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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刃(下)

2020-11-06K.J.帕克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奥多伊达瑟斯

K.J.帕克

驿站是白色的方形建筑,屋顶是平的,就坐落在路边,在两面峭壁之间那一英里宽的平地上。房子周围没有任何附属的场坝、院子、花园,所以活像是被人无意中扔在那里的,类似货车上落下的木头箱子。远远看去它不过是间小茅屋,但越是靠近它就越大。伊瑟姿说:“简直跟新年神殿差不多呢。”季若特想了想,然后说它多半还更大些。

奥多说:“作为中转站,它确实显得相当宏伟了。”

兹米瑟斯打个哈欠。“原先是大教堂来着,”他说,“建在一座城市的中央广场上。”他坐直些,伸手指向窗外,“看见远处那条线了吗?好几百年前那是一条河。这片平原曾是佩尔米亚的粮仓。但是河改了道,城市就被遗弃了,现在连它的名字都没人晓得,就只剩下了那东西。帝国拿它作关栈。佩尔米亚人接手以后本来想把它拆掉,可它太大了,他们也就放弃了。大战期间这附近还打过一场仗。”

“瑟蒙,”奥多说,“也就是说这里肯定是……”

“非常正确,”兹米瑟斯赞许道,“这是旦泽的瑟蒙。不是你父亲打的仗。”

奥多问:“我们打败了,对吧?”

“这名字有点耳熟,”苏伊达斯说,“不过我从没加入过第三军。”

马车停下,苏伊达斯打着哈欠伸展身体,兹米瑟斯越过他伸手开门,“上回听说这里驻扎着一个小队的帝国军。没准我能说服他们带我们去美特,比阿兰姆·查塔特强。我尽力,不过我说,别抱太大希望。”

驿站大门少说有十二英尺高、六英尺宽,绿色的青铜上装饰着浮雕饰带——人头、有翼的狮子和鸟头的人类。就在门的正中央,有人用树胶粘了一块木板在门上。木板上写着用另一扇。兹米瑟斯径直走到门前,用指尖轻轻一推。门开了,非常顺滑,一点声音也没有。“在这儿等着,”他對把自己夹在中间的两个阿兰姆·查塔特说。奇怪的是那两人竟显得很紧张。说完他就走进门里。

“你们发现了吗,”奥多轻声说,“车夫换了。”

季若特往后看。车厢顶上坐着一个老头,外套比他的个头大了两个号。但他不是在马房接上他们的那个老头,而且他身边也没有十四岁的孙子。

“好吧,”片刻的沉默过后苏伊达斯说,“另外那个车夫不肯继续走,于是他们就换了一个。”

“什么时候换的?”奥多问。“阿兰姆·查塔特的巡逻队总不会带着后备的车夫以防万一吧。”

“中途我们确实两次停下打水,”富兰特泽士温和地说,“也许是那时候换的。”

伊瑟姿指出:“两次都是在荒地里。”

富兰特泽士叹气:“你想暗示什么?”

“我没暗示任何事,”奥多说,“我只是想提一提,万一有关系呢。”

季若特意识到阿兰姆·查塔特聚集在一起,正好把他们和马车隔开,心里不由有些不安。那些人在用一种轻柔的高音彼此交谈。苏伊达斯说:“我感觉他们似乎不大乐意进那房子里去。”

伊瑟姿悄悄说:“他们什么时候走了我才是要开心坏了。”

“你会开心的。啊,他回来了,”苏伊达斯说。门开了,兹米瑟斯走出来,“如何?”

“这里驻扎着一队帝国军,”兹米瑟斯疲惫地说,“之所以这里由帝国军驻守,是因为阿兰姆·查塔特不肯留在这儿。霉运什么的。我觉得他们好像不喜欢这儿的绘画艺术。总之,帝国军不可能把阿兰姆·查塔特留在这儿驻守、自己送我们去美特。不过呢,”他吸口气继续说,“阿兰姆·查塔特也不会带我们去美特,因为这是他们辖区的尽头了。帝国军的那位军官说,他会派人去路上的下一站,从那里借五个人,再派五个他自己的人给我们,他们两边最多也只能匀出这么多人了。这支联合小队会带我们去美特。幸运的话四十八小时后就能出发。在那之前我们只能困在这儿。抱歉,但我尽力了。”

富兰特泽士扮个哀伤的表情,但季若特和伊瑟姿都咧开了嘴。“两天时间休息,”伊瑟姿说,“我一点也不介意。”

“我们预定要在美特比赛呢,”富兰特泽士说,“如果在这儿耽搁两天,那就赶不上了。”

“你听到的那个微弱的声音是我的心碎了一地。”伊瑟姿开心道,“那,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想洗澡,大概一点指望也没有吧?”

恰恰相反。浴室是方形的,内部贴着大理石,天花板高到不可思议,上面描绘着海战主题的湿壁画,中帝国古晚期风格。总共九个浴缸并排摆放,全都是用整块玄武岩挖成的。四根雕刻出凹槽的大理石柱子支撑起斑岩建造的大水箱,柱子上仍能看出曾经镀金的淡淡痕迹;一列铅水管从水箱往浴缸里注水。浴室里冷得像冰,还隐约有一丝臭鸡蛋味儿。

驿站的指挥官是个极精致的年轻帝国上尉,名叫波迪拉。他迎接他们时穿的衣服实在很像僧袍,只不过兜帽边缘镶了一圈老虎皮。他脚踏红色靴子,脚背上并排着九列鹰头形状的银钩。这人本来长相极美,只可惜他的鼻子几乎被连根削掉了。

(“也就是说他卷进了帝国的政治内斗,”兹米瑟斯解释道,“参与阴谋和密谋的贵族,被逮住了就要被削掉鼻子。意思是他们依然可以做现役军人,但永远得不到晋升,也不能竞选重要的公职。行话叫作‘皇帝陛下神圣的慈悲。尽量别盯着看。”他好心地添上最后一句。)

晚餐是在邮件收发室吃的,那是个带穹顶的房间,天花板比家乡的“胜利塔”还高。波迪拉坐在一张长餐桌的首位——“过去我们用它来给邮件分类的”——客人挤在他那头的周围,二十个左右的帝国士兵在桌子末端安静地用餐。他们吃的是迷迭香烤羊羔肉,外加白面烤饼,稍微不大新鲜。

“就我听说的情况看,你们能全身而退实在幸运,”波迪拉含着满嘴食物说,“听说阿兰姆·查塔特发了点儿疯,把一群当地人砍了。他们不大高兴。我还没听说别的地方有什么麻烦,不过事态如果不扩散到其他大型矿镇,那就要算是小小的奇迹了。当然,你们不必担心。你们的下一站是美特对吧?在那儿不会有事,完全是另外一类地方。”他停下来,羞答答地瞟了奥多一眼,“似乎我有幸与卡努斐克斯将军的儿子共进晚餐。”他说。

奥多抬起眼睛,闷闷不乐地点点头。“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他说,“幸会。”

“念军校时我研究过你父亲的战役,”波迪拉说,“我哥哥还在钩河之战跟他打过。”他那口气就好像两人是一起念书的交情,“过去我哥哥总说他很有战术头脑,高明之极。”

大家注意到他用的是过去式,但谁也没说什么。“他对你们的人评价很高,”奥多显得有些尴尬,“有一次他告诉我说,他这辈子只怕过两样东西,其中之一就是帝国的重骑兵。”

波迪拉似乎很高兴。“另一样呢?”

“我母亲,”奥多回答道。波迪拉觉得这笑话棒极了。他想跟奥多讨论维尔让三角洲战役那些比较精妙的细节,但奥多礼貌地拒绝了。“恐怕我是家族里的老百姓,”他说,“谈到我父亲的战斗,我的无知令人发指。我敢说你对它们的了解远胜于我。”

后来人家领他去了他的房间(在三楼,一尊巨型雕像的躯干从地板上冒出来、消失在天花板背后,表明当他们把上层空间分割成楼层时,他们不愿或者没能摧毁雕像,于是只好绕着它修),他发现枕头上放了一本书:《因圭奥末对斯科利亚的卡努斐克斯之战役的评述,一到五卷》。他叹口气,轻轻把书放到地板上。

早餐摆在警卫室,空间狭小、天花板低矮。屋里挤满桌子椅子,三面墙都摆着一架架长枪,刀刃锃亮,山茱萸木的枪杆刚刚抹过油,闪着微光。第四面墙上是一幅壁画,跟他们在别处见到的湿壁画和马赛克图案风格迥异。在白色的背景上,画面的色彩惊人地艳丽,笔触粗糙却活力四射。画作的标题用一英尺高的字母写在顶部中央:《希纳斯的光荣胜利,15/7 1435 AUC》。画的主体是战斗场景。左边一支红、蓝大军,火柴棍一样的胳膊、腿,小绒球似的脑袋,他们朝着一条弯曲的蓝线行军,那应该是一条河。同样的弯曲蓝线在画面中央又畫了一次,红、蓝火柴人正痛殴一小群绿、橙火柴人。在画面右侧,红蓝押着长长一列绿橙去一个灰匣子似的建筑,然后砍了他们的脑袋。在最右边,头颅堆出的金字塔旁有一行潦草的金色小字:伟大的佩尔米亚永远胜利,打倒斯科利亚人。

“早上好,”波迪拉笑容灿烂,“希望你们昨晚睡得还好。”

“非常好,谢谢。”富兰特泽士刻意不去看那幅画。他还企图阻挡苏伊达斯的视线,可惜他个头太小,而苏伊达斯又太高了。伊瑟姿直盯着正前方桌上的那盘香肠。

“请坐,”波迪拉说,“恐怕饮料只有葡萄酒和山羊奶。这地方根本弄不到果汁,水呢也不值得冒险去喝它。”

他们坐下来。苏伊达斯盯着壁画皱眉。奥多问:“借问一句,那是斯梯邦·乌罗什的画吗?”

波迪拉欢快地点头。“大战期间他在这儿驻扎过,”他说,“你喜欢?”

“我父亲收藏乌罗什,”奥多回答道,“家里有很多,所以我算是跟它们一起长大的。”

“当真,”波迪拉露出钦佩的表情,“我还以为稚拙派在佩尔米亚之外不怎么为人所知呢。”

“其实呢,”奥多说,“我相信他正好收藏了这一幅的姊妹篇。希纳斯,不过是从右向左的。他要是看见了肯定会喜欢。”

苏伊达斯哈哈大笑。季若特问:“很有收藏价值吗?你们说的那些画?”

“我相信它们在帝国被大大低估了,”波迪拉说,“不过最近大家对稚拙派的兴趣有所增加。我自己不久前很幸运地得到了一幅布雷纳的画。再过比方说十五、二十年时间……”

苏伊达斯说:“我们的掌旗军士在希纳斯丢了一条腿。”

“我父亲当时还年轻,是骑兵中尉,”奥多说,“不过他那侧的军队没有参加最激烈的战斗。崩溃的是左翼。”

富兰特泽士清清喉咙。“我在想,”他说,“有没有可能借间屋子给我们练习呢?因为我们接下来两天都会在这儿……”

波迪拉朝他眉开眼笑。“我正想跟你们说这事呢,”他说,“我和我手下这些人——好吧,我们最多也只能说是热心的业余爱好者,跟你们打自然是远远不够格的。但如果你们愿意,而且如果能对你们的训练计划有所帮助,我们很乐意给你们当练习对手。”他稍一迟疑,然后飞快加上一句:“当然了,如果你们觉得不合适,我们完全理解。”

“哪里,对我们大有帮助呢,”富兰特泽士说,“大有帮助。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借些装备给我们呢?我们自己的似乎弄丢了。”

装备不成问题。季若特挑了半天,好容易才下定决心选中一对钝剑,质量一流的梅尊廷,由波迪拉的副官贡献。挑长剑苏伊达斯无从下手,干脆闭上眼睛随便拿了一把。小剑只有一把没开刃的,但它美极了;看见它伊瑟姿整张脸都亮起来,而剑主人则红了脸,恳请她把它当成礼物收下。这里没有砍刀,不过奥多自己已经有了一把。

季若特跟波迪拉赛了五场。后者水准不错,但明显是老派风格,季若特的直刺对他来说像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震惊;他站在原地,低头看自己胸口上拱起的剑刃,好像在思索这鬼东西怎么可能到那儿去了。季若特把这招教给他,还顺便教了他侧步和直线上的转右脚闪躲。“等你回帝国老家,那是再也没人能挡得住你了。”

“我是不会回家了,恐怕,”波迪拉静静地说,“搞得太烫手,害我自己待不下去了,恐怕是。不过不说这个。”

苏伊达斯在显摆。他花了一个钟头练习解除对手的武装,而他本来就已经很厉害了。同时他还发现那幅画让他越来越心烦。“去它的,”他把刚刚夺过来的剑还给那个摸不着头脑的蓝皮肤,“咱们来试试别的。”他把自己的剑靠在墙上,脸上露出微笑。“好,”他说,“我要你来杀我。”

“抱歉?”

苏伊达斯皱眉。“你听见了。”他说,“你有武器,我没有。来试试砍掉我的头。假装现在还在大战时期什么的。”

那个帝国士兵望了波迪拉一眼,后者点点头;于是他上前一大步,摆出高位后部起式,然后愣住不动了。苏伊达斯叹气。

“见了鬼了,”他说,“你想象我是个无力还手的老头子,而你准备把我砍成两半。来吧。”

帝国士兵从高位后部起式转到中部起式。“哦,看在老天分上。”苏伊达斯说着一脚踢向对方胫骨。帝国士兵向前踉跄,他趁机抢过对方的剑、把他推倒。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拉对方起来。

“见鬼,我说,我怎么不记得你们这些人在考塔山有这么羞涩呢,”他说。那个帝国士兵看着他。“你参加过大战吗,大兵?看你年龄像是够了。”

帝国兵轻轻点头。苏伊达斯咧开嘴。“我也打了,”他说,“我是守在山脊顶上的那群混蛋之一,你们的指挥官朝我们扔过来半个旅呢。当然我们把你们砍成一片片地赶下去了,不过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仗还算打得挺有意思。你不会正好参加了那一战吧?”

帝国兵默默地摇头。富兰特泽士清清喉咙,但没人对他感兴趣。

“也幸亏你没去。”苏伊达斯说,“好吧,别跟一坨布丁似的傻站着。杀了我。”

帝国兵冲上去,使了一记长刺。这次是认真的,既有速度又有角度。苏伊达斯险险躲开,只一个大拇指的宽度,然后他夺下对方的剑,把对方从肩膀上扔出去,“这才像点样子,”他从地板上把剑踢给对方,“再来。”

帝国兵没动,他看着波迪拉,后者耸耸肩。于是他站起来、捡起剑、再度长刺。他学得很快。他没给苏伊达斯留下侧面移动的空间,但就在季若特以为这一剑要刺中目标的时候,苏伊达斯双手张开往前伸、在剑身两侧合拢;他把对方的剑拉到自己頭顶,迈步走到剑底下,用力踩上对方的脚背。帝国兵瘫倒,苏伊达斯拿着他的剑退后一步。

“要想空手夺剑,又不想把自己的手割伤,就这么做,”他对整个世界宣布说,“这是最棒的招数之一。只要能做到,你就只比不死之身稍逊一筹。问题在于,除非你第一次尝试就能完全做对,否则你下半辈子都只能用大拇指挖鼻孔了。”

波迪拉轻声咳嗽。“不介意的话请别损坏我的兵好吗?”他说,“他们也许不算什么,可我也没有别的兵了。”

“也许你能教教我,”奥多跨出四大步,走到苏伊达斯和帝国兵之间,后者完全没有想从地上爬起来的意思,“看起来,这招数我像是用得着。”

苏伊达斯看着奥多,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耸耸肩:“当然。我们需要一根又薄又长的木片。上尉?”

波迪拉十分乐意提供协助。头三次奥多戴着厚手套,但总也抓不住要领;苏伊达斯三次击中他的太阳神经丛,打得他喘不上气。最后伊瑟姿冲苏伊达斯嚷嚷起来,他还咧嘴直笑。

“当然了,戴手套是没法弄的,”他说,“摩擦力不够。现在试试赤手。”

这回奥多抓住了假剑、好容易把它弄偏了。他开心地笑起来,苏伊达斯则嘲笑他。“没错吧,”他说,“再来一次。”

帝国军都围拢来看,苏伊达斯似乎不大乐意,嘀咕着什么可不想把自己的绝招教给敌人。但奥多逼他又来了一次,这回他一只手里扎进一根老长的木头碎片。

“这是因为你还是想去抓,”苏伊达斯告诉他,“应该是挤才对。再来。”

奥多没再犯同样的错误。接下来四次他都完美地缴获了木片,这时他说:“可以用剑试试了吗?”

“随你,”苏伊达斯说,“你说了算。要是手指断了可别怨我。”

奥多退后一步,季若特把磨钝了剑刃的长剑递给苏伊达斯。苏伊达斯摆出低位中部起式,然后拉近距离;但这次他没有刺,而是举剑朝奥多头顶砍下去。奥多完美地接住剑身往上抬,然后进步挡住苏伊达斯的双臂。

“现在你算是懂了。”苏伊达斯说,“知道自己能行,于是你就真的有可能做到了。”

“有点像飞行,”奥多回答道,“我们用砍刀试试好吗?”

苏伊达斯皱眉。“多谢你,我可不准备把我那把不算太烂的砍刀磨钝,”他说,“天晓得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

“没关系,”奥多说,“不用磨。”

苏伊达斯看着他。“问题在于,”他说,“我自己从没拿砍刀试过这招。刀刃的形状不同,平衡也不一样。我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奥多朝他微笑。“就像飞行,”他说,“我愿意试试,只要你愿意。”

富兰特泽士开口说话,同时伊瑟姿也说:“奥多,别犯傻。”可奥多根本没听。苏伊达斯又看他一眼:“我不喜欢这主意。我们把刃磨掉。没必要冒这种愚蠢的风险。”

“我觉得关键就在于冒险,”奥多温和地说,“否则就不是真正的练习了,只不过是游戏。”

“我们的武器库里有个大砂轮,”波迪拉很快地说,“我派军械师去做,花不了多少时间。”

奥多摇摇头。“没有风险,”他说,“真的。如果我们不能做对,那还不如不做。”

苏伊达斯露出惊恐的神情。“抱歉,”他说,“那样的话你得另外找人陪练。砍刀不是拿来闹着玩的。”

“剑也一样,”奥多柔声说,“求你了,苏伊达斯。而且别放水。在美特要跟我打的佩尔米亚人可是来真的。”

看苏伊达斯那模样几乎像准备撒腿逃走,但他稳住了。“那随你便吧。我去拿砍刀。”

“用我的。”奥多拉开外套,只见他皮带底下支出一把砍刀的刀柄。他抽刀递给苏伊达斯,后者接刀的动作就好像那是某种让人恶心的东西。他将食指绕在护手上,又后退一步问:“准备好了?”

“等你。”

苏伊达斯挥刀。他尽了全力,手腕略微转动,好让刀刃来到恰当的角度,力量依次透过肩膀、手肘和手腕发出,就好像把砍刀当成了鞭子。他从四十五度角攻入,以获取最大的剪切力。奥多原地不动,然后,等到最后一刻,他合拢了双手。他在刀刃距离自己脖子还有大约八分之三英寸时将它接住,再把它往侧面一扭、利落地从苏伊达斯手里夺走,就好像摘苹果。

奥多说:“谢谢你。”苏伊达斯瞪着他看,“这招确实非常有用。你多半会救我一命呢,说真的。”

苏伊达斯后退一步,就好像防着奥多攻击自己。他的眼睛粘在砍刀上。他在发抖。

奥多问:“我们再试一次好吗?”不知为什么,季若特心想:真残忍,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残忍的话了。“看在老天爷分上,”伊瑟姿嚎起来,“拜托你们把那东西收起来好吗?趁还没人受伤?”

季若特察觉自己在等兹米瑟斯站出来制止他们,可兹米瑟斯不在,他又消失了。于是他发现自己往前走,轻轻从奥多手里拿过砍刀。他听见自己说话,好像是说:“真不可思议,你刚刚从空中接住砍刀那一手。你们俩一定要教教我,等我们弄到一把可以用来练习的钝刀马上就教。”

奥多含义不明地笑笑。苏伊达斯依然满脸空白,活像刚从湖里捞出来的死人。季若特意识到自己握着砍刀,他觉得很不自然,而且他强烈地意识到它的存在,强烈到令他害怕。他想松开手指任它落下,又怕它会在下落的途中割伤自己的小腿。其他人似乎也不想要它。他往周围看了一圈,最后把它递给了波迪拉上尉。上尉把它放在一张桌上。

伊瑟姿用力砸门时,奥多睡得正香。

“是苏伊达斯,”伊瑟姿说,“你最好来一趟。”

“怎么了?”

“赶紧。”

他从床上爬下来,注意到床头柜上的刀鞘是空的。他想了想,他记得很清楚,波迪拉把砍刀还给自己了。“等等,”他说,“靴子找不到了。哦在这儿。”

苏伊达斯在邮件分拣室。他站在地板中央,手拿奥多的砍刀摆出低位中部起式。他没闲着:一尊真人大小的雕像,大概是前帝国时期的某位女神,如今躺在地上,脑袋被砍掉了;一张桌子被削成了一片一片,好几扇门的门框上也有深深的刀痕。

“我觉得他是睡着了,”伊瑟姿悄声说,“可他眼睛又睁得老大。”

奥多点点头,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往前走,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响动。即便如此苏伊达斯似乎也听到了什么,他原地转身,面对奥多的方向,并从低位中部起式换到了低位后部。奥多原地止步仔细观察他,然后再次迈步。苏伊达斯的目光刚好越过他,就好像在看某个与他并肩而立的人。伊瑟姿把拳头塞进嘴里。

奧多停下来,刚好在长距离之外。“德泽尔上尉。”

苏伊达斯露出困惑的表情。奥多等了一会儿,然后说:“军士。”

“长官。”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干吗,军士?”

苏伊达斯看着他——正眼直视,可却看不见他。伊瑟姿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在迷惑声音是打哪里来的。“长官?”

“退下。解除戒备状态,军士。马上。这是命令。”

苏伊达斯没动。奥多皱起眉,沿着一个紧凑的圆形绕着他转了半圈。然后他突然上前,一拳打中苏伊达斯脑袋侧面,动作快到伊瑟姿压根没跟上。砍刀落地发出哐当一声,但苏伊达斯还站着。奥多又是一拳,这次他终于倒地。他抽搐了两下,然后躺着不动了。

“伊瑟姿,”奥多声音高亢,还微微发抖,“去找医生。”

“我不知道——”

“去找医生,”他重复道,“赶紧。”

蓝皮肤的医生正在为奥多包扎指关节。“没大碍,很幸运,”他说,“本来很可能折断的。”

“我没事,”奥多又说了一遍,“真的。”

“当然当然,”医生疲惫地说,“好了,这样应该就行了。今后一两天尽量别用这只手。你应该更小心些,”他补充道,“大家还等着看你比赛呢,大赛那天你可得健健康康的才行。我也想去的,可是票卖光了。”

奥多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医生离开,奥多问:“他情况如何?”

富兰特泽士抬头冲他皱眉:“你打倒他的时候真的非得那么用力不可吗?”

“打了两拳呢,”伊瑟姿说,“他不肯倒下。”

“这到底什么情况?”季若特问,“他是睡着了还是什么?”

富兰特泽士叹气。“似乎不是第一次了,”他说。“他的——唔,跟他一起生活的那个女人,她告诉我们说他过去也干过这种事。不过她说他已经不这样了,过去六个月都没再发过病。”

“我父亲的团里有个人,”奥多说,“从各方面看都是模范士兵,父亲说他是军队里最勇敢的人。但有时他会在半夜起来,去营地的另外一头杀马。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他醒来,人家跟他讲,他根本没法相信。我记得最后那人好像自杀了。”

“多谢你,”伊瑟姿喝道,“我们正需要知道这种事呢。”

“对不起,我并不是想暗示说——”

富兰特泽士大声咳嗽。“医生认为这是他体液中胆汁的不平衡造成的。他开了些药来纠正这个情况。他告诉我说这类病人完全可以治好。似乎全看饮食。盐吃得太多,水果不够。”

苏伊达斯醒来后盯着大家看,好像从没见过他们。然后他问:“怎么回事?”

富兰特泽士张开嘴,但奥多抢了先。“你在梦里到处走,”他说,“你脑袋上挨了一下。医生说不会有事的。”

苏伊达斯皱眉:“我做了什么吗?”

奥多微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天谢地,”苏伊达斯说,“松莎有一次说我拿剑威胁她,以为她是阿兰姆·查塔特。为这个她差点离开我。”他吐口气,躺回枕头上,“幸亏不是这种事。”

奥多咧嘴笑。“根本不是,”他说,“你还记得任何细节吗?”

“不太记得,我在做梦,”苏伊达斯挠挠头,紧接着就龇牙咧嘴,“梦到我在泡澡。说起来,正好就在他们这儿的那个棒极了的浴室。然后干涸的河里又有了水,水从水箱朝我射下来。我以为自己要淹死了。”

“医生说你盐吃得太多了。”

苏伊达斯哈哈大笑。“这是他们的口头禅,这些蓝皮肤。要么是盐吃太多,要么是蔬菜吃得不够。这事儿和大便,他们简直痴迷于此。不过医术还是很高明的。”

“我们走了,好让你歇歇,”富兰特泽士说,“咱们的护卫要过一天才会来,所以你就躺着,尽量睡会儿。”

苏伊达斯朝他露出一丝微笑。“我这种情况,”他说,“你确信让我睡觉是好主意?”

那天下午稍晚,兹米瑟斯出现了。自上次消失以后他新染上一点小感冒,多半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理会伊瑟姿的问话。她问他去哪儿了,而他只是往一张很大的绿色丝帕里擤鼻涕。

“坏消息是,”他说,“动乱确实扩散开了。好几个大镇子和至少三处重要矿山都发生了暴乱,这还只是这片地区。好消息是阿兰姆·查塔特仍然忠于政府,他们用自己魅力独到的方法在处理暴乱。这对我们是挺好的,”他补充这句时瞟了一眼旁边的苏伊达斯,“也就是说咱们自己在鲁兹尔·索斯留下的那一小块麻烦会融入更大范围的屠杀里,不留痕迹。多半不会有人再去想它了。”

富兰特泽士脸上露出微微期待的神情。他说:“如今这么大的乱子,我简直不敢相信佩尔米亚人还想继续这次的比赛。”

“当真?”兹米瑟斯朝他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觉得他们现在最不想要的应该就是一大群心情激动的人聚到一起了。击剑比赛正好可以成为导致暴乱的触发点。他们肯定得取消整个计划,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我看不会,”兹米瑟斯的语气活像宽容的父母在否定孩子们特别异想天开的建议,“你看见的,这些人对击剑有多狂热。事实上,要想引发暴乱,最十拿九稳的办法就是取消比赛。不,等我们抵达美特,所有这些瞎胡闹应该都烧得差不多了,而我们则继续完成我们来完成的任务。对此你半点也不必怀疑。”

新护卫队的指挥官是库尼瓦上尉。大约四十岁上下,秃头——半根头发也没有,活像刚用滚水烫过——块头特别大,仿佛根本就是另外一个种族的生物。他们之前遇见的所有帝国军人好像永远都在挨冻,他是第一个例外。他穿着镶毛边的外套,戴着围巾,但没戴帽子和手套。他左手食指少了最上面的两个关节。

“去美特的路上把时间追回来应该不成问题,”他态度欢快,声音非常低沉,季若特几乎敢打包票说脚下的地板在震动。“我们可以在恰乌至达离开主路,从山里穿过去。我知道一条山道,能在铎索尔外把我们带回路上。”他停下来,想看看有没有人敢反对,看完他又继续说道,“你肯定就是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了,将军的儿子。认识你很荣幸。”

奥多勉强笑笑。“看来你参加了大战吧。”

“十年,”库尼瓦说,“开始时我是个年轻少尉,最后变成了隶属总参谋部的上尉。不用说,我研究过你父亲的所有战役。事实上,”他接下来的话里带出些许羞怯,这态度于他活像是龙头上戴草帽那么合适,“我还就贝尔科斯战役写过一篇小小的论文。巧得很,我身上正好带着一份。如果你能稍微浏览一下,再告诉我你的看法,我会感激不尽。”

奥多答话的声音里有一丝微弱却毋庸置疑的沉重和疲惫:“当然,我非常乐意。”库尼瓦的脸一下子被喜悦点亮,刹那间变成了一张美丽的面孔,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根本说不上来好还是不好,”稍后,当马车在主路上颠簸时奥多这样宣布,“他提到的事情有一半我都没听过。”

“你只需要说写得真好,棒极了,”苏伊达斯说,“他会永远对你忠心耿耿。”

“对,可是如果他问到具体细节怎么办?他立刻就会明白我对那倒霉的贝尔科斯之战压根没有半点了解。”

“当真?”兹米瑟斯看着他问。

“千真万确,”奥多回答道,“我父亲从来没怎么谈起过。”

季若特说:“那是一场大胜,不是吗?”

奥多耸耸肩:“我猜是吧。不过我觉得那不算是他特别喜欢的一场仗,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

季若特注意到富兰特泽士盯着窗外,他平时不这样,他说会害他晕车。兹米瑟斯说:“我对这场仗倒是了解一点。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粗略读一遍,再替你总结几条笔记。”

这话怎么听也像是小小的慈善之举,半点不掺假,但奥多却犹豫了。“你肯定不愿费劲读这一大篇的,”他的话倒是很客气,“别的不说,文字就糟糕透顶。”

“啊,”兹米瑟斯微笑,“我猜猜。花哨的拐弯抹角,从头到尾都是文学典故,还老爱引用一千年前的作者。能用十二个字的地方就绝不情愿只用一个字,哪怕这十二个字得靠坐在盖子上往下压才能勉强塞进去。”

奥多微笑:“差不多。”

“这些都是帝国军事文学所推崇的标志性特征。”兹米瑟斯说,“从通报到补给申请,他们写的东西全部如此。他们在军校就教这个。除非你能大量炮制这玩意儿,否则别想晋升。”

伊瑟姿说:“太蠢了。”

“一点也不,”兹米瑟斯认真答道,“这是帝国军方采用的精妙过滤器,把那些市井无赖从军队指挥系统的较高层级里剔除出去。”

“这也一样蠢。”

“你显然没有好好学过帝国历史。”兹米瑟斯说,“好几百年前,他们有大概一个世纪都在断断续续地打内战。九十二年里换了七十四位皇帝,其中自然死亡的不多不少刚好两个。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才华、有野心的人不断晋升,最终控制了外省的大军,然后就利用它来夺权。帝国差点因此覆灭。”他停下来擤鼻涕,“但如今你有多少才华多少野心都屁用没有。你得能平衡一组对子同时引用恰当的后现代诗歌,否则永远升不到少校以上。咱们外边那位新朋友多半就是这么回事。他显然经验丰富又能干,可他那口东帝国口音硬得拿刀也劈不动。对我们倒是好消息,”他开开心心地补充一句,“他在这边窝了十七年,这次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让人刮目相看,或许还能被召回国内。他会使出浑身解数,一点不用怀疑。”

“好极了,”苏伊达斯没好气道,“只要他是站在我们这邊的。”

季若特还在看富兰特泽士。自从兹米瑟斯提出要看那篇傻论文,他就一直盯着窗外,一动也不动,就好像动物盼着躲开掠食者的注意,因为心里明白自己跑不过对方。他提醒自己他来不是为了照顾任何人,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奥多或伊瑟姿能留意到富兰特泽士,并且做点什么。或许奥多毕竟还是察觉了什么,因为他把书举到与鼻子齐平的地方又开始读起来。兹米瑟斯友善的提议显然遭到了拒绝。不过兹米瑟斯似乎完全没受任何打击,他用那巨大无比的手帕擤鼻涕,然后闭上眼睛,下巴落在胸口上,仿佛睡着了。奥多继续阅读,但时不时他会抬头从书顶上往外瞅,就好像把书当成了城垛。他看的是兹米瑟斯的方向。

鲁兹尔·索斯暴乱的消息传回斯科利亚,银行主席召集了紧急内阁会议。

他告诉董事会,目前的情况很糟糕。据他所知,阿术克部长遇刺后出现的爆炸性的义愤完全是自发的,而且扩散到了佩尔米亚社会的每个阶层。自发的爆发,就其性质来说也就缺乏聚焦点和方向;人民非常愤怒,但他们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愤怒是针对谁,更没人知道要如何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而这,他指出,既有好的一面又有坏的一面。坏处在于,直到他们下定决心,或者由别人替他们把决心定下,否则谁也不可能做出连贯一致的反应,也不可能知道该站到哪一边。好处在于这让他们有了一点点时间,可以尽量理解当前的情形。

“具体说来,”他接着往下讲,“恐怕我们没有多少事可做。街上的暴众对我们的任何看法都毫无兴趣。事实上,我会说我们可能做出的最糟糕选择,就是在这一阶段显著地插手事态。最新的报告说军队依然忠于政府,很显然,只要军队还在他们这边,他们迟早会把暴动压下去,事情就会回归正轨。”

“确实如此,”有人插话说,“但我们也不能忘记佩尔米亚军队的性质。他们几乎全部是雇佣军。”

“的确。”主席说,“而在目前,佩尔米亚唯一有钱支付他们薪水的实体就是政府,所以他们当然会继续忠于政府。如果动乱能及时掐灭——不要等到它化为有组织的反对势力,在它还只是一群人扔石头的阶段就掐灭它——那么这件事就算这么了结了,我们也可以回到原地。但如果暴众找到领袖,领袖手里又有钱,那么之后的发展就多多少少可以预料了。会有一场快速竞拍,赢的人获得佩尔米亚。”他停下来喝口水,“真的,”他接着往下说,“从这个层面讲其实很简单。假如我们想未雨绸缪、准备好一组应急预案,我们只需要看钱在哪就行。”

“抱歉,”另一个人说,“但是不是也该弄明白谁杀了阿术克部长,以及原因何在?這也会有帮助吧?”

主席摇摇头。“未来的历史学家或许会对此感兴趣。眼下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谁会赢,而我能看出三种可能的结果:其一,没有兴起团结一致的反对力量,政府获胜,我们回到原点;其二,出现反对力量,它的出价比政府高,于是接管政权;其三,出现反对力量,但政府赢得竞拍并继续掌权,反对力量转为防御,扎下根来——在矿山发动罢工之类的——于是变成烦人的僵持,直到有事情发生变化、力量的平衡发生偏移。”

“好吧,”有人说,“我们希望出现哪种?”

主席叹口气。“好问题,”他说,“我们对佩尔米亚现政府也说不上多么支持,但换别人可能糟得多。有理由相信,如果说暴民真的有所偏向,那就是主战派。然而如果政府能存活下来,那也只可能是借助军方。士兵和前线军官都是蓝皮肤和蛮子,但高级指挥官基本上都是佩尔米亚自己的军事贵族,换句话说就是主战派。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有人说:“那么我们想要的就是僵局。”

“并非如此,”主席悲伤地回答道,“僵局只能暂时延缓危机,让危机得以壮大,等最终爆发时声势只会更大。”一阵紧张的沉默。然后有人说:“我们现在说这个不是有点为时过早吗?我们并不知道事态是扩散了还是局限在鲁兹尔·索斯。说不定最后发现那只是地方上的一点小麻烦,不足为虑。如果我们反应过度,那无疑才是最糟的不是吗。”

“有道理,”桌子远端的一个人说,“除非我们清楚知道那边究竟什么情况,否则不可能制定相关政策。我是说,如果暴乱扩散到其他采矿镇或者甚至到了城市,那对我们来说确实就是问题了。但我们并不能确定一定会这样。我们现在只能耐住性子,看那边到底会怎样。”

之后,投资政策主管图尔库因·博尤阿内在紧贴南院的小回廊找到了主席,后者正坐在一张石凳上,边看文件边吃面包夹奶酪。他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主席悲伤地笑笑。“你不会想知道的,”他说,“相信我。”

博尤阿内在他身边坐下。“多半不想,”他说,“听着,我是你这边的。怎么回事?”

主席叹口气,把文件放在铺着地砖的地上。“管他呢,”他说,“我敢说,反正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的。我们遇到麻烦了,而且是我的错。”

博尤阿内冲他咧嘴。“有位智者曾经说过,没有什么麻烦是解决不了的,你只需要一句和气的话、一笔五位数的酬金或者三英尺锋利的金属。你做了什么?”

“我把银行的钱借了四千万诺米斯玛塔给佩尔米亚政府,”主席说,“而且事前没有告诉任何人。”

有一会儿工夫博尤阿内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们并没有四千万诺米斯玛塔。”

“现钱的确是没有。大部分是以银行股本担保的信用额度。如果人家要我们兑现,那么某人,多半是帝国,最后就会拥有银行了。”

博尤阿内缓缓吸气再吐气。“你是中了什么邪,竟干出这种事?”

主席朝他微笑。“绝望。”他回答道,“图尔库因,银行快垮了。我还没跟任何人讲,因为我实在说不出口,可我们离悬崖边就只有这么远。我们发给了小农和小工坊太多的长期借贷,这个国家的几乎每个人都跟我们借了钱,而我们只好用未来的税收做担保去向帝国的大银行借,可我们明知道那税是收不上来的,因为这个国家支付不起,就这么简单。这件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可谁也不敢大声说出来。与此同时,这个月月底之前我得付二十五万给南门神庙看守者,然后还要找十一万给凯西流斯兄弟会,诸如此类。我们的借方还回来的钱远远不够,而我总得拿点什么给帝国人啊。然后我就有了这么个异想天开的疯狂念头。为什么不假装有一大笔钱,把它借给佩尔米亚人,然后用利息付清我们欠债主的账呢?”

又是好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博尤阿内问:“看在老天分上,为什么借给佩尔米亚人?”

“他们问我借啊。”主席的嘴角咧得更开了,“他们也破产了。大战期间他们把未来的银矿收入卖了,用来支付雇佣兵的报酬。接下来的二十年他们再挖多少银子出来都没用,因为挖出来的东西都不是他们的,它已经归东帝国了。”他稍做停顿,给对方时间消化他刚刚的话,而博尤阿内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他们在自己国家腹地养了好几千蓝皮肤和阿兰姆·查塔特,他们非得付钱不可,否则天晓得对方会干出什么来。他们真的需要钱,相信我。”

“可是……”博尤阿内晃晃脑袋,仿佛想让脑子清醒些,“他们要能还我们钱那才见了鬼了。帝国不再买他们的银。王水反应——”

“没关系,”主席说,“本来就是假装出来的钱,大部分是,所以就算我们失去它……”他哈哈大笑,“佩尔米亚人用佩尔米亚政府债券向我们支付利息,而西帝国的银行很乐意接受这些债券,作为我们欠债的利息。可如果佩尔米亚政府垮台……”

博尤阿内闭上眼睛。“我完全是作为朋友跟你说这话,”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回家收拾行李。而作为银行官员——”

“仍然有可能会没事的,”主席静静说道,一束阳光透过回廊尽头画着玫瑰的彩绘玻璃照进来,仿佛红色的火焰照遍他全身,“你知道非军事区地底下藏着多少银、铁、铜吗?天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只要我们能签下协约就好了,然后佩尔米亚人就可以进入非军事区,正式宣布对矿产的所有权、出售未来收益、把四千万本金还给我们,我可以用这笔钱偿清欠西帝国银行的债务,突然之间一切就都没问题了。奇迹。魔法棒。我想的就是这个,图尔库因,而且这简直是天才的主意。我知道它是的。我們可以在一个月之内就把一切都签字敲定,只要能先签下那该死的蠢协约。”他叹气,“本来已经快要成了,”他说,“多亏了我在佩尔米亚内阁的那位同盟,那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过去六个月里他一直在动用关系、威逼利诱。”

博尤阿内龇牙:“阿术克部长。”

“那人真是个英雄,”主席说,“最棒的,他真的理解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我简直想不出谁这样愚蠢,竟会杀了他……”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愚蠢,”他重复道,“这就好像从火上拿起烧红的铁,然后戳进你自己的眼睛。这么一件蠢笨到极点的事,跟自杀没两样。我简直无法想象……”他停顿片刻,“好吧,我当然可以想象。阿术克的主要目标是让军事旧贵族与矿主达成和解,顺便为大战末期被赶出国外的流亡者争取大赦,让他们回国。流亡者的土地和财产已经被私自瓜分,许多当权的人都有参与。如果流亡者被赦免,这些东西全得吐出来。依我看你不需要再去别处找动机。不幸的是,正是这些人帮我们缝补出和平,他们也是我们如今必须打交道的对象。”

博尤阿内点点头:“也就是说主和派。”

“正是。真是可耻呢,好人却是一帮小偷和贪污犯,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反正这就是过去三周我扛在肩上的秘密。”他缓缓转过头去看博尤阿内,“现在我告诉了你,你准备怎么做。”

“我?”博尤阿内似乎被这问题惊了一下,“首先是忘记这场对话。”

主席并未信服:“我不大确定你能忘得掉。”

“我可以试试。另外我还可以推迟总审计。”主席睁大眼睛,博尤阿内哈哈大笑,“你把这事儿给忘了,对吧?”

“老天怜悯我,没错,我忘了。我说,你真能办到吗?因为不然的话……”

“我的脑袋会和你的并排钉在城门上的某个地方。”博尤阿内深有感触似的说,“依我看,我别无选择。还有,我们真的应该把这事儿再告诉其他几个人。如果我们想加快协约签署的进程——”

主席动作飞快,博尤阿内根本没时间反应。不等他往后缩,主席已经一手抓住他的衣领,把领子扯得绷紧在他脖子上。“就说你发现了,说你惊骇极了,说事情结束后一定要回头算账。但在那之前,如果想挽救银行,你非得要他们协助不可。我去说是没用的,他们会气得听不进去。但外事委员会的哥伊达斯和马尼亚西斯,他们会听你的。”

博尤阿内点点头:“我想的是兰保特·美泽兹乌斯。他能推动协议通过。”

“他会……?”

“如果他想娶我侄女的话。”博尤阿内冷冷地回答道,“听着,交给我。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干了这件骇人听闻的事,但既然你已经干了,我们只能尽量争取最好的结果。与此同时你得把你在佩尔米亚的联络人用起来。”他停下来露出担忧的神情,“如果你还有别的联络人的话,我意思是。”

主席缓缓点头。“两个,”他说,“都在内阁。两人都不愿意直接插手,不过如果阿兰姆·查塔特有可能宣布自己敞开接受报价,我猜他们的干劲也会更足些。我会给他们施压,让他们重启定约谈判,你只要确保到时候我们这边也上船。如果我们能联手做起来,而且佩尔米亚仍然有一个能跟我们谈生意的政府,我们或许能全须全尾地熬过这一关。否则的话,我们不如找人送张客客气气的便条给浇灌者,问他是不是愿意来组建政府。”

博尤阿内回家后写了七封信,其中五封交给仆人去送,另两封交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本来正在学习,被父亲叫去送信到城市另一头,心里并不乐意。但他们很了解父亲,看了他脸上那异于平日的表情就知道跟他争也没用。

这件事处理完毕,博尤阿内穿上一件薄外套(太阳露脸了),步行去了小山上的“最长一天”修道院。如今门房已经认识他,点头便开了门。

博尤阿内问:“他怎么样?”

“在他这个岁数是好极了,”门房有些戒备,“老地方。”

博尤阿内在有围墙的菜园里找到了伯父,他跪在地上替洋葱拔杂草。听到碎石小径上的脚步声,他坐起来四下张望。

“哦,”他说,“是你。”

“恐怕是的,”博尤阿内答道。不知怎么的,穿修士长袍的伯父总让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十二岁,“你有时间吗?我有事得问你。”

老头耸耸肩。“我不过是修会里的普通兄弟,时间多的是,”他酸溜溜地说,“你才是忙到不行的大人物。今天有何贵干?”

博尤阿内叹口气,缓缓跪下,他小心翼翼跪到两行中间,免得压坏洋葱。他伸出手,手指合拢抓住一把嫩绿色的青草,轻轻往上拉。他说:“我刚刚跟主席谈过话,内容非常令人不安。”

老头弹弹舌头。“那孩子是个傻子,”他说,“我真后悔晋升他,应该让他永远留在抄写室。”

博尤阿内哈哈大笑。“好吧,你确实升了他的职,”他说,“所以我猜这事你跟任何人的责任都一样大。真的,我应该逼你结束退休,回来把事情解决掉。”

老头抬高双手。“绝不,”他说,“在银行四十年对我已经很够了,多谢你。你根本想象不出我在这儿比在银行开心多少。”

“每天早上三点起床做早弥撒?”

“院长特许我不必早起,”老头一本正经道,“因为我的膝盖。好了,那蠢孩子到底又干了什么?”

“他借了四千万给佩尔米亚政府。”

老头好一会儿一动不动,五秒钟,或者六秒。然后他放声大笑。

“我收回刚刚的话,”最后他说,“那孩子倒有些想象力,胆量就更不用说了。”

“很奇怪,我对这个倒没什么意见。”

“可你连无敌骄阳都不信的呢。”

一个悲伤的表情,表示“你该懂的”:“哦得了吧,图尔库因。从什么时候起宗教团体跟信仰扯上关系了?”)

觉图斯兄弟,过去在俗世时被叫作丹克瑞德·博尤阿内的,坐在院长的椅子旁等后者醒来。

“对不起,”院长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他,“我让你等了很久吗?”

觉图斯微笑。“我在给洋葱除草,”他说,“同时跟我的傻侄子说话。有人打断真是乐意之至。”

院长点点头说:“佩尔米亚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确实。”觉图斯说,“而且还不止。”他犹豫了一下。辛巴图斯院长气色差极了:惨白消瘦,皮肤绷在骨头上,活像在太阳底下晒干的毛皮。可话说回来,这事正该告诉给他,别人都不顶事。“银行借了四千万诺米斯玛塔给佩尔米亚政府。”

有片刻工夫他担心院长没听懂;担心他已经过于虚弱,不再能够处理这等规模的信息。一系列复杂的思绪从他头脑中穿过:新院长——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时机了;六、七个可能的候选人,瞬间就掂量完毕,全都有所不足,也就意味着他只好自己来做,而他又真的不想做;然后是如何让自己当选,以及选举必然牵涉到的所有妥协、威胁、烦恼。所以,当院长微笑着说:“这倒有趣。跟我讲讲。”他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于是他讲了。讲完后院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皱眉道:“你得过去,你明白吧。”

“去哪儿?”

“佩尔米亚。”院长闭上眼睛又睁开,“我实在非常抱歉。我知道你会感到很有负担,但是——”

“没关系,”觉图斯说,说得太快了些,“一直想去看看那地方,说起来。”

院长微微一笑。一般都认为谎言会从他身上弹开,就好像箭从回火的盔甲上弹开一样。“真是可惜,”他说,“你一直没有找到信仰。我很幸运。我真心信仰无敌骄阳。这样一来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就容易多了。”

觉图斯耸耸肩:“我信仰修会。”

“二者不完全一样。信仰修会就好像相信正义,或者相信人类普遍的兄弟情义。它带给你责任,而不是替你带走责任。不必说了,今后信仰仍然可能找到你的。这次的事情或许就会打破平衡,我也不知道。”

觉图斯微笑:“你这么想?”

“噢,我抱着很大希望,”院长柔声应道,“毕竟再也没有什么比清楚明白的奇迹更能导向信仰的了。而奇迹正是我们需要的,”他微笑着补充道,“一个在重要性和规模上前所未见的奇迹,连你这样强硬的怀疑主义者也能说服。而我呢,我则是怀着平静的信心,因为我有信仰。”他闭上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觉图斯觉得他模仿死人倒是很像,也可能他是在提前演练。“明天来见我,”他说,“在你出发之前。”

当晚回去自己的小房间之前,觉图斯去了缮写室,他找一个欠自己人情的兄弟讨了一片废弃的羊皮纸,又借了笔和墨水来用。他得把字写得很小才能全部写下。写完他去了门房,门房的小侄子正大嚼剩饭,这是违反规定的。

“恰好是我想见的人,”他开开心心地说,男孩企图用手遮住高高垒起的冷芜菁泥,“帮我个忙,把这个送去银行。告诉他们是重要的东西,给博尤阿内主管,是他伯父给他的。去吧,”他说,“食物会在这儿等你回来的。说不准我还会利用我跟餐室的交情,找两根香肠给你呢。”

他说到做到。但男孩没有吃。他小心翼翼地把香肠包在左脚的袜子里,带回家去给了妈妈。

人家跟他说,等到了你自然知道。留意找一座形状像倒扣水桶的小山,小山顶上有座废弃的塔。

他一直在留意。可是,还用说吗,只要你一直盯着看,最后佩尔米亚的每座小山都会像倒扣的水桶。不过他至今还没见到山顶废弃的塔。可话说回来,一路上经常起雾,又有狂风大雨,而且他们当然没走预先计划要走的那条路,又有些时候他实在太困,没能一直醒着。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要用什么借口让马车停下、自己溜出去一个钟头同时又不会引人注意?他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办到;可人家告诉他说这事至关紧要,无论如何也要去形状像倒扣水桶的小山顶上,到废弃的塔里,看有没有留言在等着他。这是我们跟你联络的唯一机会,或许需要警告你发生了什么没有预见到的灾难,又或者通知你计划有了大变动。

远处能看见一长串小山。全都很像倒扣的水桶,而且全都太远,看不清顶上是不是有废弃的塔。

自然的,发生鲁兹尔·索斯那档子可怕的事件之后,一切都会变化,这是不消说的。但讯息从斯科利亚抵达倒扣水桶需要多长时间?受过训练的一流信使,直奔目标,中途不停并且经常换马——但是在佩尔米亚境内这是做不到的,除非佩尔米亚的驿站也有相似的安排,专供传递十万火急的外交信函。不,别傻了:这种恰恰不能摆上台面的非官方讯息是不敢用官方渠道传递的。这么说来,没准儿讯息已经被佩尔米亚人截获也未可知。因此就算他真找到倒扣的桶,他也很可能发现一队蓝皮肤在等着逮捕自己。最好的情况也是讯息已经被调包,语言经过精心修改,正好颠覆整个任务。

请停车,内急。当然可以这么办,可单说腼腆却不足以解释为什么他下车后会走出三英里地还爬上了一座小山。迄今为止他能编出的最佳理由是我肯定迷路了,绕了好多圈子。但如果停车的地方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只远处有一溜蓝色小山的影子,这借口可就骗不过任何人了。真的,怎么可能指望他办成这种事呢。你总以为他们会训练人来专职干这个,而不是依靠不情不愿的非专业人士。

这让他想起了给他做最后交待的那個人的笑脸。我们对你很有信心。虽说你缺乏知识和经验,但你的动力却完全足以弥补这上头的不足。毕竟你是还想再见到她的,不是吗?

而如果没有废弃的塔、没有讯息、没有大变动,那他就别无选择,只能去做他被派来做的那件事。这样一件大事,单想想它那难以想象的规模也让他胆战心惊。我实话实说,这项任务又可怕又危险。失败的话你会死。如果你成功,那只有天晓得往后你怎么受到了良心的煎熬。那张咧嘴笑的脸,在一张普通的原木桌子对面,被一盏没有好好修剪灯芯的油灯照亮。真的,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任何东西能诱惑我去干这事,哪怕他们威胁要杀了我的孩子们。不过很显然,你这人更容易拿捏些。

(他不知第几次考虑要不要告诉其他人,把自己交到他们手里,跟他们解释这次任务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乞求他们帮他找到脱身的方法。毕竟他们基本上都是好人。伊瑟姿心地善良,而且天生就很有正义感。奥多·卡努斐克斯似乎至少为自己的姓氏感到内疚,如果觉得有必要,他是会为其他人挺身而出的。他们会帮他的,不是吗,尤其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两眼一抹黑撞进了什么样的事件里,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而且他们自己就身在震中。有三、四次他都张开嘴准备说点什么,但每一次他都僵住,时机就这么过去了。他想象过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的目光,那没有问出口的话——你怎么可能答应这样一件事?再说了,其实他并不了解他们,不比他们对他的了解更多,而他们显然是不了解他的。如果他们了解他,他们早就掐死他,把尸体藏在沟里了。)

如果我尽量不去想它,它就会自动消失了。

他能看到许多小山,在马车外很远。他心里没有任何有意识的念头,只是扫视它们的形态。它们看起来正像是一排倒扣的水桶。其中一座小山上似乎还有座废弃的塔,但最后他发现那只是棵特别大的树罢了。

“距离美特还有十英里,”兹米瑟斯高高兴兴地宣布,“再一个钟头就能到。”

于是,左边领头的那匹马瘸了脚,这简直是不可避免的事。根据库尼瓦上尉的意见,是它故意往自己内侧的蹄子里嵌进了一块石头。他的一个手下骑马去美特找替换的马来,三小时之后他们就能重新上路,所以完全没问题。这期间他们不如下车伸伸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季若特前后走了走,又看了看风景,然后就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只有黑莓,一人高,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显然不时会有人来把它们砍掉一些,免得它们吞没道路,否则根本别想穿越平原。他不禁奇怪,怎么竟会长成这模样的。

“木炭,”兹米瑟斯解释说,他晓得答案季若特一丝一毫也不觉得奇怪。他什么都知道,“七十年前这里是一大片森林,从美特一直延伸到柯尔宾口。然后他们建了美特的大冶炼厂,当然就需要烧炭了。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把冶炼厂建在这里,因为紧靠着取之不尽的燃料嘛。”他抬起一只手遮挡午间的阳光,“结果呢,燃料用尽了。地底下剩了成百万的树桩,他们压根懒得清理。他们烧掉枝条的时候树就死了,烧枝的灰又让土地变得很肥沃,于是黑莓就占了这地方。我猜再过一百年左右,树桩大概就会腐烂,到时候也许可以清掉这满地垃圾,犁地翻土。不过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到现在灌木的根多半已经往土里长出一英里了,所以你永远别想摆脱它们。谁都以为土地是杀不死的,但看来佩尔米亚人做到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银矿。”

兹米瑟斯摇头。“铁,”他回答说,“这里曾经有大规模的铁矿层,不过现在已经采光了。军械工坊用的铁都是这儿来的,大战期间。”

季若特再次举目四望,他看见一片黑莓的汪洋,泛滥的洪水一般,带锯齿边缘的波浪。“不过倒也有些用场,”兹米瑟斯还在说话,“它帮美特躲过了奥多他爸爸。他没法穿过这里,于是就转向南边干掉了弗罗斯·维尔让。对我们来说倒是幸运,因为不消说是弗罗斯·维尔让替我们赢了大战。如果按照他原先的计划打美特,如今我们多半还在打仗呢。”他突然仰頭大笑,就好像刚刚解决了一个又长又复杂的问题,却发现它其实非常简单,“妙不可言,不是吗,事情最终的走向,而且完全是因为一些你本来以为压根无关的东西。佩尔米亚人建起东帝国这一侧最大的军械厂,结果它却替我们赢了大战,而这一切都多亏了满地惹人嫌的黑莓。我猜这就跟下象棋差不多,只不过你的对手能考虑到九十步以后,所以等他把兵往前移一格你干脆就可以认输了,因为你等于已经被杀得一败涂地。说不定我下棋这么菜就是因为这个,”他露出愉悦的笑容,“我缺乏耐心。我家的象棋高手是我妻子。我已经放弃跟她过招了。两步之后我已经能看出她打的什么主意,于是我就认输。能把她逼疯。”

季若特从没想过兹米瑟斯会做诸如替自己讨个老婆这样有人味儿的事。他突然很想了解她。她多大?漂亮吗?她怎么可能受得了跟这么个男人一起生活,哪怕他几乎从不回家?

骑手带回了一匹马和城里的消息。城里发生了暴乱,几处政府大楼被烧成白地,包括法院和军队的营房。经过激战,阿兰姆·查塔特最终恢复了秩序,但暴徒冲进了军械库,被他们拿走的武器足以装备两个团。目前还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准备把武器用起来,也可能拿这些东西只是因为它们相对容易搬动,同时又值钱。当然,取消击剑比赛是绝对不可能的。正相反,比赛非如期举行不可,否则还会发生更多暴动。“基本上,”库尼瓦说,“他们想靠你们把局面安抚下来,让人们的心思从政治上转开一会儿,让暴众有机会冷静冷静。”

富兰特泽士满脸惊吓地嘟嘟囔囔,大致是问当局能否保证他们的安全。库尼瓦宽容地笑笑。

“这方面大可不必担心,”他说,“他们调来了我过去那个团,还有另外两个团,外加一支大规模阿兰姆·森霍分队。至少有一打市议员要来看比赛,还有三个政府部长。你们去的是佩尔米亚最安全的地方。”

谁也没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最后伊瑟姿说:“好极了,现在我们只需要担心那些被允许用尖锐的武器杀死我们的人了。谢谢你,你真是让我放了心。”

库尼瓦显得有些惊诧,苏伊达斯见了哈哈大笑。“总之呢,”兹米瑟斯赶紧说,“他们国内的政局实在跟我们无关。谢谢你,上尉。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发?”

库尼瓦皱眉。“有个小问题,”他说,“等新马的期间我让手下人检查了马车,以防万一,结果发现右前侧弹簧支架上有根螺栓折断了。也亏得是现在发现,”他补充道,“如果等我们起了速再断开,说不定要闹出大乱子呢。我本来指望现在已经修好,但看来还没有。不过不会太久了。”

伊瑟姿重重叹气。就连兹米瑟斯也纵容自己先皱了皱眉才说:“啊,这也没办法,而且我敢说你手下的人都在尽力而为。而且就像你说的,也亏得是现在……”

“我在想,”库尼瓦的脑袋偏转十度,脱离兹米瑟斯、聚焦到奥多身上,“不知你有没有能找着功夫稍微看一眼我关于贝尔科斯的评论?”

奥多一脸难为情。“我正想跟你说呢,”他说,“真的非常对不起,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蠢,但我好像把它弄丢了。我到处都找遍了,我自己的每个口袋、座椅背后,可就是找不到。实在是太抱歉了。”

“一点关系也没有,”库尼瓦说,“我还有好几份呢。不过你有没有……?”

“我读了,当然。棒极了,文笔也很美,简直让人身临其境。”他朝库尼瓦露出热情又坦荡的笑容,“你知道,过去我从没完全理解贝尔科斯战役的动力结构——那还是我父亲在给我讲解呢,可现在我对于事情如何展开有了更明确的概念。对,谢谢你,我非常喜欢你的文章。”

强烈的喜悦在库尼瓦眼里熊熊燃烧,同时喜悦中又夹杂着胆怯。“如果我引用你刚刚的话你看可以吗,”他的语速有点太快,“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是完全理解的……”

“哦,你请便,”奥多说,“你可以说我把它推荐给所有真心想理解贝尔科斯战役的人。”

稍后兹米瑟斯告诉他:“知道你做了什么吧。你刚刚给了他回帝国的车票。来自浇灌者儿子的首肯。”

“对,”奥多一脸和煦,“我琢磨着把他争取到我们这边来或许是不错的,只要可能的话。”

“争取是肯定争取到了。那人会毫不迟疑地把命给你。”

“真的吗?”奥多皱眉,“那他可就永远回不去家了,他的目标不是要回去吗。不过我觉得这样一来他会更有动力保护我们,而且跟敌人交朋友也是绝对没害处的。”

兹米瑟斯咧嘴笑:“你父亲的金玉良言?”

“我的,其实是。不过我觉得应该是真的。”他打起哈欠,用手背掩住嘴巴,“父亲有一次告诉我,他在一处火神祭坛的图书馆发现一系列六百年前的色情书,无价之宝,应该是在克诺特河战役期间。他立刻派人把书送给了指挥佩尔米亚重骑兵的帝国指挥官,因为他知道对方收藏这类东西,好像是那人这辈子最大的爱好。三个月之后他把佩尔米亚人困在美萨特吉斯山谷里,他跟对方协商,费尽力气想让对方投降,免得他还得打进去把他们撵出来。他偷偷跟那个收集黄书的人取得联系,然后利用他做内线,最终达成了对自己很有利的协议。”奥多微微一笑,“我猜在他对战役的公开评述里忘记提这件事了,但我敢说这是真事。那些书他留了一本,被我发现了,我九岁的时候。他说:永远别忘了敌人也是人。这一点你几乎总是可以想办法利用的。”

兹米瑟斯直视他的眼睛。“我收藏瑟瑞厄的瓷器,”他温和地说,“尤其是表现主义晚期的出品。”

“我会记住的,”奥多说,“万一哪天在哪儿遇着了呢。你知道,这种事是说不清的。”

兹米瑟斯转身要走,又停下来回头看。“你跟你母亲说了吗?”他问,“那本书的事?”

“天啊,当然没有,”奥多回答道,“我跟父亲说了,但母亲我可没说。我在我家类似于调停的人。顺便问一句,贵吗?我是说瑟瑞厄的陶器。”

“瓷器,”兹米瑟斯说,“对,很贵。”

“没关系,”奥多开开心心地说,“我家有很多钱。”

在马车里睡觉的季若特被歌声吵醒。起先他以为肯定是天使,但他睁开眼睛往窗外看,发现是一大群阿兰姆·查塔特,他们在马车周围排成紧密队形,护送它进入美特。他一辈子也没听过这样美的声音。

一行人先得等城门开启,然后才能御马踏上空无一人的宽阔街道。街道两旁全是灰色石头搭建的高大建筑,在每个大路口都能看见士兵:大多数是帝国军,也有几个阿兰姆·查塔特——没骑马的时候他们看起来活像假扮士兵的小孩子,在一起嬉笑打闹。偶尔还会在人行道上看见尸体,显然是被人拖过去摆整齐的,脸朝上,三三两两地并排摆放。死的大多数是年轻男人,但季若特特别注意到有个老妇人,稀疏的灰发,喉咙上的洞足能让季若特把手伸进去。他们从某种凯旋门底下经过(不过这凯旋门是很老了,饱经风霜,表面的浮雕人物只剩下模糊的外形,柔和的圆脸上看不出五官,手脚也都不见踪影),季若特看见凯旋门上拉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斯科利亚击剑队。

马车爬上一座小丘,来到一个广场,只不过是三角形而非四方形。广场尽头被一栋巨大的建筑占据,看起来活像城堡,中央的大门比他们刚刚进城的城门还大。他们的马车驶进门里,来到城堡中央一个铺鹅卵石的大庭院。一小群穿绿色天鹅绒袍子的老头在等他们。此外还有一张桌子、一队穿绿色号衣的乐师和几个手持花环的孩子。马车停下。“击剑行会,”兹米瑟斯一边伸手过去开门一边解释,“谨言慎行。”

老头子们演讲时他们就只能站着。季若特努力想听来着,可结合刚刚看到的情形,他们的话显得分外荒唐——两个伟大国家之间的和平与理解,带着兄弟情义与信任携手向前。前四个老头的话基本上都差不多,第五个老头盯着奥多头顶上方约八英寸的空气,说的是和解的必要性和原谅敌人的美好之处,哪怕敌人做出了人所能想象的最令人发指的行径。接下来孩子们献上花环——叶子扎着季若特的脖子,害他浑身发痒——乐师们演奏了某种极其舒缓漫长的音乐,期间老头子们全都纹丝不动。到最后季若特也没弄明白桌子是用来干吗的。

兹米瑟斯再次在仪式期间金蝉脱壳,不知去了哪里,这当然早在大家预料之中。伊瑟姿后来说自己一直像老鹰一样牢牢盯着他,可上一秒钟他还在,下一秒他就不见了。她简直无法想象谁能在不到一秒钟时间里穿过那么大个院子,除非是某种魔法。“而且佩尔米亚是严格禁止巫术的,”她补充道,“我记得过去读到过,而且相关法律至今有效。也许我们能想办法让人把他抓起来,捆在火刑架上烧死。”

一个又高又瘦、脑袋活像骷髅的老头子默默领他们去了房间。他们的房间在大门侧边一座塔的最顶层。季若特的房间让他联想到自己杀死议员后醒来的那间牢房,只不过这里的窗户更小、窗户的位置也更高,而且床还不如牢房的舒服。靠墙立着一个又长又窄的玫瑰木匣子,帶银扣和银合页。匣子里装了一把他见所未见的美丽刺剑:碗状护手而不是圈状护手,刻凹槽装饰的象牙剑柄,球形剑镡有沙果那么大。它仿佛漂在他掌心,几乎不与皮肤接触,而剑尖似乎在拉着他往前走,就好像急切的小狗拉动主人手里的绳子。他到处找铸剑师的标记,但却找不到。他把它放回匣子里,然后向无敌骄阳祈祷,希望对手可别也有这么一把剑。

当晚在主大厅旁的一个小厅举行了欢迎仪式。伊瑟姿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不乐意见陌生人,于是只管到处找吃的。最后她找到了,那是在离门最远的那个角落,食物摊开在玉米田那么大的一张桌子上。奥多也在桌前,一脸悲伤地大嚼腌甘蓝菜。

“我只能断定他们真的喜欢这东西,”他说,“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

桌上摆了七种——七种——腌甘蓝,装在美丽的银碗里,碗上雕刻了行会过去会长的家徽。此外还有一大堆看起来硬邦邦的面包卷,一块直径一码的圆盘奶酪,穿着雪白的硬壳盔甲。“别担心,”见伊瑟姿无言地瞪眼,他轻声说道,“我跟库尼瓦上尉提过了,等会儿他会在警卫室给我们弄点吃的。好像他们今晚吃羊肉,芥末胡椒做的酱。”

伊瑟姿感激地点点头。“就跟那死老头说的一样,”她嘀咕道,“和解与原谅敌人的美妙之处。给我一盘烤羊肉,很多事我都能原谅。”

“不过呢,”奥多说,“如果我们不在这儿吃点什么,那就太不礼貌了。”他拿起一个盘子,用一把镀银的长柄勺舀了点腌甘蓝扔在盘子里,勺子的形状仿佛梳理羽毛的天鹅,“假装嚼一嚼,然后整个吞下去。基本上吃不出什么味道。”

“面包卷呢?”

“最好别,”奥多认真道,“刚刚我失手掉了一个在地上。它碎了。吃这种东西当心舌头被割成破布条。”

她好不难过地看他一眼,伸手接过盘子,又从甘蓝大军中分离出两根沙色的放进嘴里。奥多赞许地点点头。“富兰特泽士跟我说,”他说,“比赛会在主大厅举行,明晚,三千观众。而且他们会把平开的大窗开着,好让人可以跟院子里的人转述情况。据我听说的消息看,他们估计几乎全城的人都会来。”

“没问题,”伊瑟姿说,“到目前为止我觉得除了当兵的我只见过四个人。你觉得这城里真住了人吗?”

“宵禁,”兹米瑟斯凭空出现在距离伊瑟姿胳膊肘几英寸的地方。她惊了一跳,险些摔了盘子,“黎明之前和日落之后任何人不许上街。明天会取消宵禁,好让大家可以来看比赛。但宵禁期间要是有人在街上被逮住,那他就得跟当兵的解释了。似乎很奏效,”他继续说道,“自从宣布宵禁一直风平浪静。他们希望最糟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奥多问:“那这里这些人又是谁?”

“一半是击剑行会的人,所以他们本来就住这儿。其他人都有通行证——当地士绅、市议员,没一个大人物。真正的重要人物明天才来,政府部长、矿主那类人。”他拿个盘子堆上一大摞腌甘蓝,“到这儿以后你们俩谁见过苏伊达斯·德泽尔吗?”

“见过。”伊瑟姿皱眉,“说起来我也不大确定。我进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他在门边跟一个穿蓝褂子的老头说话,可是——”

“我没见过他,”奥多打断她,“怎么了,有问题吗?”

“德泽尔?对,通常都有。告诉我,”他压低嗓门,“我们这回出门以后,你们谁见他喝过吗?我是说葡萄酒、烈酒,那之类的东西?”

奥多想了想,又看看伊瑟姿。后者摇摇头。“没见过,我觉得没有。”

“我也没见过,”兹米瑟斯说,“所以我才担心他。”

“因为他没有……?”

“对,”兹米瑟斯放下盘子,“我们招募他之后跟他那姑娘好好谈了谈。很有趣的女人,非常聪明。总之她说他有两种喝法。第一种基本上只是帮自己放松放松心情,而她已经差不多把这毛病给治好了。另一种是有事情真的让他心烦意乱,或者勾起了回忆,这种时候她总是确保家里有一瓶酒。两害相权,可以说是。真的,我简直看不出她怎么能受得了他。”他走开了,他们看得出他瞄准了大门,跟箭一样。然后他转身说:“如果真看见他了你们就告诉我,好吧?”

昭然若揭,这是苏伊达斯被带到自己房间之后的反应,真是昭然若揭。他一点也不怀疑这是兹米瑟斯特意安排的:他的住处位于九十英尺的高空,只有一道螺旋阶梯供人通行,派一个卫兵就能轻易守住。也好,他心想,反正他很享受挑战,而他体内累积的能量都快冒出来了,正好需要想办法耗掉些。

自从加入击剑队他还瘦了,这也算他运气。换了三周之前,想从那扇窄窄的窗户挤出去,他非得擦掉一大片皮肤不可。

等到了外面他就站在刀锋一样薄的窗沿上,指尖找到墙上最最微小的缝隙帮助保持平衡。他斟酌片刻,决定往上走。之前时间不多,他只稍微瞟了一眼,但他记得塔顶有一栋方形角楼。角楼很可能是装饰性的,仍然只有他上楼的那条路可以下去;但它也可能是实用性的,能通向垛墙(而从垛墙也许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往对面的塔,当然也可能没有)。得到了才知道。天上还下起了雨,这下更有趣了。

苏伊达斯·德泽尔恨死了爬高。可惜他爬高又很在行,也就是说在做行动计划时爬高是切实可行的选项。他往上摸,寻找两块石头之间的沟槽。这种老房子的外墙上,水会积在勾缝里把灰浆腐蚀,深度刚够嵌进指尖。明天我这双手就算废了,他心想。可惜。

爬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他遇到一片地方没有可供落手的地儿。他尽量向上延展,再把手指轻轻落在石头上,可感受到的只有平滑、完整的花岗岩。与此同时,他感到双脚正渐渐从落脚的缝隙里往外滑。不奇怪: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靴子脚趾处的接缝皮上,就是鞋底与鞋面缝在一起的那地方。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因此而死。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一点,但现在这么一想,死亡是完全可能的,毕竟并没有任何规定说天下的每面墙上都必须有方便抓手的地方。他也不可能再往下,因为得在没有地方抓手的情况下找到下一个落脚处。他随时可能失去平衡,那时就完蛋了。

对此他非常平静,倒叫他自己吃惊不小。对死亡的恐惧从来都带给他更多精力,让他的行动速度加快,似乎远远超出身體的能力极限,还会把他的反应和思维进程加快到相当不可思议的水平。可这回他仅仅只是想:哦,并且意识到原来自己其实不怎么在乎。他能感觉到所有的责任、其他人对他的爱以及自己未能实现的潜能,它们就像孩子的小手一样想把他往上拉。这只手已经尽力了,可确实不够。尤其他心里也没有自责。我试图爬墙,结果没爬上去,仅此而已。

这时他左手食指的指尖嵌进一条缝里,剩下的手指也找到了这条缝,他把手收紧——他能感觉到肌腱过度用力受了伤,但却感觉不到疼痛——然后一股似乎与他毫无关系的力量将他往上拉,让他可以抬起膝盖、在墙上摸索落脚点。找到了。那之后不久他就趴到了垛墙顶上,然后又移动重心往前翻,身体落到角楼潮湿的石板上。他瘫软在地,心里奇怪:刚刚是怎么回事?可他完全无法理解。先前他比大战期间的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死亡,而现在他安全了,同时挖空心思也想不明白这之前发生了什么。

不必担心,反正他已经上来了,花费无数精力、受了无数伤,終于抵达了。有片刻工夫他惊慌失措,因为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想上来;然后他记起来:从角楼也许可以上垛墙、再去对面的角楼、走下无人把守的楼梯进入世界。

没那么简单。正如他之前所担心的那样,角楼完全是装饰性的,既没有活板门也没有通往垛墙的通道,它只是一个略带坡度的铅皮房顶,周围环绕着蠢头蠢脑的锯齿状垛口。他往下看着将这座角楼与隔壁邻居相连的那截垛墙;大门就在垛墙正下方,而他突然想起来,大门上方有面钟。而关于钟有件事是千真万确的,他开心地想,那就是它们必须上发条;又因为只有傻瓜和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搞那些毫无必要的田径运动,所以说墙内侧肯定有一条路可以很容易爬上钟那里。天色太暗,从他所在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而且也可能他想错了,也可能行会的普通成员每周一次拿把长梯子来给那鬼东西上发条,可是管它呢。如果整个西帝国的几百万人都能相信太阳是神,那他又为什么不能相信存在一道给钟上发条的楼梯呢。要有信仰,他告诉自己。充满信心地去相信奇迹。

他绝对没办法从角楼侧面往下爬,不过跳下去也没多高。麻烦的地方在于要落在一堵相对较窄而且还看不太清的墙上(因为下雨还很滑)。他咧开嘴。正常人会留在原地,等太阳升起、底下有人出来走动再大声呼救。于是人家就会拿梯子帮他下来,到时候他肯定也已经编好故事,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上去。哦没错,正常人是会这么做的。正常人不会爬到垛墙上、只靠猜就自愿往下跳……

看在老天份上,苏伊达斯,他仅剩的几个朋友经常这么说,为什么你非要穿军队发的大笨靴子?你看起来活像庄稼汉。因为,他从来没说过答案,我的脚已经习惯它们了。因为当我穿着它们的时候我完全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所以,如果某个时候我需要比方说攀爬垂直的立面,或者从塔上往下跳十英尺落到一堵窄墙上,我就能把活下来的可能性提到最高。结果他落下的位置刚刚好。他弯曲膝盖吸收落地的冲击力,整个人蹲在墙上,活像围栏上的猫。他满心惊奇,而且大大松了一口气。

又因为他有信仰,所以钟的背面还有一个平台从墙上支棱出去,平台带顶,还有排水沟;他从墙上跳下、顺着平台顶往下滑、抓住排水沟将身体荡到平台上,就好像这是他在击剑厅演练过一百遍的招式。然后他就发现了一段狭窄的楼梯,还带扶手呢。看吧,信仰。现在他恨不得朝无敌骄阳三鞠躬,只不过太阳已经下山很久了。

他双手揣在兜里蹦蹦跳跳地走下楼梯。他开心得不可理喻,就好像在某个重大问题上证明了自己的正确。院子尽头能看见一块块方形的黄光,那当然是欢迎仪式了。他微微一笑,心里暗想,这可真值得好好干一杯呢。不过我现在已经不那么干了,他迅速向自己保证。他拍拍膝盖和袖子上的灰尘和污垢,又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砍刀的刀柄,然后才记起来,不对,我把它留在房间了,故意的。然后他穿过院子、走上通往主大厅的阶梯。

门口有个守卫。“没关系的,”苏伊达斯说,“我是剑手之一。”

守卫看看他。“唔,那还用说,击剑行会嘛。请柬。”

“我没有。”

“那你就不能进去。”

苏伊达斯叹气。“他们在等我。我是客人之一。斯科利亚的击剑队。”

“是吗。”守卫似乎对他的手背很感兴趣,它们血淋淋的擦破了皮。他并不记得伤了手背,不过当时他担着别的心事。

“听着,”他说,“你去找富兰特泽士,或者兹米瑟斯,他们会替我担保的。我就在这儿等,行吧?”

“谁?”

“好吧。你干吗不带我去见你的长官?”

这倒是可以安排,只不过需要花些时间,而这些时间苏伊达斯都花在了一间上锁的木炭地窖里。最后门终于开了,富兰特泽士站在门口瞪眼,“你去哪儿了?我们担心坏了。”

苏伊达斯咧嘴笑。“我肯定是在哪儿转错了弯。迷路了。在这里头转了好几个钟头。”

“你的手怎么回事?”

“黑漆漆的,脚下打滑摔了一跤,真不敢相信对吧。我说,你能不能跟他们说说我是谁,把我弄出去?这里头脏得要命,我可没衣服换。”

两人被持戟的士兵护在中间朝院子那头走,走到一半时富兰特泽士说:“而且你全身都湿透了。”

“在下雨。”

“所以你在户外做什么?”

“跟你说我迷路了。这地方跟小镇子一样大。”

富兰特泽士好不伤心地瞅他一眼,他问:“你喝酒了吗?”

苏伊达斯哈哈笑。“没有,当然没有。愿意的话你可以闻闻。”

“不,不必了,我相信你。”富兰特泽士突然停步,“苏伊达斯,你没干什么蠢事吧?”

“次数远远超出你的想象。”苏伊达斯咧嘴笑,“不过最近没有。至少我觉得没有。怎么了?你以为我干了什么?”

“我们到处找你。你没跟其他人一起下来参加欢迎仪式招待会。”

“就这个?这就是我的反人类罪?”苏伊达斯抬腿朝阶梯走,“你振作些好吧?人总有散步的自由,哪怕是在该死的佩尔米亚。”

从他有印象时起季若特就被困在一个角落里,跟一个秃顶的高个男人和他那球形的妻子谈论园艺。他对园艺完全不了解,对园艺的兴趣比了解还更少,而且他也不大确定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的确跟他讲过,可他的大脑挡开了他们所说的一切,就好像羊毛挡开雨水。他感觉对方似乎稍微算个什么人物,所以他不能光说个“失陪”就走开。他有位住在乡下的表亲有时会跟他说起玫瑰,把他烦得半死;他多么希望自己当时稍微听进去一点点。可他没有,而且现在也来不及了。

然后,就好像无敌骄阳冲破云层,兹米瑟斯出现了,他抓住他的胳膊肘说:“季若特,有个人我想介绍给你认识。部长,您会见谅的,我敢说。”

就这么简单,围困解除。趁兹米瑟斯把他往屋子对面拖的当口,季若特悄声问:“那是谁啊?”

“他没说吗?那是巴鲁什部长。跟你说话的是佩尔米亚第四号人物。生产部长。怎么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一大篇给杜鹃花科堆肥的东西,”季若特回答道,“抱歉,我可没记笔记什么的。”

兹米瑟斯哈哈大笑。“过来冒充一下漂亮小伙子,陪陪戰争部长的老婆。”他说,“她喜欢年纪比自己小一半的美貌年轻人,我们手头最接近的就属你了。而且我听说你很能搭讪不该搭讪的女人。”

季若特觉得这话大概是自己活该。“我还以为政府的人要明天才到。”

“计划有变。我们得到的是官方的假消息,大家都一样。就是她,那边那个老鹰一样的女人。”他推了季若特一把,差点害对方栽倒,“为了斯科利亚,”说完他就消失了。

那女人转过来冲他微笑,露出满口的牙。她问:“你是谁?”

季若特告诉对方。“我对击剑并不真感兴趣,”她说,“告诉我,卡努斐克斯家的男孩是哪个?我倒很想认识认识他。”

季若特四下一看,找到了奥多的后脑勺。他说:“我替你介绍。”

跟奥多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矮子,那人原来就是这女人的丈夫。季若特抓紧机会逃跑,他迅速四下打量,发现没有追兵,于是安然撤退到摆食物的桌子旁。他在那里找到了伊瑟姿,她放射出的不友好屏障季若特从五码之外就能感觉出来。她稍微把屏障放松,容他靠近。

她问:“见到苏伊达斯了吗?”

“还真见了,”他说,“他刚刚才跟富兰特泽士一道走进来。怎么?”

“他们在找他。我不晓得为什么。”

“好吧,他们找到他了。”季若特看看食物,看完就意识到自己并不饿,“我注意到他的手了,”他说,“伤痕累累,就好像打架了什么的。”

伊瑟姿睁大眼睛。“你猜他会不会是想逃跑没跑掉?”

季若特耸耸肩。“不知道。我觉得不像。我是说这地方肯定比监狱还难出去。如果他想逃,比这好的机会有的是。”

她从盘子上拿了一个面包卷,戳了几下又放回去。“你知道吗,之前在马车里,奥多读的那本蠢书。”

“军事评述。”

“你有没有注意到富兰特泽士有多紧张?他像是担了老大心事。”

季若特不大确定该说什么好。“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

“也就是说你也发现了。”

“而且我觉得总的说来还是我想的对。他多半只是受够了,一动不动坐那么长时间。”

“不对,”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也看见了。他肯定是有心事。”

季若特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装得有点过了。“你是不是整天就盯着我们其他人?我可没想到我们那么有趣。”

“你个废物,”她呵斥的语气太激烈,他不由退了一步,“我们被拽过来,扔进这堆愚蠢可怕的事件里,而你就任它发生。我不明白怎么能有人这么想。看在老天分上,季若特,街上摆着尸体呢。你就从来不把任何事情当真吗?”

“好吧,是有尸体,”季若特没来得及拦住自己,“但那是他们的问题,跟我们无关。又不是我们的责任,而且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这不是我们的国家。而且……”

他及时停下了。好吧,也许并没有太及时。她冷冷地瞪着他:“而且什么?”

好吧,就算他不说她也会替他说的。“而且他们是敌人。如果他们愿意自相残杀,随他们去好了。”他等了一等,但她没说话,“怎么?你不可能假装大战没有发生过。还有,如果他们在自相残杀,他们就没工夫杀我们。”

伊瑟姿转过身去,季若特强烈感觉自己根本不存在。他体会到深深的疲惫,就好像他背了一整天重物,没人准备接过去。“听着,”他对着伊瑟姿的后脑勺说。“我并不恨佩尔米亚人。他们怪得很,还有他们怎么吃得下他们弄的那些食物我永远不会懂,但他们只是人。他们的政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想来,也不想卷进去。我还以为你理解呢。”

她转身的速度太快,差点撞到他身上。“季若特,你真蠢,”她说,“你不明白吗?这里头有事,而我们深深陷进去了。兹米瑟斯老是消失不见。那个被谋杀的人。我们到了哪儿,哪儿就有麻烦。这事儿跟大战有关,他们还想再打一场,而且在利用我们来达到目的。击剑巡回比赛,老天,我们来是为了让情况变得更好,可结果现在街上躺着死人、到处都是兵,而我不理解……”

季若特叹气。“全是你的想象,”他说,“你绷得太紧,压力太大,因为——唔,光是来佩尔米亚这一样已经够了,然后我们又发现我们要用真剑打,简直就是野蛮,再然后又有暴动之类的事儿。不过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暗中进行的阴谋诡计。只不过是一团乱,没别的。”

“你说的不对,”她说,“你心里清楚,只可惜你没种承认。”

他知道自己理应感到愤怒,但他心里连一丝一毫的怒气或怨恨都没有;他知道愤怒是自己无力承担的奢侈品。“你这么想我很遗憾,”他说,“而且我希望你想错了。”这话还不如说给墙听呢。他转身走开,心里琢磨着还要多久才会允许他们离开。他四下看看,想找人说话。苏伊达斯被一圈佩尔米亚人围在中央,他咧嘴微笑、哈哈大笑,而他们跟他一起似乎也非常开心——大概是他的崇拜者,因为能认识斯科利亚的击剑冠军而心花怒放。富兰特泽士被乌罗什部长和他老婆压制在一个角落(也许他懂园艺吧),而奥多则不见踪影。他正这么关注着大家,这时来了个又矮又方的佩尔米亚人,一头灰色长发扎成马尾辫。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咬定他是季若特·布锐埃纽斯。

他说:“对,是我。”

“你比刺剑。”

“没错。”

佩尔米亚人点点头:“为什么?难道苏伊达斯·德泽尔不是你们国家的刺剑冠军吗?”

(好吧,他暗想,又来了:困在一座塔顶,一门之隔就是当兵的,而且依然固执地活着。他开始琢磨,他的生活是故意选择了这个模式、想借此向他阐明某个观点吗?或者这只是生命天然容易形成的形态,就好像扔出去的绳子自然会落下变成一圈一圈?)

他懒得脱衣服,于是就直接躺在床上(这床给铁匠当砧子倒很合适),他闭上眼睛要求睡意降临。不消说,睡眠坚定地拒绝到来。他的脑子开始琢磨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像乌鸦在尸体上左一口右一口。他想起了橫死的两个政治家(一个斯科利亚人一个佩尔米亚人)、大东路上被意外遗弃的兵站、兹米瑟斯凭空消失的本领、奥多弄丢了借来的书、还有苏伊达斯的手背。他得出了好些结论,但没有一个结论让他安心。可他还是决心努力去理解它们,他这么做着就睡着了。

他被喊声惊醒:一个愤怒的大嗓门在高声下命令。他坐起来,发觉进门时还点着的油灯已经熄灭,然后他试着分辨那些暴怒的声音里的话语。再然后他的房门开了,光线像洪水一样涌进屋里,借着这光他分辨出一个帝国军的头盔。

他喃喃道:“怎么了?”

“抱歉,长官。不必担心。只是检查一下您是否平安。”不是之前的护卫,“我没事。外头什么声音?”

“不必担心,”卫兵重复了一遍,“您请休息,长官,明天是大日子。”门关了,灯光退出门外,之后从一数到十的时间里外面都静悄悄的。然后又有另外一个人吼起来,声音来自稍微不同的方向,他还听见了楼梯上奔跑的脚步。

特德尔中尉打开的下一扇门属于苏伊达斯·德泽尔。人家告诉他要小心留意这个德泽尔,但开门后他发现他坐椅子上,膝盖上放了一本书,正垫着书写信。

德泽尔:“见鬼,什么事?”

“例行检查,长官,”特德尔回答道,“只是确保您一切都好。”

好吧,反正人家付他薪水也不是因为他演戏逼真。他关上门,提醒守在门外的卫兵任何人都不准进出(其实他们根本不用人来提醒)。接着他沿走廊继续前进,下一扇门背后是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浇灌者的儿子。这可是今后可以讲给孙子们听的,特德尔心想。不过小卡努斐克斯睡得正香,所以也没事。特德尔冷得打了个哆嗦,他退出门外,去检查下一个房间:击剑队的领队,富兰特泽士。他相应调整了自己的行为方式。

“出了一點事,”他回答对方那个意料之中的问题,“是其中一位客人。不过一切都在控制之下,不必担心。抱歉打扰了您休息。”

他关上门,不给富兰特泽士机会继续提问。还剩最后一扇门。这事儿有点尴尬,因为最后一位住客是女性,因此需要遵循不同的规范。他敲门,等着。

片刻之后门打开一条缝,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女人朝他怒目而视:“见鬼,怎么了……?”

“只是确保您没事,小姐。”

“我为什么会有事?”

“没什么可担心的。晚安,小姐。”

“等等。”她很有发号施令的天分,“刚才的嚷嚷是怎么回事?”

“抱歉,小姐。不过是演习。”

“胡说八道。出了什么事?”

“谢谢您,小姐。抱歉打扰您了。”

他稍微用膝盖顶住房门,把它轻轻关上。他走开时两个卫兵直视前方,可一旦他走到安全的距离之外,他们就会捧腹大笑。他诅咒他们提前晋升,以后再遇到拥有外交身份的暴躁女人就该他们去礼貌应付了。他回到守备室,在那里他遇到了洛佐上尉,当晚的值勤官。后者满脸的疲惫和惊恐,正十万火急似的到处找墨水瓶。特德尔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墨水瓶递给他。

他问:“长官,到底怎么回事?”

“该死的好问题,”洛佐笨手笨脚地,抓紧瓶塞用力拧开,把墨水撒在桌上。“似乎是有个部长蠢材让自己被人杀了。我们觉得是。我们并不确切知道。现在主要是要把这地方完全封锁,每个人都要待在自己房间里,在得到进一步通知之前无论如何都不准任何人离开。我们觉得他们是想把这事儿暂时瞒下来,直到能调来足够多的阿兰姆·查塔特为止。当然了,等最后消息传开去……”

他不需要把话说完。“真的吗?哪个部长?”

“不知道也不关心,”洛佐回答道,“我现在只想送一份情况报告给师部,让他们派人来管事,把我自己解放。”他朝桌上的那滩墨水皱眉,就好像完全无法想象墨水是怎么弄到桌上去的,“斯科利亚人全都安全地限制起来了?”

“是的,长官。”

“倒也算是有件顺心事,我猜。要是他们中有谁也害自己送了命,那会怎么样才是只有天晓得,一分钟也不用我们就又要开仗。”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转身看特德尔,仿佛对方是站在圣山上的先知,“你猜他们是不是就为这个来的?”他问,“为了被杀,好挑起另一场战争?”

“我……”这可不是帝国军的中尉应该琢磨的问题,“我不知道,长官。”

“不过的确会有这个效果,不是吗?”

可问题一旦问出来,就让人心痒痒的非回答不可。“你觉得佩尔米亚人邀请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或者斯科利亚人派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个。”洛佐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就好像担心自己骤然移动会吓跑上天昭示的完美真相。然后他大幅度耸动肩膀。“反正也不关我们的事。如果他们想打仗,那我猜就让他们打去。上回打的时候你在吗,特德尔?”

“不在,长官。”

洛佐点点头。“你还太年轻。好吧,你也没错过什么好戏。基本上就是一团糟。斯科利亚人就是一帮原始人,只不过他们的将军恰好是十二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战略家,所以跟他们打简直头痛。前一分钟你还把他们当羊宰,下一分钟你就被他们包围了,只能躲在壕沟里。至于佩尔米亚人……”他哈哈大笑,“我老做同一个噩梦,我从阴曹地府回人间,看到了我自己的墓碑,上面有我的名字、军衔、番号,底下用花体大字写着:他为佩尔米亚献身。这种事情可真能叫你死了也不安生,你不觉得吗?”他叹口气,抬笔沾沾墨水,“解散,中尉。去找个人保护保护,好样的。”

这是长官的直接命令,但特德尔并不想遵守。他回到塔里走来走去,把卫兵们搞得心烦;最后他终于确定自己在那儿做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来,于是就回了门楼,因为他假定如果有人想找他,对方凭逻辑也会去门楼找。另一场战争:他倒是不期待这个,但这也是一个需要面对的事实。战争里军官会死,他们的下属会得到晋升去取代他们。和平时期只能指望衰老、疾病和名誉扫地,而他并不准备等那么久。不过真正上好的公共秩序危机呢,这他倒还没仔细考虑过。他不免记起了那些宏伟光辉的伟人故事,他们也是在发生骚乱的时期开启了职业生涯,他们临危不乱、当机立断,最后力挽狂澜,并因此获得了奖赏。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倒是都不需要在挤满阿兰姆·查塔特的密闭空间里施展才华。而且在这类非常情势底下,一个人的职业生涯既可能加速向前也可能毁于一旦……

夜风害他打个寒战,他想起小卡努斐克斯房间里有多冷。简直无法想象人的大脑在那样冷的温度底下如何正常运转。一旦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他的思考速度就会显著减慢。幸亏门楼里升了好大一堆火。他坐在火前,慢慢活转来。他仔细听了半晌,但门对面并没有躁动喧哗的声音。他觉得总的说来这样也好。明天机会多的是,而且还有光照亮。

不过那句他为佩尔米亚献身……他勾勒出洛佐说这话时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伊瑟姿看见窗外有团红光。完全可能是日出,只不过并不是。

她告诉自己,这里是全城最安全的地方。必须是,这里头可挤满了政府部长呢。这个逻辑听起来非常有道理,直到她想起或许外面纵火的人想对付的正好就是政府和政府的部长。

当然了,眼下的局面完全不可接受,他们竟会被困在这么个局面里,深陷不知是革命还是什么事里头。不消说,无论巡回比赛原本有什么意义,在这么些乱子过后肯定也早就说不上了。因此唯一理性的选择就是先把他们安全送到远离人口中心的地方(她觉得乡下是不会暴动的,那么多活儿要干,而且除了自己的谷仓也没东西可烧),然后再尽快送回斯科利亚。可是不:他们就在这儿,城里最大的目标。行会大楼已经很有些年头,地板是木头,墙上贴着橡木板,能烧好多天呢。棒极了。

她看看房门。她知道门外有卫兵——无疑是为了保护她,那两个人会为她英勇献身,就在她自己也被杀死之前的幾秒钟。这就是男人的逻辑。她琢磨着能不能径直往外走,当他们不存在。他们会动手把她拦下来送回屋里吗?通盘考虑下来她觉得很有可能,而她又提不起兴致跟他们打。只有一个卫兵的话也许可以,还得再加上奇袭,两个就算了吧。再说就算能摆脱他们,她又能去哪儿?她当然可以想象自己混迹于人群中、悄悄溜进小巷、接近无人把守的城门;可实际上在她和边境之间隔着太大一片佩尔米亚,她该吃什么?睡在哪儿?一个可怕的事实就是她的未来不受她自己控制,除非人家另行通知。这念头让她恶心想吐,但她把它咽进肚子里。

所以:像个乖乖女一样坐着别动,等别人来找你。她捏紧拳头,直到她开始担心自己会弄断手指。为什么大家非得这么蠢?

她想到奥多。无论他这人到底如何,反正他并不蠢。对于浇灌者的儿子,应急方案和退路肯定就像第二天性。好多次进入密闭空间时,她都注意到他在观察那个地方的布局——别的门、绕开家具的路线、卫兵的分布位置。如果有办法脱离这个陷阱,奥多·卡努斐克斯肯定能找到,而只要有可能,他会觉得自己有义务带上她,他们。她想起来,他的房间跟她的只隔了一个门。值得记住。

窗户卡住了,但是在一番短暂而激烈的搏斗之后,她付出两个指关节表皮的代价,终于把窗户打开了。冷空气像冰水一样溅在她脸上。她一动不动,闭上眼睛,但什么也听不见:要么是太高、要么就是太远。这多半是好事,如果暴动者在围攻行会大楼,她觉得自己肯定能听见动静。她想起了街上的兵。帝国军穿着盔甲。帝国的一副胸甲上有超过一千片小钢片(这是听谁说的?她一时想不起来了),以极高明精细的手法串在一起,它能随身体移动,同时又不会留下利器可以刺透的缝隙。不过在一大群愤怒的暴众跟前它们似乎并不能保护你免受伤害,就好像弗罗斯·维尔让的城墙也没能保护城市不被洪水淹没。那么多被压抑的愤怒,足能碾压一切。说到底还是看数量、容量、体积、数字的重量,以及一个有决心开闸放水的人。怎么会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呢——打开大门、发动战争、释放一旦释放就再也无人能控制的洪水?她想象不出来,也实在不愿去想。她吮吸擦破皮的指关节,努力不去想被剑砍伤的骨头会比这痛多少。或者头上挨一砍刀,或者被宽剑深深刺入、肋骨被撬开。好吧,至少明天的比赛肯定要取消了,不过她其实并不害怕明天的比赛,哪怕是用开刃的剑。与单个对手在适当的规则下较量,这至少是可控的,规则再怪总也有规则。在乔伊奥兹的比赛开始前,他们把剑刃放进滚水里,就好像医生在手术前用开水给手术器械消毒。她记得听人说过,战场上受伤的大多数人,都是之后因为血液中的毒素慢慢死去的。

有人敲门。她惊了一下,紧接着就为此鄙视自己——嗜血的暴徒多半不会敲门的,不是吗?——然后有人转动门把。是富兰特泽士,满脸的迷惘。

“怎么?”她问。

“是暴动,”他说,“我刚刚请我们的朋友库尼瓦上尉来见我——他不该来的,但我觉得他喜欢我们,因为奥多夸了他的书——”

“他怎么说?”

“有个政府部长被杀了,”富兰特泽士回答道,“库尼瓦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是在哪儿。他说他们本来想封锁消息,至少等到天亮,不过似乎没成功。街上聚了好多人,他们派了阿兰姆·查塔特去,现在还不知道哪边占了上风。库尼瓦说我们得待在这儿,直到秩序恢复。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秩序就没人晓得了。这期间只要保持冷静并且——”

“要是再有人叫我保持冷静我就尖叫,”伊瑟姿喝道,“他们无权就这么把咱们锁起来。你去告诉他们我们是斯科利亚的外交使节,我们有我们的权利。我可没兴趣被锁在塔顶安安静静地乖乖坐着。库尼瓦是上尉不是吗?他肯定比守这楼梯的人职位高。”

“他就等在门外头,”富兰特泽士说,“愿意的话我可以请他进来,你自己跟他说。不过我建议别这样。他紧张得很,而这栋楼里似乎只有他还算有点在乎我们,惹恼他就太不明智了。”

这话的逻辑她勉强接受。“好吧,”她说,“我就坐在这儿等人家来谋杀我好了。那你准备做什么?我注意到你并没有被锁在自己房间里。”

“我是联络员,”富兰特泽士满心不自在,“负责我们和帝国军的沟通。”

“那不是兹米瑟斯的活儿吗?哦不用说了,他又不见了。”

“他跟行会当局在一起。”两人目光相交,伊瑟姿心想:他也受不了那讨厌鬼。他怕他,“他们为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我保证。不会有事的。”

他这是跟谁说话呢?反正不是她,她觉得。这时她突然想到: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这会儿比大多数时机还强呢。“富兰特泽士,”她说,“他们拿什么要挟你的?我是说除了你妻子之外。还有别的,对吧?”

他露出又惊又怒的神情,但现在想撤剑逃跑已经迟了。“说呀!”

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在崩溃。他仅有的那一点点力量也彻底弃他而去,他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双手从扶手上垂下去,脑袋歪向一侧。有片刻工夫她还以为他心脏病发作了。“告诉你也没什么,”他说,“反正说不说也没差别,我猜。而且你也不会告诉他,因为告诉他对你没好处。哦,管它的。”他抬起头,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竟能扛着那么多的痛苦。她巴不得自己身在别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在大战里是管交通的军官,”他说,“在贝尔科斯战役期间,我隶属卡努斐克斯将军的幕僚团。”

噢,她心想。“就是库尼瓦那本书写的那场仗。”

他点点头。“就是它。我猜我的名字多半在书里,事实上我确信肯定在。你瞧,那场仗是我无意之中赢下来的,因为我一不小心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将军派了一支骑兵小队去进攻一座桥,那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他们不该成功的,但他们成功了。他们赶走了守桥的佩尔米亚分遣队——不是帝国军也不是阿兰姆·查塔特,我估计是强征入伍的矿工,所以他们才会逃,而不是守住阵地赶走我们的骑兵。反正将军派人给我一张字条,叫我别安排补给队走某一条路;那条路离桥太近,脱队的敌军可能会撞上我们的货车惹出麻烦。好吧,我当时压力很大,我非得把补给送去前线不可,否则前线会乱成一团的,可又没有时间绕远路。我就想了,桥那边只是佯攻,其实不会有大批敌军为了逃跑从那条路通过,于是我仍然让补给队走了那条路,又把卡努斐克斯的字条塞进一堆文件里。如果之后被问起来,我就说从没见过它,说不知哪个蠢文书把它归到其他地方去了。”他停下来咽了一大口气,就好像刚刚从深水里冒出头,“好吧,那条路上果然有佩尔米亚兵,整支佩尔米亚小队,疯了一样想逃离我们的骑兵。他们转过路上的一个弯,我们的货车赫然就在眼前。我觉得他们本来是无心恋战的,但他们害怕极了,而货车上有个傻瓜射了一支箭,就这么打起来了。他们杀光了运输队、破坏了货车然后跑了。我的错。”

伊瑟姿看着他:“你说是你赢了……”

“哦对。”他朝她咧开嘴,“当时我觉得那简直是最最不可思议的好运气。你瞧,大约半小时以后,九百帝国重骑兵从那条路冲上来。他们突破了我们的防线,正准备绕到侧面包抄我们的步兵主力。如果被他们通过,我们会被杀得片甲不留,输掉这场战斗,说不定整个大战也就这么输掉了。可砸烂的貨车把路堵死了,他们过不去。他们下了马,想把满地的废物搬开,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意识到已经太迟了:等他们把路清出来、开始冲锋,他们面对的肯定不会是毫无觉察的步兵部队的尾翼,他们会径直冲向弓箭手和野战炮兵。所以他们放弃了计划。他们回到马背上离开了战场——因为老天知道这是唯一合理的选择,中途还顺手捡了几个活过佩尔米亚人进攻的受伤车夫。其中之一就是——”

伊瑟姿的眼睛睁得滚圆:“苏伊达斯·德泽尔。”

他朝她咧嘴笑。“没错。十九岁,车夫的助手。他被砍成了重伤,本来应该死于失血过多,可蓝皮肤把他捞起来,带回他们的一所战地医院。有个很高明的医生把他缝好了。六个星期过后,他又能走路了,他们就放了他。他们觉得那么一场遭遇之后,他是再也不会给任何人惹麻烦了。”富兰特泽士闭上眼睛,“他们想错了。苏伊达斯加入了第十四陆上辅兵队。你听说过他们吗?”

伊瑟姿摇摇头。

“好吧,那是很该听说的。他们是散兵单位,并不要他们做什么,只是走在正式的军队前头给敌人捣捣乱就行。可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偶然,那个单位的每个人都——好吧,我猜原因在于让他们聚在一起的情势。他们全都是幸存者,你瞧,来自其他被彻底消灭的单位。经历过那种事情的人大多数都当了逃兵,或者被派到离战斗很远的地方。剩下少数例外就被调进了第十四辅兵队。他们全都一样,一心想找机会杀敌,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在乎。简直不可思议。他们会朝一整支帝国军队冲锋,从帝国军中间穿过,就好像对方根本不存在。他们会进攻阿兰姆·查塔特的阵列——而且他们是步行,而那些野蛮人是骑马的——把对方撕成碎片。很快卡努斐克斯就意识到自己手头有一支什么样的队伍,然后就开始用他们执行,嗯,基本上就是自杀式的任务。只不过他们总是完成任务活着回来,然后就吹牛、嚷嚷,直到再被派出去。最后苏伊达斯被晋升成低级上尉,第十四的第三把手。顺便说一句,跟你同坐一辆马车的就是这么个人。他们说过去他腰带上系了个皮袋子,味道臭得很;里头装满了他杀掉的佩尔米亚人的小指头,他准备把皮肤和肉清理掉,学阿兰姆·查塔特那样把骨头串成项链。不过没等他找着功夫它们就腐烂了。我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不过我听好几个跟他一起在那个单位的人说过。”

他停下来,仿佛彻底用光了自己知道的词语。伊瑟姿打量他片刻,然后问:“他知道吗?”

“知道是我把他送到佩尔米亚人跟前?不,当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我现在已经死了。但卡努斐克斯当然知道——他原谅了我,因为那场仗他赢了,他觉得这是个大笑话。兹米瑟斯也知道,我敢说他知道。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选了我来这儿。如果我走错一步,如果我不老老实实完全照他们说的做,他就把我卖给苏伊达斯,而那……”他停下来,“所以你就明白了,为什么库尼瓦把书给奥多的时候我那么害怕。”

伊瑟姿点点头:“所以你就把书偷走了。”

“天啊,没有。我想偷的,可是你别想抓住奥多·卡努斐克斯不防备的时候。不,不知为什么他自己把书给丢了,又告诉库尼瓦说书不见了。”他摇摇头,“我祈祷那是出于同情,我希望是这样,但他是卡努斐克斯的儿子,我实在无法相信……”他抬起头微微一笑,“所以现在你明白了。他们利用我妻子把我弄来,跟苏伊达斯·德泽尔关在一辆马车里,就是这样了。我完全被他们捏在手里,丝毫不敢违拗他们。而苏伊达斯正一点点地崩溃,他们肯定知道这是免不了的,等他终于崩溃的时候才有大麻烦呢。我猜要我来就是为了背黑锅的,因为队伍应该由我负责,所以是我的错。本来当然也是的。最可怕的就是这个。我看着苏伊达斯,我知道是我害他经历了那一切。他是我犯下的错,无可逃避。这是正义。”

伊瑟姿意识到此刻自己最主要的感受就是难堪。一个受人尊敬的中年男人在距离她不到一码的地方土崩瓦解,这实在太叫人心烦意乱了。这种事就不该允许它发生,太过亲密,无法忍受。她想找个借口把他打发走,把他推到走廊里,让他可以在私底下有尊严地自毁,让自己免受看着他的折磨。但这似乎并非可选项。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咽下厌恶和轻蔑,又压低嗓门,硬挤出一点同情心。“他不会发现的,”她说,“兹米瑟斯不会告诉他,否则会毁了整个任务。他的工作是确保一切顺利。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你。”

富兰特泽士哈哈大笑,那是一种碾磨一般的可怕噪音。“我看不是。我并不认为这次任务是为了和平与和解。依我看我们来是为了挑起另一场战争。”

“别傻了,”她说,“我们怎么可能……?”

“通过被杀,”富兰特泽士说,“或者苏伊达斯可能发狂,开始乱杀人。你知道他在暴乱期间做了什么,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只要手里有把砍刀他就开始把人剁碎,只因为他们在他跟前。老天爷,你这傻姑娘,你自己看不出来吗?派一支击剑队来佩尔米亚,这主意从一开始就很可笑,本来就没指望能收获什么好结果。他们肯定早就知道这边的情形有多糟,而他们还故意送了一支万众瞩目的外交使团到佩尔米亚腹地。他们想要打仗。”

伊瑟姿逼自己微笑:“那么这个他们到底是谁?”

“军事贵族,”富兰特泽士立刻回答道,“卡努斐克斯那帮人。他们恨银行,可人民爱银行、恨他们。可如果打仗,银行就会垮台。它没法开战,它根本不懂得怎么打。于是银行只能把军事贵族找回来。他们知道佩尔米亚人很弱,几乎到了要打内战打得四分五裂的边缘,这是完美的机会。卡努斐克斯那帮人之所以丢了大权只是因为他们没钱了,可如果他们能迅速打赢佩尔米亚人、吞并非军事区、同不满政府的矿主达成协议,那就能靠矿产弄到大把钱。他们可以卖掉采矿权、恢复自己失去的财富、夺回权力,今后一千年都会是他们的天下。我只是不明白怎么就没有别的人看出来呢,这事显而易见到这种程度。”他转头看她,朝她露出死神一样的咧嘴笑,“如果你想要证据,那么问问你自己:否则的话他们为什么会选我?我是个没用的废物,根本做不来这事。他们选我是因为知道我会搞砸,而且我是完全可以牺牲的。如何?你看不出来吗?就是我说的这样。”

她看着他,竭力让自己平静而坚强。这就好像抵住门,虽然有人在对面拼命推。“你真笨,”她说,“你忘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而且是那么明显的因素。”

“真的吗?请说,愿闻其詳。”

“奥多·卡努斐克斯,”她柔声说,“如果我们是来送死的,或者哪怕有很大可能会被杀,你真以为浇灌者会允许他自己的宝贝儿子来参加吗?如何?”她模仿他刚刚的口气,十足地残忍,“你真觉得会吗?真的?”

她看出他在跟这想法搏斗,就好像摔跤选手想把对手摁倒在地。“我不知道,”他说,“他是个无情的人。失去自己的儿子——他做得出来的,为了争取同情。”

“胡说八道,”伊瑟姿说,“你也清楚这是胡说八道。得了吧,富兰特泽士,有点常识。卡努斐克斯将军为什么是伟大的战略家,你知道吗?他从不浪费资源。他不会为了赌一把或者做个姿态就把人命白白扔掉。他保存力量,只做必须要做的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对于那样的人,对于那样的家庭,儿子是很宝贵的资源。你需要你的儿子去做你不能放心交给其他任何人的事,你需要他们去联姻。只要你还能靠别的法子达成目的,你就不会把他们白白浪费。”她稍微停顿,让自己的论据渗进对方心里,“你刚刚那些话太可笑了,跟演戏似的。不,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果奥多来参加这次比赛,他父亲肯定相信来这一趟没有危险。这样一来你的整个理论都摔得稀烂了,不是吗?”

“好吧,”他开始反击:受伤、愤怒,“那他们为什么选我?我们出来这么久,我什么也没干成。我就只是坐在马车里碍事。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兹米瑟斯——”

“是伪装成外交人员的军队情报官员,”伊瑟姿打断他,“间谍。这你是知道的。要你来就是让你当傀儡,没别的。过去的击剑冠军,又是能干的行政人员;所以他们才选了你。不是因为他们密谋要拿你去喂狮子。苏伊达斯那档子事不过是为了让你老实听话,很可能还因为兹米瑟斯喜欢折磨人,只要不影响他干正事。他就是那种人,看看他你就明白。”

他把头转开,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古老的童话:蠢女孩打开了神给她的匣子,全世界的邪恶都从匣子里飞出来,只除了希望,因为希望在匣底。她奇怪一开始希望又跑到匣子里做什么,为什么它要跟其他所有的坏东西待在一起。然后答案浮现,她又奇怪自己之前怎么那么傻:希望之所以在匣子里,因为它也一样是邪恶的,多半还是最邪恶的那个呢;它沉甸甸地满载着恶意和痛苦,就算匣子开了它也没法爬出去。“想想吧,”她说,“你捕风捉影把自己吓得半死,其实根本没事,我保证。”

“对不起,”他说出的话仿佛带着参差的边缘,划破了他的舌头,“我猜是我脑子糊涂了。当然了,将军是不会让奥多出事的。大家都说他是他唯一真心在意的儿子。如果奥多安全,我们应该都不会有危险。”

“而苏伊达斯是他们非选不可的,他是斯科利亚的冠军,我们几个人里头很可能只有他是佩尔米亚人听说过的,他们派他来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他们知道他们能说动他参加,因为他太需要钱了。”

富兰特泽士感激地点点头。“你知道吗?他在我婚礼上打了一场表演赛。是给我的惊喜,我的生意伙伴一手安排的。他们以为我会喜欢。要是我当时就知道来我家的是他,我肯定要——”

“你什么时候发觉的?发觉是他,我指的是。”

“在马车里,抵达边境之前。他问我我在大战期间是做什么的。而那之后,日复一日地被迫坐在他身边,在那该死的马车里……”

“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让他知道,”伊瑟姿说,“相信我,他不会知道的。”

“奥多——”

“奥多处理掉那本书,是因为他是个体面的正派人。”她真的说了这句话吗?对,似乎是说了,那也就是说她应该是相信这话的啰。她有些吃惊,但总的说来倒并没有不高兴。“让苏伊达斯知道了会惹出各种各样的麻烦,毁掉至少两个人的生活,这么干他能捞到什么好处?很幸运,他够机灵,看出了危险所在,并且采取了必要的行动。不过要我说他也只能这么干,换我我也会的。”

他起身朝她点点头,朝门边走去。“对不起,”他再次道歉,“我不该把我的麻烦压在你肩上。我太傻了,而且失去了看问题的正确角度。”

“沒错,”她说,“但是没关系。现在你干吗不去找那库尼瓦上尉,让他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地方。要是我还得继续待在这恶心的小房间里,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发疯的。”

终于摆脱富兰特泽士以后,库尼瓦抓紧那一小会儿功夫去了门楼一趟,打听到了不少东西。信使们送来了消息:城市各处都发生了暴动,不过阿兰姆·查塔特依然忠于政府,并且干得很漂亮。伤亡惨重,没错,但不打破蛋壳又怎么煎鸡蛋呢。等天亮应该就可以召回阿兰姆·查塔特,换上帝国军,甚至佩尔米亚当地民兵,不过市长不准备冒险。只要有任何迹象表明还可能发生暴动,他就会让阿兰姆·查塔特继续留在街上,随便死多少人都没关系。与此同时呢,他们尽一切努力要把还活着的部长送出行会大楼,只等确认周围的街道已经安全就动手安排。还活着的部长?老天爷,你还不知道?

“就在这儿,”库尼瓦重复道,“两个人都死在行会大楼里。招待会结束以后换衣服的时候被割了喉咙。好吧,大家都以为他们在这里很安全。毕竟整个地方都封锁了。任何人进出都得接受检查。”

富兰特泽士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杀他们的是……”

“这儿里头的某个人,没错。”库尼瓦努力保持耐心。这是对对方的极大尊重,而且完全是浪费。富兰特泽士瞪着他,嘴巴张开又闭拢。“也就是说,就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判断,凶手还在大楼里,因为没人离开过。我们派了人到各处勾名字。我们手上有完整的名单,大门关闭前进了大楼的每个人都在上面,而且现在也都还在。所以说凶手……”

“老天啊,”富兰特泽士说,“太可怕了。你们一定要——”

“我们尽了全力,”库尼瓦说(他平静的声音开始变得尖利、硬化,就像过度弯曲的弹簧),“我们确保每个人都被限制在各自的房间内,门口有卫兵站岗。算你们走运,你们的人全在北塔,守得铁桶一般,要想进出至少得先经过三道岗。政府的人在西塔,那鬼地方一样守得很严。目前我们猜测凶手是混进了行会的员工里,多半是厨房。为了准备招待会的饮食,他们从外头雇了些帮手。当然事前他们应该彻底检查这些人的底细,可天晓得检查是不会滴水不漏的。所以,我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仆人都聚到一间练习大厅,现在我们正挨个审问他们,也就是说其实只是时间问题了。而一旦找出凶手,运气好的话就能知道他背后是谁,然后就真的能做点什么了。”他停下来喘气,然后拿出自己最最随意的口气问:“你不会碰巧知道你们的政治官员在哪儿吧?兹米瑟斯上校?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招待会进行到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就不见了人,之后再没人见过他。事实上我们唯一没找到的就是他了。当然不是说怀疑他什么的,但我们总得弄明白他怎么了。”

“他不见了?”异想天开的希望在富兰特泽士脑子里往上直窜。也许兹米瑟斯死了,被刺客杀了,躺在某处的地板上,或者尸体被折起来塞进柜子里,跟墩布和扫帚在一起。“没有呢,抱歉,自从招待会我就没见过他。大部分时间我记得他都在,但之后么,不,我记不得……”

“我们可以把他从嫌疑犯名单上划掉,”库尼瓦继续说道,“因为从尸体的状态我们基本能确定案发时间,而我们基本肯定当时他还在派对上;至少部长们回到自己房间、卫兵封锁通往房间的走廊时他还在派对上。所以除非他能穿墙,否则他是没有嫌疑的。”他耸耸肩,“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是被召去执政官府邸开简报会了,然后谁也没想起来该跟我提一句。所以应该不用太担心。我是说,反正他也不是什么高危目标。”

我就能想到有一个人愿意他死的,富兰特泽士暗想。不过那人是个懦夫,所以我们不必管他了。他尽了最大努力装出关心的样子:“等你们找到他了请一定告诉我。”

“当然,”库尼瓦回答道,“这之前我猜我就继续跟你汇报情况,没问题吧。我们准备把你们的人从房间里放出来,找个接待室让他们待着。这样我们还可以继续密切保护他们,同时又不必老把他们隔离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或许你愿意好心跟他们解释一番,免得他们觉得太受委屈。”

库尼瓦准备的接待室是“碎斑躺卧厅”,他们发现这房间简直美得让人受不了。四十根刻有凹槽的斑岩柱子从红纹大理石地板上拔地而起,向上逐渐变细。柱子上凹槽的线条继续延伸,变成拱形天花板上的花纹,让它们显得好似树叶的脉络,而柱子就变成了茎。房间在东翼三楼的尽头,三面墙上都装了彩绘玻璃窗,涌入屋内的彩色光线与石头的红色和粉色完美融合。第四面墙覆盖着《藉火升天》的马赛克画。红色和金色的光线照在一座小喷泉的涟漪上,光线如镀金镶嵌物琢面里的火光一样跳动。屋子正中央立着镀金雪花石膏制成的基座,基座上什么也没有。在万里无云的时候,正午的阳光会透过其中一扇窗照在嵌入墙内的一面镜子上,而镜子的角度经过精密计算,于是一根灿烂的金色柱子就会被投射到基座上——那燃烧而不吞噬的火。行会是在独立后不久的“去国教化”危机期间从火神祭司手头得到这栋建筑的,他们用这间屋子存放已经完结的档案。档案都已经清走,准备比赛后在这里举行招待会,而现在当然是没有招待会了。

“反正这算是好事,”听说比赛正式取消的消息后苏伊达斯说,“谁知道呢,说不定现在他们会清醒过来,放我们回家去。到处是暴乱什么的,很显然之后也不会再比赛了。”

“行会可不是这么说的,”富兰特泽士提醒他,“原先预定在鲁兹尔·毕耳举行的比赛并没有取消,他们专门跟我确认过了。”

“太蠢了,”伊瑟姿说,“我们过去,然后他们再宣布取消,于是我们就白白跑那么远。”

“他们很有信心暴乱不会蔓延到首都,”富兰特泽士说,“毕竟那里是主和派的据点。等刺杀的消息传到毕耳,那里的人不会扔石头,反而会在街上跳起舞来呢。”

奥多之前一直带着迷惑的表情望着马赛克壁画,这时他转过身来。“但万一出现更多麻烦,”他说,“事态进一步发展,我指的是。比方说有人决定杀几个主和派的领袖作为报复……”

“行行好,别说这种话,”富兰特泽士哀号起来,“听着,我比谁都想回家,但目前来说没这个可能,所以我们只好随遇而安,去毕耳尽量比得漂亮些。说实话,这次的任务成不成功我根本不在乎。依我看事情很明白,新近这些突发事件过后,比赛已经没有意义。现在的关键在于国内那些人对我们的看法,而如果他们认定我们没有尽全力,他们是不会高兴的。”他停下来吐气,就好像想要举起远远超过自己能力所及的重物,“库尼瓦上尉确信我们的生命安全并没有直接危险,一旦我们离开这儿往毕耳走,我们就会离开危险区域,进入相对文明的地带。似乎毕耳跟我们之前去过的地方都不一样。它不是矿镇。大家说它简直跟在帝国差不多。”

伊瑟姿已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她问:“兹米瑟斯在哪儿?”

富兰特泽士瑟缩了一下。“他跟本市的执政官开会去了,”他说,“据库尼瓦说,他等于是被单方面晋升为斯科利亚大使了。我不晓得到底怎么回事,但似乎他不会跟我们一起去首都。”

伊瑟姿满脸笑容,苏伊达斯高兴地嚎了一嗓子。“喏,这才真叫好消息呢,”他说,“几乎够补偿必须去毕耳那鬼地方要受的罪。”他停下来皱起眉头,“我猜他会去那儿跟我们会合吧。”

“多半。”

“噢好吧,也不能指望事事如意,我猜。可即便如此,”他從飘窗上一跃而起,顺着地板踱步过来,“那么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破地方继续上路?有消息吗?”

“今天晚些时候,大概是,”富兰特泽士回答道,“这完全取决于安保情况,自然是。库尼瓦说他一有消息就告诉我。”

那天上午十分沉闷。谁也不想下象棋,也没书可读,又没人想聊天。苏伊达斯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把小刀,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雪花石膏基座的底部。富兰特泽士对此发出了温和的外交抗议,但好像并没有人听见他说话。他刻完以后奥多扭头看了一眼。“拼错了,”他喃喃道,“德泽尔里不是有个u吗?”

伊瑟姿放声大笑,苏伊达斯把小刀扔到房间对面,走到角落里坐下。小刀落地的地方离季若特不算太远,他飞快地站起来:“我说,既然我们困在这儿无事可做,而且似乎还得在鲁兹尔·毕耳比赛,也许我们该练一练。也许能帮我们醒醒神,说不定。”

伊瑟姿打个哈欠。“干吗不呢?”她说,“只要能弄几把钝剑。应该没问题,这儿可是击剑行会。”

富兰特泽士马上说:“我去想办法。”他一路小跑出去,很快胳膊底下夹着各类钝剑回来了。剑太重,被他失手掉在地上,落地后轻轻弹远,就像活过来了一样。

“好极了,”伊瑟姿说,“季若特,你可以跟我打。见鬼,没有小剑,我只好用刺剑了。”

苏伊达斯找到一把长剑的钝剑,又长又沉,顶端套了个硕大的圆钮。“奥多?”

“抱歉,”奥多回答道,“不过我想还是算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似乎拉伤了后背的一条肌肉,多半让它休息一阵会比较好。”

“行。”苏伊达斯的目光在屋里一扫,“富兰特泽士,”他说,“来跟我对打。”

富兰特泽士瞪着他:“我恐怕……”

“哦得了,只不过是练习。我得把我的步法弄弄明白。”

“已经十五年了,”富兰特泽士说,“我真的觉得我对你不会有什么用处。”

“我会手下留情的,保证。得了,我说,你曾经也是击剑冠军呢。而且我仿佛记得有人说你是击剑队的教练?”

富兰特泽士慢慢吞吞地走到房间尽头,他看也没看就随手拿起一把长剑的钝剑,费力地抬剑摆出中位起式。“我真的觉得这主意不怎么样,”他说,“长剑我从来不行,哪怕是年轻的时候。”

苏伊达斯往右手手掌上缠了块布,抓稳剑柄。“别抱怨了,”他说,“你会想起来的,相信我。好了,你来用高部前位起式攻击我。”

他举起钝剑摆出低部后位起式,然后朝对方点头。富兰特泽士绝望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变招成高部前位起式攻过去。太快了,奥多一直在专心看,却也只勉强看清:与眼睛齐平的快速刺击,结果只是佯攻,很快转化为向左平移和朝向右膝的低位下劈。苏伊达斯只险险挡住——根本没机会组织步法——结果却发现那记下劈也是佯攻,富兰特泽士再次平移,刚好给自己制造出足够的空间可以往上劈向对方下巴。苏伊达斯最多只能后退一大步,完全扔掉自己的架式;钝剑的剑尖擦着他的皮肤而过,只擦了一点点,但他的平衡没了。他踉跄着后退,富兰特泽士把钝剑狠狠惯进他肚子里。他跌倒,左肘重重落地,他看见富兰特泽士站在自己头顶,双手回缩准备朝着一侧眼窝发动最后的致命一击……

富兰特泽士觉得自己仿佛突然醒了,他感到一种胆战心惊、难堪以极的惊惶,就好像你在开会或者晚宴时睡着了,而且你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你。他看看自己双手紧握的那把剑,又看看瘫倒在自己脚下的那个人。他知道奥多刚刚大声喊了自己的名字。

“太抱歉了,”他说,这时他意识到自己仍然全身紧绷准备最后一击,于是立刻让双臂软下去,“亲爱的老伙计,你还好吧?”

苏伊达斯瞪他。“见鬼,你以为自己在干吗?”他嘟哝道,“你打断我肋骨都有可能呢。”

富兰特泽士松开一只握剑的手好拉苏伊达斯一把,剑从他另一只手里滑下,乒乒乓乓地落了地。苏伊达斯屁股贴地往后挪,自己爬起来。

“太抱歉了,”富兰特泽士又说了一遍,“我只是……”

“不用,没事,”苏伊达斯后退一步,“我的错。我没有看懂你的动作。不过我跟你说,如果刚刚那是你十五年没碰剑的样子,那我很庆幸没在你认真击剑的时候遇到你。”

“那是意外,”富兰特泽士说,“你肯定是脚踩滑了什么的,或者你还没准备好。是我的错。”

“别再道歉了,见鬼,”伊瑟姿说,“我全看见了。你打得他四脚朝天。真真正正的四脚朝天。”

苏伊达斯弯腰捡起自己的钝剑。“我觉得应该再来一次,”他说,“这回我尽量不被打得找不着北。”

“不,绝对不行,”富兰特泽士说,“你确定没事吗?我之前还问过他们有没有面罩和击剑服,可是……”

“我来跟你打吧,”奥多跨到富兰特泽士跟前捡起钝剑,“结果我的背没我想象的那么痛。抱歉,我刚刚太娇气了。”

“别理他,他不过是充好汉。”伊瑟姿的声音里隐藏着严酷的决心。富兰特泽士猛转过身去瞪眼看她,可她的目光投向了他身后。“苏伊达斯,这回尽量别睡着。他岁数比你大一倍,体重也比你重了快一倍,所以你说不定还有那么点赢面。”

他明白她的意思。跟他打,她是想说,然后你就不会再怕他了。这里头有种直白的逻辑,正符合伊瑟姿的性格:她眼中的世界是直来直去的线条,是原色构成的。可是等苏伊达斯对他冲过来的时候,那可不会是用长剑。他手里会是一把砍刀,到那时就算有两个小队的阿兰姆·查塔特最多也只能稍微拖慢他的脚步,如果他们竟蠢到跑去挡他道的话。

这时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他瑟缩着退后,可是太晚了,它已经来了,已经孵化、已经在移动。“好吧,”他说,“如果你认为对你有帮助的话。可你得保证手下留情。如今这岁数,我跑上楼梯都喘不上气。”

苏伊达斯先是哈哈笑,然后微笑。“我也一样,”他说,“不过看在老天分上可别告诉松莎,她会逼我吃生菜叶子和芹菜的。”他举剑摆出前位中式,“你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

于是富兰特泽士发现自己又开始击剑了,而且直到对抗的过程中出现自然的停顿他才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他的移动很好,手腕和前臂的转动又快又干脆,他能看清自己的攻守线路、读懂自己的对手。他说自己长剑不行是骗人的。他一直喜欢长剑胜过刺剑(不过一方面他在学校的老朋友波诺内斯长剑比他强,另一方面使刺剑时从来没人能击中他)。他守住一个紧凑的内圈,阻碍苏伊达斯的移动,总是逼他转身,确保他没法猛攻,否则就逼他露出破绽,让自己能以防、攻一体的动作反击。他发现自己能想到两招甚至三招之后,是他在控制节奏,距离和速度都是他说了算。苏伊达斯对他极为尊重,一直关注他的剑尖、集中精神。富兰特泽士突然起了冲动,决定近前卸了对方的剑。他先是佯攻,迫使苏伊达斯与自己交剑,任对方使出优于自己的力量,然后一个侧滑,小腿肚绕到苏伊达斯前脚的膝盖内侧,就这么把对方放倒在地,就好像只是扳动把手那么容易。苏伊达斯摔倒时他心底涌出强烈的喜悦,强烈到可笑,仿佛他刚刚凭借这一个极高明的动作就解决了自己的所有问题。这时苏伊达斯滚向侧面,一只脚迅速伸出,勾住他两腿膝盖,他就像被砍倒的树一样落了地。他后背着地,地板像锤子一样打过来,有一阵子他无法呼吸。他终于把空气拉进肺里、睁开眼睛,他看见苏伊达斯站在自己头顶,咧嘴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刚刚那个可怕的念头,本来几乎被喷涌而出的喜悦冲走,现在卷土重来。苏伊达斯的手握住他的手,像钳子一样有力,他也下定了决心。他非这样做不可。没别的办法。

“我说,”他听见奥多在自己背后某个地方说话,“如果等我们到了毕耳我的背还在闹毛病……”

“那一扔简直棒极了,”苏伊达斯说,“你得告诉我是怎么做的。我一点也没读出来,直到我屁股落了地。要不是你忘了移动脚步,你已经把我收拾了。”他一直咧着嘴,心情愉快;他在为他开心,因为转瞬间他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和能够一较高下的对手。不过这毕竟就是这出戏的目的:促进死敌之间的友谊与理解,直到时机成熟。

季若特与伊瑟姿击剑。她不大适应刺剑的重量和长度:“不过没关系,”她安慰他。“等我换回小剑,我就会觉得它又轻又快了。”可即便如此她也得了七分,而他是六分。他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尽力,最后断定多半是有的。

“亏得我不必跟你真打,”他在两分之间的间隙说,“你很厉害。”

“我比你高、比你轻,”她回答道,“而且肌肉又不顶屁用。还有,你站得太开了,因为你老想找机会侧步。只要我保持在你的内侧你就碰不到我。”

这他倒没想过,不过的确如此。“谢谢,”他说,“我会记着。再来?”

他们又比了三分,季若特全赢了。“看吧,”第三分之后她说,“现在轮到你了。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抱歉,我没留意,”季若特承认,“光忙着躲了。就我看你好像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为什么刚刚你连赢三分?”

“因为我比你厉害吧,我猜是。”

她朝他龇牙。接下来的三分非常激烈,但终于都被他赢下来了。险胜。“我觉得我看出来了,”他说,“你过于努力了。”

“抱歉?”

“你不肯跟着节奏来,”季若特解释说,“没必要进攻的时候你也在进攻,即便我的防守很严密。你应该更多迫使我来攻你。”

她摇摇头。“不是我的风格。”她说,“我攻强守弱,所以我就进攻。”

季若特点头。“而且你能给出好建议,但你自己却并不接受;你能读懂你的对手,却读不懂自己。好吧,反正是你问的。”

“我没想听诚实的答案,我只想让你帮我安心。”

“你做得挺好,”他说。下一分她狠狠击中他的太阳神经叢,害他坐在地上喘了老半天。

“那边,”库尼瓦随手指向左手边窗外,“那就是维尔让山脉。正好可以看见一点点,瞧。”

奥多乖乖伸长脖子,其他人一动不动。

“而那边,”库尼瓦指的似乎跟之前完全是同一个方向,“那道大山脊背后,就是普雷塞尔湖。当然从这里看不见,不过反正就在那边。”

“天啊,”奥多温和地说。他拿起自己的书(佩桑纽斯的《战争艺术》,波迪拉借给他的,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摆出一副专心读书的样子。

“真可惜,”库尼瓦继续说道,“我们已经比原计划晚了,要不然可以绕过去看看的。我自己当然看过,很多次呢。那地方现在相当美,从某种角度说;完全被遗弃了,当然是,就连主要的大公路也开始长草。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孤儿院医院的尖顶,从水面中央伸出来,就跟老大一根大柱子似的。除此之外那就只是一片平静的湖水,映着山的倒影。”

这段话之后他安静了一小会儿,季若特开始打瞌睡,这时正好有一队士兵朝他们来的方向行军,是帝国军。“第十七,”库尼瓦告诉他们,“去美特的,大概是。本来这个月末他们就该回家了,不过我猜肯定是要继续雇佣他们一段时间。就像大家说的,因祸得福。”

季若特能看见苏伊达斯捏紧了拳头,虽说他脸上的表情毫无波澜。伊瑟姿打个哈欠。奥多翻到下一页。富兰特泽士的目光投向另一侧的窗外,望着远处的一排小山。

“说起来,”库尼瓦用锐利的目光直视季若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们大家帮个忙。这事儿有点,呃,尴尬。不过我想现在我们彼此也够熟了。”

这话抓住了伊瑟姿的全副注意力,奥多放下书,苏伊达斯问:“哦,什么事?”

“是这样。”库尼瓦犹豫片刻,然后一口气说下去,“我一直好奇你们的人为什么管我们叫蓝皮肤。”所有人都僵住了,“我倒是不介意的,你们明白,完全没关系。只不过呢,我们的皮肤又不是蓝色,我们的皮肤是深棕色。就好像你们的皮肤明明是杏色的,结果我们却管你们叫红皮肤一样,讲不通嘛。”①

大家集体沉默片刻,最后奥多清清喉咙。“真是巧了,”他的声音比平时高,“我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疑问,所以就问了父亲。他说当我们的人第一次遇见你们的人的时候,他们送回来的报告里说你们的皮肤是蓝莓的颜色,蓝莓刚要成熟的时候。不过‘快成熟的蓝莓皮肤实在太长了,所以就简化成了这样。反正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库尼瓦先是一脸茫然,接着露出微笑。“多么令人愉快,”他说,“恰巧我自己就特别偏爱蓝莓呢。谢谢你,我本来也不会问的,只不过就是感觉太奇怪了。倒不是觉得侮辱人什么的,就只是不确切。”

这话像刽子手的斧头一样砍断了对话。季若特低头研究鞋子,奥多继续研读《战争艺术》(他读了关于对敌人最弱处发动直接正面进攻的部分,并且忍住了没笑)。苏伊达斯闭起眼睛假装睡觉,可听呼吸就知道他根本没睡着。伊瑟姿一动不动地坐着皱眉,富兰特泽士继续凝视窗外。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逐渐接近一片巨大的陡坡,道路开始抬升。库尼瓦告诉他们说(并没有任何人问他)这就是恰乌至达高原。主路是绕高原而过的,但他们会直接爬上去。“能替我们节省大半天时间,”他向他们保证,“这么一来就能赶上原计划了。”

季若特把脑袋伸出窗外。据他看马车正笔直地朝一堵垂直的石墙驶去。他问:“你确定?”

“有条山道的,”库尼瓦说,“从这里看不见,路很窄,而且被挡得严严实实。但确实是有路的,我走过好多次。”

奥多合上书。“你说的那条路是不是一条山间窄道,一侧很陡,进去大约半英里有个急转弯的?”

“对。你知道这地方?”

奥多摇摇头。“不是我,不过父亲年轻时候曾被堵在这条山道里,那时他还是中尉。敌人——事实上应该就是你们的人,上尉——他们放我们的人进去,等他们走到大约一半的时候用大岩石堵住了路两头,再从山道顶上用弓箭和輕型火炮把他们打成了肉泥。总共大概三百人只有一打左右逃出来,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库尼瓦一脸震惊:“我不记得在我读的战史里提过这件事。”

“那是当然,写战史的是我父亲嘛。”奥多咧嘴笑,“这可算不上是他最光辉的时刻。那次他是指挥官。他告诉我说,他犯了如此愚蠢的错误,如果世上真有正义可言,就应该送他上军事法庭然后吊死他。他说只看一眼那地形就该明白了,那地方简直就好像无敌骄阳专门设计来伏击蠢货的。”

库尼瓦的眉毛都快碰到头发了。“你真叫我吃了一惊,”他说,“不过那肯定是在他职业生涯早期,想必是他最初几次指挥……”

“并不是。他已经三十岁,不该再犯这种错,他是这么跟我说的。可他叔叔是那个地区的总指挥,于是他们就把这件事给遮掩过去了。”

库尼瓦直摇头,就好像刚刚看见神在一家商店门口吐了一地。“啊好吧,”他说,“幸亏现在是和平时期。”

部落首领迷惑道:“你是神父。”

觉图斯兄弟判断要跟对方解释修士和神父的区别会非常麻烦。他说:“对。”

“圣人。”

“对。”

觉图斯努力不要老盯着对方看。部落首领是个矮子,五英尺高,一寸也不多,一双手小小的,跟姑娘的手一样,圆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头顶几乎全秃,后脑勺稀疏的长发辫成了雪白的马尾。他的岁数估摸在六十到九十之间,浅蓝色眼睛,奶白色皮肤,上门牙缺了一颗。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衣,蕾丝衣领,天鹅绒的及膝紧身裤,正是七十年前西帝国流行的款式。他打着赤脚,坐的是马腿骨制成的沉甸甸的折叠椅。

“请原谅,”部落首领说(他说一口完美的帝国官话,带东帝国上层口音),“但我感到惊奇。这实在不是什么灵性领域的事件。”

觉图斯微笑:“有些时候灵性与世俗的界线会变得模糊,你不这么想吗?”

部落首领皱眉。“不,”他说,“在我们那儿,神父关心道德和伦理的问题。他们不管政治。也不管钱。这两样是严格归属世俗生活的。”他耸耸肩,“啊好吧,”他说,“要是我们大家全一样也不行啊。实在抱歉,我连礼貌都忘了。你愿意喝点什么吗?恐怕眼下只能随便凑合,不过倒还有些维萨尼干白尚能入口。”

觉图斯已经许多年没有机会喝进口葡萄酒了。“谢谢你,”他说,“你真是太客气了。”

部落首领点点头,对面角落里有个人便移动到帐篷门帘处爬了出去。

“实在感谢你能见我,”觉图斯说,“尽管我来得这样仓促。”

“我的荣幸。”部落首领说,“现在,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呢?”

他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好大一颗红宝石。对宝石觉图斯不过是业余爱好,但他确信那是真货。而如果是真的,其价值应该在两万诺米斯玛塔上下。别盯着看,他提醒自己。“这件事颇有些棘手。”

“我料想也是。所以你的政府才派了神父来是吗?”

“我来这里并非代表政府,”觉图斯说,“不算是。我代表的是升天学院,基本上就是学院在斯科利亚的分支。我说的任何话都不应理解为斯科利亚当局或者银行的态度。”

“噢,”首领稍微有些迷惑似的。“好吧,我会记得的。我们能为无敌骄阳做点什么?”

觉图斯坐在椅子里扭了扭身子:最简单的木头凳,竖了一根窄窄的木头当椅背,但却相当舒适。“我听说你们与佩尔米亚政府的合同就快到期了。”

“再过六周,是的。”

“我们在想……”一个男人出现在觉图斯手肘旁,他端来铜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装满酒的杯子。杯子是人头骨做的,缝隙用银和黑金填满。

“我的前任。”首领说,“抱歉,你刚刚说到?”

觉图斯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子,特别当心没洒了酒。“你知道,我听说过这些,”他说,“但从没见过实物。用银子填充的时候是怎么避免烧焦骨头的呢,我一直想不通。”他把它拿在手里转了一圈,“多美的银丝细工,”他说,“一定请你见谅,以前我曾经收集精雕的银器。”

“留着吧,”首领说,“不必客气。你刚刚正要说到你们想要什么。”

觉图斯抿了一口酒。美味极了。“你们是否愿意考虑来替我们工作呢?”他说,“等你们跟佩尔米亚人约定的期限结束之后。”

首领皱眉:“我以为你刚刚说你们不是政府。”

“我们不是。”

“原来如此。那么无敌骄阳要雇佣军做什么呢?”

觉图斯喝完酒,花了一点时间品尝后味:干涩,带一丝苹果的香气。“为了保护我们的利益,”他说,“我们拥有大量土地,很大一部分都靠近非军事区边缘。同时在非军事区内我们也有长期存在的权益,只不过因为打仗的关系当然无法提出主张。可是现在呢,佩尔米亚的局势越发动荡,现任政府可能垮台,整个国家可能滑入乱局,我们不得不考虑我们的佃户可能面临的威胁。”他食指的指尖拂过杯口压印浮凸的茛苕叶和涡卷。“比方说强盗,”他接着说道,“流窜的团伙、遣散的军队——政权突然垮台时会发生各种情况,这你是知道的。”

首领点点头。“所有这一切你们的政府不会处理吗?”他说,“想来政府的意义就在于此。”

“当然,”觉图斯道,“理论上讲的确如此。但银行很可能优先考虑其他问题,它的资源也可能要用在别的地方。我们喜欢自己照料那些依赖我们的人。幸运的是,我们负担得起。”

“我承认,这一点我也想到了。”首领说,“说得粗俗些,我们可不便宜。”

觉图斯将酒杯放在地上。“自然的,我们修会在斯科利亚境内的资源有限,”他说,“但我们已经与西帝国境内的兄弟们商谈过,你我可能达成的任何协议都会由学院无条件担保,事实上也就意味着由帝国担保。所以钱不成问题。”

首领微笑。“请你原谅,”他说,“我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牧羊人,所以我不会假装对国际事务有任何了解。但即便如此,要西帝国的国教为一个分裂出去的分支教会的活动背书,而且这个分支教会还处于仍被官方归为帝国反叛的国家之内,这里头必定有些很复杂的门道,而你无疑是绝不愿意跟外人袒露的。”他抬起双手略微晃动手指,这手势大约代表了某種意义,但觉图斯毫无头绪,“而你想必也明白,阿兰姆·诺·维伊历来对两个帝国都严守中立,正如我们对斯科利亚和佩尔米亚也一直保持官方的中立。我们出现在佩尔米亚纯粹是商业上的安排,与我们的政策没有丝毫关系。假如我做出任何可能被解读为打破这一中立立场的行为,那就是严重的越权行事。”他转动戒指让宝石来到手指下方,然后收拢手指把宝石握进拳头里,“鉴于以上情况,我想我必须把你的建议反映给我的上级。应该不会很久,”他补充道,“我们的通信系统相当高效。”

确实如此,觉图斯暗想。而在斯科利亚,有多少头脑简单的牧羊人会使用解读和越权这类字眼?“我非常理解,”他说,“不过假定他们判断这样做不会造成长远的外交影响,你觉得他们同意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轮不到我讲,”首领回答道,觉图斯知道全斯科利亚的围城机和攻城锤都别想在那微笑上砸出哪怕一点点凹痕,“不过一旦收到他们的消息,我立刻就告诉你,这是不必说的。现在嘛……”

稍后,觉图斯来到他们为他准备的帐篷(他还从未在帐篷里过夜,垫子是丝绸的,不过他知道躺在地上自己肯定睡不着),他给辛巴图斯院长写了一份简短的报告:你的猜测很准确。他们收到了另一方的开价,但对方是谁、开价多少我毫无头绪。我觉得他信了我关于学院的话,不过要说核实我看他也是做得出来的。你想要我怎么做?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他把写好的报告通读一遍,然后倒了四分之一品脱令人愉悦的维萨尼干白在骷髅头杯子里(他们竟还替他准备了一个漂亮的黄檀木小匣子来装酒杯,合页做成跳跃的雄鹿的模样)。他喝了两口。回去以后杯子得交给修道院的司务官,但酒绝不会剩到那时候,对此他的决心十分坚定。

你多半比我更了解情况,他写道,但我见到的这一位,他相信政府能够度过危机,只要乱局不蔓延到首都。他说大多数阿兰姆·查塔特的合同都跟他的合同同时到期,但依他看动乱不可能持续那么久。我认为处在他的位置,他的判断应该是可靠的。据我打听到的消息,政府已经授权阿兰姆·查塔特自由决定使用何种程度的暴力。似乎是阿兰姆·查塔特坚持要求的,否则他们就不愿插手。我得到的印象是他们并不真的赞同所谓交战规则这一概念,他们认为交战和规则是彼此矛盾的。

他忘记了真正的酒是劲儿很大的。他觉得自己变傻了。他确信还需要加进些别的内容,可想到的每一件事他都觉得辛巴图斯肯定已经知道了——当然是假设院长还活着的话。他打个冷战,起身又往火盆里扔了几块炭。如果辛巴图斯死了,老家还有别人了解全局吗?他觉得非常值得怀疑;谁都晓得辛巴图斯喜欢藏着掖着,哪怕是相对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像这次这么重要的事……别的不说,那边有谁是院长信任的?他努力回想,但是失败了,就连他自己也被他排除在外。但如果事情进行到一半辛巴图斯死了呢?这个复杂的机制是他一手促成的,也只有他了解,它还会继续朝着那无人知晓的终极目标迈进,到时候很可能会有灾难性的后果。

好吧,那他最好活下去,否则我们都要完蛋。他躺在堆得老高的垫子上,感觉天旋地转。看来这么着不行,于是他用手肘撑地背靠到帐篷的柱子上。他知道自己睡不着,心事太多了。比方说,还有谁在跟阿兰姆·诺·维伊协商要雇佣他们?为什么?对方能付得起多大的价钱?会不会是佩尔米亚的贵族?有了阿兰姆·查塔特协助,他们几天之内就能推翻政府。当然了,他们没钱,但这有什么关系吗?一旦夺回政权,国家的金库可以随他们使用,而且他们还能出售非军事区的期货。但阿兰姆·查塔特也许想要先款后货?他意识到这个问题自己忘了问,而它至关重要。应该让别人来做这件事,他告诉自己,最好那人至少有半个脑子。

他把信封好,站起来走到门帘边,笨拙地跪下(因为给洋葱除草,他到现在还浑身僵硬),然后爬出帐篷。一个卫兵俯视他,脸上的表情勉强可以算是不带褒贬。觉图斯把身子立起来,朝对方露出微笑。

“我需要……”他停下来,用手语表达我需要拉屎具体该怎么做?但卫兵露出理解的笑容,抬手指了指营地边缘。这些阿兰姆·查塔特人,真是个顶个的聪明,他心想。但也别太聪明,否则我们大家就麻烦了。

他走出到二十码开外蹲下,祈祷自己的动作能够令人信服。没等多久他就听见有人柔声咳嗽,又有一个声音轻轻说:“如果你并不只是在装,那我可以等会儿再来。”

“你来了,”觉图斯朝对方喝道,“我这儿有封信,给辛巴图斯院长的。紧急。你能……?”

“当然,”那声音回答道,“你走的时候把它留在地上。你那边进展如何?”

“这我不能告诉你。”装腔作势,不过有何不可?“美特的情形如何,你知道吗?”

“控制中。剑手已经上路。一切都好。你最好回去了,除非你愿意待在这里期间一直假装严重便秘。”

“谢谢你,上校。”他有点犹豫。天色很暗,而他也并不真的认识对方。“是上校对吧?”

“这我不能告诉你。快回去,别等他们派人来寻你。”

兹米瑟斯等了半小时才去拿信,之后他便迈着缓慢而稳定的步子回到一条小溪旁的路上,先前他捆住了马的两条腿,把马留在这里。他整夜骑行,等光线够亮能看清字了,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信来。信当然是用蜡封口的,但对付这种事情总不会没有办法。他最喜欢的法子是一根细金属丝,烧到红热,从蜡中间拉过,事后再抹些制弓的鱼胶恢复原状。不过他懒得费事。会面的时候他就在帐篷外面听着,正如他所料,那老傻子毫无进展。他完全能想象辛巴图斯在读信时脸上露出略微厌烦的表情(假设辛巴图斯还活着的话,不过先不忙往那儿想吧)。事实上这封信完全可以递出去,它完全无害,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他在四十七英里界碑处与信使碰头。那是个年轻英俊的帝国兵,穿着镶毛边的骑装,天气稍微有点冷,他冻得上下牙直打架。“把这封信带去C7,”兹米瑟斯命令对方,“极端紧急。采取一切必要措施防止它落入不恰当的人手里。明白?”

帝国兵点头,又说:“这一封是给你的。”他递给兹米瑟斯一个小方块,羊皮纸被折了一遍又一遍,把它尽可能缩小。

兹米瑟斯说:“谢谢。”

帝国军朝他敬礼,然后拨马离开。兹米瑟斯叹着气目送对方走远。收买帝国兵贵到让人破产,尤其现在手头又紧。佩尔米亚平民其实也一样好用。虽然他不清楚蓝皮肤到底得了多少报酬,但平民只要十分之一肯定就很满意了。不过他也看得出采用标准操作程序的逻辑;对付敌人和对付议员一样,都要买你能负担的最棒的人手。他展开对方给他的信,读信时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我没明白,”库尼瓦第五次这么说道。

伊瑟姿叹气。“哦天啊。听着,我们换个别的玩好吧?”

“别,请再讲讲,”库尼瓦露出困扰的神情,“我想学,真的。能不能请你再从头到尾说一遍,我保证专心听。”

他们已经在窄道里行驶了将近一个钟头。“好吧,”奥多拿出一种他们之前没听过的耐心语气,又和缓又轻柔,季若特不禁怀疑这是不是表明他很快就要彻底失控。“其实是很简单的。我说:‘部长的猫是乖乖(affable)猫——形容词是 a开头的对吧?坐在我旁边的人就说:‘因為他不生气(angry)。也是a开头的,但意思却正好相反。唔,”他补充道,“大致相反,反正。然后坐在他旁边的人——照我们的坐法就是伊瑟姿——就可以说,比如‘部长的猫是蓝色(blue)的猫——你瞧,蓝色是b开头的——接着坐在伊瑟姿旁边的富兰特泽士就说……哦,我也不知道……比方说‘因为他不是棕色(brown)的。然后你就说……”

“抱歉,”库尼瓦无地自容道,“我还是不懂。棕色并不是蓝色的反义词。”

“对,但如果你是棕色的你就不可能是蓝色,所以也算。所以现在你就可以接下去说,比如‘部长的猫是开心(cheerful)的猫……”

“因为他不暴躁(cross)。”库尼瓦的笑容像日出一样灿烂,“可以这么说吗?”

“可以。”伊瑟姿闭眼片刻,“我敢说你这回是真懂了。好吧,我们可以继续了吗?该谁了?”

“苏伊达斯,”季若特说,“G打头。”

苏伊达斯打哈欠。“我说,我觉得我还是看看窗外就好。”

“你敢,”伊瑟姿怒喝一声,苏伊达斯耸耸肩,“好吧,”他说。“行。部长的猫是蛮不讲理(gratuitous)的猫。接吧?”

“因为他不……”库尼瓦咬着嘴唇五官扭曲,“对不起,”他说,“我想不出来。”

“苏伊达斯,行行好,”伊瑟姿怒目圆睁,“他第一次玩,你非得挑这么难的字眼不可吗?”

“非常公平啊,”苏伊达斯回答道,“完全符合游戏规则。但凡玩游戏我自然都是想赢的。”

“那好。你来想一个。”

“又不该我接,”苏伊达斯洋洋得意。“抱歉,上尉,你出局了,我得十分。那么现在由我重新开始对吧?部长的猫——”

“安静,”奥多说,“听。”

车厢顶上的人听得清楚得多。两个帝国兵伸手去抓压在行李底下的盾牌。车夫扭头去看呼喊声来自哪里,看见以后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然后又回头看路,刚好来得及拉紧缰绳,因为马车一甩,冲进了那个逼仄的拐角。一支箭从他脑袋旁飞过,在空中转动发出柔和的嗖嗖声。帝国军四下寻找他们的阿兰姆·查塔特护卫,这才第一次发觉护卫不见了。

伊瑟姿说:“车停了。”

苏伊达斯眼睛瞪得老大。他用稳定而锐利的声音说:“所有人下车。”

“别傻了,他们在放箭,”库尼瓦从富兰特泽士上方倾身过去,手忙脚乱地想放下百叶窗,“这儿是开阔地,没有掩护。”

苏伊达斯身体稍稍前倾,左手略微回撤,一拳打在库尼瓦下巴尖上。对方的脑袋往后仰,闭眼滑回自己的座位里。“留在车里我们都得死,”他柔声说,“走吧。”

他往旁边挪开一点,弯曲一条腿把膝盖收到下巴底下,然后脚后跟踢向车门。门啪地开了,苏伊达斯把地面当成深水,用跳水的动作跳了下去。“来啊,”他一面挣扎起身一面喊,然后就左右闪躲着飞跑起来。

富兰特泽士茫然问道:“可是护卫呢?”

“死了,多半,”奥多回答道,蹲在门边往外瞅,“最好赶紧出去,”他说,“伊瑟姿,下一个是你。”他跳下马车,双脚落地,然后迅速转身抓住伊瑟姿的手腕把她拽出来。一支箭从他脑袋旁飞过,擦着马车顶滑开了。“富兰特泽士!”他大喊一声,然后拉着伊瑟姿开跑。

库尼瓦坐直身子,他盯着打开的车门,又注意到空出的座位。“该死,”他一边哀叹一边往门外冲。他跑出五码,然后双膝落地。他还活着。

富兰特泽士盯着季若特,后者摇摇头。富兰特泽士略一犹豫,然后打开对侧的车门,像没骨头一样落了地,迅速爬到马车底下。

季若特坐着纹丝不动。我才不出去,他能听见自己脑子里只有这么个念头。他看见奥多全力冲回来,抓住库尼瓦的脖子和一只胳膊,把他拉起来往前扔,逼他自己跑起来。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得没了影。一支箭射中马车侧面,让马车微微颤动。季若特看见半英尺三角形的尖端从木头的缝隙里探出头来。在他心里,那支箭是射中了他的膝盖,有膝盖窝那么深,痛得受不了。他留在原地,脑中有个声音说:其他人都走了,所以他们肯定以为马车已经空了。所以我坐着不动就好,目前。他在发抖,他恶心想吐、浑身冰冷。他仿佛听见母亲的声音,他第一次学游泳那时候:别那么娇气。可他满脑子都是水:水遮住眼睛、水灌进耳朵和嘴巴里,其他人好说歹说他也不肯放开岸边的大石头。当时他想:这里很安全。然后他叔叔掰开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直到他再也抓不住了,他掉进水里,绝望地胡乱踢腿,水涌进他的鼻子里,他呛了好多水……

他趴到地上往座位底下缩进去,尽可能缩到最深处。

后来苏伊达斯记起自己手忙脚乱地爬上窄道侧面的石壁——有几次他一脚踏空,膝盖落地,被尖利的页岩把皮肤割成了肉泥——不过再之后的记忆完全消失了。等他最终回过神来,就好像睡醒一样,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具尸体上方,手里握着一把砍刀(他说不清砍刀是哪里来的)。他的脸和手湿漉漉黏答答的。他希望那是别人的血。

有人用砍刀杀了四个阿兰姆·查塔特。不管是谁动的手,这人都太用力了,一般来说这都是恐惧和惊慌失措的迹象。那人砍穿了一个阿兰姆·查塔特人的右腿,砍刀去势不减,在对方左腿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而苏伊达斯脚下这个人只差一点就完全身首异处。苏伊达斯皱眉。

他尽力让头脑清明,想弄明白眼前的情况。有弓箭手从这儿上头朝他们射箭,但死人并没有带着弓箭。马车停了,所以可以推测前面的路被堵住了。他一点也不知道敌人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既没有盾牌也没有盔甲,却还直挺挺地站在天际线上。

他赶紧跪下来四下打量。从他所在的地方能看见马车顶,上头橫躺着一具尸体。马仍然套在车辕上,都已经死了。峡谷对面的一侧是笔直的石壁——要是他从另一扇门逃就好了,因为那边不可能站着弓箭手,所以很容易掩护。但他当然是跳了左手边的门,因为它离他坐的位置最近。蠢材。

不对啊,他心想。他们赢了,所以他们还躲着干吗?

从他所在的位置并不能完全看見马车,刚刚箭飞来的角度也不可能是从这里射出的,也就是说弓箭手肯定在更低一点的地方。他并没有理由认定他们还在原地。

他扭头看另外那个方向,视线穿过高原。那里完全是开阔地,由光秃秃的石头构成的平坦高地。如果他们是阿兰姆·查塔特,他们肯定会骑马。在平地上步行的人面对骑手是半点胜算也没有的。另外其他人说不定也还有活着的,可能性虽小,却也存在。

破皮的膝盖开始发僵,不知他最近做的哪个动作还拉伤了后背的肌肉,但他别无选择。他瞟眼死人,希望能找到盾牌或者能充当盾牌的东西,可这些死人简直毫无用处:衬衣、裤子、赤脚、带着马刀或单手斧,对任何人都没有屁用。他突然想到一个点子,皱皱眉又耸耸肩,然后伸出左手抓住了旁边那个死人的脑袋。它仍然由一层皮连在脖子上,苏伊达斯用砍刀把皮切断。他紧紧抓住长发把脑袋甩了甩,这样头发就在他手上缠了两圈。这当然不是盾牌,但也比没有强。

他开始顺着山壁往下走,不禁奇怪自己先前到底怎么上来的。页岩简直就是液体,只能托住他不到一秒钟就开始往下滑。最后他干脆撒腿跑,跟页岩比赛看谁先落地。眼看就要输了的当口,他纵身往下一跳。

他落地很稳,现在他来到窄道的路面上,距离马车大约十码。他看见三个人,阿兰姆·查塔特,他们跪在马车旁,用马刀往车底戳,还哈哈大笑。苏伊达斯想不通他们在干吗,不过那其实不重要。谢天谢地他们竟没听见他一路跌下来的动静,所以他可以杀他们个出其不意;奇袭、砍刀、再加上某个可怜虫的脑袋做盾牌,他祈祷这就够了。

他没有径直朝他们冲过去,而是静悄悄地绕远十码左右,最后来到马车头部,死掉的马躺着的地方。这样他们于他就是一路纵队而不是横着一排,他可以一次对付一个人而不用担心被四个人围攻。当然他并不知道对面是不是还有更多阿兰姆·查塔特,但这是很快就能弄清楚的,如果他能活到那时候。

离他最近的人看见他,立马跳起来,行云流水般从手脚落地的姿势转为低部前位起式的变化式。苏伊达斯两大步上前缩短距离,脑袋盾牌砸向对方右臂。他品味着那人闪躲时惊恐的表情,这一闪就露出了脖子左侧。苏伊达斯留意这一刀没有太用力,免得加重背部肌肉的伤势。

朝第二个人逼近时他心想:我喜欢这把砍刀,重心向前、平衡很好,不知我从哪里搞来的。第三、四个人一起冲上来;他用人头砸中左手边那人的脸,同时一刀斩向右手边那人的左大腿背面;他把左手边的阿兰姆·查塔特杀死在地,右手边那人暂时可以不必理会。他从马车侧面往外瞅,发现还有两个阿兰姆·查塔特。他们速度很快,他差点失手,不过还差了点。

他回去解决掉被砍断左腿肌腱的那人,然后后退一步观察情况。他的位置太过开阔、暴露,而且如果还有弓箭手藏在远处,现在也没有敌人可以给他当挡箭牌了。不过什么也没发生。他数了数:上头四个,下头六个,总共十个。通常阿兰姆·查塔特派出的半支小队是十个人外加军官。该死。

“苏伊达斯?”马车在喊他名字。他盯着马车看。“苏伊达斯,是你吗?”

“富兰特泽士?”

“我在这儿底下。”

他花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不由哈哈大笑。“你这小丑,”他说,“没事了,你可以出来了。”

“不行,”富兰特泽士说,“我出不来。”

苏伊达斯这才明白阿兰姆·查塔特跪在泥里做什么。“你还好吧?”他问了个蠢问题。

“你得把我拉出来。”

苏伊达斯想了想。“你先留在底下,”他说,“我觉得还有个混蛋在附近。”

“苏伊达斯……”

“我尽快回来找你。其他人呢?”

“不知道。抱歉。”

“别动,”苏伊达斯说,“我尽快回来。”

他从马车前退开几步,不过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那混蛋手頭肯定没有弓,否则早射箭了。要是他还留着他妈生他时给的脑子,就该骑上马赶紧……

对了,马。如果我是阿兰姆·查塔特,我会把马留在什么地方?哪儿都没有马的影子。肯定不是在身后马车过来的方向,否则可能会被他们发觉。那就肯定是在前头了,拐弯过去以后。

原来最后那个人是有弓的,不过要么是射术不精,要么是太过紧张,总之没能瞄准。那人躲在堵路的那堆石块背后,竟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他先用大动作击打打掉了苏伊达斯手里的砍刀,然后一个长刺。苏伊达斯非常镇定。他向右平移,用人头挡开那一刺,然后一拳打中了脖子和下巴相交的那个点。最后他捡起砍刀,趁那人还在挣扎着想爬起来时结果了对方。十加一,这下对了。

这时他低下头,看了看躺在自己脚边的那个人。那人落地时上身是侧躺的,但髋部和双腿却扭转向上。砍刀斩断了脖子,一直到骨头才停下。这一刀很不错,力量够足但又并不过分,算是弥补了之前几次技巧上的缺憾。那人头发上有一滴滴肥硕的鲜血正在凝固。真奇怪,人竟然会专门留意这种事。他右手上戴了一枚漂亮的弓箭手指环,可惜摘不下来。

苏伊达斯站直,忍不住龇牙咧嘴,他有一侧肩膀肯定出了毛病。他发觉人头仍然缠在自己左手上。那张脸替他挡了好几刀,又被当成钉头锤使,所以比刚才更邋遢了。他转动手腕解开头发,等它落地就一脚踢开。

击剑练习,他心想。好吧。他发觉自己心中波澜不兴,不禁觉得可笑,毕竟这可是要命的情形。

富兰特泽士,他想起来,哦见鬼。他跑回马车旁,发现富兰特泽士背靠马车坐在地上,季若特站在他身前。只一眼他就看出两人基本没有大碍,至少还能继续前进。

“季若特,”他说,“其他人,知道在哪儿吗?”

季若特摇摇头。“我看见奥多和伊瑟姿一起跑了,然后他又跑回来拉走了被射中的库尼瓦中尉。不过那之后就……”

等等,苏伊达斯暗想。他在心里画了个几何图形:瞄准线。“你当时在哪儿?”

季若特想转开目光,但却好像无能为力。“在马车里。”

苏伊达斯先是皱眉然后咧嘴一笑。“真机灵,”他说,“富兰特泽士,你怎么样?伤了吗?”

富兰特泽士摇摇头。“他们拿刀戳我,但是刀不够长。他们一直在笑。我以为他们会把马车翻过去,不过他们大概没想到。”

“不过你没受伤。”

“抽筋,”富兰特泽士说,“动不了。亏得季若特——”

“抽筋!”苏伊达斯炸了,“混蛋,我还以为他们砍了你的脚什么的。”

“抱歉,我……”

“算了,”苏伊达斯说,“起来,看在老天分上,瞧你那副可怜样。我们得找到伊瑟姿和卡努斐克斯家的孩子,还有那蓝皮肤。抽筋,老天爷。”

季若特看着他问:“怎么回事?”

“什么?”

“敌人。怎么回事?他们哪儿去了?”

苏伊达斯发现砍刀还握在手里,他觉得很不愿意放开它,但还是把它插回刀鞘(他腰上挂着刀鞘,所以砍刀想必就来自这里)。“死了,”他说,“至少我觉得是死了。我找到了十一个,十加一,通常的半支小队的数。”

“你杀了十一个人?”

他语气里透着惊讶,让苏伊达斯想笑。“啊,显然是的,否则我也不会站在这儿了。你们俩去那边找,我从那头往回找。”

季若特找到了奥多,或者应该说是奥多找到了季若特。奥多从一块石头背后跳出来,把他推倒在地,两根拇指正准备往季若特的喉管压下去。这时他突然愣住,然后放手说:“抱歉。”

片刻之后伊瑟姿出现了,脸白得像纸不过并没有受伤。“库尼瓦死了,恐怕,”奥多说,“苏伊达斯和富兰特泽士呢?”

“他们没事,”季若特揉揉脖子,“苏伊达斯把敌人杀了,全部。”

奥多的表情不像是放心,倒有些担忧似的,不过他说:“那好。车夫呢?还有卫兵?”

季若特根本没想到他们。“不知道,”说完他就想起那几具不属于阿兰姆·查塔特人的尸体,“怕是没躲过,”他补充道,“他们把拉车的马也杀了。”

“什么?”奥多似乎大吃一惊,“好吧,苏伊达斯呢?他还好吗?”

“哦他没事。”季若特突然想到他们身处荒郊野岭,马、食物和水一样也没有,“奥多,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以为阿兰姆·查塔特——”

“显然不是,”奥多静静地说。

苏伊达斯觉得仿佛听到汩汩的水声,类似水烧开的声音。是伊瑟姿在哭。他吓了一跳,赶紧挪远些,就好像担心被传染。“我们得找到他们的马,”他厉声说话,仿佛抓住了她的错处,把前因和后果连上了,“他们总不是走来的,你可以拿命打赌。”

奥多也盯着伊瑟姿,他点点头:“我猜是拴在拐角背后的什么地方了。在那里不会被看见,也不容易被声音给惊到。”

“对,没错,”苏伊达斯喝道,“你干吗不跑到前头去找找?”

“我去,”季若特听见自己说了这话,然后撒腿就跑。他爬过石头砌起的矮墙时突然想到也许苏伊达斯猜错了,敌人不止十一个,说不定还有两个后备的守着马。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宁肯冒险也不愿跟朋友们待在一起。他停下来到处看,又竖起耳朵听。没动静。前头是一条直路,窄道的两侧是光秃秃的峭壁。要论藏东西,大概刚够藏六只跟石头颜色一致的小老鼠,还得先教会它们坐着纹丝不动。十一匹马绝无可能。

“肯定在附近,”苏伊达斯听了他的报告咆哮道,“而且应该很近,阿兰姆·查塔特最讨厌走路。”

“也许是有人用车把他们载来的,”富兰特泽士说。这是好长时间以来他头一次说话,说了也跟没说一样。苏伊达斯朝页岩坡上跑了一小段,很快就一脚踩滑滚下来,手脚乱舞的样子可笑极了。最后他后背落地、四脚朝天。谁也没笑。他跳起来踢了一块石头一脚。石头滚远。他说:“太蠢了。”

“他们留了人看着马,”奥多说,“那人带着马跑掉了。”

“总共有十一个人,”苏伊达斯怒吼。季若特瑟缩,奥多一动不动,“我猜他們至少有十二个人,”他静静地说,“我想我们只能步行了。”

伊瑟姿一言不发地往地上一坐。富兰特泽士说:“我觉得我们应该留在原地。佩尔米亚人迟早会发现我们没到,然后派人来找我们。”

“哦老天爷,”苏伊达斯冲他吼,“你以为这些人是谁派来的?阿兰姆·查塔特替谁卖命?嗯?”

奥多皱眉:“苏伊达斯……”

“而你也可以先闭嘴。拼命的时候你在哪儿?真可悲,你们这帮人。”

“对,”奥多静静地说,“但我可以既可悲又正确,而朝我们嚷嚷并没有用处。你说得对,我们不能留在这儿,但依我看附近没有马。我们真的该赶紧动身了。”他弯腰捡起一把马刀,“没用惯这种东西,不过我猜原理是一样的。走哪边?”

“当然是往前,”季若特说,“毕竟他们以为已经干掉我们了,所以不会有人在前头守着。”

“不,什么蠢话,”苏伊达斯斥道,“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可能从哪个方向来。”他停下来思考,谁也不敢冒险建言。伊瑟姿走到一边抱了几把马刀回来。“不过也不如就往前走,”苏伊达斯说,“真的,去哪儿都没多大区别。这个国家恐怕并没有任何安全的地方。”

“那好,”季若特抬高嗓门应了一声。他突然非常生气,尽管他不清楚原因何在,“那我们干脆回去。斯科利亚就在那个方向上。”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奥多用之前那种“稳住脾气”的语气说,“一个能搞到食物和水的地方。如果可能的话还要马,换或者偷都行,然后或许还能找到一点机会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苏伊达斯,我们之中只有你对这个可怕的国家稍微有点了解。有什么建议?”

苏伊达斯耸耸肩:“我从没来过这么远。我们都没来过。我只晓得去鲁兹尔是先直走,到大路以后再向东。具体多远我说不上来。不过平原上有农场,”他补充道,“至少打仗那时候是有的。在佩尔米亚这就算是上好的耕地了,基本上是他们仅有的还能凑合的农田。”

“那我们就走那边,”奥多说,“问题解决了。”

他们维持着脆弱的沉默,就这么走了两个钟头,这时伊瑟姿发现前方扬起一片尘云。他们赶紧从路上跑进一道浅沟里,作为掩体它根本不够用,但也没有别的地方可躲。等了仿佛一辈子那么久,那片尘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后他们发现那是一辆敞篷大马车,拉车的是四匹黑马。车上有两个人:一个秃头的大个子和一个穿鲜绿色号衣的年轻人,应该是车夫。苏伊达斯将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他们等马车从身旁驶过。然后苏伊达斯一跃而起,手一撑从车后方跳上去,往前一步把车夫踢下了车,然后抓住缰绳把马拉住。秃子张着嘴僵坐在原地,奥多走上前去朝他微笑。

“实在非常抱歉,”他说,“但我们需要你的马车。”

车夫正从地上爬起来。他刚站直就又摔倒,像是从车上落下时伤了一条腿。秃子没动也没说话。

“我们是官方委任的外交使节,”奥多说,“所以一旦到了鲁兹尔·毕耳,给你造成的一切不便和一切费用都会补偿给你,这是不消说的。你是刚从鲁兹尔·毕耳来吗?”

秃子的眼睛钉在奥多手握的马刀上;这时奥多想起他们身上都溅了好些已经干掉的血,尤其是苏伊达斯。“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可怕,”他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运气不好,遇上了强盗。我们把他们打退了,但他们先弄坏了我们的马车,又杀了我们的马,而我们真的必须尽快赶到鲁兹尔。我向你保证,你非常安全。”

秃子还瞪着眼睛,不过眼神变了。“你们要去鲁兹尔?”

“对。我们在那边有非常重要的约会,绝对不可以错过的。”

“是你们,不是吗?”秃子说,“斯科利亚人。击剑队。”

死一般的寂静,总共三次心跳那么长。奥多张开嘴,但是说不出话来。苏伊达斯突然放声大笑——声音很可怕,就像愤怒的猎食者的咆哮。伊瑟姿的脸通红,她嘟囔道:“对,是我们。”

“老天,”秃子说,“我本來想去看你们比赛的,可票都卖光了。老天。”

“这么着吧,”苏伊达斯站在那人头顶,活像是森林里最高的那棵树,“你带我们去鲁兹尔,我们他妈就替你弄全场最好的位置。”

“真的?”

“我以人格担保,”苏伊达斯满脸庄重地把右手放在自己心脏上方,“咱们的领队有办法。不是吗,富兰特泽士?”

“我敢说是可以安排的,”富兰特泽士说,“而且我们当然还会——”

“那就这么说定了,”苏伊达斯坐到他身边,“你开心,我们也开心,大家都他妈乐上了天。你们,上来啊,见鬼的,”他朝其他人吼,“总不能让这位绅士老等着吧?”

马车的主人名叫果斯达蒂·布朗科,他是采矿工程师,刚刚退休,大约十八个月之前妻子去世,住在鲁兹尔·毕耳一个比较好的郊区,对击剑简直痴狂,从小就关注比赛,不过当然他本人并没怎么参加过,缺乏技巧和耐力,不过很爱看——好吧,击剑就是他的命根子,一直都是,不过退休之前他也没太多机会去现场看,不过他最常驻扎的那个镇子,托塔斯·帕兹,他们肯定没有听说过,差不多就在乔伊奥兹和美特正中间,所以那里经常举行热身赛。这是大好的机会,能赶在未来的明星出名之前看见他们,所以这些年来他谁都见过了,杜山、斯梯邦·莫科、珀里萨,那珀里萨他竟然见过两次呢,特别走运——那次他有两周的假,妻子回了娘家,于是他就驾车去美特看他跟那谁的比赛,他们当然明白他说的是谁,对了,柯尔塔,这份记忆他到死都会珍藏在心底,可如果有人告诉他说有一天他会跟斯科利亚的国家击剑队同乘一辆马车,啊,他一定会当面大笑他们异想天开;至于说鲁兹尔行会前排的座位,真的,这种事是不会发生在他这种人身上的,根本不可能,这简直就像是美梦成真,不过要是换了十年前谁又能想到他有生之年会看到斯科利亚的击剑队来到佩尔米亚呢,因为嘛,他们明白的,大战那档子事,不过大战当然他是错过了的,因为他的职业是属于后备,而且他个人对斯科利亚人民完全不怀恶意,就他看来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事实上他断断续续关注斯科利亚的击剑已经很多年,一直想看斯科利亚的比赛,技巧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当然读人家的描述和现场看是完全不一样的,而这难道是可能的吗,坐在他身旁的这位绅士竟然真的是苏伊达斯·德泽尔本人吗?

据季若特判断,奥多大概快死了,坐在他左手边的佩尔米亚秃子正用持续不断的喋喋不休将他一点点毒杀。奥多右手边坐的是伊瑟姿,板凳太窄,伊瑟姿只能往奥多这边挤,简直等于坐到了他腿上,而尴尬显然像钉子一样钉进了他的灵魂。季若特突然意识到奥多喜欢伊瑟姿,相当喜欢。他不得不抬起一只手到脸上捂住嘴巴,免得自己咧开嘴笑起来。

苏伊达斯则正好相反,季若特从没见他这样开心。他四仰八叉地摊开在座位上,一条腿挂在车厢一侧,双手整整齐齐地合拢在胸前,活像摆好的尸体。他依然满身干掉的血,而且还在笑。富兰特泽士在欣赏沿途的景色,让人觉得奇怪,因为这周围根本就难看极了。每回马车碾过一个坑或者石头,马车夫都会呻吟,因为他的断腿没有接好,一晃就会戳进肉里。

至少巡回比赛是不可能再继续了,季若特告诉自己。苏伊达斯气头上暗示的那些话,据他看来似乎很有道理;而假如果真如此,也就是招待他们的主人派了阿兰姆·查塔特在路上截杀他们。多半又是政治,主战派想挑起事端,不过他又觉得这样的解读实在过于简单化了。但也没什么关系。关键是要记得他们被主人抛弃和背叛,只能靠自己,因此也就不需要再对主人履行任何义务。既然他们有能力走到这一步,他们自然有能力回家去。

可这么说来他们为什么又在朝鲁兹尔·毕耳走呢?不过季若特虽说心里奇怪,却并没有把话问出口,毕竟这儿还坐着个佩尔米亚人呢,不过他确信奥多和苏伊达斯两个总有一个心里有数,而且总的说来他也并不介意蒙在鼓里,因为他觉得自己肯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信任奥多,或者应该说他看不出任何理由要不信任他。他显然继承了不止一点他父亲的领导力和战术才能,而且他似乎还想办法控制住了苏伊达斯,至少目前是控制住了。至于伊瑟姿,她太沉默,不禁让季若特感到危险。要么是崩溃了,要么是在积蓄能量准备大爆发,无论哪种都于事无补。富兰特泽士显然已经不必再考虑了。信任卡努斐克斯家的人,他告诉自己,斯科利亚人遇到危机时都是这么干的。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感到疑惑。逻辑的选择当然是割断秃子的喉咙、把他扔下马车,然后掉转车头往边境前进。不过大概要等等再说吧。只需要耐心就行,耐心等待,一切都会好的。

于是他就耐心等待,而他的耐心也得到了回报。下午慢慢走向夜晚,影子越拖越长,秃子终于说累了睡着了,他的脑袋往前耷拉下去,落在几层下巴构成的巢里,他还开始轻声打鼾。等确信他确实睡了,季若特就上身前倾,尽量靠近奥多。

“奥多,”他说,“我们这是去哪儿?”

奥多回答道:“鲁兹尔·毕耳。”

多奇特的答案。他往旁边瞟了一眼。苏伊达斯低着头,正从左手手背的汗毛上挑出一片片干掉的血,“为什么?我们当然不想去那儿的吧。”

“哦,依我看我们是想的,”奥多轻快地说,“当然我们会大大地迟到,但这是没法子的。他们只能重新安排比赛时间,仅此而已。”

季若特感觉仿佛脑袋上挨了一脚。“苏伊达斯?”

“只能去那儿,”苏伊达斯头也不抬,“既然他们想杀我们,那我们在乡下是五分钟也熬不过去的。对于我们来说,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有很多很多目击者的地方。想想看,”他补充道,“他们为什么在荒郊野外伏击,对吧?他们想把事情推到强盗身上,或者也可能推给反对派,我不知道。我倒不是说我们在鲁兹尔·毕耳会很安全,但那儿比其他任何地方更有希望活下来。”他抬起头咧嘴一笑,“等我们出现的时候有些人肯定要气疯了,”他说,“我真想看看他们发现我们没死时候的表情。”

“去那儿还有可能跟我们自己的人联系上,”奥多接着往下讲,“兹米瑟斯,比方说。我看他肯定早就做过安排,一旦情况不妙要怎么把我们弄出去。我真不愿意这么说,但他大概是我们最大的指望。反正苏伊达斯说得很对:要是我们坐辆小马车在荒野里乱窜,那才是帮他们省事呢。”

秃子突然哼哼着打个哆嗦,他睁开眼睛,然后眨了几次眼又打个哈欠。他问:“我刚刚是不是打了个盹儿?”

“有吗?我没留心,”奥多回答道,“抱歉,我走神了。”

“没关系,”秃子大度地说。他朝右手边瞅瞅——目力所及之处全是荒凉的石头地——然后欢快地点点头,“快到高原边上了,”他说,“很快就是下坡。然后再一小段路就到鲁兹尔。”

季若特忍不住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秃子咧嘴笑。“那边,看见了?地平线上。看见那些小山了吗?”

的确,那边是有一片浅灰色的污渍,说它是几座小山也说得过去。“然后呢?”

“右边数第三个,那是斯括珀达。一旦看见它,你就知道自己快到了。”

“抱歉,”季若特说,“恐怕我的眼神远不如你。”

“噢,能看见的,就跟你脸上的鼻子一样。模样有点像是倒扣的水桶。”

季若特耸耸肩:“这么说这条路你很熟了?”

“哦是的,我在这片地方长大的。小时候经常跟爸爸一起来,他是个送货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军队的货,不过他并不是军人,獨立承包商。拉银矿挣了好多钱,结果大战爆发了,你们明白的。”

季若特绞尽脑汁想找点话说。“你真是好心,”他说,“愿意送我们。想必完全打乱了你原先的安排。”

秃子高高耸肩。“哦,我非常乐意,真的。能有机会认识斯科利亚的国家击剑队——”

“说起来你原本准备去哪儿来着?”伊瑟姿似乎回魂了。

“我?哦,不过是去趟美特。我有些表亲住那里,我喜欢时不时去瞧瞧他们。”

“你真勇敢,”伊瑟姿说,“毕竟是内战时期呢。”

“噢,算不得内战吧,”秃子说,“不过是一群闲汉、无赖在无事生非罢了。当局很快就能把他们压下去,你们等着瞧吧。我们很幸运,我们拥有很棒的安保力量。我知道自己当然是偏心自己国家的,但我觉得我们的警察是全世界最棒的,请别介意,我敢说你们国家的警察也很好。但任何时候只要出麻烦,我们的警察是可靠得很呢。”

“那么说你并不替你的表亲担心了?”伊瑟姿问。

“担心?不,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都是明理的人,他们知道不要上街去。”

“当然,”奥多说,“这种时候就该待在家里别出门,但凡明理的人都会这么干。”

那人明明很胖,行动起来却异常迅速。不等奥多有机会阻拦,他已经打开车门,差一点就成功跳车了。不过苏伊达斯抢先抓住了他,这时他又从不晓得哪里掏出一把匕首想戳苏伊达斯的手。奥多抓住他的手腕,可那人往后滚下了马车,所以奥多只能撒手。苏伊达斯往前一跳,把砍刀的刀刃抵在车夫脖子上。“停车,”他说,“奥多。”

奥多已经下了车,正弯腰看那秃子。他哀叹:“脖子断了。”

“操,”苏伊达斯回答道,“算了,反正还有车夫。”

可车夫要么是什么也不知道要么是不肯说,哪怕苏伊达斯拿出了自己最有说服力的招数。最后伊瑟姿逼他停手。他放弃了,让车夫继续赶车。

苏伊达斯重新坐下:“好吧,至少咱们还有马车可坐。”

季若特问:“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来逮我们的人,”苏伊达斯耸着肩说,“或者来确保我们死了的人。车上没钱,否则他也可能是被派来付钱给阿兰姆·查塔特的。”

“或者来接他们的,”伊瑟姿说,“既然他们自己没骑马。”

“也许。”苏伊达斯打个哈欠,“我猜长远看来都没什么区别。反正我们有了交通工具,所以总比先前强。”

他们在车旁睡觉,努力不去想食物。天色终于大致变成神庙湿壁画上救赎者外袍上中等亮度的那种蓝,他们便一致同意宣布天已经亮了。苏伊达斯赶着马退进车辕里,然后他们去叫醒车夫,却发现对方夜里死了。

“这也太蠢了,”苏伊达斯说,“他不过是断了条腿。”

“看来恐怕比断腿更严重些,”奥多严肃地说,“反正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苏伊达斯,这种事情你是懂的,你能赶车对吧?”

“当然,”他朝他咧嘴笑,“就跟过去一样,”他说,“而且这马车很不错,说起来。我建议如果可能的话就留着它。回家能卖几个钱呢,假设我们能回家的话。”他翻身跳上车厢顶,抓住缰绳。“来吧,”他说,“想走的就上车。”

富兰特泽士还盯着车夫的尸体。奥多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一眼。“内出血,也许是,”他说,“虽说医学的事我是一窍不通的。”

“我觉得多半是我们,”富兰特泽士回答道,“无论我们到哪里似乎都会死人。你们没注意到吗?”

“我猜内出血的可能性更大些,”奥多轻快地说,“不过如果你真那么觉得,我建议回家后可以找个神父咨询咨询。恐怕宗教的东西从来不是我的强项。”

那天早上苏伊达斯欢快得叫人心烦,又是唱歌又是唠叨,似乎全不在意根本没人听。季若特判断这多半是坏兆头,不过他懒得多想,把它归为奥多的问题,因为奥多似乎管起事来了。他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管事,但他很高兴这人是奥多;如果要他把自己的人身安全交到苏伊达斯手里,那他委实放心不下;而富兰特泽士这人又毫无用处,至于伊瑟姿……这下就能看出为什么军事贵族统治斯科利亚这么久了。他们或许并不能算精于此道,但很可能比咱们手头的任何人都更在行些。尤其如果非要再打仗不可的话。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目光:很漂亮,像火花,一缕金黄的闪光。他坐直身子,伊瑟姿肯定看出他表情不对,因为她问:“季若特,怎么了?”他抬手一指:“那边。”

“苏伊达斯,停车,”奥多说,不过这话并无必要,苏伊达斯已经动手把马拉住。正当季若特说服自己相信之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想象时,奥多问:“如何,你觉得是什么?”

“我什么也没——”伊瑟姿刚开头就被苏伊达斯打断,“帝国军,”他说,“肯定是,除了他们还有谁会穿着浮夸的镀金盔甲到处神气活现?”

“同意,”奥多说,“那么他们为什么在那边而不是在路上?”

富兰特泽士猛抽一口气。“关我们什么事?”苏伊达斯说,“帝国军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不是吗?”

奥多看着他说:“这可有点想当然。”

“不,并不是,”苏伊达斯回答道,“他们拿政府的钱,我们是政府尊贵的客人,因此他们有义务保护我们,护送我们去首都。我建议咱们过去自我介绍。”

“我愿意同意你的看法,”奥多静静地说,“如果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走在路上。”

“我怎么知道?”苏伊达斯怒道,“也许是操练。他们动不动就爱搞操练,那些蓝皮肤,而现在是和平时期。和平时期当兵的干吗?操练。”

伊瑟姿说:“我觉得这主意很糟糕。”

“谁也没问你,”苏伊达斯吼回去,季若特看见奥多抖了一下,“听着,外头说不定还有阿兰姆·查塔特在找我们。如果被他们在路上追上,又没人保护,我们就死定了。蓝皮肤必须保护我们,他们相信什么荣誉承诺之类的狗屁东西。根本不必多想。”

“本来是的,”奥多平静地回答道,“如果他们是在沿大路行军的话。”

“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伊瑟姿说,“他们在哪儿?”

苏伊达斯发出一种粗俗的声音。奥多指给她看:“看那边,看见地上的小凹陷了吗?跟着那条线往前看,你会看见——”

“看见了,”伊瑟姿说,“对,没错,整整一个纵队呢。”

“一百二十五人,”苏伊达斯背书似的说,“一个连,标准的帝国重步兵快速反应分遣队。一百二十个大兵,四个军士加一个中尉。”

“通常在出现紧急情况时被派去支援骑兵中队,”奥多说,“而直到我们弄清是什么紧急情况之前……”

“看。”富兰特泽士从他身旁挤过去,指着地平线。那里扬起了一片灰尘,刚好勉强能看见。

“那应该就是他们的骑兵,”苏伊达斯说,“咱们去鲁兹尔的座驾。”

奥多说:“咱们就在原地等等看。”

“对,并且让他们越走越远。不,我可不干。听着,马车开不到开阔地上去,车轴受不了。我们得自己走。他们的移动速度很快,我们现在就得赶紧追,明白?”

奥多说:“再等等。”

“去你的。”苏伊达斯跳下车往前走,步子快极了。奥多准备起身,但富兰特泽士把他拉回去坐下。他甩开富兰特泽士的手,跳下车去追苏伊达斯。苏伊达斯一门心思往前赶。等距离足够近,奥多就合身扑了上去。他落在苏伊达斯背上把他压倒在地,不等他伸手去摸砍刀就用胳膊肘抵住了他的脖子。

“放手,我喘不上气了。”

奥多放松力道,苏伊达斯扭转身体一脚踢向对方胸口,然后跳起来跑掉了。

“哦见鬼,”伊瑟姿追过去。

富兰特泽士说:“马。”

起先季若特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后来他抬头一看,发现缰绳松松垮垮地扔在车厢顶上。他扑过去抓住缰绳,然后回头喊话:“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季若特心想。他双手把缰绳抓得死紧,手都勒疼了,同时又尽可能让缰绳保持静止。富兰特泽士朝他喊:“当心。”结合当前的形势,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无用的建议了。季若特脑子里浮现出各种画面,像记忆那么鲜活:马突然惊跑、从他手里把缰绳拽走;马车碾在一块石头上翻了,他自己被甩到空中……

“没事了,我抓住它们了。”富兰特泽士站在领头的两匹马的脑袋旁,手抓住套在它们嘴边的圆环。季若特抬头看,同时意识到自己在哆嗦。他实在不愿被富兰特泽士看出来,尤其是刚刚阿兰姆·查塔特进攻时他的反应那么丢人。他问:“你能看见那边什么情况吗?”

“看不见。”

苏伊达斯正挥舞手臂朝步兵纵队跑,就在这时,扬起的灰尘化作骑手。他多少想到会这样,所以并没有停步。直到看清骑手是阿兰姆·查塔特他还在继续跑(因为这里是佩尔米亚,阿兰姆·查塔特和蓝皮肤是一个阵营的)。骑手的队列一分为二、分开来绕过去把步兵纵队包围起来,他推测这只是炫耀,友好的较量,阿兰姆·查塔特的某种古怪习俗,兹米瑟斯这样的专家一定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还要附送一个高高在上的微笑。

蓝皮肤大概也是这么想的。针对骑马的弓箭手他们有精心准备、时常演练的应对方法,但直到第一轮箭已经飞上空中他们依然在成一列纵队行军。不用说,等他们明白过来已经晚了。转眼就有三分之一的蓝皮肤倒地送命。

他们尽力了。他们结成数个方块,单膝跪地举起盾牌,长矛伸出。骑手在他们周围奔涌,仿佛被淹没的街道上的一股激流,打着旋拍打墙壁,寻找敞开的门窗。大浪退去,然后重新涌回来,这次弓箭手换成了长枪手。建筑不够高、挡不住水,但这并不是建筑的错。帝国兵一丝不苟地实践了平日里演练的战术,几乎直到最后的悲剧时刻都保持着完美的纪律。

苏伊达斯意识到自己直挺挺地站在开阔地上,立刻像石头一样坠了地。在他心里有个念头声音比谁都大,盖过了他本该赶紧考虑的那些事:世上没几个活人亲眼见过阿兰姆·查塔特打蓝皮肤,我真是荣幸。一直好奇誰会赢。现在我知道了。

没道理啊。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因为这事儿完全没道理:阿兰姆·查塔特打蓝皮肤,这就像胳膊打大腿。他眼看着骑手放慢速度,从小跑变成步行速度,他们在地上搜索幸存者,挨个刺死或者射杀,然后还下马来进一步确认(注重细节,值得赞美的品质)。他们把每具尸体都翻转过来,并不偷、抢死人的财物,只是细致的医学检查,确保生命之火完全熄灭。他们不慌不忙地做完这些事,完事后捡起自己这边死掉的几个人、收拢箭和折断的长枪,上马离开了。

“为什么?”伊瑟姿问。

很长时间没人说话,最后苏伊达斯说:“内战。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不完全是,”奥多说,“我猜我们离内战还有两到三天。刚刚看见的应该是内战前的准备,没多大区别,但并不完全一样。”

苏伊达斯耸耸肩:“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很小心地收走了所有证据,”奥多回答道,“连尸体上的箭都拔出來了,你注意到了吗?就好像他们不希望有任何人能证明是他们干的。”

“我不明白,”伊瑟姿说,“费这功夫做什么?”

奥多身体前倾,下巴托在手里。“我认为帝国军仍然忠于政府,”他说,“我猜步兵纵队是去美特的,暴动已经平息,他们去从阿兰姆·查塔特手里接管美特。”他停下来咧嘴一笑。“如果暴动确实平息了的话,其实谁知道呢,不过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但派出这队阿兰姆·查塔特的人不希望美特出现一队帝国军,所以就派人在没人的地方把他们一网打尽。至少要一天时间才会有人发现尸体,再过一天消息才会传回鲁兹尔政府的耳朵里;再说并没有任何物理证据表明是阿兰姆·查塔特干的,所以幕后的人完全可以抵赖。他们甚至可以把责任推给第三方——比方说斯科利亚,我随便乱猜一个。这就至少是三天甚至四天,他们可以趁这段时间把一切都布置妥当,然后全力开战。反正我是这么解读的。当然我只是猜测而已,不过我觉得这里基本上包含了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信息。”

“你老说他们,”伊瑟姿打断他,“他们是谁?”

奥多微笑。“好问题,”他说,“不过呢,综合各种可能性判断,这些人想跟斯科利亚开战、又有足够的钱买通阿兰姆·查塔特背弃已有的合同。我对佩尔米亚的政治不够了解,没法给出名字,不过大致就是这样。”他一边叹气一边挺直后背,“不是政府,也不是矿主,那么还剩谁?”

“有关系吗?”伊瑟姿的那声怒喝火力十足,所有人都抬头看她,“我意思是对我们有关系吗?哦得了,别那么盯着我。听着,我现在根本不关心会不会打仗、谁在玩儿什么把戏这类屁事。我又累又饿,身上跟猪一样臭,同一身衣服我都不记得穿多久了,我浑身都像有蚂蚁在爬,到处都在痛,而且我想回家。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政治什么的狗屁蠢事算什么。我惨到已经不觉得害怕,只觉得自己可怜死了。而且我也不是兵,我是平民女性,所以我根本不该受这些罪。听着,我们有马有车,还有人能驾车,我们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我们就回家去好吗?拜托?”

没人说话。苏伊达斯咧嘴笑,富兰特泽士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子,季若特在等别人开口,而奥多看着他,脸上混合着同情、难堪和烦躁。她耸耸肩。“看来是不行,”她说,“那么你们全都见鬼去。你们都是蠢货。”

奥多张开嘴,季若特心想,他要跟她解释,这多半是最糟糕的选择,除了像苏伊达斯那样哈哈大笑。但奥多显然改了主意。他摇摇头说:“对不起。”季若特猜想这大概不是他第一次被迫做这种事。他在老家不是有个姑娘吗?那姑娘是死了还是把他甩了?就在他出发前不久?他记不清了,而且自然又不能问奥多。

“你对不起,”伊瑟姿学了一遍,“行啊。这真是帮了好大的忙,奥多。我本来以为你稍微比其他人蠢得好一点点,但显然我想错了。哈。”

苏伊达斯朝她微笑:“你说完了吗?”

“暂时。”

“很好。”他丢了笑容转向其他人,“我看过地图,据我回忆,从这里驾车去鲁兹尔只有不到半天的路程,但我们显然不能这么过去。我建议我们扔了马车步行。马车过不去崎岖的地方,也别想在任何地方跑赢他们,而步行更容易隐蔽。同意吗?”

他看的是奥多。富兰特泽士说:“同意。我意思是说,很有道理,我看得出来。”苏伊达斯转头看季若特,后者点点头转开了眼睛,“奥多,”苏伊达斯道,“你怎么想?”

“我宁愿先不忙扔掉马车,”奥多缓缓回答道,“我不喜欢走路,而且这双靴子磨脚跟呢。”

“奥多……”

“时间我们浪费不起,”奥多态度尖锐,“首先我们得吃饭喝水。瞧瞧周围,嗯?这看起来像是能找到食物的地方吗?我看不像。再说我们得趁内战还没真正打起来之前赶到鲁兹尔。我不是说到那儿就安全了,但肯定比在这儿外头强。在这儿你也许能应付,苏伊达斯,你是兵,你干过这种事。我们剩下的人是干不了的。再说了,”他稍微放柔声音,“我们又不是军事单位或者政府使团,我们不过是马车里的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看起来根本不像有价值的目标。那两方人马又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找我们的麻烦呢。”

“因为事情就是如此,”苏伊达斯说,“我清楚,因为我就干过。打、杀平民的事我都干过,就只是因为我能。习惯成自然,我猜是,”见伊瑟姿瞪自己,他便添上最后那句,“一旦你开始杀佩尔米亚人,有时候很难停下来。而且说不定他们的靴子你穿正好合脚呢。相信我,奥多,有我这样的人在,你绝对不会想在路上被拦下来的。”

“我说的是如果我们留着马车,我们活下来的几率会更高些,”奥多说,“我并没有说这几率有多好。我们不是你,没法饿着肚子行军六天。另外就算我们在路上遇到当兵的,他们也完全可能是帝国军,而他们是不干坏事的,对吧?”

苏伊达斯耸耸肩。“如果有军官盯着,多半不会。但你也看到刚刚那些蓝皮肤的下场了。就算遇上了、他们也愿意带上你,可有阿兰姆·查塔特在附近他们也没办法保护你。老天,拜托你理智些。我们俩都清楚其他人会听你的,因为你他妈是浇灌者的儿子。别胡闹了,我们赶紧上路。”

“半天,”奥多说,“你自己说的,从这条路去鲁兹尔只要半天。走路要多久?三天、四天?”

“骑兵思维,”苏伊达斯的口气让这几个字仿佛最厉害的侮辱,“埋着头朝弓已经上弦的弓箭手冲锋。好吧,随你乐意,我们鲁兹尔见,如果你们能平安抵达的话。”

他停下马车,把缰绳扔给奥多,自己跳下去。“等等,”奥多说,“我弄不来这东西。”

“学,”苏伊达斯扭头喊道,他直着腿走得飞快,“你这样机灵的男孩儿肯定没问题。”

“奥多,”伊瑟姿哀号,但他坐着一动不动,只管看着苏伊达斯的背影,直到它变成灰色岩石中的一个小点,缓慢而稳定地朝地平线上移动。那里有一长串低矮的小山,其中之一倒很像是倒扣的水桶。“见鬼。”奥多说,然后他驱马小跑起来,动作十分内行。

“我简直不明白你,”伊瑟姿第十次说道,“你居然就这么让他走了,难以置信。”

奥多已经放弃回答了,结果却好像让情况更加恶化。他直盯着前面的路,道路正缓缓爬上一片又宽又缓的峭壁。他真诚地希望鲁兹尔·毕耳就在山脊背后。

蘇伊达斯离开已经三小时,路上一个人也没遇见。这倒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在内战早期人们一般不会再一切照旧;他们也在远处看见过几次飞扬的尘土,但都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几匹马都很听话,道路笔直、路况也很好,太阳照在天上。欢迎来到美丽的佩尔米亚。

伊瑟姿说:“我们得回去。”

“看在老天分上你能不能闭嘴?”这是很长时间以来富兰特泽士第一次说话,这些词仿佛是突破了他意志力的防线冲口而出的。“对不起,但你跟我一样心里清楚,我们不可能回去。这简直是发疯。”

“事实上她说的没错,”奥多的语气里有种怪异的超然,就好像他是作为旁观者发表评论,“我本来应该去追他的,我们也应该回去找他。可惜我等得太久,恐怕现在想找也找不到他了。我做了错误的决定。责任都在我。”

“奥多……”也不知她原本想说什么,反正她改了主意,或者断定已经没必要再说了。她往座位上一瘫,这时马车正好来到坡顶。

“啊,”奥多说,“到了。”

他们脚下是一座城,活像摆在沙盘上的模型。它是完美的正方形,规则到不自然,它的四条边都被更大的绿色正方形包围,同时它还被整整齐齐地分割成较小的正方形,边缘各是一条笔直的棕色道路。如果兹米瑟斯在,他会跟他们讲解什么叫帝国的网格式规划模块,还会说鲁兹尔是除帝国各行省之外最好的代表作。季若特觉得它看起来一点也不真实,活像是为舞台画的背景。就连规则分布的灌溉水渠也是一条条直线,而且是明亮、欢快的蓝色。要是允许人类这样不整洁的东西住进去,那也只能是描画精美的小泥人——模范的模型公民,他想到这里忍住了没笑——仔细摆放,好突显建筑的特色、彰示大楼的宏伟。他突然好奇不知浇灌者从制高点看到的弗罗斯·维尔让是否就是这副模样,在他开闸放水之前。

“那是鲁兹尔?”富兰特泽士紧张地问,“你确定?”

“不可能是别的地方,”奥多显得筋疲力尽,“靠的更多是运气而不是判断力,还晚了两天,但我们总也算成功了。”

“你成功了,”伊瑟姿坐起来眺望城市,“是你把我们带来的,我却只晓得跟你抱怨。对不起。”

“不必,”奥多说,“我错了,你是对的,我不该慌了神。”他摇摇头,“好吧,”他说,“我猜我们最好去让他们知道我们到了,希望见到我们他们会高兴吧。”

他们的确高兴。最开始没有:三个满身血污的野蛮人,外加一个头发像蛇一样的姑娘,风尘仆仆,坐着富人的马车从闹麻烦的方向驶来,起先那些在方方正正的田里干活的农民老是瞅他们,露出满眼敌意;等他们到了城门口又遭遇了一点尴尬,因为守门的蓝皮肤显然不信他们的话,幸亏他们还肯派人去找当值的军官,而军官手头有失踪的斯科利亚巡回击剑队的描述。当然,描述极不准确——奥多的身高和眼睛的颜色弄错了,富兰特泽士压根没有提到,而按照描述伊瑟姿应该是男的。不过负责收取入城费的佩尔米亚人是击剑迷,最近他只干了两件事:一是反复重读乔伊奥兹比赛的报道,二是哀叹鲁兹尔的比赛为什么要取消。他亲自替他们担保,并且一把抱起季若特在他两边脸颊各亲了一口(季若特靠他最近),又领他们到了门楼顶楼他自己的住处。季若特已经认定他想独霸他们了,但最后想必他作为公民的责任感占了上风,因为他派了人去给行会送信,告诉会长斯科利亚人到了。那之后他发起了一项对照试验,看在官方的欢迎团抵达之前他能往他们喉咙里塞下多少蜂蜜蛋糕、杏仁饼干、以及香葱奶油奶酪起酥泡芙。

他们去行会坐的是一辆全封闭的马车,窗户被百叶窗遮得严严实实,男仆排成一行,形成人墙遮挡尊贵的客人,不让外头的人看见。“你们根本想象不到,”等马车开始沿宽阔的街道行驶,会长助理就告诉他们,“等我们听说你们被困在美特不来了,我们手头差点闹出暴乱呢。卖了一万八千张票。我被叫去执政官府邸,他们都开始讨论如果事态失控要封锁哪几条路了。”

再次看到街上人来人往,感觉十分奇怪,而且令人不安。季若特忍不住掀开了百叶窗的一个角,但会长助理请他别这样。“一旦你们终于抵达的消息传开,这儿外头就会乱成一锅粥,”他说,“我不得不诚心诚意地向执政官保证,直到把你们安全送到楼里我们才会放消息。”

奥多清清喉咙:“既然说到公共秩序。”

行会助理轻快地比画了一个大幅度的手势。“哦,这里是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我可以跟你们保证。我们鲁兹尔人都是上好的奥美特。的确,在这里你们算是安全到家了。唔,当然前提是没人看见你们或者发现你们是谁,否则五秒钟之内你们就会被拥抱到窒息。”

伊瑟姿问:“奥美特?”

行会助理犹豫了一下,露出不自在的样子。季若特意识到这是因为她是姑娘,想必他是不应该跟陌生女人说话的。“奥美特党,”他说,“政治。有奥美特,还有KKA。我们是奥美特,而你们来的那地方是KKA的老巢。所以他们那儿才有那么些麻烦。”听他的口气就好像那是一种讨厌的传染病,而且是对方故意染上的。“不过你们不用为这种事烦心,在鲁兹尔,击剑可比政治重要多了。”他咧嘴笑,“所以才禁止剑手参加市政选举,否则城市都要归他们管了呢。当然基本上他们肯定比咱们如今守护者理事会的那些猪脑子强,但这也不说明什么。这话可别告诉别人,”他补充道,“作为行会的官员,我当然是必须完全中立的。”

季若特没话找话:“KKA是什么意思?”

“Kaloi kai agathoi,”会长助理回答道,“这是东帝国的古语,意思是‘美与善。而奥美特在西帝国的古话里也是这个意思。别问了,”他添上一句,“复杂得很。不过基本上就是咱们恨他们,他们也恨咱们。这国家没有分裂的唯一原因就是大战。当然还有击剑,只不过击剑经常也是随党派划线的。幸亏钱都在咱们手里,虽说也不多。好,到了。”马车在减速,“那,我就直接带你们去浴场。热水日夜不间断供应。我猜你们都想好好泡个热水澡吧。”伊瑟姿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房间里有一摞干净衣服等着富兰特泽士,衣服顶上还放着一封信,他认出了笔迹。他三大步跨过房间,将信一把抓在手里,然后就僵在原地。他的手抖得那样厉害,几乎没办法拆信。

斯帕吉雅致意她的吉勒姆:

她们放我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们本来说我得一辈子待在那里的。可是今早女修院的院长在晨祷后来找我,说我可以走了。现在我已经回了家,在我们的房子里。

我没事。好吧,我觉得自己瘦了一石,而且她们还剪了我的头发——真的很抱歉,但我也没办法。头发会长回去的,我保证。自从回到家我除了吃东西什么也没干,我已经忘记真正的食物是什么滋味了。政府派了个可怕的小矮子来——他说了自己是谁,但我没记住——他带来三十诺米斯玛塔和一个亚麻小包给我。他没说是为什么,只叫我签字,于是我就签了。总之,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没事,我很安全,而且手头也有钱,所以请别替我担心。

他们告诉我说你也没事,还说一切都非常顺利。你真的没事吗?真的顺利吗?如果能有法子送信回来,请赶紧写给我。我想你。

他想坐下,结果错过了床,一屁股落了地。他没动。感觉就像从噩梦中醒来。他试着去想苏伊达斯,那个他决心要狠下杀手的男人。现在这念头显得无比荒谬,再说苏伊达斯也走了,兹米瑟斯也走了,他的麻烦在阳光下烟消云散,就好像那些在凌晨时困扰着你、仿佛无法克服的困难,等白天再想起来却显得那么可笑。他在鲁兹尔·毕耳,一座文明的城市,平静、自持、安全。再过一两天他们就会举行击剑比赛,那之后就能回家了。斯帕吉雅平安无事,他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也就是说赢得了赦免,就算再打仗他也太老了,不可能再逼他参军。他完全没料到能这样,希望如此渺茫,但他做到了,成功了。

他太虚弱,根本站不起来,但没关系,他非常乐意在地板上多跪一会儿。

稍后他试着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讲给他们听:阿兰姆·查塔特屠杀蓝皮肤,被他们抢了马车的那个人,所有的一切。他们听了,但他觉得对方并不相信,只是因为礼貌的缘故没有直说。

“总之,”他总结说,“苏伊达斯·德泽尔觉得如果离开我们自己走,他走到的机会更大些。他决心已定,我们谁也劝不动他。于是他就离开了我们,而我们则继续走。”

他们看着他。“能否请你在地图上指给我们看看,”一个留着整齐白胡子的老头说,“我们可以派人去找他。”

“我试试,”富兰特泽士说,“但我没法保证能说对。那地方平得很,又没什么地标,所以我也只能靠猜。”

有人问:“他带了水和食物吗?”

“恐怕没有。我们自己也没有,所以也没东西可给他带。”

他们露出担忧的表情,他真想哈哈笑,想告诉他们:没事的,我们并不想找到苏伊达斯,我们想让他死在外头,免得他再伤害任何人。稍后他努力想为这念头感到羞愧,但他做不到。他们给他看地图,而他确实诚心诚意地去猜了。这是不怕的,因为地图他根本看不懂。“大概在这儿附近吧,我猜,”他告诉他们,“反正是这一圈。”

“你们离开他以后,马车的速度有多快?”

“很难讲,”他的回答完全诚实不虚,“奥多——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他在赶车,你们可以问问他。有时候马走得相当快,也有时候路况太差,它们就走得很慢。熟悉那条路的人也许能帮上你们的忙,不过我们当然从没去过。”

他们完全理解,并感谢他的帮助,于是他就去会长的休息室找其他人。他走到两条走廊交汇处,来到一幅炫目的金色马赛克画的正下方(画的是一位壮美的神祇,富兰特泽士完全不知道对方是哪位大神),在这里他遇到了两个人,都是刚才跟他说过话的。

“你在这儿呢,”其中一个说,“好消息。我们把比赛时间改在了明晚。”

好消息?好吧,总的来说也算是的。这一切越早了结越好,他们所有人都能尽早回家。能活着赛完的人,至少是。“好极了,”于是富兰特泽士便说出了这样的回答,“非常好。”

“另外我们把比赛场地改在了普洛科皮乌斯竞技场,”另一个人说,“那里有一万个座位,所以比在这儿还能多挤进两千人。那是非常好的竞技场,”他声音里多了一丝先发制人的火气,“音效上佳,而且去年才几乎徹底翻修过,去年大火之后,所以完全不会有任何问题。”

如果富兰特泽士是马,这时候他的耳朵肯定会往后倒。但他只是微笑着嘟囔道:“好极了,不错。”然后就向前一步。但他们还不准备放过他。

“所以我们现在只需要,”第一个人说,“你们修改过的队伍名册。”

富兰特泽士一脸茫然:“抱歉?”

“如果苏伊达斯·德泽尔不能来,”另外那人说,“你显然需要重新安排上场名单。我猜其中一个剑手只能兼赛长剑了。”

哦,富兰特泽士心想。“自然的,”他说,“我会跟队员们讨论,然后尽快给你们答复。”

“那就好极了,谢谢你。”两人都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当然,我们需要尽早知道,因为要向外公布嘛。还有一个简短的仪式,并不会很盛大,不过应该会有不少人来。大致就定在明天中午如何?

如他所料,大家听了消息并不高兴。

“我就不用考虑了,”季若特说,“就算拿钝剑我也不比长剑,更别说开刃的剑了。抱歉,不行。”

富兰特泽士本来看的也不是他。他等着。

“不,”过了很久奥多终于开口,“不行,我非常抱歉,但我恐怕做不到。或者如果你真的想让我比长剑,那就得另外找人比砍刀。”富兰特泽士眼角的余光瞥见季若特往后缩,他都懒得转头去看,“而我认为他们来主要是为了看砍刀,所以我还是比砍刀的好。你只能告诉他们我们不比长剑了,就这样。”

这一次富兰特泽士面对的是行会的全体理事会,他们盯着他看了半天。

“恐怕这是不能接受的,”最后有人说,“抱歉,我完全理解这对你们来说有多么困难,但我也的确奇怪怎么你们来巡回比赛却一个替补也没带。当然这不该由我来说三道四。但我们必须坚持,必须要有人比长剑。我敢说等你把这一立场解释给你的人听,你们肯定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苦苦哀求,富兰特泽士猜想,多半不会有任何用处,还不如求天不要下雨呢。“我去问问他们,”他说,“不过我真的没法打包票。”

“我们对你很有信心,”他们说。这话对他毫无用处。

于是他又回去,这次是非常漫长的沉默,所有人都转开视线。最后伊瑟姿说:“可这不是很明显吗?只能你上了。”

有片刻工夫富兰特泽士想不明白她指的是谁。然后领悟像一把大锤砸了下来。

“这主意倒不坏,”奥多转身面对他,“对,很完美,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富兰特泽士张开嘴,可声音似乎不听使唤。伊瑟姿朝他开心地笑。“我们知道你能行,”她说,“我们见过你跟苏伊达斯打。你连他都能打赢,对付个把佩尔米亚人当然没问题。”

“老天爷,”他的声音尖利又高亢,“我老了,一直没训练,我已经二十年没打过比赛。我会送命的。”

奥多皱眉。“依我看你是太小瞧自己了,”他说,“就像伊瑟姿说的,你已经展示过你能做得很好。你可不只是击退了苏伊达斯,你打败了他。”

对,但那是因为我想杀了他……这话是不能说的,最后他只憋出一句:“公开比赛不一样,”但这理由根本不够,“万一他们派个年轻力壮的恶棍来对付我呢?岁数只有我的一半、身材比我高一倍?我半点希望都没有。”

季若特摇头。“长剑完全看步法,”他说,“跟苏伊达斯打的时候你的移动很不错。”

“年轻的大块头恶棍正适合你,”奥多说,“肌肉发达、头脑简单。如果你还不放心,找机会练练平移。再说长剑比赛里较矮的一方其实占优,你可以缩短距离从内侧打。啊,这些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他朝富兰特泽士安抚地笑笑,“据我看,佩尔米亚人在技巧上大约落后我们三十年,所以你不必担心会遇到什么没见过的招数。长剑跟刺剑不一样,也不需要耐力。贴上去,速战速决,你不会有事的。”

绝望之下富兰特泽士试图侧面包抄。“也许我可以比刺剑,让季若特去——”

“不。”奥多非常坚定,毫不动摇,“他刚刚才说了他长剑不行。但你是行的,你已经证明过了。除此之外唯一的选择就是你去比砍刀,我来比长剑。不过我不推荐这样做。”

“再说了,”伊瑟姿补充道,“说不定根本不会走到那一步。苏伊达斯也许能赶上呢。他们派了那么多人去找他。也许他们能找到他,那你的麻烦就结束了。”

于是他去找委员会告诉他们由他比长剑。他们露出惊诧的表情,又说这样很好。“事实上,”其中一个人绷着一张脸说,“这样非常好。毕竟我们答应过会有斯科利亚全国冠军出赛的。”

“他们最喜欢看有人退役之后又回来比赛最后一场,”另一个人补充道,“给整个进程加进了一丝紧张,你不觉得吗?”

他们被带到行会的军械库挑选武器。军械库在地下,要沿着狭窄的螺旋石梯往下走五层。地板已经被磨得很滑,墙上挂着牛角灯,抛洒出黯淡的光线。楼梯底端是一扇青铜大门,需要两套钥匙才能开锁,还得两人合力才能推开。门背后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洞穴,照明靠的是从极远处的玻璃天花板上透下来的两束光。墙上满布半透明的石灰岩硬壳,不过“我们似乎并没有受潮的问题,”他们的向导保证说,“只要放东西离墙远远的就行。”

这地方是博物馆、艺术展厅和神庙,同时还是监狱和坟墓。独立的架子摆在洞穴中央,就在光束正下方,被周围的黑暗衬托,光线显得极为耀眼,就连最小、磨损最厉害的字也能看得清——制作者的名字、纪念胜利与退役的贺词、召唤诸神或好运道的符咒;有的直接刻在剑脊上,有的栖息在大片的茛苕与涡卷纹中间,在剑身靠近剑柄未开刃的部位,还有的雕刻在血槽内。长剑是立着放的,借十字护手挂起来,免得剑尖触地弯折。刺剑和小剑则橫放,每支用五个挂钩支撑。砍刀论打放在漆成黑色的木桶里,活像水里开出的花,数量是长剑或刺剑的五倍。伊瑟姿压低嗓门对奥多说:“苏伊达斯会爱死这地方的。”奥多咧嘴一笑。

他们的向导说:“请随意。”

奥多从离自己最近的木桶里随手抽出一把砍刀,然后四下一扫想找东西擦拭刀身。季若特沿着放刺剑的架子缓缓走过去,不时拿起一把剑感受重量,再把剑放在左手食指的关节侧面以确定剑的重心,又把劍举起来用手掌击打剑身,看哪个部位最适合格挡。富兰特泽士瞪着眼看了好一阵,然后取下一把细瘦的长柄十八型长剑,他失手把剑落在地上,马上像受惊的绵羊一样往旁边跳开,又赶紧弯腰把它捡起来说:“这把就行。”也没再做进一步检查。伊瑟姿看了很长时间都没伸手,最后选了一把银柄的克里希玛德①,这是老式的剑,手感略沉,但是剑身强部很强韧,利于压剑和拨挡。“有钝剑吗?”她问,“你知道,用来练习的。”

她显然是说了叫人难堪的话,但他们的向导太过礼貌,不会去解释。“我相信是有一些的,”他说,“在东院的击剑厅。那是青少年练习的地方,”他终究忍不住加了这么一句,“我想是给十三岁以下用的。”

去东院要走很远。击剑厅充斥着汗水、湿羊毛和煮甘蓝的味道,磨光的木地板上画了线和圈,还整整齐齐地标注了数字和字母,以便指导者向新手解释脚应该落在哪里。所谓的钝剑原来是木头做的,年生日久、破破烂烂,用布条、兽皮和胶水随便补起来了事。但它们也曾是质量上佳的剑,重量和平衡都恰到好处。奥多说:“这很好,谢谢你,”他的声音又干又硬,“我们可以用这个房间来练习吗?”

他们的向导露出稍显惊恐的表情。“啊,可以,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但我们已经为你们准备了长厅。大型比赛之前的练习一般都在那里。”

“这里就行,”伊瑟姿坚定地说,“另外能不能让人送点吃的来?还有,如果你能想办法找些面具和手套,那就太棒了。”

对于如此伤风败俗的要求,向导显然担心自己会做出有失礼数的回答,于是一言不发地溜掉了,留下他们成为新领地无可争议的主人。他离开后,一种无法言喻的平静笼罩了他们,就好像那其实是一次伟大的胜利。伊瑟姿走过去,仔细把双脚摆在4和6上。“用这法子教步法其实相当聪明,”她低头看着地板上画的虚线如此宣布道,“当初我学步法时要是有这种东西就好了。”

“我家有差不多的,”奥多说,他的心思显然在别的地方,“不过要小些。”他用手抠着砍刀刀刃上一块变硬的油脂,“乡下大宅北塔最上层。那间屋当击剑厅很合适,因为是圆形,而且采光又好。”

富兰特泽士拿起一把长剑的钝剑,闭起眼睛摆出高部后位起式。奥多清清喉咙,但富兰特泽士似乎并没听见。“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奥多说。没反应。他又说了一遍。

“抱歉?”富兰特泽士睁眼看他。

“对打啊,”奥多说,“我们俩。基本上就是帮你热身,找找感觉。”

“我只做几个练习就好,谢谢,”富兰特泽士回答道。他再次闭上眼睛,极流畅地向左大幅平移,同时架式也从前中转为高右。奥多从没见人这么干过。

季若特在墙上找到一个手脚大张的人形,是用模子印上去的,上面有白色的小数字标明理想的目标部位。他拿它玩儿了一会儿,每次都在身体已经进入长刺姿态、重心转到抬起的脚上时才现想一个数字。十次中有七次正中目标,另外还有两次也很接近,足以造成伤害。他知道如果再来十次,他肯定会因为太想击中而失手,于是便转身找伊瑟姿,后者正借着地板上的数字玩复杂的几何跳房子。他问:“来比几分?”她思考了好一会儿,他没料到这决定有这么难。最后她说:“好吧。我倒确实需要练练迎击刺,如果你不介意被杀几次的话。”

季若特耸耸肩。“行,”他说,“之后我们可以做几次侧步吗?”

她皱眉道:“你的侧步非常好,根本不必练。”

“对,但我喜欢做。”

奥多花了些时间练习八种劈斩,缓慢启动然后加快速度。可是练了一会儿非但没有进步,反而越来越糟,于是他停下来看其他人。季若特在努力协助伊瑟姿,后者全神贯注,每重复一次都有进步。至于富兰特泽士,据他看对方似乎在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进行复杂而困难的战斗。那绝非随机动作,而是一段完整的叙事;隐形的对手不时会使出很难招架的招数,但富兰特泽士处理得非常好。他雙眼紧闭,大部分时间双脚都精准无误地落在数字上。奥多看出他的风格里有两个弱点,并不致命,但值得一提。他决定待会儿告诉富兰特泽士,等这场看不见的战斗结束以后。当然,前提是富兰特泽士能幸存。

他听见啪的一声。是季若特把伊瑟姿逼到了墙边,凶猛地长刺。她一个半侧步(季若特的绝活),在他从身边冲过去时轻轻戳了戳他的肋骨。他的钝剑大力撞到墙上折断了。伊瑟姿捧腹大笑,这实在不大明智。季若特恶狠狠地瞪她一眼,走到奥多身边去了。

奥多说:“你本来打得很好的。”

“因为她是姑娘,”季若特懊恼道,“我忍不住要挤压她。是我活该,我猜。”

“对,”奥多说着把手里那把木头砍刀扔给他。季若特一把抓住刀柄,握法很完美,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砍刀。奥多说:“不介意吧?”

“当然,”季若特一面回答一面朝奥多的脑袋猛砍。奥多没有移动脚步,把头一偏堪堪避开。他说:“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季若特听了朝他咧嘴笑,“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只进攻,”季若特说,“我可以打人家,但是挨不了。”

“这样就行,”奥多说着大步平移,避开了本来会把他下巴打成碎片的一击:从左下向右上。那之后他就应付自如了,最后是季若特需要停下来喘气。

“吓人的东西,”他把木头砍刀在手背上转着,“它让你想拿它砍人,使劲砍。”

奥多点头。“说到这个,”他说,“希望他没事。”

“喔,他不会有事的,”季若特不大自在,“我只可怜那些撞见他的人。”

“我们本来应该回去找他的,”奥多坚定地说,然后朝左后方飞快地一跳,避开朝脑袋上猛劈下来的砍刀,“悠着点,”他责备道,说着他又赶紧朝右边扑,因为季若特的砍刀径直朝他脸上招呼过来。

“我休息一会儿可以吗?”季若特说,“我喘不上气了。”

奥多咧嘴一笑。“你确实气喘吁吁,”他说,“没关系,你可以——”

季若特再次挥刀,而奥多愣住了。他没料到对方会这样,有几分之一秒功夫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那沉甸甸的木头玩具朝自己飞来。季若特想收力或者让刀偏开,可时间根本不够。他张开嘴准备尖叫——

而奥多接住了刀身,用双手手掌把它夹住往旁边一拉,从季若特手里把砍刀摘出来。季若特向前踉跄着冲到他身上,下巴撞上奥多的肩膀,他感到下牙狠狠撞上了下嘴唇。他往后倒退,嘟囔着想道歉,可嘴巴里全是血。他摇摇晃晃,奥多伸手抓住他,稍微用力帮他站稳才松手。他左手里仍然拿着砍刀。

季若特说:“对不起。”

“不,没事的,”奥多说,“你还好吧?有血……”

“嘴唇咬破了,只不过是,”季若特嘟囔道,“听着,真的,我不是故意……”

“没事,”奥多坚定地重复道。“我完全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哪怕只是木头做的,可你就是想挥出去看会怎么样。”他松手让砍刀落地,用脚把它推开,“听说大多数佩尔米亚乡下人无论去哪儿都会带一把这鬼东西。这个可怕国家的人竟然还没死光,真是奇迹。”

奥多和富兰特泽士比了一分。富兰特泽士以佯攻和猛烈的长刺开头,接下来不断进攻,就好像海浪不断拍打悬崖。最后他打着旋从上往下劈,刚好切过奥多左耳的耳垂底部。奥多立刻喊了得分,丢掉自己手里的钝剑退后两大步。“你赢了,”他一面喘气一面抹了抹眼睛里的汗水。

富兰特泽士似乎惊呆了:“真的?”

“毫无疑问。”他抬起两根手指碰碰耳朵,然后伸出来,“瞧见没?真流血了。得分,获胜。”

富兰特泽士把后背往墙上一靠,慢慢滑到地上。“我那样时间长不了,”他说,“实在没那个力气。”

奥多去他身边坐下。“不,你的做法完全正确。不断去进攻、不断逼迫对手,就像刚才那样。如果气力有限,把它浪费在防守上才是疯了。只要确保你守紧内侧,然后就持续进攻直到得手为止。”

“不可能成功的。我做不到。”

“你不会有事的,”奥多小心翼翼地揉揉耳朵。他的耳朵通红,还肿起来了,季若特觉得自己在房间另一头都感觉到耳朵散发的热度。“而且对方肯定始料不及。开始之前尽量装出又老又弱的模样,然后就猛攻过去。那混蛋一点胜算也没有。”

简短的仪式,正午时分,在普洛科皮乌斯竞技场,并不会很盛大,他们是这么说的。为了抵达现场,天刚透光他们就被人领着穿过厨房和马厩的院子,又被赶进一辆送洗衣物的货车。那是个嘎吱嘎吱的老东西,柳条编的货厢侧壁很高,大包大包的脏衣服会直接从楼上的窗户扔进货厢。精干的手艺人在货厢大约一半高处装了一个夹层,于是底下就成了隐藏的隔间,低处还有一扇小门可供出入。至于大小么,小矮子坐在里头刚好可以不必低头。等他们进去以后,门就从外面关上、锁好,货车绕四方的院子行駛,不时有一包脏衣服扔到他们头顶的地板上,每回货车都会摇晃,最后伊瑟姿说自己过去从没想到砧子的日子竟然如此难熬。奥多缩在车厢一侧,用铅笔刀在柳条上挖了一个小洞。

“门开了,”他告诉其他人,“我们出门了。我看不清……神啊。”

伊瑟姿喝问:“怎么了?”

“这么多人。”

头天夜里开始就有大批人聚集到行会大楼外。可惜他是蹲在地面附近的高度,假使他是坐在门楼的塔顶上,那么对于人群的规模还会有更完整的印象。人群挤满了大楼四面的宽阔街道,谚语里的那只松鼠可以从人的肩膀上绕大楼一整圈也不必落地。通往行会广场的主干道在两个方向上都堵出半英里远——挤在人堆里的每个人都明白自己不可能接近行会大楼,他们连行会的墙都看不见,更不必说剑手们进出的样子了,然而他们显然感到非来不可,而且越近越好,乃至全然不顾被闷死、挤死或踩死的现实风险。到处都看不见护卫或者士兵,但这不成问题。人跟人之间挤得那么可怕,出手攻击或者扔东西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办到。

运衣车以水渗透厚布的速度穿过人群,最后终于转上了一条相对还算空旷的小巷,接着便开始了无比漫长、痛苦的旅程。它穿过由各种小街小巷、篱笆间的过道、院子和出入口构成的老鼠洞,最终来到胜利广场。普洛科皮乌斯竞技场就坐落在广场上,它的墙壁高高耸立在周围房屋的屋顶之上,活像是一顶奇丑无比的帽子。这里也一样挤满了人,七十五码深,于是他们只能回到迷宫般的巷道里,朝东南偏南整帆抢风行驶,最后来到总督旧居的界墙边。总督的旧居是个高墙围起的灰匣子,有中等规模的农场那么大。墙上有道暗门,刚好够运衣车挤过去(通过时他们感觉到轮毂擦到了门柱),进门后就到了内外两道防御墙之间的人造峡谷。运衣车在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上快速前行,大约四分之一英里过后,他们右转进入一条长地道,然后终于重见天日,来到了竞技场的场地上。一个穿浅绿色袍子、面露忧色的男人替他们开门。“也该到了,”他一面嘟囔一面把他们赶进亮得刺眼的阳光底下,“我们已经开始着急你们跑哪儿去了。”

他们在车子里待了四个小时,现在距离简短而并不会很盛大的仪式不到一小时了。“开门之前我们得把你们安全带到有掩护的地方,”一个人解释道,“如果竖起栅栏之前就被他们看见,那是非流血不可的。”

穿过十五英亩的沙地就来到带立柱的壮观门洞前,往左转有扇隐蔽的小门,门背后是木质螺旋阶梯,上去就到了位于墙高处的木地板平台上。穿过平台有一条狭窄的过桥,牵了根绳子当扶手,走过去就是靠墙而建的方塔侧面的门。门背后是一个平台,有一段又长又宽的大理石台阶往下延伸,台阶底部有扇门打开着,透进光线。平台上放了三把折叠椅和一张桌子。“坐,”向导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他们,“还有,看在老天份上千万待在这儿别动。如果你们到处乱跑,我们可没办法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

季若特、富兰特泽士和伊瑟姿坐了椅子,奥多勉强坐在桌沿上,他自己不舒服,桌腿也明显被压弯了。外面有声音传来,模糊不清却又震耳欲聋,介于参议院里的愤怒争执和大海的闷声咆哮之间。他们默默坐着,感觉似乎坐了很久,几乎不敢有任何动作。时不时会有喇叭吹响,又有好几声无法解释的响亮撞击声,就好像塌了一堵墙或者有人在拿攻城锤砸青铜大门。季若特从桌子上方倾身靠近富兰特泽士,他悄声问(他不敢大声说话,怕外面的人听见了跑来围攻这座塔):“仪式上到底要我们做什么?”

“不知道,”富兰特泽士回答道,“我问过了,但他们没答。”

伊瑟姿气恼地哼了一声,嘟囔着什么穿得像风车一样站在一万个人面前。季若特不得不承认她言之有理,因为人家给她的衣服实在不衬她。最宽宏大量的解释是他们仍然没闹明白她其实不是男人,但袖子裁成那样,再丰沛的想象力也很难替他们找到辩解的理由。如果她在起风的日子站到高处,最后会被刮到哪儿去那是说不清的。不过他本人的衣裳也强不了多少,所以他的同情心有限。富兰特泽士也换了衣服,可不知怎么给人的感觉竟毫无变化。至于奥多——好吧,除非你已经很了解他,否则要察觉他的存在都很困难。

喇叭在他们头顶正上方吹响,人群山呼海啸。奥多用嘴型说听起来像是有动静了。一个男人出现在他们进来的那道门里,怒冲冲地朝他们猛招手。“好的,”富兰特泽士喊道,“我们准备好了。”男人惊恐万状地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头也不回地顺着宽阔的台阶往下跑。

“啊,”季若特在奥多耳边喊话,“我们是跟上他还是怎么?”

奥多耸耸肩,抬腿往下走。那人已经下到底,他回头看他们,抬起双臂在头顶挥舞,仿佛在驱赶一大片三英尺长的蜜蜂。看来是的,奥多无声地说。他领头走下去,其他人可怜巴巴地跟在他身后。很快他们就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外,阳光像一把大锤打中他们。

“就这样?”他们被塞回运衣车里时伊瑟姿愤怒地质问。“就完了?两分钟……”

奥多低头进去,把自己压缩进她身旁的座位里。“对我来说已经很够了,多谢你。结束了我很高兴。”

季若特的耳朵里还在嗡嗡响。“你们看见那地方的规模了吗?太大了。明天我们击剑的时候谁能看见动作啊?”

“两分钟,”伊瑟姿气得脸色发白,“受了那么大的罪,结果只是走出去,跟个老头子握手,再走回去。这些人实在是——”

“热情,”奥多微笑道,“哦得了,也没那么糟呢。至少没让我们发言什么的。”

“也幸亏苏伊达斯不在,”伊瑟姿说,“他肯定要——”

她的话戛然而止,之后的好几分钟都没人开口。最后季若特说:“奥多,外面什么情况?”

“看不见,”奥多回答道,“有人进来把我挖的洞堵上了。这才叫关注细节呢。我父亲保证会赞赏。”

“再挖一个,”伊瑟姿命令他。但奥多摇摇头。“两次就太不礼貌了,”他说,“尤其他们已经清楚表明不允许这样做。”

又是一阵沉默。在以步行速度前进了一、两分钟之后,他们的速度降至爬行。“你覺得他还好吗?”季若特问,“说真的?”

奥多坚定地说:“如果真有人能活下来,那肯定就是苏伊达斯。”

“如果他还活着,”伊瑟姿说,“他们肯定已经找到他了。”

“根本不是,”季若特怒道,“那边是一英里接着一英里的开阔地,他可能在任何地方。”

“这么长的时间就连我也能从那儿走到毕耳了,”伊瑟姿回敬道,“面对事实,季若特,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了。而且是那蠢货自己的错。”

奥多摇摇头:“我本来应该——”

“他自己的错,”伊瑟姿冷冷地重复道,“如果当时你去拦他,他多半会攻击你。他只差一点点就要完全失控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季若特说:“也许他回家了。”

奥多皱眉,伊瑟姿看他。“这我倒没想到,”奥多说,“还真有可能,说起来。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们没找到他,因为他不想被找到。”

富兰特泽士开口说话,但马上又用手捂住了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伊瑟姿道:“可他说了我们该来这儿的。”

“改主意了,”季若特急切地说,“苏伊达斯那人,他肯定是想到自己一个人走的话能回去。对,我打赌就是这样。毕竟如果他死了,尸体也该找到了呀。”

“有可能,”奥多沉吟道,“我不知道。他真会就这么撒手不管回家去吗?”

季若特说:“如果他受够了的话,会的。”

“也许。可仅仅几天之前他还说有多少人想请他来,他在认真考虑定居佩尔米亚,参加职业击剑比赛。还记得吗,他跟我们说他在这里能挣多少多少钱来着?”

伊瑟姿鄙夷地看他一眼:“也许内战改变了他的想法。”

“这儿附近倒是没什么内战的迹象,”奥多说,“当然了,他并没有看见这些。否则我看有很大可能他会想要参加明天的比赛,然后跟给钱最多的人签合同。而且我也祝他好运,”他添上一句,“可怜的家伙太需要钱了,他要是来给外头这些疯子打表演赛,准能赚到一大笔钱。”他耸耸肩,“我真的不知道。自然我希望他平安无事,而且要说有人能从这儿走回斯科利亚,那肯定就是他了。”

他久坐不动,浑身僵硬,他从来都不习惯坐着不动。他还觉得冷,不过他已经学会无视这种事。至于饥饿,好一阵子之前他就不再关注了。最糟糕的是他觉得无聊。他用指甲敲打砍刀的刀身,制造出沉闷的哒哒声,就好像落在房顶的雨点。

“苏伊达斯·德泽尔?”

那声音吓了他一跳,因为它出其不意,还因为它耳熟。不知为什么他屏住了呼吸。

那声音又叫了一声:“苏伊达斯?”

好吧,他边想边慢慢站起来。当然了,天色太暗,根本看不见人影: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通常说来他的夜视能力很好,但眼下真的是一点光也没有。他说:“这边。”

短暂的停顿,然后:“知道吗,你这话对我用处不大。这边是哪边?”

他终于看见了对方:比周围颜色略深的一团模糊。“你正前方。”他一直等到听见结结实实的撞击,外加几乎微不可闻的抽气声,然后才说:“小心,这儿有道堤。”

“对,谢谢你,我发现了,”语气很不好,“见鬼,这样就行了。你能听清我说话吧?”

“清清楚楚,”苏伊达斯回答道,“我说,这他妈到底……?”

“那么说你找到了。”

“对,找了老半天,”苏伊达斯说,“什么鬼指示。像倒扣水桶的小山,你一看就会明白。我问你呢。”

“反正你找到了。”

“他们直接告诉我它就紧挨在毕耳旁边不行吗,”苏伊达斯怒道,“我就不必好几天都盯着地平线了。而且我跟你说,地平线上到处都是像见鬼的倒扣水桶的小山。”

“啊,这个嘛,”那声音说,“那是因为直到最后一分钟之前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能依着别人告诉我们的话去推进。”

“你可以先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兹米瑟斯跟他讲道理,“直到他们通知我。那之前我跟你一样蒙在鼓里。”

苏伊达斯通过鼻子大声喷气。“你也可以提一提你是我的联络人,”他说,“我们在同一辆该死的马车里坐了那么久。”

“本来不是我的,”兹米瑟斯回答道,“最后一分钟才临时换了我。从这你大概就能推断,”他补充道,“事情有点乱。本来要来见你的人被困在美特了,因为暴乱的关系。他们能及时把消息传给我大部分也是靠了运气,否则我俩现在都会在毕耳,而且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苏伊达斯花了一点时间拨开心头的烦躁。“好吧,”他说,“那我来这儿到底是为什么?”

兹米瑟斯沉默良久,然后问:“你脱身时没遇到麻烦?”

苏伊达斯大笑:“你说麻烦是指什么?”他说,“我不晓得你是不是知道,不过蓝皮肤的两个连在大约四英里之外被阿兰姆·查塔特砍得稀烂,就在前天。”

“哦,这我知道。继续。”

“好吧,”苏伊达斯说,“我们恰好看见了。其他人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假装受够了,我们有辆马车在路上走,我就说我们应该扔了马车步行去毕耳。他们自然不肯,于是我就大摇大摆地独个儿走掉了。”

“撞大运,”片刻之后兹米瑟斯说,“好借口。”

“啊,我猜是比停车我要撒尿更可信些。总之废话就不说了。到底怎么回事?我该做什么?”

“嗯,”兹米瑟斯的声音低了些,但依然清晰可闻,“迄今为止最新的背景情况你已经知道了,我猜?”

“我以为我知道,”苏伊达斯回答道,“但现在我有点怀疑了。”

“后来又有一些新发展,”兹米瑟斯字斟句酌道,“大部分我都不拿来烦你了,因为跟你其实无关。不过说到你要做的事,基本上跟我们离开斯科利亚时差不多。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队伍里有一个人——”

“剑手?”

“对。我们队伍里有一个人是来惹麻烦的。你的任务就是阻止那家伙。或者那姑娘。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抱歉。”

“你们不知道?”苏伊达斯显得很惊讶,“你们应该知道不是吗。人手就是你们这帮人挑的。”

“对,是我们挑的,”兹米瑟斯回答道,“而且我们还以为自己很精明呢。但显然并非如此。有人给我们透了个风,消息来源绝对可靠。其中一个剑手有完全不同的盘算,如果不加阻止会导致灾难性后果。基本上我们知道的就这些。我知道这不算很多——”

“这倒是实话,”苏伊达斯斥道,“所以你意思就是,我们中有一个人在替——替谁卖命来着?见鬼。”

“这个问题非常好,”兹米瑟斯镇定自若,“问题就在这里,如今有太多利益团体想闹事,我们这边他们那边都有。我猜在现在的大背景底下,所谓闹事就意味着挑起另一场战争。但就连这点也不过是我的猜想而已。”

“可如果你们是在我们出发前就收到风声……”

“确实如此。稍微可以缩小范围。不大可能是眼下暴乱的首领,因为据我们所知,我们离开斯科利亚的时候根本还没有暴动;一切都始于美特的刺杀。”

苏伊达斯皱眉:“也许那——”

“不,我觉得不是。哦抱歉,还忘了一件事。无论最后的大动作是什么,它都会发生在毕耳。这不是从最初的消息来源得到的消息,”兹米瑟斯补充说,“消息来自别处,但我们认为是某个跟最初消息来源有关系的人,如果这么讲说得通的话。换句话说,无论是什么,它都还没有发生。”

苏伊达斯叹气。“行吧,”他说,“你们这帮人,就不能在离家之前先告诉我吗?”

“啊,”兹米瑟斯透出一丝歉意,“我们本以为到这时候会有更多、更好的情报,所以才提前安排了这次碰面。可我们没有,或者就算有它也被困在了美特,所以我才替那个本来该向你介绍情况的人来这儿,而且我也没什么有用的话可说。恐怕这并不是情报部最出彩的时刻。”

苏伊达斯对情报部发表了一些看法,兹米瑟斯哈哈大笑。“我很同意,”他说,“而我还是副主管呢。可话说回来,谁都不完美,而且公平说来,打从一开始我们手头就没什么线索。基本上我们能肯定的就是刺杀很可能在我们离家前已经计划好了,而暴乱是自发的,谁都没有预见到。眼下的情形也是如此。”

苏伊达斯想了想。“好吧,”他说,“那么阿兰姆·查塔特为什么要对蓝皮肤下手?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吧,”兹米瑟斯在斟酌字句,“我们认为阿兰姆·查塔特中的某些部落派别——也许有阔塞尔哈特兹,很可能还有阿兰姆·诺·维伊——已经换了完全不同的管理者,可以说是。由于目前的合同即将到期,他们便提前替自己另找了雇主,并且可能提早开始干活了。”

“不大可能,”苏伊达斯回答道,“合同过期之前他们是不会换边的,事关荣誉。”

“完全正确,”兹米瑟斯说,“但各个部落派别之间的血仇也一样关系到荣誉。可惜我们对这类事情了解不多,它显然相当重要,不过我们认为当二者出现冲突时,报仇的义务优先于履行合同直至到期的责任。我们认为,”兹米瑟斯强调,“但假如果真如此,那么操纵比方说诺·维伊去进攻查塔特本部也就不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们当然会把查塔特的盟友也包括在内,在这里指的就是帝国军。”

“说不通。蓝皮肤也是诺·维伊的盟友。”

兹米瑟斯叹气。“这很复杂,”他说,“而且这些马背上的游牧民最喜欢死抠律法,这种思维的人恰好就喜欢这类精细到极点的解读。我经常说,如果有外人能钻进这些混蛋脑袋里,搞清楚他们的脑子到底是怎么转的,那人距离统治世界就只有一步之遥了。我现在担心的是这件事说不定刚好就发生了。不过这个邪恶的天才到底是谁,我承认自己毫无头绪。多半等我们找出真相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不过不用管这个,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只需要关心我们这一小群欢快的朝圣者里头是哪一个人准备搞死和平,以及这人打算用什么法子、又能怎么阻止。”

之后的沉默延續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兹米瑟斯喊了一声“苏伊达斯?”看他还在不在。

最后:“你有没有想过,”苏伊达斯说,“你那个隐秘的叛徒可能是我?”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多谢。那又是什么让你改变想法的?”

“我并不完全确定我的想法有没有变,”兹米瑟斯回答道,“我只能这么说,如果最后真的是你,你的松莎会发现没了眼睛和舌头是很难在戏院发展的。顺便说一句,如果你没能解决问题也一样。哦,当然我们还会杀了你,但我猜这你倒并不太在乎。”苏伊达斯听到微弱的窸窣声,就好像有人站起来了,但他对声音的准确位置不够确定,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再说周围又漆黑一片,中间还挡着一道堤坝,“顺着这道堤走半英里,有匹马拴在门柱上。鞍袋里有一堆地图、楼层布局图、最可能的目标,诸如此类的东西。如果你现在出发,天亮前就能到毕耳。其他人都在行会大楼。替我跟他们带个好。”

苏伊达斯等了一会儿,但再没有别的声音传来,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马。他应该往下游走,结果走反了方向。后来他终于找到马、伸手去解绳子,马咬了他。

他们决定比赛当天不练习,避免拉伤肌肉之类。人家告诉他们说马车会在正午之前来接他们。上午剩下的时间他们就玩“围剿”。

“跟象棋有点像,”季若特解释说,“我是说,你用棋盘玩,但走法不一样,而且可以双打。其实双打更好玩。过去我们在学校老玩这个。”

富兰特泽士不想参加,但伊瑟姿和季若特不停地烦他,最后他发现答应要比坚持拒绝更省力。他和季若特一组对阵奥多和伊瑟姿。人家让他们在高级休息室等着,屋子中央有个长方形大理石做的什么东西,他们把奥多的迷你棋盘摆在上头。只有三把椅子够小、够轻,方便搬动,所以奥多就跪在地上。

“主要的区别,”季若特解释说,“就是白棋永远都输。这是规则。”

“哦,”奥多说,“我们是什么棋来着?”

“白棋。”

“啊。”

“对,”季若特说,“但执白更容易。我是说更容易赢。”

“可你刚刚不是说……”

“关键是输的方式。”季若特告诉他,“其实很简单的。每次你们吃掉我们的一枚棋子,我们就可以吃掉你们一枚棋子,只不过我们可以自由选择吃哪个。如果我们多吃了一枚你们的棋子,就可以再多走一步。十个来回以后,如果我们还没赢,我们就能拿回被你们吃掉的所有棋子,同时我们所有的卒都变成车或者象。如果那之后的两步我们还没赢,你们就失去除王以外的所有棋子。再然后,如果再过两步我们还没打败你们,游戏就自动结束。这样你们就赢了这一盘。”

大家沉默片刻。伊瑟姿说:“我没听懂。”

季若特又讲了一遍,几乎跟之前一字不差。“执白很简单,”他补充道,“只要尽量别吃我们的棋,尽量拖延时间。一旦上手你就会觉得容易了。”

奥多在笑:“这下法真怪。”

“其实不怪,”季若特说,“如果你是白棋,获胜的关键就是千万别赢。如果你是黑旗,那就跟象棋差不多,只不过棋子移动的方式不一样。”

他们玩了一局。开始时伊瑟姿抱着强烈的怀疑态度,每次发生任何变动她都要说:“好蠢。”但接近尾声时她已经完全沉浸其中。奥多下得非常好,尽管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把输赢放在心上。季若特努力想赢,但富兰特泽士老是犯一些很基础的错误。双方各走十四步之后,白棋的王还在棋盘上。

伊瑟姿紧张地问:“意思是我们赢了?”

“对,”季若特说,他不大开心,“干得漂亮,”他嘟囔道,“你们上手很快。”

“我以前玩过类似的东西,”奥多说,“只不过棋子不一样,而且是在椭圆形棋盘上玩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

“再来一局,”伊瑟姿说,“快点,季若特。这回你们俩可以走白棋。”

执黑的奥多和伊瑟姿十足地冷血无情,整盘棋总共只持续了九步。“执黑更容易,”奥多说,“不过执白更有趣些。再来一盘?”

季若特似乎兴趣不大,但不等他开口富兰特泽士突然说:“有何不可?”说着就开始摆棋子,“我们再下一次白棋,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他飞快说道,“我觉得我就快弄明白了。”

白棋在第八步上告负。季若特满脸兴味索然,富兰特泽士重新摆好棋子。“再来一局,”他说,不是建议的口气,“我们下白棋。”

“可你们已经下过两次白棋了,”伊瑟姿反对道,“该我们了。”

“我们下黑棋,”奥多坚定地说。伊瑟姿狠狠瞪他一眼,不过没说话。奥多先走。富兰特泽士让一匹马越过了自己那排卒形成的墙。伊瑟姿走出一个象。富兰特泽士把马放回原位。

“等等,”季若特说,“该我走。”

“抱歉,”富兰特泽士喝道,毫无半分诚意可言。奥多移动象,从白棋的墙里拿走一个卒。富兰特泽士再次移动马,走法跟之前一样。

双方各走十步之后,白棋只剩下王和一个孤零零的卒,而卒也在下一步送了命。没有黑棋可复活,因为白棋一个子也没吃。黑棋的所有卒都变成了车和象。奥多说:“将军。”

富兰特泽士恶狠狠地朝棋盘瞪眼。“可是不公平,”他说,“白棋赢不了。不可能赢。”

“没错,”伊瑟姿说,“开始之前季若特就是这么说的。”

“对,可是你们俩赢了第一局。”

“啊,那个,”奥多微笑,“新手运气好。”

有一瞬间季若特确信富兰特泽士会把棋盘掀翻,但那一刻过去了,他往椅背上一靠。“好吧,”他说,“我猜也是我活该,竟想下赢浇灌者的儿子。我早该晓得行不通。”

这话让伊瑟姿非常生气。“不只是他,”她说,“我也在的,别忘了。”

富兰特泽士懒得回答,这让伊瑟姿更加生气。季若特开始收拾棋子。“你也是,”富兰特泽士又朝他发起攻击,“你老是犯低级错误。”

“是吗?”季若特疲惫地说,“好吧,只不过是游戏罢了。”

“我早料到你会说这种话。”

“本来就是啊。”

“哼。”富兰特泽士突然起身走开去。片刻难堪的沉默之后,奥多说:“我说,这个大理石的东西,不是桌子,是棺材呢。瞧,上头有字。”

“别傻了,”伊瑟姿说,“谁会把棺材放在休息室中间?”

“依我看……”奥多没把话说完,他站起来道:“要是能知道现在什么时间就好了。”

“肯定快中午了,”季若特说,“我觉得好像已经困在这屋里好几天了。”

“再来一盘,”富兰特泽士转身面对他们。我从没见他这样过,季若特暗想,或许只除了他跟苏伊达斯对打那次。“来吧,”他摆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毫无喜悦之意,“反正我们也没别的事可做。”

伊瑟姿忧心忡忡地看他一眼,奥多在皱眉。“如果你坚持的话,”他说,“不过老实讲,我更愿意把剩下的運气留到今晚。”

“很好,”富兰特泽士说,“那你就不介意我打败你了。”

“我觉得我们好像错过了重点,”季若特说,“这是为了好玩,不是你死我活的决斗。”

“是好玩的,”富兰特泽士冷冷道,“现在我们再多玩一点,反正是消磨时间。”

“哦见鬼,就依他好了,”伊瑟姿紧张地说,“奥多,摆棋。”

“行,”奥多说,“这样吧,我们这次换人组队。季若特,你和伊瑟姿对我和富兰特泽士。”

“我的好玩不是这样的,”富兰特泽士说,“不换。”

富兰特泽士和季若特执黑。两人各走了五步,然后奥多移动马:“将军。”

所有人都盯着棋盘,然后伊瑟姿略不自在地哈哈笑。季若特完全糊涂了,他盯着白棋的马说:“疯了这是。白棋不可能赢的。”

奥多柔声道:“我们刚赢了。”

富兰特泽士一把抓起黑棋的王,低头看棋盘。他似乎有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然后他小心地把王放平在棋盘上,又站起来朝奥多伸出一只手。“干得漂亮,”他说,“谢谢你跟我下这一盘。”

奥多略犹豫片刻才跟他握手。“乐意之至,”他说,“我保证,真的只是侥幸。运气罢了。”

富兰特泽士僵硬地点点头。“连续四次侥幸,”他说,“更可能的解释是你的确是高手。而这也是想象得出的。”

奥多轻轻抽回手。“我父亲总说,要知道谁是真正的好手,就看那人是不是只要没赌钱的时候就总输。不过他应该会喜欢这种玩法的,等我们回了家我一定要教他。”

富兰特泽士脸上露出一种笑着皱眉的表情,就好像奥多刚刚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只不过格调不高。“确实如此,”他说,“而且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回到斯科利亚,你们都得来我家,跟我和斯帕吉雅共进晚餐。她一定想认识你们的,我知道。”

奥多把棋子放回盒子,又把盒子塞进口袋。伊瑟姿打着哈欠站起来。“现在肯定应该快到中午了吧,”她说,“希望他们比赛前先给咱们吃饭。”

季若特深有感触地说:“我觉得我什么都吃不下。”

奥多说:“最好还是别吃吧。”

“胡说,”富兰特泽士走到门边一把硕大的橡木雕花椅上坐下,抬起双脚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当年我参加比赛的时候,我们每次都在赛前先吃三道菜的午饭,再加一瓶上好的白葡萄酒。对谁都没坏处,向来如此。我之前的冠军米切勒·宙克西斯,他坚持先喝清汤,再吃羊里脊和水果派。一流的剑手,当然跟你们不是同一个时代了。”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奥多礼貌地回应。其他人似乎都没在听。

“当然,我打败了他,”富兰特泽士接着说道,“我注意到他有一个小倾向,每次他的外侧受到压迫,他就容易面朝对方。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刺出制胜一剑后他脸上的表情。那之后他丧失了信心,完全放弃了击剑。真可惜,我很想再跟他比赛一回的,单为证明我不是侥幸。”

伊瑟姿瞅了奥多一眼,表示“他说这些干吗?”他看见了,但没有回应。季若特起身穿过房间,他倚在那不是桌子的大理石长方形上,假装对上面刻的字感兴趣,虽说字迹磨损得厉害,根本无法辨认。富兰特泽士将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眼睛闭起来。从他的呼吸季若特判断出他并没有睡着。

终于有个管家来告诉他们该走了。这时富兰特泽士已经真的睡着了,他发出巨大的哼哼声醒过来,然后满眼惊恐地到处看,直到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期间伊瑟姿缠着管家要先回房间打理头发,最后奥多只好抓住她肩膀说:“走了。”于是她便叹口气跟了上去。季若特断后,他没来由地开心。再一场,他脑子里有个声音说,然后这事儿就了结了,我们都可以回家去。那声音活像是她母亲,小时候好几次她跟他撒谎时就是这样。

“我都不知道他们喜欢击剑,”他们听见行会会长悄声对战争部长说,“过去从没听说他们对此表示兴趣。”

“啊,看来他们确实有兴趣,”部长回答道,“而且不必压低声音。他们不会讲我们的语言。”

当然,他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但阿兰姆的三个代表(傲泽耳、阔塞尔哈特兹和诺·维伊人)小心守护着这个秘密,而且他们早已学会忍住不笑,还知道当某人发表了特别不幸的言论时应该往哪儿看。双方在知识上如此不对等,有时候代表们觉得自己简直像在作弊。他们了解佩尔米亚人的一切,而佩尔米亚人却连他们的名字都懒得问,因为他们预先便假定自己反正也发不出那些音。

傲泽耳的代表用阿兰姆语问:“我们到底是要看什么?”

“斗剑,”诺·维伊代表回答道。

“啊,”傲泽耳人皱眉,“是某种比武的审判吗?”

“我觉得不是,”诺·维伊人说,“据我所知,比试的双方无冤无仇。很多时候他们甚至素未谋面。”

阔塞尔哈特兹代表问:“那他们为什么要打?”

“好让大家可以看,”诺·维伊人告诉他,“好像是。”

“荒唐,”傲泽耳人说。

“是野蛮才对,”阔塞尔哈特兹人纠正道。

“对。”诺·维伊人舒舒服服地坐好,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他九十一岁了,坐得稍微久一点就膝盖痛,“但这是他们国家痴迷的东西。几乎像是宗教。普通人整天只谈这个,反正人家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很好奇,”阔塞尔哈特兹人说,“他们只跟外国人打吗?或者佩尔米亚人也跟佩尔米亚人打呢?”

“哦,这次是例外,”诺·维伊人肃然道,“特殊的机缘,自大战爆发前至今,第一次有外国的队伍来佩尔米亚打。通常都是佩尔米亚人对佩尔米亚人。所以才这么激动。”

阔塞尔哈特兹人摇摇头。“不过他们大概不用真刀真剑吧。”

“那是肯定要用的,”诺·维伊人说,“锋利的真家伙。我听说在斯科利亚并非如此,但在佩尔米亚这是一定的。”

“那他们如何避免受伤呢?”

“大概很难避免吧,据我想象。啊,第一部长带着他的手下來了。你见过他是吧,悉彻姆?”

“说过几句,”傲泽耳代表回答道,“在一次招待会上。”

“你对他怎么看?”

“蠢材一个。”

诺·维伊人转过身去,彬彬有礼地朝第一部长鞠躬,对方也点头致意。“没错,”诺·维伊人说,“但除此之外呢?”

“软弱、迟疑、畏手畏脚,”傲泽耳说,“智力刚好够他知道哪些事非做不可,但又太害怕他自己的人民,所以不能动手去做。依我看最主要的是他害怕再打起仗来。说到这儿……”

“现在不说这个,”阔塞尔哈特兹人满脸愉悦,“那边那个男人,我仿佛记得他是财政部的,似乎懂一点阿兰姆语。多半不足为惧,但不必要的风险还是尽量避免吧。等斗剑结束我们再谈。”

“哦天啊,”傲泽耳人说,“希望千万别流血。看到血我就恶心反胃,他们还当我们是吃小孩的凶狠蛮子呢。”

“你得尽力,”诺·维伊人坚定地说,“如果你老是转过头不看,他们会觉得奇怪的。”

“瞧。”阔塞尔哈特兹人坐直身子,“有人出来了。”他一手遮在眼睛上,“那是卡努斐克斯家的孩子吗,你们觉得?”

“我觉得不是,”诺·维伊人抬高了嗓门,因为坐在他们四周的观众全都在高声咆哮,“第一场是刺剑,我记得,斯科利亚派的是——”

傲泽耳人打断他:“刺剑是什么东西?”

“据我所知是一种又长又薄的剑,剑刃是钝的。你可以用来刺,但是不能砍。”

“多么奇怪。抱歉,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嘘,”阔塞尔哈特兹人小声说,“他们好像要开始了。”

季若特完成了敬礼——略有些僵硬,但是完全合格——然后摆出高部第一起式。这个姿势他不可能坚持太久,但他希望也不必太久。他的盘算是引诱敌人从比中距离再长个一英寸左右的地方长刺,然后自己侧步或者半侧步,一招制胜。

没动静。他从自己下垂的剑尖往对面看过去。吓坏了,季若特判断。这可不好。他指望轻蔑的咄咄逼人呢。

游戏规则就是,白棋永远都输。而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执白。

事实上这决心很早就有了:在钟楼里,当他一壶一壶往外漏血的时候。那时候他的想法是通过死亡来作弊,不给对方机会活捉自己。有点像是一旦失去第一个重要棋子就立刻认输;白棋总输,但至少你能以自己的条件结束,落败但并非被击败——只是一点细微的差别,但也并不更糟,而当你执白,你至多只能把目标锁定在细微的差别上。

那傻子就那么站在原地。季若特有些气恼,他退后一步,以便掩护自己从高部第一起式转到中部第四起式。这不是他偏爱的准备式,但用来等待更舒服些。同时还能传递给对方一则信息:你本来有机会的,你让机会溜了,现在你得自己想办法了。很远之外有人咳嗽,过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剑尖很锋利,季若特提醒自己。缺乏耐心是可以致命的。让他来你这边,他紧张得要命,不像你。让他主动。只一次也好,让其他人高尚去。

白棋总是输;他真希望有人早一点想到把这点告诉给他就好了,因为除非你提前知道了,否则你不可能理解任何事不是吗?白棋赢的方式就是输。这是规则。

他知道了答案,或者以为自己知道了:为什么兵站被遗弃,为什么强盗竟被允许在斯科利亚的土地上大摇大摆,为什么他们如此深谋远虑、恰好在那个时间出现在如此靠近军队前哨站的地方。他已经知道了,或者至少想出了一个合理的理论,足以解释为什么兹米瑟斯经常不见踪影,为什么阿兰姆·查塔特会攻击自己的盟友帝国军。他一直有所怀疑,但关于白棋的真相使得他看到了过去忽略的关联,这关联很可能是他之前有意忽略的。他好奇不知那佩尔米亚人是不是知道自己执黑。看样子他似乎并不知道,但也许他早就明白在游戏中永远都可能出现意料之外的元素,奥多下最后那盘棋时已經证明了。剑尖,他再次提醒自己,很锋利。不过我有一个优势。已经死掉的人你是不可能再杀死他的。

当然,这话严格说来也不对;再杀死他是可能的,如果他疏忽大意的话,你可以让他死得透透的。这种事只要能够避免,我们自然是不愿意让它发生了,对吧?不过假如真的发生,至少我们也可以安慰自己说,反正也没多大关系。那时候死、现在死、到家半小时后死,谁他妈在乎,不是吗?

他左腿向前一步,佩尔米亚人后撤。他上身微微前倾,刚够用自己的剑尖轻敲佩尔米亚人剑首两英寸。观众们哈哈大笑。那个佩尔米亚人在发抖。你到底能有多可悲。

不用说,整件事都是个圈套,一场“围剿”,就像他们玩的象棋游戏一样。他好奇他们是怎么逼迫或者哄骗那姑娘答应做这件事的。想来他们应该没告诉她说她父亲会死。大概他们把事情说成好像他们的目标是季若特,或者说服她相信议员肯定会杀了他,并由此惹上麻烦。反正也没关系了。当然他原本应该猜到的。现在回想起来,那姑娘是太容易搞上床了。当时他还觉得是因为自己魅力无边呢,所以真的,都是他自己活该。

佩尔米亚人长刺。好糟糕的进攻,他的动作那样封闭、防护那样严密,攻击不过是临时加的添头。他连持剑的手臂都懒得动,只是简单后退一步,佩尔米亚人就立刻退回原位,跟之前毫无偏差。观众再度哈哈大笑。他能看到敌人面红耳赤。这人随时都有可能哇哇大哭起来呢。太蠢了,季若特心想。我是白棋,不应该要我忍受这种屁事。他缓缓放低手里的剑,最后把剑尖搁在地板上。那佩尔米亚人只是站在原地干瞪眼。观众席上嘘声一片。他们憎恶自己的选手,现在哪怕他赢下比赛,他们依然会把他当成懦夫去鄙视他。哪怕他赢下比赛,但他不可能赢。

季若特想忍住不笑,可他忍不住。他站在那里,放低了剑,哈哈大笑;佩尔米亚人朝他冲过来。这回的长刺很不错,刚好比中距离稍短,还照顾到了他的外侧,让他难以侧步。他只能后退并同时拨挡,保持剑尖向上,手上的动作尽可能小。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可供他反击,但他放弃了;佩尔米亚人再度长刺,但这次有点过于投入。不等他回过神来,季若特移动后腿、扭转身体,然后身体不再听他控制。他的确努力想把剑拉开,但他做不到,因为侧步他是练习过太多次了。他的手臂知道该做什么,而且一门心思要完成,根本不管大脑发出了相反的指令。佩尔米亚人走到剑尖上,剑尖擦着他胸廓下沿进入他的身体,他自己的惯性使剑插入极深,远超季若特手臂所能及。这蠢蛋把自己给杀了,季若特暗想,并利落地退回一步任对方跌倒。

“哦天啊,”傲泽耳人轻声道。在一片不自然的寂静中,他的声音跟打钟一样清晰,“这样合规矩吗?”

诺·维伊人耸耸肩。“是,也不是。”

然后他们开始欢呼,在季若特看来这简直下流。他拉一拉刺剑的剑柄(然而尸体扭曲,剑身弯折,没办法一下子抽出来;他松开剑柄,反正也不是他的剑)。他们在为他欢呼,他们爱他——爱是不管你干了什么的,它丝毫不讲道德——而假如他有这能力的话,他会命令阿兰姆·查塔特关上大门直到把他们全部杀死。为了表达他的轻蔑,他团团一圈朝他们鞠躬,腰弯得极低。之后他穿过沙地回到自己出来的那扇门里,一次也没回头。

季若特冲进门来时富兰特泽士正坐在楼梯上。他跳起来喝问:“如何?”

“该你了。”季若特推开他往里走。

一个矮个佩尔米亚人一屁股坐到诺·维伊人身旁的座位上,这人头发又粗又硬,鼻子老大。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真抱歉我来迟了,”他用还算合格的阿兰姆语说,“我是你们的翻译。”

“好极了,”诺·维伊人如此回答,另外两人对看一眼,“你可以跟我们讲讲比赛是怎么回事。恐怕我们一点也看不明白呢。”

“没问题,”佩尔米亚人说,“正好我非常关注击剑,的确是非常关注。现在嘛,”他身体前倾往下瞅,“那是吉勒姆·富兰特泽士,替斯科利亚出赛长剑。他曾经是斯科利亚的全国击剑冠军。”

阔塞尔哈特兹人问:“作为剑手他是不是太老了点?”

“啊。”佩尔米亚人咧嘴一笑,“剑手就像葡萄酒,越陈越香。我见过伟大的马庭·杜山卫冕冠军,那时他七十一,对手当他孙子都够了。我跟你们说,其中一个人是脚朝前离开场地的,而且那人不是马庭。真是不可思议的男人。所以这个富兰特泽士我对他期待很高。”

“抱歉,”傲泽耳人问,“但你难道不想佩尔米亚人赢?”

“什么?哦,对,自然的。不过咱们这么说吧,我不抱什么希望。对了,那边那个就是咱们的孩子。鲁加·杜山——马庭的曾侄子。倒也有几分老头子的风采,不过我一直觉得他后脚的力道弱了些。”

阔塞尔哈特兹人皱眉:“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嘘。”佩尔米亚人整个人往前趴,“要行礼了。”

季若特一路上了楼梯,从问他“怎么样”的伊瑟姿身旁走过,接着穿过楼梯顶的平台出门上了过桥。奥多不见踪影,不过他最后才上场。他低头看下方的竞技场,只见两个小人正在移动,活像是流水表面的虫子。不消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

这场景令他稍微清醒过来,他命令自己思考。陷阱——嗯,没错:为了杀死一位议员,因为他准备推动通过反蓄奴法案和其他给人带来不便的举措。尽量以最丑陋的方式杀死他,免得杀手被对手塑造成殉道者。更好的法子是根本不要惩罚杀手,而是送他去佩尔米亚。只不过他是到不了佩尔米亚的。他们谁也到不了。

好好想想。剑手中了埋伏,被强盗杀死,而且是在斯科利亚的领土,离边境线还远着呢。为什么?因为如果他们死在斯科利亚,他们就不可能死在佩尔米亚;如果他们没有死在佩尔米亚,他们就不会成为烈士、不会成为开战的理由……

因为不能允许他们抵达佩尔米亚,因为如果他们到了佩尔米亚——

他听到哐当一声,声音很响,一路传到了过桥这里;金属对金属,是格挡,而且是不怎么雅致的格挡。他懒得低头看。

他也中了圈套:他要杀死议员,没错,然后他自己也要死,一石二鸟。为什么选他?季若特·布锐埃纽斯有什么特出之处?正因为他平庸无奇,對任何人都没有价值,尤其是名誉扫地之后。所以他是可消耗品。所以他可以派上两次用场。

青少年时期还算是不错的剑手,从没认真在上头花过心思,但也够好了,在佩尔米亚看来是像模像样的。然后在前往毕耳的途中死在某个行会大楼里,死在剑尖上。他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似乎还不够。

也许是方向错了。那好吧,其他人。苏伊达斯·德泽尔,因为他在战争里的可怕遭遇,因为当置身砍刀、蓝皮肤和阿兰姆·查塔特中间时他是准保要发疯的——制造事端、当众出丑、挑起战争。奥多·卡努斐克斯,因为他父亲放水淹了弗罗斯·维尔让以及那么多的妇孺,而且因为他的死是绝对会招来报复的。伊瑟姿,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姑娘,同样是可消耗品,因为佩尔米亚人简直没有人性,他们不仅杀成年男人,也一样杀年轻姑娘:不,这个理由太弱了。但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不过也没必要把链条的每个环节都补完。富兰特泽士:他肯定有点什么问题,只不过他不知道是什么。再加上季若特·布锐埃纽斯,走到哪里都是对人类最基本体面的玷污。不,还没轮到他,还要再等等。

兹米瑟斯。他想了想,会不会整件事只是为了把兹米瑟斯弄进佩尔米亚,让他有借口四处游荡,做他需要做的不知什么事,同时避免过多引起注意?兹米瑟斯上校,政治官员,派他来的是银行,或者神庙,或者军事贵族的残余力量,来给阿兰姆·查塔特出个比佩尔米亚人更高的价钱。他消失了,阿兰姆·查塔特的骑手抹掉了一整支帝国军连队。不,感觉不对。很接近了,但不完全对。

底下的观众同时抽了一口气,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咆哮。多半对某个人来说代表坏消息。不过无关紧要。现在他知道了,唯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你如何落败。

“季若特?”他回头看见奥多,“你在这上头做什么?”

“看比赛,”季若特回答道。

奥多点头:“我也是。恐怕情况不太妙呢。”

季若特压根没想到富兰特泽士可能会输。他往下瞅,可他甚至看不出哪个虫子是他的同伴、哪个虫子是敌人。当然了,当初浇灌者也正是这样从维尔让山高处往下看的,在他判断打开水渠的最佳时机的时候。季若特说:“他不会有事的。”

“希望如此,”奥多说,“要是他出了事,我只能祈求上天原谅了。毕竟是我说服他参加的。”

富兰特泽士已经很接近了。他抵达了每个旅行者都熟知的那个点,在漫长的旅程过后,家园的地标遥遥在望,但却还没真正到家:有一点点欣慰,因为他知道前方的道路已经明白无误,不再有疑惑;同时也有疲惫和沮丧,因为还得再走一段。

他格挡,再一次;动作笨拙,无可救药,但刚刚好没让对方的剑刃碰到自己的皮肤。他的格挡让出一次低位刺击的机会,对方刺过来,他堪堪格开;这又无可避免地引向朝着下巴的一记上劈,对方砍过来,他堪堪用十字护手接住。他已经完全没力气了。他过度换气已经十分严重,他淹没在空气中,尽了最大努力也喘不上气来。用不了多久了,要么他会昏迷倒地,要么对方的进攻会最终奏效。他的防守已经退化成本能的左支右挡,既没有招式可言也谈不上什么战略意图。从这里接着打他绝对赢不了。他是在深水中胡乱扑腾却游不上来的人,他踮起脚尖站在被淹没的房间里,不让不断升高的水灌进嘴巴和鼻子。他已经非常接近再也懒得防守的阶段,但他还不够精疲力竭,他的对手也不够强,而他的神经反射还不允许他现在就把自己的王放倒。他再次格挡,然后意识到自己判断失误、门户大开;可对面那蠢货老半天也没看见空隙,等他看见已经太迟了,空隙已经合拢。他真想大喊一声笨蛋,可他没那么多气可以喊话,尽管他正论桶地把空气吸进肚子里。

又一劈:从上往下,背后有许许多多的力量,只因为角度太烂全都浪费掉了。他把它挡开,可他抬不起剑来反刺,于是只能让剑不明不白地悬在半空;而对面的小丑一剑砸下来,震动顺着剑柄往上传,让他手肘的筋腱也跟着唱起来。要是他还剩了摘花那么大的力气,他都能从这里一剑劈开那蠢货的喉咙;结果他只能又一次挡住对方粗野的劈砍,然后又一次;他握剑的手指活像是人吊在悬崖上,或者是弓箭手拉满了一张对自己来说太重的弓。他的敌人连喘都不怎么喘,但却放弃了思考,只顾像个初学者一样乱来,徒劳地想突破老师的防守,而老师则得意扬扬地笑着,把每一次势大力沉的打击都轻松化解。不是这样的,笨蛋,你赢了。但对方显然看不出来。

又一劈:教科书上的第四式,水平、从左往右、交叉手;软弱、迟缓、不推荐;通常被比作用镰刀割草。富兰特泽士想抬剑去格挡,可剑实在太沉了。他后退一步,那蠢货竟有办法错过了目标;他浪费在那一击上的力气害他脚步踉跄——他被自己的剑往前拉,就好像一根短绳牵着一只不听话的狗——脚的侧面着地,脚踝一扭,他摇晃片刻然后向旁边摔倒。富兰特泽士想把剑挪开,可到这时候那可恶的东西至少有一吨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剑尖继续朝下,这样等那笨蛋摔上去时,他至少不会把自己变成烤肉串。最后他有点像是坐到了剑刃上——是假刃那一侧,太不走运,因为真刃在经过二十几次不负责任的格挡之后已经像棍子一样钝了。富兰特泽士松手,但是伤害已经造成。剑刃深深切入那白痴的屁股,他像破了洞的大坝一样往外流血。

(这就是为什么击剑时必须非常小心,因为意外在所难免……)

那笨蛋摇晃片刻,然后栽倒。最后他坐在泥里时仍然坐在富兰特泽士的剑上,鲜血从被割开的屁股往外喷。有一刹那整个世界都屏住呼吸,然后观众开始欢呼。

富兰特泽士累得动弹不得,否则他也一样会栽倒在地。可是往前翻是要力气的,而他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自己赢了的念头一点点清晰起来,就好像毒芹汁从脚趾慢慢爬上脖子。这也太可笑了。

观众的吼声像拍打岩石的波浪般撞击着他的脑袋,他恨他们。愤怒和仇恨几乎满溢,可他什么也做不了,直到他的胸口不再剧烈起伏。然而这会儿他的呼吸似乎毫无效果。无论拽进多少空气,他仍然急需更多,而且无法得到。他想让自己倒地,可就连这也做不到。于是他只能站在原地,过了好久,喘息的频率终于放慢——也他妈该是时候了。他意识到自己会活下去。

他看看对手,那蠢货一直没动。他坐在一大摊血里,怎么看怎么像爱吃甜菜根的人尿了裤子。一开始富兰特泽士无法理解那张蠢脸上的愚蠢表情,然后他反应过来:那恼人的痴傻目光是对方在求饶,他的命握在胜利者手里,是杀是放全在对手一念之间。

“站起来,蠢货。”富兰特泽士开始往回走。他强撑着走出了五步。

他们把他抬进门里时,伊瑟姿以为他肯定死了。她感到腹部一阵尖锐的疼痛,喉咙哽咽,眼前一片模糊。她没料到自己会这样。

他们把他抬上楼梯顶的平台,伊瑟姿看见他的嘴唇在动,虽然他的眼睛一直闭着。她没看见有血。他的皮肤是一种发蓝的灰色。

“富兰特泽士?”她喊道,“你还好吗?”

富兰特泽士用气恼而微弱的哼哼表达了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于是她抓住一个抬着富兰特泽士身下门板的人(到这时候她才注意到那是门板):“他怎么回事?受了重伤吗?”

那人只管瞪着她:废物。富兰特泽士睁开眼睛。他的嘴唇又动了,但她什么也听不清。“什么?”她朝他喊。他看着她,她看出说话对他而言有多么费力。“什么?”

富蘭特泽士用一种尖利、破碎的声音说:“该你上了。”

“什么?噢。”她完全忘了这件事。“我说,你……?”还好吗?显然并不好。会不会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孤零零地死掉?这她只能自己去猜了,“你就在这儿休息,”她说,“我会回来的。保证。”

他并没有显出喜出望外的样子,不过受伤的人应该有这特权。她四下看了一圈,找那把破剑,找到以后一把抓在手里,又拍了拍脑袋确保头发没从发卡里爆出来,之后便三脚两步跑下了楼梯。

“老天,”傲泽耳人说,“是女人。”

“哦是的,”翻译用力点头,“佩尔米亚击剑一直有仕女组,已经,嗯,大概七十年了。当然她们只比小剑,但有些人技艺很高超呢。至于斯科利亚人……”

“剑是没开刃的对吧?”阔塞尔哈特兹人并非提问,更像是寻求保证。然而翻译再度点头。

“哦是的。听说在斯科利亚,正规的击剑比赛是用钝剑,不过我个人觉得难以置信。”

诺·维伊人皱眉:“钝剑?”

翻译得抬高嗓门喊话,因为佩尔米亚的姑娘刚刚走出来了。“剑尖有圆钮,确保安全。我们是不用的。说实话,那东西只配给小孩玩。”

她约莫五英尺六,苗条而美丽,从头到脚穿的都是红色天鹅绒,黑色的直发用一把象牙梳别住。她行礼的动作是伊瑟姿见过最优雅的,而且行礼时她还面露微笑。不是讥讽而不怀好意的笑,也不是得意的咧嘴笑,那是出于习惯露出的礼貌、友好的微笑。伊瑟姿暴躁起来:我怎么可能跟这种人打。

她告诉自己:别看剑手,看剑。于是她就把目光转到剑上。那把剑又薄又坚固,三角形区域有几根血槽,比她的克里希玛德要轻,但同样适于拨挡。剑尖是根针,一个几何学上的悖论,它按照数学的规律逐渐变窄,一直来到那个争议地区;在那里,零点零零一被进一步细分成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却依然是真的。这我能打,伊瑟姿断定。事实上非打不可,否则它会杀了我。

这时一个念头毫无预警地突然冒出来:这个佩尔米亚女人很可能是比她更强的剑手,而她完全可能死在这里。这并非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深陷险境,但前几次她都太忙了,没功夫去琢磨:与强盗的战斗、乔伊奥兹的击剑比赛、美特暴乱期间也有两次。但现在死神就站在她面前,一身红色天鹅绒,漂亮得像画儿一样,优雅地行礼并摆出中部第四起式。她的自信、她完美的平衡、她伸出的右手的稳定。这个女人会杀了我,伊瑟姿心想,而且我也拿不出什么办法。

她想到扔下剑跑掉,试了一试,结果失败了。她的手指凝固在剑柄上,就好像在严冬的户外抓握金属。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东西不允许她逃走或放弃;这让她气得要命,愤怒到想要战斗。但事实无可逃避:佩尔米亚姑娘比她强,对方一定会赢。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脚。麻痹。

佩尔米亚人前进一步,接近远距离。伊瑟姿感到自己的后脚向后滑,前脚跟上。佩尔米亚人缓缓朝她靠近,她往后撤。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佩尔米亚人的剑尖。她盯着它,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真的集中精力。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忘记了与击剑有关的一切知识。她的双脚自发地移动,事先既没有接到她的命令也没有得到她的首肯。

佩尔米亚人长刺。伊瑟姿将它挡向左侧,她动了剑把,但剑尖保持不动。佩尔米亚人以平顺的动作迅速脱离,然后再次长刺;伊瑟姿只得在高处拨挡、强使剑尖朝下,而当佩尔米亚人再次脱离并再次猛地长刺,她别无办法,只能往后跳到远距离,而这根本算不上答案。她感觉到惊慌在体内汹涌,淹没了所有久经练习的条件反射和本能反应。她拼命想松开手让剑落下,但她的手指紧缩在一起不放。佩尔米亚人长刺,她想半侧步,可却忘了该怎么做;结果她做出一个笨拙的右后平移,只刚刚好让自己摆脱麻烦、有时间应对直接朝眼睛水平过来的下一次长刺。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在最后一刻,她的左手往外一弹,反手将剑刃打偏。佩尔米亚人猛往回拉,伊瑟姿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错过了一招连防带反刺的完美机会。

不过佩尔米亚人似乎被这一手给镇住了,以至于她退回去准备新找一条线。振作起来,伊瑟姿命令自己,老天爷。话是很勇敢,可却无法改变事实:她的对手比她高明,而且她刚刚用尽了一年份的运气。

她突然想起了富兰特泽士,想起他像疯子或者醉鬼一样朝苏伊达斯扑过去的样子——根本没有技巧可言,而且论能力苏伊达斯比他强太多了,可最后富兰特泽士赢了。当然在这里是行不通的;佩尔米亚女人会利用她的攻击性来对付她,再说小剑是不可能靠这种办法赢下来的。啊对——伊瑟姿突然咧嘴一笑——但你不会赢。所以没关系。

佩尔米亚人在绕圈,选择新的线。这人显然是完美主义者,打定主意要尽可能利用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场比赛,在一万个内行的鉴赏者面前显摆技巧。伊瑟姿后脚用力蹬在沙地上,右臂猛向前伸,活像是想把手扔到佩尔米亚人脸上。这招很蠢,因为她门户大开,一个侧步或者半侧步就能杀了她,或者以一招挡开她的剑并同时反刺也行。但她的剑尖以极高的速度对准佩尔米亚人的左眼去了。对方拨挡,并以精准至极的动作制造出空间。但没有关系。伊瑟姿再次长刺,比刚才更用力、更疯狂,她知道自己会死,可是说实话,有什么关系?她感到前臂有条肌肉撕裂了——这样长刺是不可能不伤了自己的,所以没人这样做,所以没人练习过如何防守。对方以强有力且精准节俭的拨挡挡开她的剑身,把她留在了致命反击的直线上。她毫不理会,再度刺出。佩尔米亚人再次拨挡,这回不如之前了,她想绕到伊瑟姿的内线。见它的鬼。伊瑟姿完全舒展身体长刺,佩尔米亚女人的剑尖击中了她的嘴。

看见富兰特泽士倒地时,季若特纹丝不动地站了几秒钟,就好像他本来在城里走着,现在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然后他顺着过桥往回跑,想当然地认为奥多会跟过来。

他来到楼梯顶平台时,把富兰特泽士抬出竞技场的佩尔米亚人正把他放在地上。他推开其中一个人跪下。“富兰特泽士,”他说,“你还好吗?”

“没事。对,还好,不过是累坏了。伊瑟姿怎么了?她在干吗?”

季若特完全把她给忘了。“我不知道。我去看看。”他有点犹豫,“你在這儿没事吧?”

“没事。快去,快。”

她不会有事的,他一面嘟囔一面手忙脚乱地往楼梯底下跑,她不会有事的。他能听到观众倒抽气和喊叫的声音,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他知道他们完全可能替斯科利亚人欢呼。他来到阶梯底部、把门推开,正好看见……

近视的阔塞尔哈特兹人身体前倾,他问:“怎么了?”

翻译皱眉:“我也不大确定。”

奥多爬回过桥上,他听见众人倒抽冷气发出轰鸣,不禁愣在原地。他往下看,但是没时间了。是我的错,他告诉自己,然后开跑。

他在门前停步。他浑身沾满灰尘,衬衣肩部撕开一道口子,是刚刚挂在窗撑上弄的,真是蠢到极点。这么一身并不适合出现在一万人面前,然而观众制造的噪音表明他已经没时间打理自己。他徒劳地拍拍膝盖和大腿,并告诉自己说反正大家都离得老远,不会有人看见的。

之前他把砍刀留在桌上,但现在桌上躺着富兰特泽士。没发现有血。“你看见我的砍刀了吗?”他问,富兰特泽士瞪眼看他。“本来放在这桌上的,但是……”

“地板上,”富兰特泽士说。“什么情况?”

“抱歉,我没看。”奥多双手膝盖着地往桌子底下瞅。“啊,找到了,谢天谢地。”他左手拿刀站起身,“伊瑟姿在外头?”

富兰特泽士看他的眼神,他一点也没法叫屈。对方点头道:“大概轮到你上了。”

“好。”奥多点点头,不知为什么,这动作显得特别假,“对了,你怎么样?”

“赢了。”

“太好了。行。”奥多把砍刀夹在两膝之间,双手互搓,让一部分灰尘嵌进潮湿柔软的手掌里。但也并不太多,“季若特在哪儿?”

“在底下,看比赛。”

“好极了。那么祝我好运吧。”

富兰特泽士没说话。奥多转身快步走下楼梯,活像是上工稍微迟到的小书记员。

“我猜是这样的,”翻译说,“那个斯科利亚女人把嘴巴闭起来了。我估计那一刺力气不是太大,所以大概她的嘴唇和牙齿吸收了大部分的力量。一般说来刺中嘴就是比赛结束。她肯定很走运。”

“佩尔米亚人呢?”

“被刺穿了左上臂,刚好在胳膊肘上头。嗯,”翻译接着说道,“她们站在那儿没动,所以我猜意思是两个人都放弃了,最后是平局。同时击中。极其稀罕。仔细想想,这种事本该更常见才对呢。”

伊瑟姿吐出满嘴砂砾,它们曾经是她的门牙。血像洪水一样从嘴唇往外涌,灌了她满嘴。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疼——不,这么说不准确。疼是疼的,但疼痛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伊瑟姿。她意识到自己的剑刃仍有三分之一深深卡在佩尔米亚人胳膊里,但她不大确定抽剑的礼仪是怎样的。她应该先请求对方许可吗?这动作感觉那么的亲密。

佩尔米亚人脸白得像牛奶,整个人愣在原地。她丢了剑——条件反射,不是有意为之。此刻她死人一样纹丝不动,被钉在空气里。伊瑟姿意识到刚刚的念头纯粹是学术性的:就算想说话我也说不出来,一开口肯定就是血沫横飞、含混不清。她用最最轻柔的动作把剑从佩尔米亚人胳膊上抽出来,就好像用扑克牌搭起一栋完美的房子、放下最后一张牌之后把手拿开。她看见对方瑟缩,并为此感到非常抱歉。剑刃刚刚脱离她就松手让剑落地,好似成熟的苹果从树上掉下。

她刚刚对疼痛的看法完全错了。原来它确实是发生在她身上的。

来了两个男人,各扶住伊瑟姿的一只胳膊肘;她拖着脚往前慢慢走,活像是被孙儿们搀扶的老祖母。奥多看见她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发起抖来;这反应让他始料未及,几乎有些震惊,但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处理它,只能记下来,并承认它是会带来后果的,如果他能活下去的话。可不管怎么说,他心想,她还活着,还能站着,别的都不重要了。

他走出门外时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砍刀仍然握在左手里。他出现在阳光下,场內突然安静异常,一万个佩尔米亚人第一次看见了浇灌者的儿子。然后是咆哮,巨大的声音从头顶喷薄而出,就好像——他耸耸肩,不去理会大脑替他找到的那个类比。不过这太明显了,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对,那声音就好像洪水顺着山坡滚滚而下。好吧。他并不清楚那是友好还是敌对的声音,最后他断定多半兼而有之。反正也不重要。伊瑟姿还活着,所以至少这件事大概会好起来的。无论如何,他们总不会冷血到谋杀受伤的女人吧。会吗?

你倒是先定义谋杀。他四下看看,但只有他独自一人站在竞技场内。观众席上那一万人不算。然后人声几乎压扁了他的头,那是鲁兹尔·毕耳人在欢迎佩尔米亚的冠军。

事前也许应该想办法了解一下对手的情况,奥多意识到,这大概是有必要的。可是他没有时间,也没人可问,于是他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现在他看见他了,对手、敌人,对立的那一方。奥多抵挡着想笑的冲动。如果人家要他用泥巴塑一个佩尔米亚的砍刀冠军,而他又具备相关的技能,不画图也不素描,只照着基本原理来做,那么他做出来的一定就是眼前的这位。

这人大约六英尺高,肩膀很宽,三十岁上下;说起来他倒像长了胡子的苏伊达斯·德泽尔。他穿着绿色亚麻衬衣,很大的泡泡袖,蓝色紧身马裤和白色羊毛袜,带银扣子的击剑鞋。他的脸看起来挺友好,很难读出他的想法。他肯定参加过大战。他的砍刀是双血槽的设计,相对较短,刀身较宽。如果手里没拿那东西,他多半是个明理的人。他在刚要进入远距离的地方站住,朝奥多鞠躬。奥多也依样还礼。竞技场里突然安静下来,乃至奥多听见了很远之外一只鸟的叫声。

专注,他命令自己。可他发现自己很难把心思放在这里,它总要溜去另外那件事上。佩尔米亚人从鞠躬的姿势缓缓直起身子,等他的后背挺直,战斗就会开始。

用你下象棋的方式去比砍刀。这是他父亲对这一题目发表过的唯一意见,而从奥多观察到的砍刀对阵来看,这话完全错误,根本不适用。可话说回来,既然并没有来自同等权威的指示取代父亲的这句话,他大概应该把这当成是给自己的命令。他好奇父亲究竟有没有见过砍刀,更别说拿一把在手里;不过他还是选了略带攻击性的弃子开局,并上前一大步,进入中距离。

佩尔米亚人朝他挥刀。四号劈砍、从左往右水平方向;换任何一种武器都会是很弱的一招,然而用一把又大又锋利的匕首使出来则几乎无解。他靠往后跳躲开,双脚后跟同时落地,向左半步平移。落空的劈砍有机会转变成中位刺击或七号劈砍,从右边向上,膝盖骨或小腿胫骨。他再次向左平移半步,正对佩尔米亚人的攻势逼过去,就好像他面对的是某种文明的武器。他想让对方相信那是失误,但佩尔米亚人没那么傻;他向右平移,找回平衡。

谜题的解决办法赫然出现,奥多诅咒自己竟没早点看出来。关键在于重音在哪里,仅此而已。用你下象棋的方式去比砍刀。当然。

于是他屈膝摆出低部后位起式;左膝与左肩向前暴露给对方,持刀的手在右腿后:看我,我是目标。或许太过含蓄了。佩尔米亚人再次劈砍,他的前脚紧随刀身,身体转向侧面,整个人几乎都藏在刀后,合身扑上来。来真的?他只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而且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答案。奥多以右脚的拇指球为轴原地转身,做出教科书式的宽剑侧步,一面转一面刺向佩尔米亚人的肋骨。

果然不是:他误读了佩尔米亚人的线路,对方的攻击路线将他带远,刚好从那一刺的前方避开。不过他的位置依然很糟糕,几乎是背对奥多。奥多向右平移,这时佩尔米亚人以两个七十度回转,在下巴高度使出四号劈砍。对此奥多唯一的选择就是在自己鼻子前面笨手笨脚地一挡;倒也奏效,只不过对方劈的力量把他的手推到他自己脸上,害得上嘴唇狠狠撞在牙齿上破了皮。他往后跳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这下就给了佩尔米亚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想怎么都行。

幸亏这人缺乏创造力。他选了收紧架式中位直刺,对于奥多这种使了一辈子长剑的人,轻而易举就能打偏它,就像猫咪玩羊毛球那么轻松。他半真半假地抖动手腕斩向劈佩尔米亚人的脖子,其实只是不想让对方近身;不待招式使老他就把它转成了高部中位起式,趁机思考。

实施有误,奥多断定,偏离了原计划。他再次尝试刚才的招数:低部后位起式,邀请对方进攻。然而佩尔米亚人只是站在原地,责备似的看着他。

见鬼,奥多想,我没功夫跟他慢慢玩儿,而且我得保存体力。他问自己: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我能做的最糟糕、最愚蠢的举动是什么?做完以后我又能如何扭转局面?答案只有一个。他以前脚为轴原地转身,挥出一号劈砍,从右往左、沿对角线向下朝着佩尔米亚人的脖子过去。

就好像控制牵线木偶;不,更像是赶鹅——你想让它们向右边去,你就朝左边迈一步。佩尔米亚人立刻往左边平移,制造空间好刺向奥多的腹部。不等他完成这次注定失败的劈砍,奥多已经松开砍刀——他很走运,砍刀安全落地,没在下落途中割破他自己的腿——正好在距离自己皮肤三英寸左右的位置双手接住了佩尔米亚人的砍刀,时间绰绰有余。

他花了两英寸止住砍刀的来势——要不是有那两根血槽,结果还不好说,但血槽让他有地方可以往下压、把砍刀握紧——那之后就是小菜一碟了。佩尔米亚人显然根本不知道竟还能这么干,所以完全没有想到要握紧刀把;于是奥多从他手里把刀一拧,送它往左边飞出去。接着他一脚踢向佩尔米亚人的蛋蛋——其实没必要用那么大力气,后来他很是为此后悔——等对方弯下腰去脑袋往前伸的时候,他再漂亮的一拳正中对方下巴尖。总共六步,将军。

“就这样?”诺·维伊人发起牢骚。“就完了?”

“对。”

“可是这才多久来着,几分钟,”阔塞尔哈特兹人弹弹舌头,“时间还不够煎一盘香肠呢。我们跑了这么远就为这个?”

翻译没有回答,他脸上有种失魂落魄的表情,就好像当了一辈子无神论者,结果当街被神给撞了一下。“如何?”傲泽耳人质问道,“到底怎么样?打得好吗?”

翻译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说,“我意思是说,卡努斐克斯家那孩子肯定是赢了,可我不知道是怎么赢的。简直就好像空手接住了刀刃一样。”

诺·维伊人耸耸肩。“是这样没错。我看见了。”

“可那是不可能的,”翻译怒了,“不可能做到,就是不可能。會像切豆子一样把你的手指切断的。”

“接下来是不是有什么仪式?”傲泽耳人问,“奖杯奖牌什么的?”

翻译似乎已经找不出话说。“哦,应该有吧,对,”诺·维伊人替他回答道。“肯定是有的。至少那些还能走的人是有的。”

“只不过我说,”傲泽耳人道。“卡努斐克斯家那孩子下场的时候匆忙得很呢。你总以为他至少会鞠个躬吧。”

奥多一步三级跑上楼。他在楼梯顶上把季若特撞得转了一圈,扭头吼了声“抱歉”。

“奥多,”季若特在他背后喊,“你去哪——”

“找医生,”奥多从过桥往回喊话,“伊瑟姿。”

沿过桥往前,穿过尽头的拱顶,下螺旋扶梯,沿一条有顶的通道走;短暂、痛苦的停顿,他拼命唤回只瞥过一眼的平面图。只看一次就能记住的记性。在通道交汇处他转向左边。砍刀仍然拿在他右手里。

正如他所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走廊没人、总督宅邸的后门厅也没人——行会官员把他们偷渡进来参加开启仪式的时候他来过,那是在一百年前,昨天。门厅:北边尽头的角上,找一个隐蔽的门洞,然后沿狭窄的石头楼梯向下。找到了。他往下跑得太快,好险没跌倒;来到一个贴橡木板的画廊,挂了许多肖像画,右转。画廊尽头有两扇门。左手边的门通向地道。门当然可能锁着,但是并没有。进入地道。地道又宽又直,铺着蓝、黄两色地砖。他跑起来。

地道尽头有一扇门,跟平面图上画的一模一样。而在门前……

“请原谅,”传令官说,“不过剩下的在哪儿?”

富兰特泽士花了几秒钟才听懂对方的问题。“我不知道,”他说,“季若特·布锐埃纽斯刚刚还在。奥多·卡努斐克斯好像去找医生了,为伊瑟姿……”他意识到自己忘了伊瑟姿姓什么。无所谓了。“她在哪儿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跟医生在一起,”传令官回答道。这时他想必注意到富兰特泽士一直躺着,于是问:“你还好吗?”

富兰特泽士叹气。“不能不好吧,我猜,”他摆动两条腿从桌沿落下,“好像我们得去哪儿鞠躬什么的。”

“有一个简短的仪式,是的,”传令官回答道,“等第一部长到了就开始。”

富兰特泽士皱眉。“什么,你意思是说他没来看比赛?”

“噢不,比赛他看了,”传令官回答道,“现在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典礼用长袍。为仪式准备的。”

“啊。”富兰特泽士点头,听起来似乎有几分道理,“你估计他还要多久?”

传令官似乎有些震惊。“这可不由我说了算。但他们需要你们待命,这样他一到就可以——”

“行,”富兰特泽士说,“这样吧,我就在这儿待命,你去把其他人都找来。他们也跑不了太远,我觉得。”

“苏伊达斯。”奥多道。

苏伊达斯背靠门坐在地板上,一把砍刀橫放在膝头。刀身上有一块棕色污渍,说它是铁锈也完全有可能。他看起来又脏又累,还病恹恹的。他说:“你来了。”

“苏伊达斯,”奥多忍不住盯着对方看,“见鬼,你在这儿做什么?”

“你先说。”

“我?”奥多皱眉,“来找医生。伊瑟姿……”

“这儿底下没医生,抱歉。”苏伊达斯朝他咧开嘴,“这条地道哪儿都不通。不,我撒谎了。它通向过去的觐见大厅背面的楼梯。我怎么会知道的呢?”

奥多耸耸肩。“苏伊达斯,我真的必须——”

“兹米瑟斯告诉我的。呃,应该说他给了我一张地图。在那儿把他拦下来,他说的是——指的就是这儿,这扇门。把谁拦下来?我问他。我不知道,他说,但无论是谁,他都会从地道往这扇门走。”他停顿片刻,“你知道,我一直自以为很机灵,但显然并非如此。我以为十拿九稳是季若特呢。毕竟他杀过政治家,经验丰富。”

“苏伊达斯,”就好像呼唤对方的名字能带给他某种控制力似的,“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你,”苏伊达斯回答道,“你的活兒。抱歉,你的使命。你这样贵气的人是不干活儿的。穿过那扇门、走上楼梯、趁第一部长换衣服准备参加典礼时杀掉他。就像你在其他那些城市杀掉的其他人。好挑起战争,替爸爸挑起战争。”

奥多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往外吐。然后又一口。“根本不是这样的,苏伊达斯,”他说,“听着,我不知道那之后你都遇到了什么事——”

“风吹雨打?脑袋被撞了?对,还真有。”苏伊达斯并没有往下看,手却放在了砍刀的刀柄上,不过没有合拢手指,“而且你想的没错,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完全崩溃了。但我知道你要杀那个佩尔米亚人。不,划掉重来。你不会杀掉那该死的佩尔米亚人。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有必要的话我会杀了你。”

“苏伊达斯,”奥多在哀求,“我真的必须去找医生。伊瑟姿受伤了,很严重。没时间了……”

“这么说原来是你,”苏伊达斯扮个悲伤的鬼脸,“我本来希望是布锐埃纽斯那小子。胆小如鼠,我一只手绑在背后都能收拾他。你么……”他耸耸肩,“老天爷,我可累死了,”他说,“一大半路都是跑过来的,而我真的不喜欢跑。听着,您干吗不滚回去参加颁奖呢?我俩都好省下大把力气。”

奥多的表情变了,只很少一点点。“抱歉,”他说。

“真的吗?我倒不觉得——”

“而且请别拖延时间,”奥多很快往下说,“我没多少时间了,而我必须通过那扇门。”他迟疑了一下,就好像他命令身体前进,但身体没有听命,“听着,我知道你脑子里有些疯狂的想法,但真的,我得去找医生,替伊瑟姿。要不然她会死的。”

苏伊达斯朝他笑,同时缓缓站起身。“我尽量不杀你,”他说,“如果你死在佩尔米亚,估计一样免不了要打仗。一开始大概就是这么计划的。”

奥多抓紧了刀柄。“我父亲有一次告诉我说——”

“去你妈的狗屁父亲,”苏伊达斯说,“还有你。”

奥多叹气,然后持刀的手随前脚一起挥出。苏伊达斯迅速移动、信心十足,但他完全误读了奥多的线,直到即将无可挽回的最后一刻他才明白过来,于是往侧面闪躲。砍刀击中他肩膀末端,砍掉了外套的线缝和一块五元诺米斯玛塔大小的肉。不等他恢复过来奥多就用持刀手的手肘打中他的脸,让他摊开手脚撞到墙上。他的后脑勺砸在石头上发出低沉扎实的撞击声,他嘴里发出呜咽。

“抱歉,”奥多说,“真的。”

苏伊达斯朝他扑过来。他已经扔了砍刀,现在用双手去抓奥多拿刀的胳膊。奥多向左平移约莫六英寸,趁苏伊达斯从身旁栽倒时用左手前臂猛击苏伊达斯的脸。苏伊达斯落地还往上弹了一弹,他的手指在地板上摸索自己砍刀的刀柄。奥多的脚后跟踩上苏伊达斯的手,把他的手指往地里碾。“这太蠢了,”他说,“求你,到此为止,我不想——”

这时苏伊达斯用左手抓住了砍刀,是倒握的,外行人抓匕首的那种方式。他向上挥刀去劈奥多的小腿,结果额头上挨了一脚。他往后跌倒,砍刀叮叮咚咚地落在地砖上。奥多把它踢到走廊远处。“行了,”他说,“够了。”

鲜血从苏伊达斯眼睛上方的一道伤口涌出来,流了他满脸、溢满他的眼窝。奥多忍不住想:这样的伤口,人家会说不出所料,不愧是淹了弗罗斯·维尔让的那个人的儿子。他伸出左手去转动门把。锁上了。

“钥匙,”苏伊达斯咧嘴笑。

“拿来,”奥多命令道。

“求我。”

奥多朝他脸上踢过去,但这次苏伊达斯想办法躲开了。他双手抓住奥多的脚踝用力一拉。起初奥多维持住了平衡,但苏伊达斯力气很大,奥多感到自己的膝盖弯曲,接着就跌倒在地。他是侧身躺倒,正好把自己的砍刀压在身下,而苏伊达斯的手指摸索着来到了他的衣领旁。他想用左手把他推开,但左手被紧紧挤压在身侧,没有支点可供发力。苏伊达斯的手指摸到了他的皮肤,他的呼吸吐在他脸上,实在过于亲密了。他一头撞向苏伊达斯脸上的伤口,好让他痛;苏伊达斯叫了一声,可手指也收紧了。我要死在这儿了,奥多想,这念头让他浑身发冷。他的双脚拼命乱蹬,一只脚的脚跟顺着苏伊达斯的小腿踢中了他的脚背。苏伊达斯大叫一声,手上略松了片刻,正好够奥多调整重心、从自己身下抽出砍刀。苏伊达斯肯定看见了,或者感觉到砍刀已经被放出来,他往后跳,一个跟斗翻出、后脚跟落地,接着就势跳起来。奥多朝他的脚胡乱挥刀,不让他靠近。他能看见苏伊达斯盯着砍刀——我有一把,你没有,就这么简单。苏伊达斯僵在原地。

“现在我要站起来了,”奥多缓慢而清晰地说,“不要靠近门,钥匙给我。”

苏伊达斯慢吞吞地点头,左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他拿出一把小刀。他握刀时手指伸直,大拇指将刀柄困于掌心,正是扔飞刀的标准手势。

他不一定能中,奥多告诉自己。尤其如果我在移动。

他动了。苏伊达斯掷出小刀。奥多感到有东西狠狠打中他的脸侧,但他还活着,而且还能动。他挥舞砍刀:佯攻头部、转动手腕向左肩橫切。苏伊达斯读得很准。他向右平移,拳头朝奥多下巴挥出;如果被打中,奥多的下巴会向羽状压板一样裂开。但奥多不见了,他不知怎么躲过了这一拳,而且出现在苏伊达斯左肩后,砍刀准备好从苏伊达斯胳膊底下刺入腹部。

他会想要卡住刀身,奥多心想,但他做不到,因为我刚刚弄坏了他的右手。他还是刺了下去,眼睛没往下看,怕看到血淋淋的场面。

他感到砍刀刺入一小点,然后就停住了,苏伊达斯痛得大叫。但砍刀并没有真正刺进去。苏伊达斯用右手把它握住,他拼命用已经被切断半边的手指抓紧刀身,然而他抓握的力量让剃刀般锋利的刀刃深深切入肉、筋腱和骨头里,他越来越难以抓紧。奥多用髋部抵住手掌根往前推。他感到砍刀切开了肉,还有某种更硬的东西。苏伊达斯大叫,抵抗消失了,不是因为苏伊达斯放开了手,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可以用来抓的东西。但他为自己赢得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从砍刀下逃脱;他的外套被割开,血也流了一点,但仅此而已。

奥多拉开距离。苏伊达斯直立在原地,残手稍微离开身体一点点;两根手指仅仅被一层皮连在手上,活像是树枝上熟透的苹果。他被挤在门和墙之间的角落,完全失位。只需簡单一招从上往下劈砍或者佯高实低就能解决他,他已经无路可走、而且什么也没剩下。

他看着奥多:“嗯?”

奥多叹气:悲伤、失望、筋疲力尽。就好像大战结束回到家中,却发现房子已经烧成白地。他说:“已经太晚了。”

“什么?”

“没时间了,”奥多耸耸肩,“就算我现在杀了你,等我找到钥匙、打开门,他也已经走了。太晚了。没意义了。”他突然发了点小脾气,略微侧转身把砍刀往身后一扔,就好像在斥责它。它落在地砖上咔哒咔哒地跌远了,像在嘲笑他。“你这个该死的笨蛋,”他抱怨道,“你干吗要这样?一切都让你给毁了。”

苏伊达斯朝他咧嘴笑,然后身子一晃就要摔倒,亏得奥多跳过去扶住他。“你这个蠢材,”奥多责备道,“瞧瞧你把自己的手搞成什么样子了,简直一团糟。根本没必要那样。看在老天分上,我可能会杀了你呢。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让苏伊达斯轻轻坐到地板上。他看见他用左手把右手裹成拳头,不是为了揍人,而是护住吊在手上的手指。他想把它们压回去,他心想,可是不会有用的。

苏伊达斯抬头看他,笑容还在:“那么我猜对了。”

“什么?”

“你准备去杀那个佩尔米亚人。对吧,不是吗?”

“是的。”

“为了挑起战争。”

“是的。”

苏伊达斯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你说的对,”他说,“我本来不该插手的。英雄主义,当时觉得很应该……”他狠狠皱眉,坚决不肯嚷痛,“我以为也许你会杀了我,或者我会杀了你。无论怎样都结束了,干净利索。我可没想到可能会这样……”他把右手抬高几英寸,“我会有好多好多好多年来为几分钟该死的愚蠢后悔,”他说,“你该杀了我,这要慈悲得多。不过话虽这么说。”

奥多的脸上毫无表情,就好像灵魂已经失落,什么也没留下。“走吧,”他说,“我们去找医生。”

“对,好主意。蓝皮肤的医生,他们最棒了。”苏伊达斯试着站起来,不过并不怎么努力。他说:“抱歉。”

“什么?”

“等你回家肯定有大麻烦。不过反正也已经这样了。你从一开始就该顶住,不该让那混蛋随便使唤你。”

奥多哈哈大笑,情绪猛烈释放。“谁也顶不住我父亲,”他说,“那是办不到的。你只会被冲走。”他用自己全身的力气轻轻扶起苏伊达斯,直到他能自己站住。“对不起,”他说,“我知道这话没意义,也无济于事,但我真的很抱歉。”

苏伊达斯耸耸肩。“你说的很对,”他说,“无济于事,屁也不值。不过反正现在要补救也晚了,所以管它呢。行了,”他补充道,“我自己能站稳了。”

奥多松开手,苏伊达斯摇晃片刻,很快就开始往旁边滑。奥多再次抓住他,把他的左臂拉到自己肩上。“这话虽然是白说,但我也不想打仗,”他说,“只不过我没法……”

苏伊达斯往前迈了一步。“他有没有面对面直接跟你说,说你是可消耗品?嗯?”

“倒没说这几个字,”奥多回答道,“不过联系上下文这意思挺明显的。”

“而你觉得无所谓?”

“也没有特别无所谓,”奥多回答道,“不过恐怕我的看法不怎么重要。”

苏伊达斯点点头。“好吧,你父亲和我在有一件事上看法一致。你的价值。”

他们好容易走到了地道尽头,但苏伊达斯很显然不可能爬上楼梯。“你待在这儿,”奥多说,“我去找人。我会尽快。”

苏伊达斯坐下来,背靠着墙。“随你高兴。”

奥多点点头,抬腿往楼上走,然后他停下来:“苏伊达斯……”

“噢看在老天份上,”苏伊达斯看着他说,“不,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来这一出是为了别打仗,说出去还怎么不打仗。对,我可能之后再收拾你,全看我愿不愿意费神。再说我也得实际点儿。我已经没法工作了,而你父亲有大把的钱。现在快滚,你的脸我看腻了。”

“怎么?”诺·维伊人问。

翻译眨眼让自己醒醒神。“那个,”他说,“据我的理解来看,有人企图刺杀第一部长。不过他还活着,现在很安全……”

第一部长刚刚才对观众讲了话。诺·维伊人叹口气。

“呃,很明显是吧,”翻译说,“另外,挫败刺杀企图的似乎是斯科利亚人。至少是其中的两个:小卡努斐克斯和苏伊达斯·德泽尔。”

“德泽尔,”诺·维伊人回答道,“年纪比较大、拿大剑的那个。”

“不是,那是吉勒姆·富兰特泽士。德泽尔今天没来比赛。似乎是他听到刺杀的风声,于是就自己跑去追踪杀手。他受伤非常严重,不过会好起来的,医生现在跟他在一起。紧要关头小卡努斐克斯出现,帮他一起打跑了几个刺客。”翻译停下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不幸的是刺客逃掉了,不过当局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跑不远的,局势已经完全控制住了,不必惊慌。呃,他们从来都这么说对吧?可这件事太神奇了不是吗?斯科利亚人救了佩尔米亚,我指的是。简直不可思议。”

三个阿兰姆·查塔特对看一眼。“确实如此,”诺·维伊人温和地说,“而且结局实在令人满意,你说呢?”

这个问题翻译得先想想。“哦,我敢说肯定还有些东西他们没告诉我们,”他很睿智似的说,“向来如此。可无论如何,我从没想到自己竟会说这话:谢天谢地有斯科利亚人。要不是他们,天晓得会怎样?”

兹米瑟斯凭空冒出来,带给他们最新的消息。“能做的医生都做了,”他说,“帝国的医生,自然是,这种事情他们是专家。他们不肯打包票,不过他们觉得有一根手指可能保住了。中指只能截掉。手术做了六个钟头。总之他没有生命危险。很快你们就能去见他了。”他转身面对伊瑟姿,“你呢?你感觉如何?不,别说话。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他们跟我说了,一旦伤口愈合、肿也消下去,不会留多大伤疤的。你很走运,知道吗,再多一英寸你就死了。”

伊瑟姿看他一眼,然后转开了头。季若特心想,多半这样也好,亏得她现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至于你,”兹米瑟斯看看奥多,后者显得极不自在,“我说什么好呢?”

“请别老说这个了,”奥多回答道,“是苏伊达斯。”

“对,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肯定会……”兹米瑟斯耸耸肩,“当然了,这件事之所以如此特别,因为是卡努斐克斯将军的儿子冒着生命危险挽救了佩尔米亚。这么一来事情就彻底不一样了,我觉得完全可以这样说。”他的微笑像太阳一样温暖,“他们准备立一尊雕像,”他说,“就在卡塔西亚广场正中央。要我说眼下你是全佩尔米亚最受欢迎的人物呢。”

“这太蠢了,”奥多说,“我只不过是——”

“不重要,”兹米瑟斯坚定地说,“关键在于他们信什么。而他们相信浇灌者的儿子为了保护第一部长打跑了一打穷凶极恶的刺客。这才叫童话般的结局呢。完美。”他微微一笑,“不知道你父亲对你会如何,”他说,“我反正对你满意极了。”

“一次一个人,”医生说,“而且看在老天分上别太久。可怜的家伙刚刚被我们四個人用针扎了六个钟头,眼下可不是他状态最好脑子最灵光的时候。”

谁都不想第一个进去,最后是季若特自告奋勇,早去早完事么。推门时他努力思考该说什么。你还好吗?似乎没什么益处,也不大合适,可要是不说这句他就只能不开口了。

“不算坏,”苏伊达斯是这么回答的,“说起来倒是勾起许多回忆,一帮蓝皮肤把我当棉被一样缝个不停。”他躺在一张低矮的窄床上,脑袋枕着一个绿色的丝绸垫子,包扎过的右手搁在胸口。他们给他洗了脸、刮了胡子、梳了头,连左手的指甲都替他剪了,但他的脸色白得像纸。他一点也不像苏伊达斯了。“听说咱们比赛还不赖。”

“还行,”季若特回答道,“富兰特泽士赢了,奥多和我也赢了。伊瑟姿平了。挺不错的,我猜。只不过兹米瑟斯在生我的气,因为……”

苏伊达斯点点头。“我听说了,”他说。“这种事难免要发生,哪怕在斯科利亚。”

“只不过它发生在我身上的频率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好多。”

“倒也是。知道吗,光看你长相谁都想不到,你竟然还是个杀手。”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

苏伊达斯朝他微微皱眉,表示闭嘴。“我要是你就再也不击剑了,”他说,“说起来你最好从现在起避免接触任何武器。依我看它们似乎经常把你带上歧途。”他哈哈大笑,“它们可以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有时候跟它们一起没好处。它们能帮你活下去,但是……”

季若特转开眼睛。“那时候我希望自己会死在钟楼里,”他说,“在我杀了议员之后。”

“可你没死,不是吗?而且这回这破事儿,咱们这几个人全都一身伤,你却从头到尾连皮也没擦破就过来了。我看你倒像是对呼吸有瘾,”苏伊达斯严肃地说,“你一直告诉自己说我不干了,但你离放弃总是差了一点。我怀疑你要永远活下去呢。”

季若特转回去看他:“别这么说。”

苏伊达斯哈哈笑。“我见过你这种人,”他说,“你不会有事的。你周围的人倒不好说了,但你肯定没事。没关系,”他身子稍微往前倾,“活着又没错。你生来就是为了这个。”

“他们陷害我,”季若特听见自己说出这话,不禁大吃一惊,“议员的妻子,那后头的不知什么人。他们想让议员死,所以就设计引我上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确信就是这样。然后他们送我来这儿,免得我碍事,让我送命。他们以为我肯定会送命,毕竟我并不是职业的剑手,只不过是业余玩玩,否则他们为什么会挑我进队伍?他们知道这里的人用开刃的剑击剑,于是他们以为我会死在这儿,帮忙挑起另一场战争。我觉得他们想让我们全都死在这儿。为了能打仗。”

苏伊达斯朝他笑得灿烂。“鬼话连篇,”他说,“你自己也知道。”

下一个是伊瑟姿。她低头看看躺在床上的他,然后说:“我不能说太多,医生说的,免得线崩了。”

苏伊达斯耸耸肩。“没关系,”他说,“我能插进几句话也挺好的,虽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就更好了。感觉像作弊。”他看了她几眼,然后说:“你知道,小奥多爱上你了。”

“噢老天——”

“嘘,”苏伊达斯说,“可别把嘴给崩了。呐,你该考虑考虑,真的。我意思是,你这辈子什么都不用愁了。”

“苏伊达斯……”

“而且会留疤,”苏伊达斯说,“你又不能留个胡子把它给遮起来。再说了,你们俩在一起对双方都合适。”

“我才不要听这种话,”她全身皮肤都通红,只有指关节发白,“你简直——”

“听我说。”他拿出了对付马那种平静、难以抵挡的声音。它能见效一次,下一次就没用了,“就我自己来说我是懒得跟奥多·卡努斐克斯浪费时间的,而他父亲更是自大洪水以来整个人类最大的威胁。可如果你嫁给他,说不定你还有可能真正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做着针线变老、吩咐厨子剩下的猪肉晚餐时候端上桌。如果他娶了你,那就是直接违抗他父亲的命令,绝对是‘再也别登我家的门这种级别,所以你也不必享受成为卡努斐克斯家一分子的乐趣。你能带奥多离开那混蛋,而他会对你感激涕零,于是一辈子崇拜你。而且你自己老实一点罢——不太可能有更好的人向你求婚了,很可能根本一个都没有,而我可不觉得你愿意四十岁还在父母家当老处女。考虑考虑,”他一面打个老大的哈欠一面说,“他这人还不坏,我猜。想想他是从哪儿来,又经历过什么,能长成现在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呢。”

她朝他皱了一会儿眉,就好像他是用一种简单的密码写成的,只要她愿意费点心思多半可以破解。然后她脸上的肌肉放松了。“苏伊达斯,”她甜甜地说,“你这人满嘴喷粪,他们真该把你放到草莓地上。要我听你的建议,那除非——哦见鬼,”她透过压住嘴巴的手指缝隙飞快地说,“流血了。瞧你害得我……”

兹米瑟斯说:“如何?”

“什么如何?”

“你吃惊吗?发现是卡努斐克斯家的小子。”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哦对了,我给你带了几个苹果。”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总共两个,以便可以说成“几”。苏伊达斯看看苹果。“你选一个,”兹米瑟斯说,“另外一个我吃。好让你知道没下毒。”

“你晓得你可以把你的苹果塞哪儿,上校。假设两个都能塞进去的话。”

“随你便,”兹米瑟斯朝他微笑,“别为了没猜对闷闷不乐,”他接着说下去,“我也不确定,否则就告诉你了。不过呢,现在再回头去看……”

“对,我知道,”苏伊达斯又打个哈欠,“浇灌者把自家儿子送来的好处:谁也不会猜到他的计划,因为谁也不信他会让自己的儿子去送死。如果他成功,就会打仗;如果他失败,一样会打仗。而且奥多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或者临阵退缩,因为卡努斐克斯的儿子是怎么说怎么做的。坏处:儿子死掉。可又怎么样呢?整个家族的历史就是一份被父亲埋葬的儿子的目录,都是为了伟大的事业嘛。他们为此骄傲,叫我恶心。不过我猜他大概从来也不怎么喜欢这孩子。”

兹米瑟斯等了一会儿。“那到底怎么回事?”

“他赢了,”苏伊达斯躺回去闭上眼睛,“证明了他更强,可以说是。但是时间不够了。他意识到时间不够以后就放弃了。这人不是杀手,你瞧。我看得出来他是在哪个瞬间意识到已经太迟了,于是他就……”苏伊达斯叹口气,“不是杀手,”他说,“否则他会干掉我,好让我闭嘴。现在么,当然了……”

兹米瑟斯摇摇头。“你俩各执一词,没人会相信你。”

“这我想到了。”苏伊达斯伸个懒腰,用裹了绷带的手掩下哈欠,“我觉得他大概没想到。但关键不在这儿。他自己知道,哪怕再也没有别人知道。”

兹米瑟斯咧嘴笑:“那么就是用钱来和解了,我猜想。”

“还有别的,”苏伊达斯皱眉,“毕竟是因为他我才没法再运用我唯一的技能,所以为什么不呢?补偿。卡努斐克斯家又不缺钱。”他叹口气,“你知道,我很高兴能找到借口。这见鬼的斗剑我已经烦得要死了。”

“好吧,”兹米瑟斯说,“作为奖赏,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钱?”

“不是,”兹米瑟斯回答道,“比钱好。照他们的说法,钱买不到的东西。”

“我喜欢的东西全都要花钱,”苏伊达斯回答道,“不过继续。”

兹米瑟斯凑近了些,这个距离,再加上他那极其专注的表情,让苏伊达斯怀疑对方是不是准备吻自己。然而兹米瑟斯只是压低声音说:“那第一次,在大战的时候,你在运输队当车夫,某个笨蛋送你们走了一条路,跟一支佩尔米亚纵队迎面碰上。这件事你还没忘吧?”

苏伊达斯皱眉:“怎么?”

兹米瑟斯又凑近了些,他的脸离得那么近,苏伊达斯闻到了他早上用来刮胡子的玫瑰水的味道,这让他想起松莎。“你难道从来不想知道下命令的军官是谁?你就不想跟他见个面?在某个安静的地方,某个谁也不在乎的地方?嗯?”

苏伊达斯浑身发冷。“要说的话,想也是想过的。”

“要我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吗?”

兹米瑟斯走出来后,径直盯着富兰特泽士说:“该你了。”

“他还好吗?”富兰特泽士问,“如果他需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他了。”

“没关系,”兹米瑟斯说,“他想见你。”

富兰特泽士站起来。他口袋里有把折叠刀,佩尔米亚人的手艺,斯科利亚买不到的。打开以后会有一个小弹簧把刀身锁住,直到你按下一个圈将它释放。你可以用它切或者刺,即便使出大力气也不必担心刀会折回来割伤你自己的手指。他看见有个书记员用它削铅笔,那人是击剑迷,对最后那场大赛十分热心。“那我就进去了。”他说。

苏伊达斯坐在床上。“富兰特泽士,”他说,“听说你不大顺利。”

富兰特泽士点点头所:“我太老了。”

“你赢了,不是吗?这是最要紧的。”

“嗯,我还活着。”他走近一步,活像是被人群挤得贴在栅栏上,“你感觉如何?”

“累,”苏伊达斯回答道,“刚刚兹米瑟斯来了,他这人真难应付。”

富兰特泽士说:“你该睡一会儿。”

“我也想睡,”苏伊达斯说,“可怎么着都不舒服。我觉得是枕头太软了。”

富兰特泽士哈哈笑:“这个嘛,如果一段时间里习惯了硬邦邦的床,我猜这儿的枕头是会觉得软的。”他往前迈了一步,穿过隐形的栅栏,进入近距离,“来,我看看能不能想点法子。”他逼近床边,与苏伊达斯的头齐平。床上有两个枕头,他拿起一个。“躺下,”他说,“喏,这样就好多了。医生说……”

“我知道,”苏伊达斯说,“不过我不抱多大希望。”

富兰特泽士把左手放在苏伊达斯头上,把它推回枕头上,动作很轻,几乎可说是温柔。“他们说你在手术台上多久来着?六个钟头?肯定很要命。”

“本来也还好,可那医生偏偏是击剑狂。他想知道乔伊奥兹那场比赛的一切,每一个细节。可根本沒什么好说的,所以我只好瞎编。”他打个哈欠,“那个兹米瑟斯,”他说,“等到再也不用见他的时候我才高兴呢。”

“闭上眼睛,”富兰特泽士说,“休息休息。”

苏伊达斯照做了。他的眼睛刚闭上,富兰特泽士就把拿在右手里的枕头扔到苏伊达斯脸上;他整个人扑上去,用胸口和前臂压住枕头,紧紧捂住苏伊达斯的嘴巴和鼻子。苏伊达斯弓起背,双脚踢床弹起身体,左手飞快地伸出;他的手掌打中富兰特泽士的下巴,把他推到地上。然后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这时富兰特泽士已经站稳,并且打开了折叠刀。苏伊达斯把刀踢飞,手肘猛击富兰特泽士的嘴巴。富兰特泽士站立不稳,绊了自己的脚重重坐在地上。

“如何?”苏伊达斯把气喘匀,“完事了?或者你还想再试一次?”

富兰特泽士惊慌失措地到处瞅,结果发现小刀在苏伊达斯左手里。他用牙咬住圆圈把刀折起来,折好以后扔给富兰特泽士。后者想接却没接住。它在地砖上弹了几下,最后消失在床底。

“我真的不觉得……”

“哦快去吧,奥多,”伊瑟姿说,“别跟个小宝宝似的。”

“我们的族人准备回家了,”老头说,“我们在这里太久了。钱是很多,但生命不只是钱而已,你说呢?再说了,在我们的家乡其实是不用钱的。最后钱就只能装在木头大箱子里,还得劳神费力搬运它。我一直没能真正理解他们为什么觉得有必要用金子铸钱。那么重。”

觉图斯努力不让自己的想法流露在脸上。“那么我们的协议……”

“我不大确定我们有过协议,”阿兰姆·查塔特人温和地说,“比较像是关于达成协议的协议,前提是如果我们愿意而情况又合适。但最后发现我们并不愿意,所以么……”

“唔,”觉图斯说,“现在看来不会再打仗了,所以或者这样更好。我们边境附近的产业也就不会面临那么大的危险。”

老头微笑。“本来也没有什么危险的,”他说,“说实话,如果我听说的情况属实,两国确实在为共同利用非军事区真心谈判,那么我实在看不出来你们的租户还会面临来自哪里的危险。肯定不会是强盗。到时候非军事区会有许多活动,强盗在那里是不会觉得安心的。而且想想看,”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不必雇佣我们你们能省下多少钱啊。这就是和平的一大乐趣。它比战争便宜多了。”

觉图斯微微点头:“你们准备离开的事已经告诉佩尔米亚人了吗?”

“当然。”老头似乎受了冒犯,“要是不说那就太无礼了。我觉得总的说来他们是松了一口气。我们叫他们紧张。而且在那两次的事件之后,美特和另外那个地方,鲁兹尔……”

“鲁兹尔·索斯。”

“对,谢谢你,鲁兹尔·索斯。我印象中大众似乎不大欢迎我们,那些普通民众,尤其是在首都之外的大城镇。眼下第一部长对受欢迎这件事非常热心——唔,你能理解对吧,既要维持秩序又必须受人欢迎,肯定非常困难。在我们那里这是不成问题的。我们没有政府,没有你们这种政府。不需要。”

“好吧。”觉图斯放下空杯子,“谢谢你见我,我很高兴看见事情的最终结果让你们满意。让我们双方都满意,应该说是。”

“为此,”老头严肃地说,“我们都得感谢年轻的卡努斐克斯,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你知道,”他稍微把声音压低了一点点,“要是能知道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一定是很有趣的。”然后他哈哈大笑着摇摇头,“不,还是算了,”他说,“官方的版本令人非常满意,而这实在罕见。要是糟蹋了就太可惜了,你不觉得吗?”

觉图斯说:“是有些令人吃惊。”

“哦,我想这是一定的。而且他们还说,”老头继续说道,“正是卡努斐克斯将军最先发现了阴谋。他相信有间谍打入了你们政府的最高层,于是主动担起解决这个问题的责任。否则他为什么要派自己的儿子去参加这样一个照任何标准看都非常危险的使团呢?”

“他们是这么说的,嗯?”

“人们的确喜欢揣测,”老头说,“而且我认为将军大概不会想要否认吧。”

“不,我想不会。”觉图斯突然显得若有所思,“如果我国国民相信他成功阻止了一场政府显然无力阻止的战争,这对他在国内的人气是一点害处也没有的。那会非常的……”

“令人满意,”老头道,“它能解决很多问题,而这才是最重要的。好吧,跟你谈话很愉快,但现在我得失陪了。我们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我敢说你能理解。”

觉图斯乘马车继续赶往鲁兹尔·毕耳,有封信在那里等着他。辛巴图斯院长死了。主教总会召开紧急会议,并很高兴通知他他被选为……

他骂骂咧咧地把信揉成了一团。

绝大多数佩尔米亚人压根不知道蒙萨瑟尔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有什么重要,因此当它最新当选的院长出现在官方的感恩节典礼上,体育场内外的人群几乎毫无反应。他们又听说苏伊达斯·德泽尔依然过于虚弱、无法出席,但也并沒有表现得特别失望,虽说读到他名字时也有几声欢呼。不消说,他们是来看奥多·卡努斐克斯的。

而且他们也如愿以偿。他走入竞技场,第一部长在他右手边,左手边是一个含笑的老头子,紧随其后的是幸存的内阁成员、行会会长、其他几个斯科利亚剑手、帝国大使,最后还有好些佩尔米亚的显贵,都是托了关系或者付了钱才得以共襄盛举。

第一部长很有智慧,他对观众的发言简短精炼、直奔主题。大战,他说,结束了。七年的和平迎来圆满的高潮:一个极端勇敢、极端无私的举动,而行动者正是他们曾经的敌人之子;他也已经不再是敌人,因为正是卡努斐克斯将军发现了阴谋、并采取措施将它挫败。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的新精神必定随之而至,两国已经开始就共同开发非军事区展开协商;基本上讲,斯科利亚的牧人会在地表以上放牧,佩尔米亚的矿主则去开发地下巨大的矿藏。既然和平已经有了保障,他接下去说道,政府决定放弃阿兰姆·查塔特的服务——

(喊声与欢呼声震耳欲聋,至少有三分钟他没法往下讲。)

——并以数个东帝国军单位取而代之。再加上新的攻防同盟,这些帝国军将在此同盟的条款下,与他们的斯科利亚盟友携手,一同确保佩尔米亚的安全。简而言之,和平是可以担保的。有了和平就会有稳定、有了稳定就会有繁荣,他们自己、他们的子孙、他们子孙的子孙都将繁荣昌盛;而这一切都完全要归功于一个人,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现在请他来对大家说几句……

兹米瑟斯戳戳奥多的腰,把他往前推。他没抬头,反而低头看手里的一张小纸片。这正好传达出恰当的腼腆与自谦,一个害羞的英雄,最棒的类型。他清清喉咙准备讲话,场内完全安静下来。

他来佩尔米亚,他说,是来击剑。想到他也为维护和平稍微出了一点力,他感到非常的骄傲和开心,因为和平正是他父亲一生的追求。真的,他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换了任何人处在他的位置都会那么做,而且当然了,他并不是一个人。苏伊达斯·德泽尔的功劳跟他一样大,如果不是更大的话。再过一、两天他就要返回斯科利亚,但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不会忘记佩尔米亚和佩尔米亚的人民,并且他由衷感谢他们的善意与友善,他实在受之有愧。

他从竞技场下来时,苏伊达斯等着他。他并不显得特别虚弱,也没有露出病恹恹的样子。他在笑。

“演讲很不错,”他说,“你父亲一生的追求。我尤其喜欢这句。”

奥多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然后兹米瑟斯和队伍里的其他人也进来了,苏伊达斯转过身去,浑身上下都透出脆弱与无助。有人在奥多背上拍了一掌,害他往前冲了一步。

接下来有招待会,在议会大楼。抵达之后不久,奥多四下寻找苏伊达斯,但他似乎并没有来。除他之外好像没人留意苏伊达斯没有到场。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跟兹米瑟斯说一声,但兹米瑟斯也不知在哪儿。

“我想你大概不记得我了。”仪式期间站在他左手边的老头说——他这话完全正确。“嗯,你是不会记得的,”他接着说道,“上回看见你的时候,我想你应该是五岁。人家要你在晚餐之后下楼,为你父亲的客人背诵《最后的幸存者》。”

“这我记得,”奥多说,“不过很抱歉,我似乎不知道你是……”

“我叫觉图斯,”老头说,“而且好像成了蒙萨瑟尔的新院长。至少人家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但愿不是真的,不过多半是吧。”

奥多微笑:“你似乎并不太热心。”

“一点也不,”老头说,“当院长就意味着行政、责任、决策、文书工作。政治。要是我愿意干这些,那还不如继续掌管银行。”

“啊,”奥多说,“你曾经……”

觉图斯微微一笑。“哦是的,”他说,“过去我的名字是博尤阿内。我掌管银行很长时间,最后终于想办法哄得侄子接手,我就退休了——我自以为是去修道院的小房间里与世隔绝、享受安宁,现在是别想了。”有位佩尔米亚的部长微微朝他鞠了一个躬,他转头以微笑回应,“得有人跟我讲讲所有这些人都是谁,”他说,“免得我得罪了谁、挑起战火。不过呢,”他稍微压低声音,“现在看来这种事倒也不像我们之前想象的那么容易。”

“我想起来了,”奥多说,“我还真记得你。你喝多了点,抓着一个女仆不放,她裙子上的扣子都扯掉了。父亲很不高兴,但他当然不可能跟你说什么,于是就拿我和哥哥们撒气。对,肯定是你。”

“你的记忆多么惊人啊。”觉图斯说。

“记脸比记名字强,”奥多回答道,“当然了,那时候你的头发更多些。”

觉图斯给他一个冷冰冰的微笑。“十八年,”他说,“许多事情都变了。首先大战结束了,现在是银行在治理斯科利亚,而你父亲也在享受他辛苦赢来的退休生活。”

奥多露出疲惫的表情。“我父亲退休的时候你会知道的。你会拿着花环走在他的棺材后头。听着,”他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不过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太好。我知道我让他失望了,而且多半失望到没办法挽回的地步。等我回到家,他要朝我大发雷霆呢。”

“因为不会打仗了。”

“对。”

觉图斯点点头:“他派你来挑起战争的。”

“我不记得说过这话,”奥多回答道,“但他不喜欢银行,而且他认为斯科利亚应该像过去一样,由老派军事家族掌管,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战争会让事情回到过去的状态。我们会打败佩尔米亚,然后一旦我们得到他们的矿,就会有大把的钱可以弥补我们在战争中的损失,所以就不会再需要银行了。反正他是这么看的。这你非常清楚。”

“你也是这么看的吗?”

奥多摇摇头:“这不由我说了算。”

“他派你来送死的。”

奥多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去。“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太好,”他又说了一遍,“对他来说责任很重要,对我也一样。我花了一辈子想要找到办法让他别对我失望,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他耸耸肩,“我猜我只能接受。这是我的麻烦,跟别人无关。”

“的确,”觉图斯低头看自己的手,因为做园艺,他手上有许多老茧和伤口。“虽说事情并没有完全照他指望的那样发展,但我猜他会尽量利用眼前的局面。這一直都是他作为战略家最大的长处。”

“到最后他会赢的,”奥多说,“从来如此。”

“除非你阻止他。”觉图斯身体完全静止,就好像牧人想逮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牛犊,“如果你把真相告诉老家的人,告诉他们你父亲派你来挑起战争、说他心甘情愿看你为此送命……”

奥多说:“哦,这我不能做。”

“不能?”

“当然了。他是我父亲,他会心碎的。而且就算我说了大概也不会有人相信吧。再说了,对付我父亲这样的人不能用这种办法。相信我,这我很清楚。”

觉图斯把头歪向一边:“你已经想出了替代方案。”

“这个嘛,”奥多转开眼睛,“你瞧,从小人家就教我说家庭很重要:家族的荣誉、它的传统、我们做事的方式。我相信我父亲对国家有许多了不起的贡献,而且他配得上这样写进历史——作为一个伟大的好人,动机永远纯洁无私,判断力永远无可置疑。我不认为他希望被人当成领导军事政变、违背人民意愿建立独裁政府的人。这会把一切都糟蹋了。我猜他并不想这样,但是也许他觉得自己对国家负有某种责任,而这稍微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你知道,他认为银行是很坏的,还觉得也许只有他能除掉银行,让事情回到应先的样子。如果他这么想,那他会愿意为此牺牲自己个人的荣誉和名声。他一直明白不做牺牲就不可能完成正确的事情。这是他教给我的最了不起的道理。”

觉图斯皱起眉头:“我不大确定这番话是要引向哪里。”

“很好。”奥多笑了。

当晚阿兰姆·查塔特就冒雨离开了,相当突然。他们的货车在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灌满雨水后很快化作泥浆,害得日出前运送谷物与作物进城的货车动弹不得、在西门和玉米市场的主要瓶颈路段制造出大堵塞,再然后进出首都的交通全面瘫痪,跟大军围城一样有效。首都当局派帝国军去收拾烂摊子,帝国军便宣布直到入夜之前城门全部关闭。

“不打紧,”兹米瑟斯告诉他们,“只不过再多待一天,然后我们就上路回家。我保证。”他微微一笑,“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来了,又没有旁的事好做,我就应了两个额外的约,给巡回比赛来个圆满的结局,把好意转化成资本,那之类的。并不会很盛大。我跟你们担保。”

雨已经确立声势,被强劲的东风刮着倾斜着落下。建造鲁兹尔·毕耳的帝国工程师对排水十分精通,每栋楼上都有排水管,水流入街道上的明沟,再汇入地下的下水道。然而铁栅栏被泥淤堵,明沟里的水漫出来,好几条主干道的水已经没过脚踝,市集区的大小商店也给淹了。奥多无意中听见有人嘀咕说简直跟弗罗斯·维尔让一样。对方只是说笑,他的同伴也哈哈大笑,但奥多始终沉着脸。

第一场活动是佩尔米亚矿主联盟举办的招待会。招待会提供白酒、硬饼干和一罐罐的腌甘蓝。矿主们似乎对剑手兴趣不大,但兹米瑟斯和那个大赛刚结束时出现的老神父倒是被众人包围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们又要去看佩尔米亚行会举行的表演赛,而奥多还得给获胜者颁奖。比赛的水平很次,选手也太过急迫。有个比刺剑的年轻人想模仿季若特的招牌侧步,结果被刺中了腹股沟,看来应该是意外;一个比长剑的选手失去了一根手指,因为在高位左侧格挡时手指卡在了他自己的护手里。小剑比赛的胜利者是伊瑟姿的对手,她似乎恢复得很好,但当她鞠躬答谢时季若特看见她衣服上有血,就在缝合线崩开的位置。奥多获得全场起立鼓掌的荣誉,还有三个满脸惊恐的小孩子献给他一个白色的花环。奥多身体对折好让孩子们能把花环放在他头上,这期间季若特一直在观察兹米瑟斯:他在惩罚他,他心想,可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判断伊瑟姿估计跟他想法一致。她朝着兹米瑟斯的后脑勺瞪眼,等奥多终于逃回自己的座位,她飞快地冲他笑了笑。她的笑容带着紧张,而他则把脸涨得通红。

苏伊达斯在行会大楼等着他们回来。进门的门厅里堆了一打硕大的木头箱子,他就坐在其中一个上。“给我们的,”他解释说,“用来补偿我们弄丢的装备之类。我还没打開看,所以天晓得他们发了什么给咱们。”他朝伊瑟姿咧嘴笑,“替你着想,我希望他们已经确认你不是男人,”他说,“要不然的话……”

“这人可真逗,”伊瑟姿说,“好吧,他们也确实欠我们不少。这身破衣服我穿了那么久,它简直可以自己立起来了。”

“也许可以,”苏伊达斯满脸严肃,“但它能击剑吗?”

伊瑟姿根本懒得回答。季若特说:“这是不是说他们终于要让我们走了?”

“看来是的,”苏伊达斯兴高采烈,“听说堵在城门的车已经疏散,路又通了。所以除非你们还想再参加几个招待会,否则咱们就可以上路了。”

“不,”伊瑟姿大声说,“再也不要了。绝不。”

富兰特泽士望眼兹米瑟斯,后者哈哈大笑。“我算是答应过财政部长,在他跟矿主会面时我们会露个脸,不过……”

“不,”奥多坚定地说,“我们已经做得够多的。该回家了。”

“也是,”兹米瑟斯说,“老话说的,吊着他们点儿。说起来,他们在考虑把这办成每年一次的常规节目,然后还有回访,他们来我们这儿比赛。无论如何,我们今后是会看到更多佩尔米亚人了。”

“我已经把这辈子要看的佩尔米亚人都看够了,”苏伊达斯说,谁也没看他,“无论如何。”

他们走向马车时,雨又开始下,所谓的马车其实是临时弄了个棚子的货车,由六匹健壮的大马拉着。车里有两条光秃秃的长凳。“不显眼,”兹米瑟斯解释说,“从这里到非军事区可不近,我猜你们也不愿意每走一步都被夹道欢迎。”

季若特说:“看着倒像灵车。”

“说来也巧,昨天这个时候它正好就是灵车呢。是我们的主人灵机一动想出来的法子。灵车经过时佩尔米亚人总是转开眼睛,以示尊敬。把这些窗帘拉上,谁也不知道里头不是死人。”

伊瑟姿不大乐意:“回斯科利亚这一路上都得黑灯瞎火的走是不是?”

“这个嘛,反正风景你们都已经看过了。别担心,”兹米瑟斯高兴地补充道,“一等到了城外我们就可以把窗帘拉起来。而且会有一支蓝皮肤的队伍把我们一路送到边境,所以不会有事的。”

苏伊达斯问:“行李怎么办?车上可放不下他们给我们的那些东西。”

“行李会搭另一辆车稍后送到。”

苏伊达斯叹气。“那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它们了。可惜。没准值不少钱呢。”

“这倒提醒了我,”兹米瑟斯转过身,一个穿行会号衣的男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人拿着一只扁平的胡桃木匣子,大约两英尺半长,纹理美丽,带纯银合页和锁扣。“给你的礼物,”兹米瑟斯说,“我送的。免得你每经过一个镇子、村子都想停。”

苏伊达斯看着他:“我猜是……”

“对。最上乘的。一对。佩尔米亚最好的工匠。由行会委托。我问了会长最棒的人选是谁。花了我一大笔钱,可是管它呢,反正是银行买单。”

“谢了不用,”苏伊达斯满眼都是嫌恶,“我已经有一把了。喏,奥多,鬼东西归你了。我拿着没用。”

“谢谢,”奥多郑重道谢,接过匣子扔进车里,匣子撞上地板砰砰响,“我敢说总能派上什么用场的。”

在一场招待会上,内务部长曾经问奥多能不能为他做点什么,奥多回答说如果回家路上能有点东西可读就太好了。所以一等马车离开首都、兹米瑟斯允许他们拉开窗帘,他就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出一小摞迷你小书。每一本看上去都一样,奶白色上等犊皮做的封面。“卡利亚尼斯全集,”他把书分发给大家,“总共十二卷。我建议我们换着读。应该能让这一路过得快点。”

“好极了,”苏伊达斯说,“卡利亚尼斯又他妈是谁?”

“我其实也不知道,”奥多回答道,“不过人家觉得我应该听说过他,所以我就说非常感谢。反正,”他补充道,“肯定比看风景来得强。”

伊瑟姿随手翻开一页,朝书上的小字眯眼细看,然后又瞪大眼睛把书合上。“这是……”

“对,”兹米瑟斯说,“在斯科利亚持有当然是违法的,不过我听说这套书是对这一主题的详尽探讨。”他打开自己的那本翻了几页,“没图,”他伤心道,“好吧,不用担心。听人说里头的描述极能唤起想象,所以没图也不要紧。咱们看看,”他翻到目录,“我这是C到F。老天保佑内务部长。这人显然品位超群、见识不俗。”

奥多合上书放在身旁的座位上。“我还带着我的棋盘。”他说。

伊瑟姿把自己那本往地上一扔,又在袖子上擦擦手。“一脉相承,”她说,“开刃的剑、黄书、腌甘蓝。为什么这趟旅行的一切都要这么糟糕?”

苏伊达斯弯腰捡起她丢掉的书。他翻开书,眯细眼睛,手臂几乎伸直,“这不是黄书,这是诗。”

“帝国分裂前的经典抑扬六步格,”兹米瑟斯说,“军事学校教我们作诗的时候,这套书就是指定教材呢。五万五千行,连半个用错的音顿都没有。”

苏伊达斯合上书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我对诗歌没多大兴趣。”

“这我信,”兹米瑟斯说,“你呢?”他问坐在自己对面一动不动的富兰特泽士,“正是你感兴趣的东西,我觉得。”

富兰特泽士看着他说:“恐怕我的视力是看不清这样小的字了。”

“啊,这个嘛,”兹米瑟斯咧嘴一笑,“那就带回家去。也许你妻子可以读给你听。”

富兰特泽士点点头,然后他弯曲一条腿,脚后跟狠狠撞进兹米瑟斯的腹股沟。兹米瑟斯倒抽一口气、脑袋往前伸,正好方便了富兰特泽士把左拳挥到他脸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兹米瑟斯坐在座位里身体往后仰,双手捂住了脸,血顺着他的下巴流到大腿上。伊瑟姿乐得大叫。富兰特泽士在座位上舒服坐好,翻开奥多给的书读起来。

苏伊达斯替兹米瑟斯把鼻梁骨复位,弄得不是太利落,不过据他解释,马车颠簸摇晃,自然不利于精细作业。“搭乘缺少悬挂装置的车辆就有这个问题,”他说,“你被抛来抛去,很容易出事故。就好像刚才。”他用拇指轻轻按了按兹米瑟斯的鼻子,“对吧?”兹米瑟斯呻吟一声,“他同意我的看法,”苏伊达斯说着擦去手指上的血。“啊,瞧瞧我们,”他说,“我们都算是经历过战争了,不是嗎?”

“除了我。”季若特静静地说。

苏伊达斯道:“我猜你是生来就走运。”

奥多跟护卫队的指挥官谈了谈,对方似乎以为他们回家准备经过奥特、撒沃茨、贝尔·森普兰以及其他几个大镇子。奥多很快纠正了这一误会。事实上他们要走的是距离最短的那条路,不去任何人口密集的地方,但凡规模超过中等大小的农庄的地方统统绕开,而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就是那队无比著名的斯科利亚人。指挥官派了一个骑兵回去说明情况,以免当局也跟自己有一样的误会,并在他们没有出现时派人出去搜救。同时他还就补给的问题向奥多道歉。如果他们不准备在大城镇停留,剑手们便别无选择,只能与护卫队一起随便吃吃——军队配给的食物,没什么好东西。奥多对帝国军日常吃的去皮大麦加杏干烤羊肉串记忆犹新,于是告诉对方说他和同伴们已经做好了艰苦朴素的准备。

从鲁兹尔·毕耳出发两天后,他们穿过一大片光秃秃的荒原。道路像尺子一样笔直,每隔三又四分之一英里就有一块方方正正的里程标志。他们看见了几只乌鸦,偶尔还会有云雀从石楠花丛中一飞冲天,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任何活物。最后天色近晚,他们来到一座灰色的花岗岩兵站前;周围刚刚烧过一片石楠,这房子跟焦黑的石楠茎完美融合,他们几乎都要踩上房子了才看见它。门开着,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帝国军照例从自己外表看来极精简的鞍袋里变出了毛毯、枕头和完整到令人不安的全套厨具。上尉悲伤地说:“恐怕又是烤羊肉。”谁也没抱怨。

第二天他们一早就上路了,因为大家都看到正后方有一大片厚实的云层。铁灰色的云软化了地平线的线条,以至于很难将天空与地面区分开。“如果我们稍微赶一赶,很可能跑过它,”上尉满怀希望,“我宁愿不要在开阔地里被那东西逮住。”但不久之后猛烈的大风就扯开了马车的窗帘,雨水被风裹挟着倾泻到他们头顶。护卫队靠拢马车两侧充当人力防风墙,但其实也没多大用处。一个钟头之后所有人都能拧出水来,被用来从眼睛里擦去雨水的衣袖已经被水浸透变成了毛毡。剑手们闭着眼睛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缩成一团,每一滴雨水都感受得清清楚楚。帝国军则因为泥太深、马车很可能陷进去出不来而烦躁不安。然后马车突然停了,事先毫无征兆。

“又怎么了?”苏伊达斯头也不抬地吼道。没人应声,于是他跳起来,手一撑跃出车外去寻找解释。他的脚掌吧唧一声落了地。

他不用走太远。帝国的士兵笔直地坐在马上,所有人都纹丝不动,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平原。地上满是死尸。

他们仿佛是从高处被扔下来的,胳膊要么大大张开,要么折叠在身下,双腿分开,脖子扭曲成无法忍受的角度。雨水把他们浸透,把他们的衣服变成黑色的糊糊,还在凝结的血块里冲出一道道沟壑,以至于苏伊达斯几乎以为他们肯定是淹死的,淹死在已经退去的洪水里。然而真正的死因一目了然:绝大多数是箭伤,但在那一大堆尸体靠近中间的地方,许多人身上都有屠夫手法的刀伤,肌肉被切开、骨头被击碎。被雨打湿成这样,根本看不出他们是什么人。只是靠了马的尸体你才能知道他们是阿兰姆·查塔特。

“老天在上,到底怎么回事?”苏伊达斯听见自己这样问道。没人应声。他抬起头,尸体仿佛无尽延伸,像被砍伐一空的森林里留下的树桩,盖满地面。真是一团糟,他心想,得花多少工夫才能把这么一大堆清理干净啊。要挖出足够深的坑把他们埋到底下去,否则第一场雨就会把尸体冲出来,这得花上好几个星期。为了弄明白他们总共有多少人,他试着想象他们站起身,从亡灵大军变回活人。他大概知道一千人站在一起大概要占多大面积,可他还是想象不出。反正至少是五位数。阿兰姆·查塔特,全死了。

他发觉奥多和兹米瑟斯站在自己身边,同样睁大了眼睛,跟他做着同样的事,但他感到无法忍受他俩靠近的感觉,于是往前走了几步。帝国军的上尉下马去跟兹米瑟斯交谈。他听见兹米瑟斯说:“全无头绪,抱歉。不是我们的人,这我基本可以肯定。我意思是,他们是要回家的,我们干吗费这功夫?”

这样的场景很容易把人淹没其中,但你可以抓紧好奇心不放,靠这个帮自己让头留在水面上。他认出了那些箭,他相信帝国军的上尉多半也一样,兹米瑟斯肯定也认出来了。帝国军的箭杆会刷成彩色,用不同的颜色做标记:绿色是散兵和轻步兵携带的轻型单体反曲弓,红色是步兵弓箭手携带的长弓,蓝色是骑兵弓箭手的重型复合弓。插在尸体和地面上的箭大多是红色,但各处也有一簇簇蓝色(仿佛五月的蓝铃花)。世上再没有别人会给箭上色。但那些被砍死的人:哦,那些伤口他是非常熟悉的,他见过的武器里只有一种能对人类的身体造成这样的伤害。这里曾有人拿砍刀对战。愿神怜悯他们。

他听到兹米瑟斯向上尉提问,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垂询,他问帝国军是否向佩尔米亚的民兵出售或者赠予了库存的消耗品,比方说弓箭。上尉说没有。军方的物资有严格的规定,帝国发放的物资只能给帝国的人使用。兹米瑟斯温和地道谢。片刻沉默后上尉说:“好吧,我们最好继续赶路。”

那天剩下的时间谁也没说话。当晚他们住进跟之前住的兵站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兵站,这里同样人去楼空。苏伊达斯盯着雨发完呆,往回走时被季若特拦下来。他双眼圆睁,面色苍白。啊,很正常。从没见过那样的事么。

“我不知道,”苏伊达斯说,“不过他们是被蓝皮肤和佩尔米亚人干掉的,这点可以肯定。”他皱起眉头,“我觉得他们肯定是洛辛霍勒和诺·维伊;派来佩尔米亚的整支队伍,各有五千人大概。奥兹达和比较小的部落不会跟洛辛霍勒一起走,仇怨太多。五千听起来也像是佩尔米亚人雇的数字。”

季若特的表情毫无变化:“为什么?”

“不知道,”苏伊达斯还是那句。“我只能猜想他们大概不怎么喜欢这些人。”

“这算什么理由……”

“并不一定要有理由,”苏伊达斯静静说道,“好吧,你可以说佩尔米亚人是想报仇,毕竟暴动期间阿兰姆·查塔特对平民可是没有手软;而蓝皮肤可能是接到了命令,不能让这么多失业的蛮子回去,省得他们几个月后又出现在帝国的边境上。也可能就是这类原因。借口和辩解是不难编出来的。”

季若特问:“会打仗吗?”

“哦,我觉得不会,”苏伊达斯一脸疲惫,“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外头的确是洛辛霍勒和诺·维伊,那他们留在老家的人根本不够惹事,而其他阿兰姆国家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为自古的敌人报仇——反而要忙着清扫幸存者呢,多半是。这事妙就妙在这儿:他们死了谁也不会特别介意。事实上,如果我是东帝国的皇帝,我会把干这事儿的人封为公爵,再把女儿嫁给他。”他像狗一样咧开嘴,“要说这是早就计划好的我也不会吃惊。是笔好买卖呢,尤其是可以在另外一个国家动手。我猜很快就会有人来收拾烂摊子,然后就没有证据了。没有证据也就没有战争。一万个叫人蛋疼的混蛋被从地面上抹掉了。”

季若特打个寒战:“听起来你倒像是赞同的。”

“这个嘛,”苏伊达斯直视前方,“我从来不喜欢阿兰姆·查塔特,不喜欢。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回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想回家去。”

季若特耸耸肩,转身回了兵站。苏伊达斯留在原地,看雨水从水沟的缝里漏下来,在他脚下积成一滩。如果他能等得够久,这一小滩水最终会变成洪水,把一切都冲走。

他看见两个帝国的兵跑步穿過平地,弓着肩膀减少被雨水攻击的面积。“嘿,军士,”他听见其中一人说,“一万个死在一片地里的阿兰姆·查塔特,你管这叫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

“开头。”

最后大家还是只能看书。就连伊瑟姿也不例外,不过她是在奥多的象棋丢了一半棋子过后才屈服的。她读书时眉头紧锁,一脸迷惑,而且总用大拇指的指甲当书签、不停往回翻。等所有人都读完全套,他们就用它跟帝国军上尉换了《对佩尔米亚主要城市之描述》。这是一本九十高龄的手册,上尉刚听说自己接下来会被派来佩尔米亚时,他祖母送他的。书里形容鲁兹尔·索斯是一座民风淳朴的小市镇,还说那里的人友好而和平。

有一天马车突然在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下来。伊瑟姿、富兰特泽士、苏伊达斯和奥多都在睡觉,兹米瑟斯在写信。季若特先是耐心坐着没动,然后伸长脖子往外看。根本没什么可看的。他们在一片平坦的高地荒原,四周没有任何地标。

兹米瑟斯皱着眉头停笔,小心翼翼地塞好墨水瓶盖。他站起身,优雅地从马车里滑出去,信和钢笔都还在手里。季若特靠回椅背上闭起眼睛。马车经常停下,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

兹米瑟斯戳了戳他的肩膀,他把眼睛睁开。“到边境了,”他说,“你也许想知道。”

起先季若特听不明白。“什么,你是说斯科利亚?”

“还差一点,”兹米瑟斯微笑,“非军事区。我们要在这里换人护送。政府派了半支骑兵送我们穿越非军事区。”

“斯科利亚人?”

“当然是斯科利亚人了。”

不可思议。过去的几周里,他几乎开始怀疑他自己和同行的剑手就是地球上仅剩的斯科利亚人了。“他们在哪儿?已经到了吗?”

“应该随时可能出现。”

他们的确是斯科利亚人:外省的预备役民兵,骑着骨瘦如柴的小马的牧羊人,十个人共用四分之三套完整的帝国装备,外加四支长矛。他们盯着帝国军看,又直愣愣地朝马车瞪眼。等奥多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其中两个人开始彼此窃窃私语,又有一个人用指甲抠车身上的黑漆。帝国士兵安稳地注视他们,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但又没有正式承认他们的存在。上尉很庄重地将一袋折叠平整的文书递给其中一个人,那人看也不看就把它塞进口袋里。帝国军收拢队形,朝着马车所在的大致方向鞠躬,然后调转马头离开了。马蹄的节奏完美一致,速度逐渐加快。接过文件袋的那个斯科利亚人伤伤心心地瞅了兹米瑟斯一眼,然后慢吞吞地走到他那毫无队形可言的小队伍前方。季若特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是一点也不愿意出现在这里的。他们有更好的事可做,在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他实在没法为此责备他们。

非军事区倒是变了。路上有了人:大多数是牧羊人,赶着一小群瘦巴巴的羊,但也有些佩尔米亚人,肩上扛着引人注目的重型机械,或者正忙着把它们摆到硕大的货摊上。如果有一群斯科利亚人从旁走过,双方都对对方完全视而不见,哪怕是绵羊撞倒了三脚架、踩上了设备。有一、两次某个佩尔米亚人抬头看见从旁经过的马车,先是皱起眉,然后突然呆住,满脸震惊地看着著名到不可思议的斯科利亚击剑队的影子缓缓从自己身旁驶过。季若特意识到他们会把今天的事讲给儿孙听,这念头让他非常不自在,就好像有法师来偷了他的灵魂,却是因为误以为他的灵魂有些用处。

他们爬上一座小山的山顶,只见道路在眼前笔直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活像是由无所事事的巨人随手画下的一条直线。不过当他们沿缓坡往下走时,却觉察到有人为建造的屋舍、人的活动、还有人。

斯科利亚人正修造一座边境小站,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必要。作为安全措施它毫无用处:只需要往南走上一英里,你就能躲开哨兵的耳目跨越边境。要说把它当成纵深防御链条中的一环它也同样毫无用处:它只比室外的小棚子和茅厕略大些许,能容下三个合群的人和两匹马。小站的屋顶还没修起来,却已经拦路建起了十八英尺高的木门。马车夫把车停下来等着,然而周围那些人只是自顾自走在光秃秃的椽子间,对他们不管不顾:他们是建筑工人,不是士兵也不是海关的官员。马车夫爬下去开门,却发现门用挂锁和铁链锁上了。兹米瑟斯下车走进小棚子里,里头一个人也没有。一张书桌上放着一本簿子,但既没有笔也没有墨水。他走出来,吩咐车夫往后退从门边绕过去。车夫照做。欢迎来到斯科利亚。

从边境小站走出一英里左右,道路分叉。马车往左,他们的骑兵护卫往右。“他们干吗?”伊瑟姿问,“他们不能就这么把我们给丢下。”

“这儿是斯科利亚,”兹米瑟斯说,“我们不需要护卫了。”

奥多皱起眉头,然后说:“的确,我猜是不需要了。不过还是觉得怪怪的。我们被保卫、护送了那么久,少了这些人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没穿衣服出门似的。”

苏伊达斯目送骑手们离开。等再也看不见他们了,他就微笑着说:“停车。”

“什么?”

“我说停车。”

兹米瑟斯耸耸肩,用手掌根敲敲车顶。马车减速停下。苏伊达斯站起来。

“好吧,”他说,“这一趟很有趣。你们大家保重。”他小心翼翼地从富兰特泽士腿上爬下了车。

兹米瑟斯问:“你以为你要去哪儿?”

“我以为从这里开始我要自己走回去,多谢你,”苏伊达斯说,“被关得太久了,我猜。再说了——嗯,没有不敬的意思,不过……”他没把话说完。

伊瑟姿看着他:“你准备从这儿走回去?”

“正好伸伸腿,”苏伊达斯喜气洋洋,“再说我认识路,而且又不急着赶路。”

“这算什么理由。”

“再说我很想回家,”苏伊达斯说,“回见。”说完他就快步走掉了。

伊瑟姿转身逼问兹米瑟斯:“难道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这是自由的国家,”兹米瑟斯温和地回答道。“唔,”他补充道,“相对自由,至少是。”

季若特皱眉:“也许他觉得可能遇到强盗……”

“或者诸如此類的东西,”奥多静静说道,“也可能他只不过是烦透了我们。”

“可这也太蠢了,”伊瑟姿抱怨道,“他又没有食物、又没有水、也没有钱……”

兹米瑟斯身体前倾,用力敲敲车顶。“他不会有事的,”马车向前滚动,“多半还比我们先到呢,如果他能偷到马的话。”

“奥多,”伊瑟姿说,但奥多只是耸耸肩,“富兰特泽士,”她转移目标,不过这回热情显著降低,“告诉他。我们不能把他丢在荒郊野地里。”

富兰特泽士摇头。“如果你想拦着苏伊达斯·德泽尔不让他干自己想干的事,你请便。别指望我。”

“他把这个落下了。”奥多拿起装在玫瑰木匣子里的砍刀。

“我猜他多半另有一把,”兹米瑟斯说,“至少一把。”

“而且他把书也带走了,”季若特指出,“《主要城市》。”

“我已经读过了,”奥多说,“不可惜。”

后来,等其他人睡着了以后,伊瑟姿戳戳奥多的肩膀说:“我知道苏伊达斯为什么要走。”

奥多睁开眼睛打个哈欠。“好吧。为什么?”

“这个嘛,”伊瑟姿说,“刚好是在护卫就那么走掉以后。我觉得他以为我们会被袭击。”

“真的吗,”奥多回答道,“被谁?”

“我怎么知道?”伊瑟姿斥道,“总有人袭击我们,他们好像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但我觉得苏伊达斯认为护卫丢下我们是有原因的。所以他就趁着还能跑先跑了。我意思是说,我们坐着马车在空地里,可不是好一个慢吞吞的大靶子吗。我们一点胜算都没有。”

奥多皱眉。“伊瑟姿,”他说,“我们在斯科利亚。”

“那又怎样?第一次我们也是在斯科利亚,那些所谓的强盗打来那次。”

“那时候我们是正要出去,”奥多和善地解释,“这次我们是回家。已经结束了,活儿已经干完。袭击我们也没意义。”

“那好,”伊瑟姿不耐烦道,“那苏伊达斯为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奥多说,“不过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见不得光的理由。真的,”他添上一句,“我觉得没什么。我们到家了。我们对任何人都不再重要了。”

季若特从噩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发现周围一片漆黑。他问:“怎么不走了?”

奥多说:“我们到了。”

“什么?”

“到了,”奥多重复道,“我们到家了。”

这话实在听不明白。“哪儿?”

他突然发现伊瑟姿、富兰特泽士和兹米瑟斯都不在,而奥多也站着。“在击剑行会外头,我想是,”奥多回答道,“反正我猜是的。我们开始的地方。”

“几点了?”

“不确定。大概过了午夜吧。”他退出马车外,季若特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身影,“你来不来?还是准备留在里头?”

季若特慌忙爬起来,险些摔出车外。他坐太久,双腿抽筋,一点力气也没有。马车几乎立刻就走了。季若特需要有意识地阻止自己追上去。他问:“其他人呢?”

奥多正四下打量。“已经走了,”他说,“兹米瑟斯有辆马车来接他,他把伊瑟姿捎回她父亲家。富兰特泽士脚一落地就不见了。”他不知看见什么,抬起一只胳膊挥挥手。“那是我父亲的轻便马车,”他说,“他们肯定一直在等我们的消息。好吧,再会,保重。”

“奥多。”奥多停下脚步,季若特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本来想说的是我不知道能去哪儿,我不能回家,我父亲跟我脱离了父子关系。我从没想过该去哪儿,因为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回来。

奥多道:“什么事?”

“抱歉,”季若特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以为会有——呃,会有人来接我们什么的。”

奥多咧嘴笑:“你是指招待会吗?盛装和腌甘蓝?”

季若特摇摇头。“抱歉,”他再次道歉,“我只是……”

“我明白,”奧多犹豫片刻,“本来我也想请你去我家住一晚,但我不认为我父亲有心情招待客人。事实上家里的气氛恐怕不会太愉快,会让你觉得尴尬的。”他顿了顿,然后放下拿在手里的外套,把手伸进口袋里。“抱歉,”他伸出手,摊开的手掌里有两枚硬币,“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一晚上应该够了,如果你能找到还开着门的地方的话。”

两枚诺米斯玛塔。在学生住的地方够付四个月的房租。不知富兰特泽士的妻子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他心想,过去人家付钱给她的时候,事后。他伸手拿过诺米斯玛塔。“谢谢。”

“不用。照顾好自己。”奥多走向广场对面。

八周过后,伊瑟姿在楼上的晨起室,女仆通报说有客人来见她。她放下刺绣下楼去。奥多坐在大厅里浑身不自在,那把椅子对他的腿来说太小了。看见她他便站起身。

他说:“嗨。”

他显得不一样了。不消说,他从头到脚都是黑色,就连鞋上的银扣子都没有磨光,或者是浸了醋好让它们变黑。不过他的头发又短又齐整,伤疤也都从痂变成了亮闪闪的红色。他似乎老了些。

“嗨,”伊瑟姿回答道,“你来做什么?”

“来见你,”奥多说。

“噢。好吧,我们最好到花园去。”

“好。”

亏得她父母都不在家。卡努斐克斯家的儿子,来到他们家里,他们会被自己的雄心壮志搞得兴奋而死的。而且他也比她习惯的模样更像卡努斐克斯家的儿子了:干净,被照顾得很好,身上也没有血迹。但她仍然认得出他是奥多,而且不知为什么她的手想要发抖,不过她当然忍住了。

“好吧,”她指指窗下的长凳,“你想怎样?”

她并没有打算用这种口气的,但他似乎并不介意。他微笑着问:“回家还适应吗?”

“快闷死了,说实话,”她回答道,然后吸了口气:“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

“我猜到的。”

“我很遗憾。”

奥多耸耸肩。“我也一样,”他回答道,“这倒是挺奇怪的。事实上……”他的目光穿过她,投向草坪中央那丑陋的丘比特小喷泉。对人类品位如此可怕的冒犯,她估计多半不属于他日常经验的范畴。她巴不得手头有把大锤子就好了,她会立马过去把它砸个稀烂。“事实上,”他接着往下说,“我来见你就是因为这个。”

毫无逻辑可言,不过同时也是唯一可能的原因。她感到呼吸困难,有点像溺水。啊,她心想,这才叫讽刺呢。她听见自己问:“是怎么发生的?”

奥多皱眉。“我们的管家告诉我,”他说,“说他淹死在鲤鱼池子里。”他停下来,就好像在准备发表重要的演说,“父亲很爱绘画和素描,作战的时候他也总是带着颜料和素描本。而且他也画得很好,尤其是风景。然后嘛,从老柱子顶上看山谷,景致特别美。”他微微一笑,目光从她身上转开,“这事儿说起来有点疯狂。我的一位祖先,做伟人梦比旁人还更厉害些,他去帝国大巡礼回家后就叫人修了那柱子。家里传说他甚至从村里雇了个小个子男人坐在上头,就像过去那些疯隐士,不过我个人是不信的。就算我们这些人也不至于做这样的傻事吧。”

伊瑟姿张开嘴,然后又把嘴闭上了。

“总之呢,”他继续往下说,“鲤鱼池子就在柱子的正下方,他们觉得父亲是在柱子顶上,后来被一阵大风给刮下去了。他落在池子里,入水的冲击力害他昏迷,于是就这么淹死了。他们发现他正在画的那幅画漂在水面上,画架却在柱子顶上,所以这一假设倒也很合理。”

他语气里有某种东西让她皮肤发麻,但她想不通是怎么回事。“我很遗憾,”她说,“似乎……”

“嗯?”

“似乎这种死法有点太琐碎了,对他来说,”她说,“这样愚蠢可怕的意外,我指的是,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对不起,”她飞快地添上一句,“我说这话一点用处都没有。”

“没关系,”奥多语调轻快,“而且你说的很对。对于乡下的小乡绅这死法很合适,但对于浇灌者就太不恰当了。当然他是应当死在战场上的,就在赢得胜利的那一刻。手里握着剑,死在忠心耿耿、悲痛欲绝的副手怀里,所有的高级幕僚环绕在旁,个个都带着适宜的悲伤态度。画里都是这样的,家里一半的天花板都是这种东西。带着某种目标的死亡,成就某种东西的死亡,否则就只不过是愚蠢无益的浪费罢了,你说呢?”

她想伸出手去,去拉他的手。但她发觉自己做不到。如果她有理由相信某个东西烫得很,她会迟疑着不愿伸手,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这种事难免的。”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并且后悔说了这话。

“事实上,”奥多站起来,他似乎很想撒腿就跑,就像小牛犊怀疑绳子马上就要套到自己身上。“事实上,”她从未听他用这样硬邦邦的语气说话,“根本不是那样。其实他这死法完全合乎家族最好的传统。很可能是他一辈子做过的最好的一件事。至少我非常希望如此。”他转身看她,而他那模样活像死人,淹死的人:皮肤泛白,眼睛也褪色了,非人类。他说:“我杀了他。”

感觉就好像他在用另一种语言对她说话,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奥多?”

“我杀了他,”他又说了一遍,“有根大管子专门替池塘放水的,带龙头。我们喜欢不时换换水,免得池塘里的水变绿发臭。每次都会有两个人带着网子下去,把在泥里翻腾的鱼捞起来放进几个大桶里,然后你就可以打开水闸,让水从上头水车的水渠落下去把池塘灌满。头一天晚上我偷偷溜出去,打开龙头把水放干。第二天一大早我出去散步,发现水干了,鱼也全死了,就回房子里告诉父亲。他自然气得要命,立刻猜出肯定是有人故意捣鬼,就上去查看。他检查龙头时,我拿一块石头砸他的头,把他砸晕,然后拖到池底中央,再跑上去打开了水闸。他一直没醒过来。水流到他身边,然后把他淹没,就结束了。我之前就偷了他画画的东西,我把一张画了一半的画,外加画笔和调色盘扔进池塘,又把画架放在柱子顶上——稍后我就去发现了画架,解开谜团。等池塘注满水,我就关闭水闸,跑回房子里,浑身发抖,心神不宁。当然这倒不需要怎么装,也亏得如此,因为我不大会演戏。”

“嗨,”富兰特泽士说,“好久不见,自从……”

“的确,”季若特说,“一切都好吗?你妻子如何?”

“她很好,”富兰特泽士回答道,“今天没法来,因为随时都可能生产。你?”

“哦,还不坏,”季若特微笑,“为了谋生而工作,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可抱怨的。”

富兰特泽士点点头。“最近苏伊达斯怎么样?我一直没见到他。”

“哦他挺好,”季若特说,“不必击剑、只要管理学校,他高兴着呢。前几天他告诉我说他从来都恨击剑。但他拿手的就只有这一样,所以没办法。”

富兰特泽士严肃地点头:“我听说他是娶了他那个女戏子了。”

“对,终于,”季若特微笑,“他告诉我说等他给她看了银行里的四万诺米斯玛塔,她立马就答应嫁给他了。他把四万零七诺米斯玛塔又十二毛一口气取出来,当天就去定了神庙。反正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听着像那么回事。”

富兰特泽士面露微笑,然后故意把微笑收起,端正了表情。“兹米瑟斯死了。”他说。

季若特没料到自己会这样震惊:“怎么死的?”

“自杀,”富兰特泽士轻声说,“毒药。马上就要定他的叛国罪了,我听说是。”他弹弹舌头,“那人的确有这个本事,每回情况不妙就不见人影。”

季若特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不算太可惜。”

“不,确实不算太可惜。他这人从头到脚都叫人不快,而且还把我妻子关在修道院里。可即便如此。”他摇摇头,“不算太可惜,但也仍然是可惜的。”

季若特哈哈大笑。“接下来你就该告诉我说你怀念佩尔米亚了。”

“依我看这是永远不会的,”富兰特泽士说,“我猜这就好像人家跟你说他怀念在军中的日子。好吧,至少现在看来是不会再打仗了。”他放下杯子,“我们应该去外头了。”

“我没心情跟人打交道,”季若特回答道,“告诉我,你会不会想起——嗯,你知道的,我们看见的那些事。我们做的那些事。”

“我尽量不去想。我妻子说每回我想到那些她都知道。幸亏她学会了能让我停下来的法子。”

“真的吗?是什么?”

富兰特泽士咧嘴笑。“性,主要是。还有就是把锋利的东西全部锁起来。”

一扇侧门打开,奥多和伊瑟姿走出来。两人偷偷摸摸的,就好像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们应该去欣赏结婚礼物,”奥多解释道,“但我们看见你们在这儿,所以就逃了。”

“从窗户爬出来的,”伊瑟姿说,“在我们自己家。太可笑了。”

季若特不禁想,我们自己家这几个字说明她对自己人生的新位置完全缺乏理解。“谢谢,”他说,“正好,我正想能私下见你一面。有东西要给你。”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银匣子,“苏伊达斯给的。”

伊瑟姿看看他又看看奥多。“他有心了,”伊瑟姿说,“对了,他怎么样?”

“哦,挺好,”季若特说,他转向奥多,“他叫我告诉你。首先,这不是结婚的贺礼。其次,这是钱买不到的东西。”

奥多接过匣子,他看它的眼神仿佛那是通往某个危险地方的大门。“唔,”伊瑟姿说,“快,打開呀。

盖子往回滑开。匣子里装了灰色的粗盐,盐里是一根手指。伊瑟姿张开嘴,又在看见季若特的眼神后往后退了一步。奥多仔细把盖子合上,把匣子揣进口袋里。“谢谢,”他告诉季若特,“转告苏伊达斯我会好好保管的。”

新郎送给新娘的礼物是让人修好了过去用于柱顶苦修的那座塔,还装上了合用的楼梯和扶手。渐渐地她越来越爱去那里,她说在柱子顶上她能清楚看见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奥多让人封了鲤鱼池子,把它变成草莓地,不过这里地势太高,又没有遮挡,并不适合如此纤弱的水果。奥多战死时六十二岁,当时他正领着部下对抗入侵的西帝国军队,胜利在望。他死后她就叫人把柱子拆除,拆下的石头修整一番,用来修建他的纪念塔,就修在过去池塘所在的位置。两年后,先是六周反季节的暴雨,之后又有段日子大旱,人工水渠冲垮了堤坝,将那片低地完全淹没,变成一片湖,直至今日它仍在那里。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blue skin在英语中是对黑人或黑白混血人种的蔑称,带种族歧视的色彩。

①流行于十七世纪至十八世纪中期的一种小剑,剑身的强部更宽,通常有数条血槽,自血槽尽头开始剑身急速变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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