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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东亚与世界*
——琉球国藩属地位的三重变迁

2020-11-09

边界与海洋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琉球绘图日本

郭 满

朝贡制度是以中国为核心的传统区域政治格局,规范宗主国与藩属国间双向权利义务关系,内含政治、文化、经济诸多层面,涵盖了与中国地缘关系相近的朝鲜、琉球、安南等周边国家。洪武年间的琉球册封曾是明朝对日政策的重要一环,取其“作屏东藩”之意。(1)曹永和:《明洪武期的中琉关系》,《中国海洋发展史论文集》(三),台北:“中研院”三民主义研究所1988年版,第283—312页。冈本弘道:《明代朝贡国琉球的地位及其演变》,《海交史研究》2001年第1期,第76—97页;万明:《明代历史叙事中的中琉关系与钓鱼岛》,《历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77—96页。琉球因有“朝贡不时”、海舟下赐等优待政策,以成“万国津梁”之盛,但其地位也随着中日关系的变化而起伏。在清初宗藩关系重建过程中,周边藩属国已有不同程度的疏离倾向,(2)王开玺:《明末清初中外宗藩关系重构过程中的疏离倾向》,《晋阳学刊》2017年第5期,第40—46页。琉球往昔藩屏地位已失,复因西力东渐而成“东渡津梁”。清朝以传统封贡制度框架,一度为琉球涉外事件与欧美交涉,彰显了宗主国应有的政治姿态,但却始终未能调适藩属国与《万国公法》中“属国”的意义相兼容。1609年萨摩藩入侵后对琉球“两属”之事秘而不宣,到1854年《琉美修好条约》的签订,琉球进入万国秩序。1879年日本推行“琉球处分”,即废琉球王国立冲绳县,终结了琉球与中国之间延续五百余年的封贡关系,藩属之义名存实亡。学界对于琉球与明、清两朝的封贡关系以及与日本的政治、贸易往来研究成果蔚为大观,亦有专题性的成果呈现,(3)相关研究成果参见何慈毅:《明清时期琉球日本关系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谢必震:《略论明代闽人移居琉球的历史作用》,《海交史研究》1986年第2期,第56—69页;谢必震:《论朱元璋的琉球移民政策及其作用》,《安徽史学》1988年第1期,第23—26页;谢必震:《明赐琉球闽人三十六姓考述》,《华侨华人历史研究》1991年第1期,第38—45页。不过尚乏整体考察琉球在中国、东亚乃至世界格局激荡、碰撞中的地位变迁的研究成果。统而观之,琉球藩属地位起自朝贡秩序,日本仿效其建立了自己的“华夷秩序”,实现了琉球从中国藩属国向“两属”地位的第一次变迁,而琉球的“藩属”国地位也呈现出其双层复合性。琉球为中国藩属国的认知因康熙五十八年(1719)的舆图测绘而在西方广为传布,东亚秩序向西方跨区域流转,而日本多次“国绘图”的测绘也表明,琉球不同于其国内诸藩。欧美势力东进后,以《万国公法》中的“属国”条目对等理解“藩属国”,故而趋向于以对琉球更具政治控制力的日本为交涉对象。在日本继续维系隐蔽性的日琉关系后,遂有《琉美修好条约》的签订,琉球进入万国秩序,但此时朝贡秩序尚存,直至明治维新后日本以西力为杠杆撬动东亚秩序方止。(4)韩东育:《日本拆解“宗藩体系”的整体设计与虚实进路——对〈中日修好条规〉的再认识》,《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6期,第69—83页。

一、康熙五十八年琉球舆图测绘

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的琉球舆图测绘意在补《皇舆全览图》之缺。琉球之图不见于诸版《皇舆全览图》,而在同行琉球册封副使徐葆光所撰《中山传信录》中刊录。《中山传信录》向为中、日及欧洲学者所重,且多专意在其内容详略及佐证钓鱼台的归属议题,(5)学界研究成果可参见韩昭庆:《从甲午战争前欧洲人所绘中国地图看钓鱼岛列岛的历史》,《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第88—98页;吴巍巍、张永钦:《康熙时期中国天文生测绘琉球地图考——兼论钓鱼岛主权归属问题》,《国家航海》2014年第4期,第104—116页;梁志建、于明波、甘怀德:《简论亚欧文化交流印迹中的涉钓史地代表作(1752—1895)》,《太平洋学报》2015年第12期,第12—22页;廖大珂:《〈琉球诸岛图〉的作者及相关问题之管见》,《闽商文化研究》2014年第1期,第8—21页;鞠德源:《日本国窃土源流钓鱼列屿主权辨》,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对琉球舆图本身缺少关注。康熙《皇舆全览图》涵盖的地理疆界渐逐演变为清朝的实际管辖区域,台湾后山的“空白”被武断曲解为政治真空。职列藩属的琉球素来勤勉恭顺,经实地测绘成图后,虽未像朝鲜般被纳入《皇舆全览图》,但政治涵义昭然,可有力回应近代以来围绕琉球“所属”的论争。

(一)册封与测绘并行

康熙五十八年的琉球册封除正、副使海宝、徐葆光外,另有测量使平安、丰盛额偕行,实属罕见。(6)谢必震:《明清士大夫与琉球》,《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第9—15页。《清圣祖实录》阴历六月初三日载,“遣翰林院检讨海宝、编修徐葆光,谕祭琉球国故中山国尚贞、尚益,并册封世曾孙尚敬为中山王”。(7)《清圣祖实录》卷二百七十九,康熙五十七年六月三日。测量人员的任命稍晚于册封使,“臣海宝、臣徐葆光奉册将行,上特遣内廷八品官平安、监生丰盛额同往测量。”(8)(清)徐葆光:《中山传信录》卷四《星野》,京都:兰园,第1页,参见日本重刻本,底本为康熙六十年(1722年),重刻本未标注出版年,依句读人苏门服部生卒年(1724—1769)推算,当在1769年前。具体而言是六月十四日,“上御避暑山庄宫门,命臣海宝、臣葆光至阶前,训谕周详,恭纪二十韵……更念裨海瀛远,畴将道里穷;遣官寰域外,识景岛夷中。侧海蠡何用,量天尺可通,女牛连分野,章亥到鸿蒙”。(9)(清)徐葆光:《舶前集》,《奉使琉球诗》卷一,《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三编》(上),北京:北京图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122页。

琉球获知册封消息稍早于清朝官方传谕。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琉球毛世达等送还漂风难船到福州,“时逢请封之期,天使至闽,例应两位,今番外加测量官两位,共计四位,将至本国,若不我船先归,禀明其事,恐有册船一到我国,并出不意”。(10)(琉球)郑秉哲等编:《球阳》卷十,《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1辑,厦门:鹭江出版社2012年版,第107—110页;(琉球)蔡铎等编:《历代宝案》第二集第10卷,《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1辑,厦门:鹭江出版社2012年版,第402—406页。毛士达一行于五月初十日返回琉球,福建等处承宣布政使司琉球的咨文在康熙五十八年五月初十日才告发出。(11)咨文中有言“现有钦差大人四位在闽日久,未便稽迟,致误汛期”。参见《历代宝案》第二集第10卷,第409—414页。册封使六月初一日抵达琉球那霸港,次年二月十六日启程归国,居留250余天,“谕祭、册封及七宴等礼,如例全竣”(12)《球阳》卷十,第111页。。

琉球测绘由测量使平安、丰盛额实行,不似1708—1718年的中国国内测绘多有西洋教士随同。(13)康熙《皇舆全览图》是在传教士主导下,由中国官员陪同在各地进行测绘的。琉球因拒斥基督教,故而传教士未前往。参见李孝聪:《记康熙〈皇舆全览图〉的测绘及其版图》,《故宫学术季刊》2017年第30卷第1期,第55—85页。平安、丰盛额均为蒙养斋侍直纂修官。蒙养斋位于内廷畅春园,原是皇子读书之处,康熙五十二年六月始立算学馆“修辑律吕算法诸书”“并考订坛庙宫殿乐器”。(14)方豪:《中西交通史》(下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19—520页;吴伯娅:《康熙与〈律历渊源〉的编纂》,《故宫博物院院刊》2002年第4期,第62—67页;黄彦震、尚振华:《清宫蒙养斋考》,《兰台世界》2009年12月下半月,第64—65页。《御制律历渊源·序》中有云:“皇考圣祖仁皇帝生知好学,天纵多能,万几之暇,留心律、历、算法。积数十年博考繁赜,搜抉奥微,累伍错综,一以贯之。爰指授庄亲王等率同词臣于大内蒙养斋编纂,每日进呈”。(15)参见《御制律历渊源》序,载(清)爱新觉罗·玄烨:《御制历象考成》卷一。算学馆设成后延请耶稣会士教授西方历算、天文等科,被称为中国科学院(Académie de Mathématiques)。(16)邹振环:《康熙与清宫“科学院”》,《中华文史论丛》2002年第69辑,第139—169页;(法)白晋:《康熙帝传》,马绪祥译,珠海:珠海出版社1995年版,第51页。平安、丰盛额既在蒙养斋算学馆当差,当具备一定的测算基础。

是次册封,正使海宝曾作《使琉球诗》、测量官丰盛额记有《丰盛额测量书》,二人著述大部散佚,仅副使徐葆光的《中山传信录》(17)康熙五十九年(1720),徐葆光自琉球返回后,携《中山传信录》上下两卷往热河行宫复命,后分为六卷排刊,参见赖正维、黄珊:《徐葆光与〈中山传信录〉考述》,《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第92—95页。未久日本即有《重刻中山传信录》出版,道光23年(1843年)收录进青玉山房居士所编的《舟车所至》,国内《小方壶斋丛钞》中亦有收录,不过后两种舆图皆无,在《台湾文献丛刊》(第306种)及《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九辑)中则附有舆图。《奉使琉球诗》完整留存下来。光绪三年(1877年),日人伊地知贞馨于《冲绳志》中将《丰盛额测量书》及《中山传信录》同列为引用书目,(18)(日)伊地知贞馨:《冲绳志》,东野安绎校,东京:有恒斋,明治十年版。伊地知贞馨在书中提及丰盛额作品凡两次,分别为引用书目中的《丰盛额测量书》及正文中的《丰盛额测量记》,当指同一著述。比照其引用琉球地理经纬之语实与徐葆光的《中山传信录》、周煌的《琉球国志略》中的描述相差无几,概三者皆以丰盛额测绘结果为参考使然。《琉球国志略》卷一《星野》中载有:

康熙五十八年,圣祖仁皇帝特遣内廷八品官平安、监生丰盛额偕册使海宝、徐葆光同往琉球测量。按琉球分野与扬州、吴越同属女牛星纪之次,俱在丑宫。旧测北京出极地四十度,福建北极出地二十六度三分,今测琉球北极出地二十六度二分三厘,地势在福州正东偏南三里许。旧测福建偏度去北极中线偏东四十六度三十分,今测琉球偏度去北极中线偏东五十四度,与福州东西相去八度三十分,每度二百里推算,径直海面一千七百里。凡船行六十里为一更,自福州至琉球姑米山四十更,计二千四百里,自琉球姑米回福州五十更,计三千里,乃绕南北行里数,故稍为纡远耳,始知从前动称万里者,皆属悬揣云。(19)(清)周煌:《琉球国志略》卷一《星野》,京都:漱润堂,乾隆已卯年刊本,第2页;也可参考徐葆光《中山传信录》卷四《星野》。

显然,平安、丰盛额二人用耶稣会士测绘的仪器与方法,分测福州、琉球经纬度,并以此为基准计算两地间里程,矫正了过往单以船行更数为参照的舛误。具体测绘过程从徐葆光的《中山传信录》中可窥见一二,与台湾大致无异,即以实测结合已有典册的方式互补,不同的是没有耶稣会士陪同:“计在中山凡八阅月,封宴之暇,先致语国王,求示《中山世鉴》及山川图籍;又时与其大夫之通文字译词者,遍游山海间,远近形势,皆在目中……今琉球虽隔大海,新测晷景与福州东西相值一千七百里,世世受封,岁岁来贡,与内地无异。伏观禁廷新刊舆图,朝鲜、哈密、拉藏属国等图皆在,海外藩封例得附于其次,若仍前诞妄不为厘正,亦何以见圣朝风化之远,与外邦内响之人,以附职方,称甚盛哉”。(20)(清)徐葆光:《中山传信录》(台湾文献丛刊第306种),台北:台湾银行1972年版,序第3页。

徐葆光所言“禁廷新刊舆图”即康熙《皇舆全览图》,他将琉球比之朝鲜、哈密等属国。徐葆光用意虽佳,但对往来舆图刊布情形缺少了解,如其在卷四《琉球地图》中言称“琉球旧无地图,前使录云‘周围可五六千里,东西长,南北狭’,皆意揣也,葆光咨访五六月,又与大夫蔡温遍游中山、山南诸胜,登高四眺,东西皆见海。本国里数皆以中国十里为一里,今皆以中国里数定之,乃南北长四百四十里,东西狭无过数十里而已,再三讨论始定此图”。(21)(清)徐葆光:《中山传信录》,第150页。“琉球旧无地图”一说概属夸张,况徐葆光自己在《琉球三十六岛》中有言郑若曾著述中的错漏,郑若曾著《琉球图说》中便有琉球地图,《海东诸国记》《日本一鉴》《图书编》《广舆图》中所附琉球舆图更是不胜枚举。学者方豪认为徐葆光之狂言欲把绘图之功揽在己身,似不无道理。(22)方豪:《康熙五十八年清廷派员测绘琉球地图之研究》,收入氏著《方豪六十自定稿》(上),台北:学生书局1969年版,第538页。

平安、丰盛额的琉球测绘当是经纬实测无疑,这在徐葆光、周煌及伊地知贞馨的文字表述中已经得到证实。不过,这一情况却未在舆图中呈现出来,舆图仍延续旧日山水图画的形式,随后依据此次册封绘制的《册封琉球图》亦采同样手法。(23)李湜:《以图鉴史——有关琉球的清宫画卷》,《紫禁城》2005年第2期,第93—115页。另外,《皇舆全览图》屡经增补,琉球舆图始终未被纳入其中,后在耶稣会士宋君荣(Antoine Gaubil,1689-1759)节译的法文版《中山传信录》中,琉球舆图与《皇舆全览图》中格式一致。

(二)琉球舆图的刊行、流布

平安、丰盛额二人的绘测之法袭自西洋传教士,成果也为其所关注。耶稣会士为何不能随行亲履其地的缘由在于琉球素来禁天主教,(24)(日)岛仓龙治、真境名安兴:《冲绳一千年史》,那霸:冲绳新民报社1923年版,第296—303页。其在琉球舆图中发挥的作用除前期在蒙养斋算学馆的传授外,大致与西藏舆图绘制案例雷同。杜赫德在《中华帝国全志》中记述《西藏地图的地理及历史的观察》:“已故康熙帝曾派一大员前往统一,俾有利于中国。大员带去其主管机关内之若干人员;留藏二年余,皇上并命其作一地图,包括直隶喇嘛之地区。1711年(康熙五十年)乃以图示雷孝思,俾加入于《皇舆全图》,雷孝思审阅后,向绘图人提出若干问题,即表示不能接受此任,因绘图时并无一固定基点,各地距离仅凭土人口说,从未丈量。惟其图纵极不完备,然已窥知其面积甚广,且充满可注意之事物;况吾人所有亚洲最优越之地图,亦仅记录甚少事物,且不详尽。皇帝曾声明此图仅足认识若干城市及经过之水道,决重绘一图,爰选喇嘛二人,乃曾在蒙养斋算学馆(Académie de Mathématiques)攻读几何学及算术者,命绘一自西宁至拉萨图,并由拉萨至恒河河源,且须取该河水而返。一一如命而行,1717年(康熙五十六年)此奉旨绘成之图已入于传教士之手,命作审核。教士认为较前进步,且因出于曾经蒙养斋训练之喇嘛,不敢过于挑剔,即据以成图”。(25)Jean Baptiste du Halde,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historique,chronologique,politique et physique 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Paris:Chez P.G. Lemercier,1735,Tome Quatrie’me,p.459.

从杜赫德的描述中可知,拉藏图的绘制在1717年完成,由在蒙养斋算学馆中学习过的喇嘛负责。也就是说,算学馆的课程中包含了如何使用仪器进行经纬度的定量,事后耶稣会士会进行审校,平安、丰盛额二人的测绘应属此类。宋君荣1723年抵达北京,在华凡三十余年,除作为翻译出使俄国及测绘新疆舆图外,著述丰赡,被称为“耶稣会传教师学识之最渊博者”。(26)(法)费赖之:《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下),冯承钧译,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685页。宋君荣的法文译本中“琉球记录凡四条,记此国诸岛方位、沿革、宗教、风俗、册封礼节,几尽采自一七二一年刊之徐葆光《中山传信录》,是编之编纂,盖本于一种爱国思想,曾于一七五一年寄达巴黎。先是一七五○年法国政府欲振兴国家在东亚的商业,乃咨询诸传教师之意见,并求其助理。顾诸传教师之助理毫无,君荣于是提出拓殖琉球之意见而撰斯录。”(27)(法)费赖之:《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下),第702页。故而,与负责纠正西藏舆图略有不同,宋君荣不仅仅是出于职分和兴趣,还有爱国心使然。宋君荣的节译本收录在杜赫德主编的《耶稣会士书简集》,(28)Jean Baptiste du Halde eds,Lettres édifiantes et curieuses,écrites des missions étrangères,Paris:Chez J.G. Merigot,1780,Tome XXVIII,pp.182-245.中译本参见[法]杜赫德编:《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中国回忆录》4,耿升等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1年版,第383—408页。底本为徐葆光进呈本或副本,而非通行的六卷本。(29)方豪:《康熙五十八年清廷派员测绘琉球地图之研究》,第551页。宋译本在西方广受赞誉,“地图及地理学辞典中所形容之琉球,迄无可靠者,宋君荣乃获得机会,除确知其方位外,并得其居民之风尚习俗,以及历代王系”。(30)Jean Baptiste du Halde eds,Lettres édifiantes et curieuses,écrites des missions étrangères,Paris:Chez J.G. Merigot,1780,Tome Vingt-Troisieme,pp.lj-lij.如图所见,宋君荣所绘制的琉球舆图经纬度分明,左右各以台湾、日本作为参照,纬度记数与徐葆光同,经度与现今相差18°,盖因以耶罗岛(El Hierro)为本初子午线之故。

同时,宋君荣借鉴徐葆光书中《针路图》,以闽南语发音标注从基隆出发到那霸港航程中所经岛屿,清宫《册封琉球图》之《福州往琉球针路图》及《封舟出洋顺风针路图》皆本于此。其航标依次为Pong-kia-chan (彭佳山,即彭佳屿)、Hoa-pin-su(花瓶屿)、Tiao-yu-su(钓魚台)、Hoang-ouey-su(黄尾屿)、Tche-ouey-su(赤尾屿)、Kou-mi (姑米山)和Isles Matchi-chan(马齿山),(31)(清)徐葆光:《中山传信录》,第9—16页。徐葆光的《针路图》以“示意”为意旨,图中各岛屿间的里程远近与实际有差,如钓鱼台和黄尾屿距离台湾过近,花瓶屿赤尾屿位置偏东均应西移,彭佳山应在花瓶屿与钓鱼台之间,(32)许哲明:《首幅标注钓鱼台列屿之欧洲古地图》,见http://www.ccartoa.org.tw/news/2015/150306.html,登录时间:2020年1月13日。以上偏误也为宋君荣之后的西方制图家承继,但也纠正了琉球以“三王岛”之名出现在西方地图上的讹传。(33)吴巍巍、张永钦:《康熙时期中国天文生测绘琉球地图考——兼论钓鱼岛主权归属问题》,《国家航海》2014年第4期,第104—116页。在宋君荣另幅《中国藩属国琉球群岛图》中,不仅省减台湾部分,从基隆到那霸的诸岛屿,仅保留琉球北部,除原有的日本外,朝鲜局部被纳入。(34)是图现藏法国国家图书馆,标注时间为1752年,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84944539/f1.item.r=Antoine%20Gaubil.zoom,登录时间:2020年1月14日。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有宋君荣《中国藩属琉球群岛图》的手稿,题头有“琉球群岛地图,其国王是中国的附庸。这是宋君荣的作品,1752年寄给萨利耶(Claude Sallier,1685-1761)传教士,萨利耶收到后立即交给我看了”。(35)梁志建、于明波、甘怀德:《简论要文化交流印记中的涉钓史地代表作(1752—1895)》,《太平洋学报》2015年第12期;手稿现存法国国家图书馆,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8494431q/f1.item.r=Gaubil,%20Antoine,登录时间:2020年1月13日。这个“我”便是协助杜赫德的刊刻康熙《皇舆全览图》的法国地理学家当维尔(Jean Baptiste Bourguignon d’Anville)。(36)郭满:《康熙〈皇舆全览图〉中的台湾测绘、流变问题考析》,《台湾研究集刊》2019年第6期,第65页。当维尔是年出版了题为《亚洲地图第二部分:包括中国及鞑靼局部,恒河对岸的印度,苏门答腊岛、爪哇岛、婆罗洲、马都拉岛、菲律宾及日本》的地图,在整幅地图中,琉球部分涂补痕迹明显,大抵是当维尔地图完成在先,后参考宋君荣新版地图增订。(37)该图现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55000077q/f1.item,登录时间:2020年1月13日。法国王家地图师菲利普·布阿什(Philippe Buache,1700-1773)在宋君荣的基础上,1754年绘制了填色版《琉球王国与岛屿图》,清晰展现琉球、中国、朝鲜以及日本的边界所属。(38)该图现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菲利普·布阿什在1752年另绘有《八旗驻防北京内城地图》,法国国家图书馆: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7200296z,登录时间:2020年1月14日查询;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84693528/f1.item.r=Carte%20du%20royaume%20et%20des%20isles%20de%20Lieou%20%EF%BC%8DKieou,登录时间:2020年1月14日。廖大珂认为《中国藩属琉球群岛图》非宋君荣所绘尚的观点有待商榷。理由有三:第一,宋君荣在手稿图中已然标注经、纬度,只是标注在边缘处,不甚显眼;第二,彼时宋君荣人不在法国,根据出版规制,雇请他人雕版印刷亦属合理,如当维尔协助杜赫德刊刻康熙《皇舆全览图》,后来当维尔关注琉球舆图想来与此有直接干系;第三,即便《耶稣会士书简集》中的琉球舆图并非宋君荣亲自绘制,但宋君荣的手稿及文本信息是其重要依据,不能否认宋君荣于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所谓“作者”的冠名权应赋予谁,可进一步探讨。参见廖大珂:《〈琉球诸岛图〉的作者及相关问题之管见》,《闽商文化研究》2014年第1期,第8—21页。次年,所罗门·鲍尔顿(Solomon Bolton)的《亚洲第二图:中国、部分印度及鞑靼、巽他海峡、马六甲、菲律宾及日本诸岛》采用了类似的彩绘手法,并标明以当维尔的地图为底本。(39)地图见香港科技大学:https://lbezone.ust.hk/bib/b665106,登录时间:2020年1月15日。梁志建:《德语区史地学家及以凯尔森为代表的法学家与钓鱼岛研究之关联考》,《德语研究》2012年第3期,第62—79页。

不独在西方,日本官方而外,日本民间社会也以另一种形式“看见”了中国与琉球间的藩属关系。徐葆光在琉球天使馆驻留期间,曾仿“潇湘八景”之意境作《院旁八景》,亦称《中山八景》或《球阳八景》,分别为《泉崎夜月》《临海潮声》《粂村竹篱》《龙洞松涛》《笋崖夕照》《长虹秋霁》《城岳灵泉》《中岛蕉园》,“院”指天使院,是明清时册封使在琉球的住所。

《筍崖夕照》:日月晚来游,残雪浮水外。卿心随日下,不觉海东流。

《粂村竹篱》:村村编竹墙,筠绿满秋径。伴客迷东西,隔篱忽相应。

《泉崎夜月》:明月送潮来,桥上不知暮。遥看渡头人,纷纷东西去。

《临海潮声》:晨钟应潮声,夕呗应潮止。老僧闻无我,常定潮声里。

《长虹秋霁》:跨海卧长堤,秋来晓望宜。脚底生彩云,月在虹霓上。

《龙洞松涛》:中山松最奇,临水更增胜。虚涛应暮潮,飒然秋听满。

《城岳灵泉》:瑞泉托王居,巨榜标金阙。玉乳泻留岩,冷冷自幽绝。

《中岛蕉园》:蕉影吊墙头,人家住绿云。机声织明月,幅幅冰绡纹。(40)(清)徐葆光:《海舶三集》,《奉使琉球诗》卷一,《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三编》(上),北京:北京图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225—227页。

在周煌所著《琉球国志略》中,徐葆光《球阳八景》诗以图绘方式呈现,称为《球阳八景图》。(41)(清)周煌:《琉球国志略》首卷,乾隆二十二年版,第25—32页。《球阳八景图》以诗入画,展现册封使眼中的琉球地貌景观和文化风情。《球阳八景》诗画中蕴含了中琉之间密切的政治、文化关系。《粂村竹篱》中的“粂村”即久米村,是明代迁居琉球的闽人三十六姓的居住地,称为唐营或“营中”;(42)谢必震:《略论明代闽人移居琉球的历史作用》,《海交史研究》1986年第2期,第56—69页;谢必震:《论朱元璋的琉球移民政策及其作用》,《安徽史学》1988年第1期,第23—26页;谢必震:《明赐琉球闽人三十六姓考述》,《华侨华人历史研究》1991年第1期,第28—45页。而《长虹秋霁》描写的是“长虹堤”,是专为册封使抵达那霸港后前往首里城行走之用。

《琉球八景》浮世绘的作者是江户后期的葛饰北斋(1760-1849)。在创作《琉球八景》前,葛饰北斋已有许多以“潇湘八景”为题本的作品,如《江户八景》《东都八景》《金泽八景》等等,其成名作《富岳三十六景》也是“潇湘八景”的演化版本。(43)高云龙:《日本葛饰北斋风景版画与中国潇湘“八景”画题》,《艺术百家》2009年第2期,第85页。葛饰北斋未踏足琉球,其图依《琉球国志略》中《球阳八景图》为底本更绘,除易名为《琉球八景》外,大致依循了原图的内容和布局。不过,葛饰北斋更遵循“潇湘八景”的原本意象,再加上彩绘的缘故,尽管琉球无雪景,葛饰北斋在《龙洞松涛》《中岛蕉园》将日本富士山作为背景布图。浮世绘作为一种市民阶层的艺术,在木板刻印兴起后被大量复制传播。19世纪,风景画取代了以市井风俗为题材的浮世绘市场,葛饰北斋是其中颇具盛名的一位,《琉球八景》图即诞生于这样的时代背景下。(44)茶乌龙主编:《知日·再发现,浮世绘》,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10页。也许普通人无从了解画中透露的政治、文化意涵,但凭借绘画的流传程度,结合日本“上江户”的意象,无疑能够丰富日本社会对琉球的认知。

琉球舆图的测绘及宋君荣节译徐葆光的《中山传信录》的意义不仅在于传递了关于琉球详实的知识,也使琉球为中国藩属国的认知在西方广布。如在鸦片战争结束后,鉴于中琉间的宗藩关系,英国驻福州领事李太郭(George Tradescant Lay,1800-1845)通过福州的琉球馆向琉球递送《南京条约》,以此要求琉球开埠通商。法国在同清朝签订《黄埔条约》后曾提议清法同盟草案,要求清政府应当割让琉球作为同英国香港抗衡的基地。由此可见,西方不仅将琉球视为中国的藩属,而且等同于国际法意义下的“属国”,日本明治维新后延续这一逻辑,将琉球由“异国”化为属,中国却沿用传统秩序力图维持琉球国的完整。

二、 江户时期日本的琉球认知

江户时期的日本在政治上逐渐趋向保守,奉行“锁国”之策,在“幕藩体制”下的国境认知呈现稳定态势。在幕府组织的数次“国绘图”中琉球大致包含在内,不过这一国境认知似乎仅停留在官方层面,与民间的普遍认知显然有所背离,也有别于日后官方组织的经纬实测全图。

(一)江户时期国境认知中的琉球

江户时期,日本坚奉锁国体制,政治日趋 “内向化”,幕府曾数次组织全国性的地图绘制活动,藉以厘清国境内外分界。绘图活动分为两类:一为由地方藩国分别绘制,再由江户汇总的模式,称为“国绘图”,如庆长、宽永、正保、元禄、天保年间的五次绘图活动;二为幕府派遣测绘人员到地方测绘,有享保日本图、伊能忠敬图。日本边境屡有更迁,以北方虾夷地和南部琉球最为明显。相较于日本在北部的持续扩张,琉球却于其中时隐时现。究其缘由,与测绘主体和手段、官方认知状态以及形势变化密切相关。民间制图则基本保持一贯状态,琉球始终未被绘入日本全国性的图册之中。(45)周颂伦、刘凯:《地图所见江户日本的国境》,《古代文明》2016年第2期,第97页。

庆长年间“国绘图”起自1605年,后遭火损毁,原本已失,(46)现藏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有一副标记为《庆长日本图》,但其绘制时间为学者质疑。原图见https://dl.ndl.go.jp/info:ndljp/pid/1286203,登录时间:2020年2月16日。其时萨摩藩尚未入侵琉球,因此未绘入。其后的四次绘制中,正保、元禄、天保年间的绘图中将琉球纳入。正保“国绘图”在宽永二十一年(即正保元年,1644)由三代将军德川家光发起,井上筑后守政重、宫城越前守和甫负责。绘制前,幕府向各藩下达“调制基准”(制作标准),包括缩尺、图示、描写、注记等项。(47)(日)川村博忠:《正保国絵図の調進と絵図様式の統一化について》,《地図と歴史地理》1979年第3期,第55—79页。“国绘图”而外,还有乡账(记录地名和产出)(48)(日)和泉清司:《近世初期一国郷帳の研究——― 正保郷帳を中心に》,《地域政策研究》2005年第8卷第2号,第1—19页。、道账(大致包括道路、水道、岛屿概况)以及城绘图(城堡图和城镇图)的制作。绘制命令首先在年底传达给萨摩在江户留守的新纳右卫门佐久诠,时任松平萨摩守岛津久光负责萨摩、大隅、日向三国,以及琉球的“国绘图”。(49)(日)金城善:《江戸幕府の国絵図調製事業と琉球国絵図の概要》,《沖縄県史研究紀要》1995年第3期,第43—74页。

琉球“国绘图”是萨摩藩直接派人前来绘制,而非由琉球自己提供。正保二年(1645),鬼塚源太左卫门、大脇民部左卫门、簗濑清右卫门、远竹军介等人从萨摩渡海而来,负责测绘。担任写画一职的簗濑清右卫门更是幕府推荐的狩野派绘师。(50)见《曽姓家譜》《八重山島年代記》《島津国史》等载记,转引自(日)金城善:《江戸幕府の国絵図調製事業と琉球国絵図の概要》,《沖縄県史研究紀要》1995年第3期,第43—74页。安庆二年(1649)二月图成,包括大隅地图、琉球地图、八重山地图,以及“乡帐”二册、“道帐”二册、“城绘图”一幅。正保“国绘图”原本后在明历三年(1657)江户城大火中损毁。(51)(日)川村博忠:《明暦大火被災による正保国絵図再提出の時期について》,《歴史地理学》2013年第55巻第1号,第43—51页。

岛津家文书中有《琉球国绘图》(包括鬼界岛、大岛、德之岛、永良部岛、与论岛等五岛)、《琉球国恶鬼纳绘图》(包括恶鬼纳岛、计罗摩岛、户无岛、久米岛、粟岛、伊惠岛、伊是那岛、惠平屋岛等八岛)、《琉球国八(重)山绘图》(包括宫古岛、八重山两岛)三幅,现存于东京大学史料编辑所。图中以红线标示行船航线、陆地道路,海水为蓝色,红底(或粉红底,根据元禄、天保年间的“国绘图”推知,不同岛屿的表计颜色有差,以示区别)墨字填注地名及石高(米谷的收获量),岛屿周围有黑色点状的珊瑚礁。(52)(日)小西健二:《日本のサンゴ礁研究前史寸描》,见日本环境省,https://www.env.go.jp/nature/biodic/coralreefs/reference/mokuji/9910j.pdf,登录时间:2020年2月17日。地图不标经纬度,仅以东西南北辨识方位,山水画色彩浓厚,基本承袭了日本狩野派的传统。

自1609年琉球成为萨摩属国,至1649年正保琉球“国绘图”绘制完成,琉球已先后三次派遣庆贺使或谢恩使赴江户觐见。因此,将琉球纳入正保“国绘图”自在意料之中,而宽永“国绘图”开始的隔年琉球才首次派遣谢恩使。绘图中将琉球石高纳入统计,是幕府在经济上把琉球江户日本国家版图的尝试。琉球使节应幕府要求,以中国风式样出使江户,一定程度上构筑了日本的“华夷秩序”和“万国来朝”的图景。(53)周颂伦、刘凯:《地图所见江户日本的国境》,《古代文明》2016年第2期,第99页。

元禄“国绘图”详细记载了正保“国绘图”以来的变动状况。在《元禄日本总图》中,南部可见琉球,北方边界已经越过津轻海峡绘入部分虾夷之地,朝鲜釜山的和馆(草梁倭馆)也赫然在图。琉球“国绘图”中,延续了正保“国绘图”中冲绳岛、大岛、八重山岛三分形式,绘图风格未见改变,不过确然重新核查、调整了石高。

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热衷于数学、天文,力图订正日本立法的想法促使其采取了放宽汉译西文书进口的政策。为了直接吸取西方科学知识,吉宗鼓励鼓励荷兰语的学习,直接刺激了兰学的兴起,兰学自此摆脱了“蛮学”之名。(54)(日)唐纳德·金:《日本发现欧洲1720—1830》,孙建军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3—15页。享保“国绘图”自吉宗继位次年启动,历时五年(1717—1723)全图基本完成,至1728年补充了周边岛屿的绘图。(55)萨日娜、关增建:《江户时期〈享保日本图〉的绘制研究——兼及其与康熙〈皇舆全览图〉之比较》,《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第78页。地图绘制者建部贤弘称,元禄“国绘图”“东西违位、南北失度”,是以德川吉宗谕令纠正。(56)见《日本絵図仕立候大意并改候次第》抄本,收入大田南亩:《竹橋余筆別集》卷十二。这次测绘采用“望视”法(也称“交会法”),即在各国选取三个点,远望临国山峰最高处引线,计量其方位。江户幕府时期68国,共置204个观测点,这些点、线均保留在地图上,线条以红色放射状呈现。

与元禄“国绘图”相较,《享保日本图》在相对地理位置方面确有改进,四国部分尤为明显。图示范围方面,北部松前藩尚在,南至种子岛,琉球以及朝鲜部分均已删略。这与《享保日本图》以“望视”法测绘不无关系。盖因“望视”法仅能测绘视野范围内的邻国,对远离日本本土的朝鲜、琉球自是力有不逮。

天保“国绘图”是幕府最后一次统计各国地图和乡账,早于此前进行的还有伊能忠敬的测绘活动。因伊能忠敬《大日本沿海舆地全图》制成,天保“国绘图”因此未绘全国图,仅有各藩国地图。比照元禄和百年后天保“国绘图”的《琉球国冲绳岛》图可见,两次绘制岛屿的地理特征、村的个数、石高,以及表计方式均未改变,近似于正保年间的“国绘图”。

伊能忠敬自1800年受命开始全国性测绘,到1818年去世时仍未完竣,后由高桥景保承接其工作。伊能忠敬认为,“吾邦舆地全图自古未备,唯有长久保氏撰图详明可观。然恨不原诸测量之术,毫厘无所辨耳”。(57)(日)伊能忠敬:《舆地实测录序目》,日本文政四年写本,《大日本沿海舆地全图》序。伊能忠敬所说的“长久保氏”即长久保赤水。(58)(日)長久保光明:《長久保赤水の地図編集とポルトアノ海図利用について》,《地図》1972年第10卷第3号,第15—24页。伊能看重长久保的缘故在于,长久保与此前幕府的“国绘图”不同,在1774年就撰刻了日本首幅经纬地图——《日本舆地路程全图》。《日本舆地路程全图》中地理范围并未涵盖琉球,南端记有“自此以南一百二十里为琉球国”字样。“国绘图”与伊能图向为幕府官藏,长久保的图广为流播,大体代表了日本社会的一贯认知。(59)周颂伦、刘凯:《地图所见江户日本的国境》,第97页。

在伊能忠敬《日本经纬度实测》《舆地实测录序目》中也未见载记琉球测绘事宜。1821年《大日本沿海舆地全图》与此相符,至大隅国屋久岛止。在伊能忠敬《大日本沿海舆地全图》前的1809年,高桥景保本人也有刊刻新地图,名为《新镌总界全图》和《日本边界略图》。《新镌总界全图》和《日本边界略图》均为经纬地图,前者是仿效利玛窦双半球形式制成,后者地图中琉球与日本本土皆以红色涂饰,以与周边的俄国、中国和朝鲜相区别。高桥景保的《新镌总结全图》主要参考了亚伦·阿罗史密斯(Aaron Arrowsmith,1750—1823)在1807年出版的世界地图(Theworldfromthediscoveries&observationsmadeinthelatestvoyages&travels),(60)(日)船越昭生:《〈新訂万国全図〉の主要資料アロウスミスの原図について》,《史林》1979年第62期,第1—46页。该图由马场佐十郎翻译、亚欧堂田善以铜版印刷。高桥景保同阿罗史密斯的区别在于,他将东西半球位置做了置换,使日本位于中央。起初高桥景保仅奉命校订世界全图,后增刻了《日本边界略图》,这也是何以高桥景保未对琉球进行实测而能进行绘制的缘由。

无论是伊能忠敬还是高桥景保,均表现出对新测绘成果的运用,尤以间宫林藏的北方虾夷地成果为代表。(61)(日)间宫林藏:《舆地实测录序目》,《大日本沿海舆地全图》序。高桥景保在1809年尚未获取北方最新测绘结果时称“北夷地方多未审,姑存疑竣后考”。(62)见(日)高桥景保:《新镌总界全图》,文化六年,题识部分。次年,增补后的正式版地图中,高桥京保将《新镌总界全图》《日本边界略图》合为一图展现,更名为《新订万国全图》。高桥景保的做法是调整原先各大洲分别着色的方式,以国家为单位单独涂色,日本与琉球同为浅紫色。值得注意的,琉球国境并未全部上色,仅至北方的永良部岛,这样的改变大体上与事实相符合。盖因萨摩入侵琉球后,曾进行“检地”,奄美五岛(包括喜界岛、德之岛、奄美大岛、冲永良部岛、与论岛)被划归岛津氏直辖。(63)何慈毅:《明清时期琉球日本关系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4—55页。康熙年间册封使汪楫、乾隆年间册封副使周煌对此都曾有所耳闻,只不过汪楫误以为琉球割让的是北山之地,而周煌则认为是吐噶喇群岛。(64)(清)汪楫:《使琉球录》卷二,收入黄润华、薛英编:《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上),第723页;(清)周煌:《琉球国志略》卷四,乾隆二十四年木刻本,第14页。故而,高桥景保实际上并未超出以往的认知范畴,也大体与伊能忠敬的实地测绘保持一致。依据伊能忠敬的测绘数据绘制的《日本国地理测量之图》显示,南部亦至屋久岛止。

“国绘图”原则上以单个藩国为统计单位,琉球游离于幕藩体制之外,因其为属国而非藩国。德川幕府援朝鲜通信使之例,接待琉球国王一行,琉球与朝鲜同为“通信之国”。所不同者,在于在幕藩体制下,萨摩藩相对独立,这赋予了萨摩藩处置琉球内政外交事务的空间,使之得以维持其对琉球的政治优势。基于此,琉球的“国绘图”概由萨摩藩负责,并以琉球国的名义呈送,但此“国”非彼“国”,幕府初意不过在于掌握国内藩国情形,如道路、城池和石高信息。琉球划入“国绘图”统计范围主要是因为琉球附属于萨摩藩,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国境之内。西力东渐,新的国际政治秩序进入东亚,加之日本国内变局的迁变,重新界定自身以及厘清与周边国家的关系遂成为日本的国家抉择。

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期是日本全国性制图事业的分水岭。目的上而言,往来以“安内”为主线,即了解国内地理、经济情形;逐渐转变为“攘外”,开始关注北方虾夷、库页岛与俄罗斯的边界冲突,思虑措置不断出现在日本海岸的欧美渔船和落难水手议题。(65)郭满:《开国序曲——1837年美船“马礼逊”号的日本之行》,《海交史研究》2020年第1期,第82—86页。伊能忠敬的实地测绘便是幕府因应自“锁国”以来再度面临外来冲击系列举措之一。然则,外来冲击的日愈加深,以高桥景保、伊能忠敬图为底本绘制的官方地图所涵盖的范围愈加扩展,而琉球和虾夷的增补最具代表性,如《重订万国全图》《大日本全图》所示。

三、东渡津梁——《琉美修好条约》与琉球地位界定

萨摩侵入琉球后,采取系列措施控制琉球。在经济上,萨摩禁断琉球与朝鲜、安南、南洋诸国及日本其他藩的贸易,设立“在番奉行所”监视琉球的内政外交,并以条例形式明定下来,即《掟十五条》。萨摩试图从琉球与中国的朝贡贸易中获取利益,又不希望引起与中国的纠纷,选择遮隐琉球国从属的事实。所谓“两属”,是19世纪欧美势力北进,深入琉球社会后才逐渐为外界习知。西力东渐,伴随欧美船只、水手、传教士等的不断造访,给琉球带来经济压力的同时,琉球“两属”地位亦为外界所知,琉球陷入经济、外交上的双重困境。《琉美修好条约》的签订表明,无论是江户幕府还是萨摩藩均未履行宗主国护佑之责,反倒推诿转嫁危机,默认了琉球外交上的自主权。琉球是藩属国,并非幕府体制下的“藩国”,这也是1854年《美琉修好条约》签署的前提。

鸦片战争后,琉球成为西方国家打开日本国门的东渡津梁。是故,接连有外国船只到访琉球,由此引发诸多外交事端。从罗伯特·包恩(Robert Bowne)暴动事件、到传教士伯德令(Bernard Jean Bettelheim,1811—1870)滞留事件、再到佩里来航,清政府虽力有不逮,但仍尽力与英美等西方国家沟通,寻求解决之道。(66)(日)西里喜行:《清末中琉日关系史研究》(上),胡连成译,王晓秋审校,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52—91页。佩里(Mathew Calbraith Perry)远征日本的首要目标是寻求横跨太平洋航线的轮船加煤站,并以此为遭风船只提供庇护。就前者而言,日本是首选之地,琉球仅为替代方案,其实尚有转圜余地。然则,捕鲸船在日本沿海捕捞需要补给,落难水手也需照料不被虐待,这成为佩里不得不与幕府交涉解决的事项。

1852年12月,佩里在给海军部长的信函中陈述自己日本之行的计划:

一个或多个能够为捕鲸船和其他船只提供救护和供给的港口是初步的、简单易行的目标。如若只能诉诸武力和鲜血才能达到上述目的,舰队可以在日本南部的岛屿上建立根据地。那里有优良的港口和其他设施,通过与当地住民的友好交往,可以获取淡水及其他补给品。

这些岛屿名为琉球(Lew Chew)群岛,据称是日本用强力征服后取得的属国(dependencies),但是中国对琉球真正的主权(sovereignty)存有争议。

琉球群岛处于日本最有权势的萨摩藩的统治之下。萨摩藩曾将为了善意送还日本漂流民的“马礼逊”号引诱到其港口内,继而炮轰……(67)Matthew Calbraith Perry,Francis L.Hawks,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of an American squadr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performed in the years 1852,1853,and 1854,under the command of Commodore M.C.Perry,United States Navy,by order of the government of the United States,Washington:A.O.P.Nicholson,Vol.1,1856,p.85.

可见,佩里抵达前对琉球的地理位置、历史和政治情形虽不确切,但已然有所了解。上述“马礼逊”号事件是指1837年美船“马礼逊”号以送还7名日本漂流民为由前往日本,借以试探在日本开拓商业和传教事业的可能。1837年7月4日,“马礼逊”号从澳门出发,7月12日到达琉球那霸港,停留了三天。主要参与者,如同孚洋行(Olyphant & Co.)的查尔斯·京(Charles W.King,1805—1849),传教士彼得·伯驾(Peter Parker,1804—1888)和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船长英格索尔(D.Ingersoll)等参与者多有文本记录留存下来,显然佩里临行前有专门搜集此类出版物。其中卫三畏并因习得日语的缘故被佩里聘为随行翻译。

伯驾、卫三畏等驻留琉球期间,对琉球社会多有观察。(68)伯驾的书中,记录了琉球的地景、人情、文化风俗种种,见P.Parker,M.D.,Journal of an Expedition from Sincapore to Japan,with a Visit to Loo-Choo,London:Smith,Elder and Co,Cornhill,1838,pp.3-33.卫三畏注意到,这个群岛上生活着大约两万居民,群岛由近50座岛屿组成,其中有些只是寸草不生的岩石。最大的一个岛屿长60英里、宽15英里,有几个岛屿人烟稀少。所有这些岛屿都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他们占据着大多数政府部门职位,并严格监管着所有的部门。人们使用的语言是日语,只有方言的差别。我们剩下的七个日本人完全能够让岛上的人听懂他们的话。港湾里停泊着七条日本船只,我们没有看到中国人和中国船只。当我们询问当地官员如何对待来这里学习日语的外国人时,他们回答说,他们不允许当地人与外国人做哪怕一点点生意,更不允许外国人住在当地人中间。他们坚决不愿意做生意,当我们为他们提供的物品付钱时,他们坚决不要,我们也无法强迫。现在这个地方可能比过去任何时候受日本的影响,所以如果一个人尝试在他们中间住下来,将是一个很难成功的试验。(69)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Diplomatist,Sinologue,New York and London:G.P.Putna’s Sons,1889,p.95.

随同佩里第二次来到琉球时,卫三畏再次写道“很明显,琉球是萨摩藩主的属国,而不受制于日本,萨摩垄断了琉球群岛的贸易,控制着这里的外交事务。他允许岛上的人每年回福州一次,目的是为了维持和福州之间有利可图的贸易关系,同时也制造一点琉球群岛依然处于独立状态的迹象。”(70)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LL.D.,Missionary,Diplomatist,Sinologue,p.188.琉球也对外隐蔽受萨摩藩控制的事实。1832年郭实猎(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胡夏米(Hugh Hamilton Lindsay,1802—1881)到访琉球时就曾发现 “即便港口里停泊着三只日本戎克船,琉球人仍否认其与日本有往来”。与卫三畏不同的是,胡夏米察知中国对琉球有着巨大的政治影响力,“若中国释放与英国开放贸易的讯号,那么其他的属国都会效法,如琉球、朝鲜和交趾支那;但这不适用于日本,因为日本自外于中国保持独立状态,遵从自己的律法。”(71)Hugh Hamilton Lindsay,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Report of proceedings on a voyage to the northern ports of China,in the ship Lord Amherst,London:B.Fellowes,1833,pp.295-296.

佩里1853、1854年往返日本的过程中五次访问琉球,条约议定是在佩里舰队从江户湾返回后开始的。佩里清楚与琉球签订条约的关键在于,首先确定作为“属国”的琉球是否有权自主处置外交事宜。萨摩藩与幕府的态度早在1844年法国“阿尔克墨涅”号(Alcmene)引起的纠纷中逐渐形成,其后大抵依循。萨摩藩儒学者五代秀尧的《琉球秘策》提出“绝、战、和”三策,战不可取,宜用“绝、和”二计。“绝”即以琉球国小、物资匮乏为由回避通商,必要时请求中国与法国交涉。“和”则是指在琉球开辟一港法国往来。(72)(日)西里喜行:《清末中琉日关系史研究》(上),第107—116页;林贞贞:《佩里舰队与琉球开国研究》,福建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19—36页。幕府的考量与萨摩相差无几,“以邻为壑”的意图更为昭然:仅限琉球一地、只限与法国和好、通商。(73)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編:《大日本維新史料》第1編ノ2,东京:东京大学,1939年,第37—38页。

佩里问询日本琉球所属问题,萨摩藩倾向于继续自庆长之后的隐藏方针,通过琉球赚取商业利益,幕府之中意见分歧。幕府负责谈判的林复斋一则以琉球是遥远、无法控制的国家为由,拒绝将那霸开放作为讨论对象,二则视美国态度而定对策,若美国不承认琉球的两属关系,就告知美国,琉球乃清朝的属国。海防挂井户石见守始终坚持琉球是日、清两属的意见,松平河内守、川路左卫门尉则认为“难以断定”。(74)(日)西里喜行:《清末中琉日关系史研究》(上),第147页。1854年7月,佩里与日本签订《神奈川条约》后返回琉球,以《神奈川条约》为底本拟定《琉美修好条约》,随后于7月11日签订《琉美修好条约》:

一 此后,合众国人民到琉球须要以礼厚待,和睦相交。其国人要求买物,虽官虽民亦能以所有之物而卖之,官员无得设例阻禁百姓。凡一支一收须要两边公平相换。

二 合众国船或到琉球各港内,须要供给其薪水,而亦公道价钱支之。至若该船欲买什物,则宜于那覇而买。

三 合众国船倘或被风飓漂坏船于琉球、或琉球之属洲,倶要地方官遣人救命、救货至岸,保护相安。俟该国船到,以人、货附还之。而难人之费用几何,亦能向该国船,取还于琉球。

四 合众国人民上岸倶要任从其游行各处,毋得遣差追随之、窥探之。但或闯入人家,或访妇女、或强买物件,又别有不法之事,则宜地方官拿缚该人。不可打之,然后往报船主,自能执责。

五 于泊村以一地为亚国之坟所,倘或埋葬,则宣保护、毋毁坏其坟。

六 要琉球国政府养善知水路者,以为引水之用,使其探望海外,倘有外国船将入那覇港,须以好小舟出于沙滩之外,迎引其船入港,使知安稳之处而泊船。该船主应以洋银五圆而谢引水之人。倘或出港亦要引出沙滩外,亦谢洋银五圆。

七 此后有船到琉球港内,须要地方官供给薪水。薪每一千斛价钱三千六百文,水毎一千斛工价六百文,凡以中大之琵琶桶六个,即载水千斛。

合众国全权钦差大臣兼水师提督 彼理以洋书汉书立字

琉球国中山府总理大臣 尚宏勋应遵执据

布政大夫 马良才

纪元一千八百五十四年七月十一日

咸丰四年六月十七日在那覇公馆立(75)中文翻译参见张存武:《中国对西方窥伺琉球的反应,1840—1860》,《“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87年第16期,第104—106页。1854年10月29日(咸丰4年9月8日),萨摩藩命令将第一条修正如下:“此后合众国人民到琉球,须要以礼厚待,和睦相交,其国人欲买物,则虽市店之品物,达官所买货者,名记于品之。若卖货者以其物送官,所以价钱与官吏,而后品物交易专可司令官吏预闻,虽阻禁私议,而己凡一支一收,须要两公边公平相换。”参见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90%89%E7%BE%8E%E4%BF%AE%E5%A5%BD%E6%A2%9D%E7%B4%84,登录时间2020年10月4日。

琉球对具体条款没有异议,但反对序文中将琉球定义为一个独立的国家。琉球效忠中国,这样的表述无疑会引起宗主国的责难。琉球没有意识到,在从朝贡向万国公法秩序转换的进程中,藩属国与国际社会定义的属国意涵并不一致。美国人认为,在日本发生的事情促使琉球在签约时的果决姿态。(76)Matthew Calbraith Perry,Francis L.Hawks,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of an American squadr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performed in the years 1852,1853,and 1854,under the command of Commodore M.C.Perry,United States Navy,by order of the government of the United States,Vol.1,Washington:A.O.P.Nicholson,1856,p.495.不论是佩里本人,还是作为翻译的卫三畏,均知晓琉球是“两属”之国,何以会选择日本而不是中国作为交涉对象?一个原因是,佩里之行的主要目的是建立与日本的交流,琉球若为其属国,或可一并解决;二是佩里综合自己的观察和卫三畏、伯德令等人的信息,确知日本对琉球控制更为有力,便寄希望于经由日本解决,而将中国置之不顾。按照这种逻辑,当幕府否认有权干涉琉球是否向美国开放时,谈判的主动权重回佩里手中。

尽管琉球拒绝以独立国家的名义与美国订立条约,但《琉美修好条约》的签订与《神奈川条约》并立。质言之,国际法意义上,琉球、日本、美国为对等国家,在事实层面上琉球被拖入“万国”秩序之中。明治维新后的日本重新界定与西方国家、周边国家的外交关系:从岩仓使团的派遣,到《中日修好条规》的签订,目的皆在此。琉球的“属国”地位与万国秩序下的何种秩序相对应,又如何过渡,是一段时期内日本政府的重要议题。1874年,日本以琉球民在台湾八瑶湾遭风事件、小田县渔民被害事件为由出兵台湾,此举既有对外宣示琉球国改隶琉球藩的意图,也是日本跻身“万国秩序”行列的尝试。不过,无论是“征韩”抑或“征台”,日本都乏少充足的理据。

至为关键的是,不应忽略作为事件主体的琉球人的态度。在日本所谓“琉球处分”期间,琉球人不断向中国、日本,乃至外国驻日本使节发出请愿书,希望继续维系中琉藩属关系,(77)(日)西里喜行:《清末中琉日关系史研究》(下),胡连成译,王晓秋审校,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598页;琉球向清政府的请愿书见孙晓光、赵德旺、侯乃峰:《琉球救国请愿书整理与研究》,北京:新华出版社2018年版。“脱清人”群体的产生以及其始终坚持的“救国”努力是琉球人表达不满日本统治的直接体现。从琉球王国、琉球藩、冲绳县再经美国托管后“复归”日本,造成琉球民众认知离散的同时,琉球王国的历史也成为与日本史不相容的“异国史”,(78)林泉忠:《从“边陲”看“中心”的傲慢——冲绳与日美的无奈关系》,《南风窗》2011年第9期,第86—87页;(日)高良仓吉:《琉球时代:伟大历史的图像》,芦荻译,新北:联经2018年版,第258—267页。弥合历史与现实间的缝隙是琉球民众摆脱“临界”(79)孙歌:《从那霸到上海:在临界状态中生活》,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版,第43—57页。生活状态的有效路径之一。

四、总论

回顾琉球地位的历史变迁进程,需要综合考察包括中国、日本、琉球以欧美诸方在这一转变中扮演的角色。琉球国藩属地位的确立,本是一种东亚区域秩序,因康熙年间舆图的测绘及西传而成为中西之间的共识。一段时间以来,中国成为琉球与西方外交的的代言人及其利益的守卫者。在日本创制的“华夷秩序”中,琉球迥异于其国内诸藩,始终以“异国”形象存在,借由控驭琉球获致政治、经济上的利益,这体现在江户时期数次绘制的“国绘图”中。日本隐蔽其与琉球的真实关系,其一在于忌惮中国的干预,是以佩里要求与日本协商琉球开港问题时,日本仍以维系既有政策;其二在于幕藩体制下日本尚无力统治原属萨摩藩的琉球。究其缘由,既有中西之间于藩属政治意涵的差异性理解,也因东亚区域秩序的主导者中国难以同欧美势力抗衡相关。实际上,左右琉球命运的日本察势观风,标榜万国秩序,借以拆解既有的宗藩体系,故意曲解藩属意涵,甚而压制琉球的合理诉求,以致有琉球亡国。欧美国家在保证其在琉球权益不受侵犯的前提下,默认日本的行径,不加阻拦,实际上发挥了纵容日本推行其所谓“琉球处分”的作用。作为当事者的琉球,曾将希望先后寄托于中国、日本乃至欧美国家,却始终未能实现“复国”的目标,沦为强权政治体系夹缝中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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