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之人六月生 组章
2020-11-06华子
华子
有福之人六月生
题目是句俗语,其下句是:“无福之人六月死”。这个俗语不阴不阳,祝辞与谶语互磕,像给谁下了个扑朔迷离的死套。
汗流浃背的农历的六月。倘有人去世,再精通八卦的阴阳先生,也要起恻隐之心,尽快将逝者入土为安。那时最殷实的家庭,也没有冰棺、冰箱和风扇,连冰棍那样二指大的凉爽和福气都无法想象。六月的丧事,逝者和生者都在热火朝天中心怀悲凉。燠热笼罩着哀悼,汗水催促着酒席,忧伤也被裁成套在短袖上的巴掌宽的薄黑纱。
母亲是在这样的六月生下我的。她刚刚从一个姑娘变成一个母亲,疼痛和溽暑让她的头发和衣裤不停淌水,汗水接替羊水拥抱着我。由于严重营养不良和失血,母亲数度昏迷。但出于本能的羞涩,没丁点儿余地,她拒绝了那个接生的男赤脚医生。
我认为,那一天,母亲同时诞下了两个生命:一个是我,一个是她自己。
儿时,曾在一个六月溺水,母亲三里路外心惊,飞奔而至将我救起。
许多个六月,我惯流鼻血,久治难愈,最后止于母亲千辛万苦寻来的一个偏方……
几十年的光阴里,外公外婆大舅二舅父亲相继离世。我忽然发现,母子俩相依为命,排在了衰老、疾病和灾祸的最后。
似乎,我们共同突破了六月的生死结,成了有福之人。
深夜牙疼想起古代诗人
深夜牙疼,难寐,无心读书,一首诗刚起头就掷笔踟蹰。很想知道古人,有谁可以在牙疼时口占一绝。没有牙膏牙刷和现代齿科,古人的牙疼,比没有着落的一日三餐更让人坐卧不宁。
偏偏,我只看到落魄将死的苏东坡,还在朋友圈晒美酒美食,嘴里叨叨着“一簑烟雨任平生”。之前还有穷困多病的杜甫,自己的茅屋倒了,仍念念不忘为天下寒士争取一套两居室。查询古人现身说法的困顿,仿佛用高倍放大镜探寻今人的伤病和惶恐。他们有反感无病呻吟的传统,写诗作文也不提及牙疼腰疼心疼,似乎那是羞于启齿的隐疾。或者比牙疼之类大得多的生死,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夜深人静,药店早已关门,医院急疹室估计也不是为我亮的灯。今夜,就把古人当成我的止痛药吧。那么,我会不会也是后人的止痛药?这个虽不好说,但可以肯定这是我唯一写牙疼的诗,以后肉身还有更多更烈的悲欣愁苦,我也不好意思再写了。估计后人也不会搜索我这首写牙疼的诗。
吊屈原
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牢骚,仍散发着花椒和川芎隔夜的香气。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叹息,仍响着玉佩伴随长剑坠地的声音。
年年蕙草生雾,陈艾煮水,像我们流下的眼泪。
都说是奸佞和世俗排出的污水,淹死了他,但在我看来,一只拯救国家的白鹿,分明下沉到纯净安宁的水晶,因而得以永生。那纯净,让蜜蜂痛饮,让苍蝇饿死。那安宁,让闪电和雷霆尚未出生就已平息。“南方的蛮夷不会知晓,我一大早就渡过了湘水长江。”
檐下燕雀筑巢,天下鸾鸟高飞。昆仑山的神仙都是山鬼一样的采药人。为了讨娶凤凰,他敢于请鸩鸟去做媒,爱情可是鸩鸟的一片毛羽?古今中外的美人无一例外,不栽倒在牛粪上,而他不厌其烦,抢在屎壳郎之前于粪土堆上栽种幽兰。不惜在楚辞上用三十亩春兰、一百亩秋蕙(并套种了芍药和马蹄香),扩展忧国忧民的经纬。坐听《哀郢》和《国殇》,像不祥的桑木弓和箕木袋,重回到空心桑。
一字不识的母亲在老家厨房,张罗着端午节,张罗着这个诗人的节日。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民族都在过诗人节,粽子和咸鸭蛋是最合时令的語言,鸭子的水性被龙舟和看客传为笑谈。
我用楚辞和各种好诗炮制雄黄酒,去除了所有的毒性和异味,蘸一滴在孩子耳朵上,耳聪目明;蘸在鼻子上,吐气如兰;蘸在手脚上,敏捷麻利;蘸在额头上写个“王”字,灵光四射。仿佛这个孩子就要成为美人似的君王或诗人,仿佛他就能驱散蛇虫瘟疫,聚合“申椒菌桂”,终不忘《怀沙》、《思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