间”,还需要进一步分析。

民国学者张西堂评价崔适针对《谷梁传》“依据史籍,判其本真,其证验郅碻(至确)”,亦指出“然未多考传文以大明之”的不足(16)张西堂:《谷梁真伪考·自序》,和记印书馆,1931年,第1页。。他因取治《谷梁传》学者江熙、范宁、孙觉、叶梦得、侯康、许桂林、钟文烝、柳兴恩、廖平、柯劭忞诸家之说,更博采众家之论,参以己见,从体例、文辞、义理三个方面,探其本源,考其年代,撰写《谷梁不传春秋》,辨析《谷梁传》的真伪。张西堂分别从《谷梁》有无经之传、有不释经之传、义例之相乖戾、文辞之重累、晚于《公羊》、不合鲁语、违反孔子、杂取传记、亦古文学、晚出于汉等十个方面讨论这一问题。其探究问题的体例,是先列《春秋》经文,再列《谷梁传》文,最后引据各家之说进行辩证。其探究问题的思路宽广,征引文献丰富,内容全面。通过深入研究,他总结说:《谷梁传》无经之传、不释经之传,不合传经之体;其义例乖戾与文辞重累,又失谨严之义;其晚出于《公羊》,而不合于“鲁语”,及其违反孔子之论,尤属症结所在;盖实古文之学,而晚出于汉代,非止不传“建五始”“通三统”“张三世”“异内外”诸大旨,“足知其非真传,本杂取传记以造者”(17)张西堂:《谷梁真伪考》上篇《谷梁不传春秋证》,和记印书馆,1931年,第2页。,与前辈学者意见相一致。

张西堂强调《春秋》的特点是“借事明义,因事穷理,为之传者,必当详说其义,兼明其事者也”(18)张西堂:《谷梁真伪考》下篇《公谷详略异同证》,和记印书馆,1931年,第101页。。在《春秋》三传中,《公羊传》与《谷梁传》最符合要求,各有详略(19)许桂林《春秋谷梁传时日月书法释例》说:“《公羊》《谷梁》二传……其书彼详此略,异同互存,似属有意。”。为此,他裒辑《谷梁传》述礼10传、其所简略者10传与清代学者钟文烝所举10余传,总共40余传,撰写《公谷详略异同证》一文共18000余字,分“《谷梁》之详于礼制”“《谷梁》之详于琐节”“《谷梁》之略于大义”“《谷梁》之略于本事”四节,对《谷梁传》与《公羊传》进行比较。其写作格式与前文相同,也是先列《春秋》经文,然后分列《谷梁传》与《公羊传》之解说,最后是详引文献进行辩证。通过对《谷梁传》与《公羊传》的对比分析,张西堂认为“《谷梁传》徒知详于礼制琐节,而独忽于大事大义,果得《春秋》之真传者,必不当疏略如此也。其非得之于师,固亦可以明矣”(20)张西堂:《谷梁真伪考》下篇《公谷详略异同证》,和记印书馆,1931年,第162页。。

张西堂以上两文,一者怀疑《谷梁传》真伪,一者贬低《谷梁传》地位,其原因何在?我们从可以从他的学术主张中找到答案,“治经是要守家法的,研究《春秋》更不当于三传择善而从”(21)张西堂:《谷梁真伪考·后序》,和记印书馆,1931年,第2页。,其批评所指为注解《谷梁传》的东晋范宁和晚清廖平的“会通三传”之说(22)范宁《春秋谷梁传序》:“三传殊说,庸得不弃其所滞,择善而从乎?”廖平《谷梁传古义疏·凡例》主张《春秋》三传“义本相同,后来误解,因致歧出者,必化其畛域,以期宏通”。。他研究《春秋》一经,“绝对地严守《公羊》之说,我只承认《公羊》是《春秋》的真传”(23)张西堂:《春秋大义是什么》,《时事新报·学灯》,1925年第3期。,因此,他自述“我何故守《公羊》,弃《左》《谷》”(24)张西堂:《谷梁真伪考·后序》,和记印书馆,1931年,第1页。,是其回归两汉治经讲求“家法”(25)《后汉书·儒林传上》:“及光武中兴,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阙文,补缀漏逸。先是四方学士多怀协图书,遁逃林薮。自是莫不抱负坟策,云会京师,范升、陈元、郑兴、杜林、卫宏、刘昆、桓荣之徒,继踵而集。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严、颜,凡十四博士,太常差次总领焉。”传统使然。

三、《谷梁传》的义例问题

20世纪30年代,围绕着“全盘西化”的中西文化之争和日本侵华产生的民族文化危机,当时一些尚存的国学大师及其弟子继续举起国学研究的旗帜。其中,如章太炎在苏州创立国学讲习会,欧阳竟无在南京支那内学院讲学,廖平在四川国学专门学校从教等,通过国学讲习,带动了学人从事国学研究的风潮。其中,较著名者有李源澄、戴增元等,他们纷纷撰写论著来总结《谷梁传》的义例。

(一)李源澄论辩谷梁义例

李源澄(1909-1958),字俊卿,又作俊清,四川犍为人。20世纪20年代在四川国学专门学校师从蒙文通,并问学于国学大师廖平;1933年入南京支那内学院师从欧阳竟无学习佛学,同时问学于章太炎。他先后在无锡国学专门学校、四川大学、西南大学等校任教。出版《诸子概论》《学术论著初稿》《经学通论》《秦汉史》等经史著述。其涉及谷梁学者,有《春秋崩薨卒葬释例》《公羊谷梁微序例》二文。

1.《春秋崩薨卒葬释例》

前代学者,如范宁、杨士勋、许桂林、柳兴恩、廖平等注解、研究《谷梁传》,均强调义例的发凡和总结,李源澄亦重视此问题。他的《春秋崩薨卒葬释例》归纳《春秋》的崩、薨、卒、葬四类,发为崩薨卒葬、天子志崩不志葬、王姬书卒、王臣书卒、鲁君薨、鲁君葬、子卒、鲁夫人薨葬、内女卒、内女葬、内大夫卒、卒从正葬从主人、卒不书名、春秋以记卒葬见详略、葬在生者卒在死者、卒时月日例、葬时月日、不日卒而日葬此失民而葬之变例、贼不讨书葬、灭国书葬、葬外大夫共21例。从李源澄所关注的问题来看,有三个明显的特点:

第一,非常重视《谷梁传》。在这21例中,据统计,作者引证《谷梁传》文43则,《公羊传》文24则,说明《谷梁传》对相关问题涉及较多,也反映了李源澄对《谷梁传》有关解说的认可。

第二,非常重视等级观念。21例依据天子、王姬、王臣、鲁君、内子、鲁夫人、内女、内大夫排列顺序,从此可看出君臣等级礼制,特别是“尊王”的观念。如“天子志崩不志葬”例强调“《春秋》鲁史,于外诸侯可略,于天子不可略,故于天子之崩葬当详记之,此义人皆知之”(26)李源澄:《春秋崩薨卒葬释例》,《论学》,1937年第6、7期。。

第三,强调《春秋》学的一些原则。一是《春秋》为“鲁史”,强调内外之别。如“崩薨卒葬”例阐发道:“《春秋》鲁史,故于异国之君书卒,同于内之大夫,内女亦书卒,同于内大夫,王臣书卒视外大夫,王臣书卒视外诸侯,外夫人外大夫不书卒,以示内外之异。”(27)李源澄:《春秋崩薨卒葬释例》,《论学》,1937年第6、7期。二是时月日例。其详略“不可不察也,月较时详,日又较月详,此全经之通义也”(28)李源澄:《春秋崩薨卒葬释例》,《论学》,1937年第6、7期。。三是华夷之辨。如昭公十、十一年楚国相继灭陈、蔡,《春秋》书陈哀公、蔡灵公葬,按《谷梁传》解说:“变之不葬三:失德不葬,弑君不葬,灭国不葬。”李源澄认为“《春秋》史也,既不能不书,即有贬夷狄之辞,不足以存中国,故特笔书葬以示夷狄不能亡中国也”(29)李源澄:《春秋崩薨卒葬释例》,《论学》,1937年第6、7期。。

2.《公羊谷梁微序例》

据李源澄自述,他曾撰《公羊微》《谷梁微》各11卷,两书撰写的原因和著书原则是什么?由于未见其书,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从他撰写的《公羊谷梁微序例》中窥知答案。李源澄据《汉书》所言孔子讲《春秋》有所褒讳贬损,不见于书面记载,只能口授弟子,弟子各安其意,退而异言,“《公》《谷》二家,同本口授,则其源同,退而异言,则其流异”,由于历代传注之家“拘于一家之言”,各守门户,或蔽于传而不知经,或蔽于注而不知传,导致“传以明经,经反以传晦”,“注以阐传,传反以注乱”,无法“溯明同源之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李源澄提出他的著书原则:“本书之作,以经正传,以传验经;以传正注,以注验传;传之不备者推之,隐者显之,语其参验,非托空言。固未敢自信必得圣人深意,然由《公》《谷》以通《春秋》,其道谅在乎此矣。”(30)李源澄:《公羊谷梁微序例》,《国风》,1933年第8期。通过经、传、注的反复参验,可得到《春秋》的思想意旨。

该书主要内容分校经、通传、正传、正注、存疑五个方面,李源澄一一阐明其遵循的原则:其一,校经,“以有关经例者为程,其他异文不在斯例”;其二,通传,“有似相反而实相成者,有传义甚隐者”;其三,正传,“有以传附经失其所系者,有先师失其义者”;其四,正注,“有礼制之误,有经例之误”;其五,存疑,“以无经之传为限”,并分别引用《谷梁传》《公羊传》有关传、注例证进行辨析,以揭示经、传、注存在错误的隐微之处。

从李源澄的著述来看,无论是对《春秋》义例的归纳,还是对《公羊传》《谷梁传》微例的比较,均从《春秋》与《公羊传》《谷梁传》文本出发,强调史料实证和文献的科学性。

(二)戴增元论谷梁学

戴增元,字镜澂(又名劲沈),江苏丹徒人,章太炎弟子。20世纪30年代从事国文教育,对国学卓有研究,著有《文字学初步》《谷梁学通论》《公羊学通论》等。特别是其《公羊学通论》得到学术界肯定:“当代学人,惟丹徒戴镜澂增元,著《公羊学通论》,为能以《公羊》名家也。”(31)黄寿祺:《群经要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55页。戴增元在完成《公羊学通论》之后,因《公羊传》《谷梁传》相近,又撰写《谷梁学通论》,“以观察两家之异同也”(32)戴增元:《谷梁学通论》,《国学论衡》,1935年第5期上。,于此可见戴氏撰写该文的目的。

《谷梁学通论》4000余字,内容十分丰富,学术主张多有创新之处。

1.治《春秋》三传的方法

戴增元观察到,晋以前治《春秋》三传的专门之学者,多左袒一家。如杜预《左传集解》“发明发凡正例,新意变例,归趣非例”,创五体以寻经,为服虔、贾逵所未道;胡母生、董仲舒大倡“王鲁黜夏”之义,何休至康有为继之以推波助澜。与《左传》《公羊传》学者治学方法相比,范宁主张对三传殊说,“弃其所滞,择善而从”,对三传不当,“并舍以求宗,据理以通经”,因此范宁注《谷梁传》,于传文可疑处,“著实事以著义,此与董、何治《公羊》,杜治《左氏》,左袒一家,悬揣其义以附事,不顾文义违反,固不可同日而语也”。戴增元强调:“然从历史眼光以推究一家之学,则《公羊》不必束,《左氏》不必束,而《谷梁》自有其异于二传者在也。”(33)戴增元:《谷梁学通论》,《国学论衡》,1935年第5期上。可见,戴增元坚持了历史主义的立场,肯定了范宁的学术方法。他还进一步强调“故善治三传者,勿附会,勿浅尝,当各明其学说之原委,还其本来之面目,而后《春秋》之为《春秋》,固无俟今之超今文家哓哓置辩矣”(34)戴增元:《谷梁学通论》,《国学论衡》,1935年第5期上。。

2.对谷梁学史相关问题的评价

一是作者问题。戴增元认为应劭《风俗通》、杨士勋疏所称谷梁受经于子夏,为经作传,“皆理想言也”,原因在于“果如公、谷亲受业于子夏,左氏如司马迁云‘亲受业于仲尼’,则今日三传具在,何以事实、意义参差相异者若是耶”?否定了“受经于子夏”的可能性。对于前代学者依据公羊、谷梁二字翻切成“姜”字,许桂林主张同为一人,戴增元反驳说:“果公羊、谷梁为一人,何以其释经之思想,一较纯,一较不纯耶?”对于谷梁氏有六名的问题,他也认为是“后人拟议之辞”,不是历史事实。

二是《谷梁传》今古文问题。崔适根据《汉书·梅福传》《后汉书·章帝纪》,以《谷梁传》为古文,与《左传》同伪造于刘歆,戴增元针对《汉书·梅福传》“推迹古文,以《左氏》《谷梁》《世本》《礼记》相明”中“推迹古文”一语,新解其为“推迹古典籍”,批评崔适是“尤好捕风系影之谈”(35)戴增元:《谷梁学通论》,《国学论衡》,1935年第5期上。。

三是《谷梁传》条例问题。与《左传》《公羊传》学者重条例一样,谷梁学有范宁《名例》、许桂林《春秋谷梁传时月日释例》、柳兴恩《谷梁大义述》等,大致相类,“惟叙述之先后,事迹之分合及说解不同耳”。针对《谷梁传》条例的价值质疑,戴增元批评说:“然苟舍义例而不言,舍礼制而不论。”将导致《谷梁传》为“断烂野史矣”。

四是《谷梁传》文阙略问题。《谷梁传》有“郭公、夏五”之阙文,前人多苛责于此,戴增元主张说:“其实从学术史眼光以观之,不必病其端,不必讳其短。”(36)戴增元:《谷梁学通论》,《国学论衡》,1935年第5期上。如桓公四年、七年无秋冬,昭公十年、定公十四年不书冬,庄公二十二年书夏五月而无事,《谷梁传》不言其原因,有些谷梁学者认为是《谷梁传》成书以后的阙文,戴增元并不这么认识,他发现《谷梁传》遇有阙略者,苟非实有征验,“不得以意度之”,可见作者坚持实事求是的学术立场。

综上可见,民国学者在保留传统的同时,也在新的学术方法指导下,对《谷梁传》的产生、作者、源流、经今古文、版本、治学方法等问题进行了全面梳理和研究,通过“大胆假设”提出问题,又“小心求证”,依靠史料证据解决问题,反对前代学者“悬揣”“臆想”“捕风捉影”的治学方法,特别强调历史主义方法,其学术理路已经由传统经学向现代经学演变。从学术史的视野来看,正如有学者所言,经学已走进历史,而经学史的研究已经开始(37)李学勤:《国学的主流是儒学,儒学的核心是经学》,《中华读书报》2010年8月4日。文中引用周予同先生曾提出一个著名论断:“经学时代已经结束了,可是经学史的研究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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