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路·那情
2020-11-06陈永辉
陈永辉
人生的路可以相似,但却不会相同,因为每个人的具体情况不同,注定了每个人要走不同的路。
——题记
故乡在偏远的陇中一隅,贫瘠干旱。雨水丰沛时,山头披绿;天燥溽热时,黄土似火。在这里我读了小学,念了中学。生于斯,长于斯。而今我远在异乡,每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默念故乡,仍能感受到融化在我血液中的那条从家乡通往县城的路,带着温热,跟随心脏跳动,时而濡润全身,时而泵回心脏,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逛书店
小学三年级,有个教语文课的胡老师,讲课中间总喜欢穿插些中国传统经典故事,桃园结义、三打白骨精、倒拔杨柳树……那时我很爱上他的课,总想听听故事,常常意犹未尽。听胡老师说,县城的新华书店有很多书。我那时哪敢奢望去县城,连许多大人都没去过。老父亲说,他赶着毛驴步行去县城交过粮,甭提有多远。那时我萌发了一个念头,什么时候有机会到县城新华书店去读更多的神话故事?回家翻箱倒柜找寻这些故事书,只能找到卷目不齐的《毛泽东选集》之类。同村有个叫栓平的,他太爷是个老八股,家里有很多连环画,其中有胡老师讲的那些内容,我央求着借来一读。这些画本图文并茂,我常一头扎进画本里,废寝忘食,入夜点灯,熬夜赶读。第二天早晨起床,鼻孔就是两个大黑洞(那年代乡村普遍使用煤油灯,鼻孔吸进油烟),但一直享受着其中的情节,并兴致勃勃地给同伴讲,伙伴们围一圈听故事,除了讲老师课堂上的那些外,还能延伸好多好多,那自豪劲儿似乎有些让我飘飘然。栓平家的连环画读完了,也快放暑假了,就想好约栓平去县城。至今记得,天麻麻亮,老母亲给我装好煮鸡蛋,那是给我老哥的,他在县城建筑公司上班,是个级别很高的技工,很吃香,有单独的房子,我和栓平去了有地方暂住。从家出发,要步行两个小时的路到镇子上,才能赶上通往县城唯一的一趟班车。一路上,我和栓平说了些到县城看书、购书之类的计划。到了镇子上,那辆灰黄色的班车早已停靠路边,想都没想过的班车,赫然映现眼前,想象已成现实,与同伴坐下后,左顾右盼,不时瞄瞄车窗外,又用力扳扳座椅,时尚、快感、兴奋各种心绪油然而生。通往县城的路会怎样,一马平川,蜿蜒曲折?浮想联翩,对照着老父亲交公粮走过的崎岖小道,想着一定不会好走,班车的鸣号声与种种奇特想法交融萦绕,摇曳踟蹰,车颠簸了几下开始慢慢悠悠晃动,车厢里很嘈杂,人们大声说着与耕种和收割有关的事情,充满着豪气和幸福,偶尔还伴随着小孩的哭泣。班车绕过一个转弯,路两旁的钻天杨穿梭而过,车窗飘进泥土的气息,新翻的地垄黝黑发亮。上坡右转,下坡左拐,最后在一直下坡中映入眼帘的会师纪念塔,矗然屹立,我估摸坡下就是县城。老哥早已在车站等候多时,接我们到了他的单位,寒暄几句,吃过饭,我告诉他想去新华书店,老哥告诉了大概方向,他说旁边就是会师塔。我急不可待,和栓平径直奔向那里。我至今依然记得当时穿过好多条道,终于看到了纪念塔,也瞅见有一个两层楼的门前三五成群的人拿着书来来往往。我拉了一把栓平箭步进新华书店,层层书架,整整齐齐摆满了书,很多小朋友在里面看书,我却一下子不知该从哪本看起……自那以后,我直至读完小学才再次踏入县城,那一刻也是我走出家乡的开端。
高中时
念完懵懂的小学,奋力苦读的初中,终于如愿以偿考入县城一中。准备了基本的学习用品,再次到了以往乘车的地点。由于一连多日下雨,一趟班车也没放,现在已经是一中最后一天报名的时间。有个手扶拖拉机手说敢去县城,这位拖拉机手左眼是瞎的,只有一只眼,大家戏谑“独眼龙”。都耗了一早上没车,很多聚在雨里等待的家长很无奈,只好束手。大雨滂沱,车手放胆,上下颠簸,车上被褥已全被雨淋透,身上衣服和着雨贴住肌肤,浑身泛起一道道鸡皮疙瘩。恰在转弯处,“独眼龙”手扶拖拉机转弯太快,车头猛地扎进一个小山丘里,一车人费力拖拽才回归正道。就这样,好不容易到了梦寐以求的高中学校,开始新学期学习。一学期结束,快放寒假时,我带的吃的已全吃完,偏连着下了几场大雪,我到坐班车的山脚下,看不到那条蜿蜒曲折延伸到家的山路。放眼望去,白雪皑皑,无法辨识回家的路,雪积得太厚,不具备通行条件,仅有的通往小镇的车已停运,我身上仅存3元车费,咋办?饥肠辘辘的我,只得先花5毛钱吃个大饼垫垫肚子。班车不知停到什么时间才发,我正忧愁时,迎面走来同村在二中读书的厂弟,他说,明天我们早上骑自行车回家。那时候家里人为省点车费,都用自行车给县城读书的孩子送吃的,洋芋、面粉、馍馍等,自行车大军是连接县城读书学子与乡村家人的移动电话机,映照读书学子弓声前行的身影。遇到他总算有了回家的希望,宿舍已成“超级大冰箱”,我冷得无法入睡,掐指捱到天麻麻亮,收拾好书具等,赶快到汇合地点。我们两个人的钱凑齐“奢侈”了一顿街头餐馆炒面片,收拾好两个人的书本,开始推着自行车回家。刚过山顶,想着一个骑上车子,一个坐上,可积雪太厚,推也不动,怎么骑呢!两个人一路气喘吁吁,踩着没过脚踝骨的积雪,互换推着趔趄踉跄挪步。不知转来转去走了多少个弯子,爬了多少坡,仿佛路没有尽头似的,沿路口渴了饿了就吃雪,一直到天黑才到家里。那真是一次天路之旅,“以手抚膺坐长叹”。至今想起那次回家,仍心有余悸。我走出小山村沿着这条山路念完了高中,又读完了师范,在这条山路上深深地留下了一条履迹。
看母亲
山连山,路连路。沿着这条山路,背负父母的嘱托,爬行另一条山路,做了一名人民教师,开始了我钟情一生的教学生涯。刚入职时,每周20节课兼班主任工作,忙忙碌碌,回家少了,常和父母亲电话交流,自己慢慢学会了开车。有空携妻儿沿着那山路驱车老家,和父母亲唠嗑,很是惬意。人生仿佛无形之海,短暂的甜蜜和幸福犹如抛进去的一颗糖果,改变不了汪洋的咸涩。每次沿路回去,片刻停留,匆忙返回,望着远去的家乡,望着消失的土路,心里满是厚厚的忧伤和不舍,随身携带的行囊里装满了浓浓的母爱、父爱、沉甸甸的乡情。
晨昏交替,日月穿梭,廿年时光转瞬即逝。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希望本无所谓无,无所谓有,这正如地上的路,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六年前的一节课后,突然接到老哥的电话,说母亲病危,不容多问,我匆忙启程回家。到从县城通往家里的那条山路脚下,我不由加速前进,刚到我曾经乘班车上学的小镇,突降倾盆大雨,道路泥泞,车已无法前行。我无奈只好放下车,徒步走最后一段回家的路。一路上,我见母心切,连滚带爬,终于满身污泥地回到了家。看到母亲躺在土炕上低低呻吟着,脸色蜡黄,气息微弱,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月余时光,母亲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之前母亲因癌症化疗,身体变得十分虚弱。我赶紧跳上土炕,抱起母亲,轻声问道:“妈,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母亲艰难而缓慢地睁开眼睛,看见我,吃力地说:“你怎么回来了?我没……”下句断了,我知她想说的,但她已无气力说完,母亲孱弱的气息如同晴天霹雳一样在耳畔炸响。母亲挣扎着坚持了七天七夜,仿佛就为等我回家。在我到家后的第二晚刚过子时一刻,她离我们远去了,永远地离开了!
母亲终究被病魔吞噬了,她最后时刻的疼痛仿佛也烙在我的身上,只要我一想起母亲,身上总会隐隐作痛……我走过无数遍的山路,成了流淌着回忆和伤感的路,从此再也没有母亲在等候儿子回家,我再也看不到母亲期待的脸庞……
尾声
去年暑假,我回老家看望父親。那条崎岖盘旋的山路,那条闭眼我都能步量的山路,那条无数次萦绕梦乡的山路,之前土块横立,宛如杂草丛中生出的一道白光,弯曲悠长,人行时偶尔惊起野鸡与山雀匍匐其中,但此次与以往大相径庭,全部铺成了水泥路,光亮宽敞。即使有斜风秋雨拂面飘来,小车也不用担心陷入泥泞,尽可自由穿行。夜晚,一辆辆奔驰在山路的小车仿佛点缀在夜空里最亮的星星,别样风景,如此神往,一草一木,秀美隽丽。如今在党精准扶贫金光的普照下,家乡的人们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亲们在奔赴小康的道路上千帆竞发。于是不由自吟《山路西行》:却道层雨话秋意,蜿蜒山道载童趣。荒园离家葱绿回,耄耋老父门口期。
镶嵌在大西北黄土地上通往家乡的山路,是我一生中永恒的挂牵和凝望,牵挂的是路起点的那端,是我小时候温馨的家园,家里还有我耄耋之年的父亲。沿着故乡那条曲曲折折的山路走出来,走上教书工作;带着生命的躁动、父辈的叮嘱,到异乡拼搏……最曲折的路有时最简捷。生活没有太多的捷径,相信再近的路,也要用脚步去丈量,才会抵达,努力就是最好的捷径。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思念穿越长空,情愫定格山路。“昔日故里山,今朝青犹在。崎岖通柴门,人已不芳华!”深夜灯下,我写下一首《回乡杂感》的小诗,聊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