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更怯 组章
2020-11-06许泽夫
许泽夫
青 草
奶奶一生见不得青草,仿佛前世结下的冤后世结下了仇。
见到青草,奶奶就像见到偷米的贼、猎鸡的黄鼠狼。奶奶肩扛锋利的锄头,如仗剑的游侠,在田埂上转悠,麦地里的草、油菜地里的草、山芋地里的草、高粱地里的草……奶奶飞快地挥舞锄头,手起锄落,连根铲断,斩草除根,直到他们在烈日下变蔫发黄,她才放心地离开,走向下一块田垄。
对于稻田的里草,奶奶不假思索,扔下锄头,卷起裤腿,下了没膝的水田,以手為耙齿,连抓带挠,寸土必争。至于那些混在秧苗里的稗草,奶奶有一双火眼金睛,手到草除,一棵也别想逃生。
奶奶痛恨青草,痛恨与她争夺收成的青草,一棵草就是她眼中的一粒沙子,必连根清除而后快。
奶奶仙逝后,父亲把她葬在一块山地上。
山地寸草不生,除了黄土就是砂砾。
清明时节,奶奶的坟头上长满了青草,那些春风细雨中舞动绿色小旗的青草,仿佛是被奶奶掐死后投胎来了……
娘的顶针
一块鸡胗皮,一支牙膏袋,外加一卷乱发,等于蝉鸣声中拨浪鼓摇出的一只顶针。
娘如获至宝,戴在中指上,一戴就是三百六十五天。洗衣做饭不取下,栽秧割稻也不取下,像是与生俱来,从此不离不弃。
娘的手指骨节突出,像榆树的枝、铁扒的齿,和这只粗大的顶针天生绝配。收工后的油灯,她把针纳进鞋底,顶针用力插进,从另一面拔出针,麻线穿底而过。
我经历了脚上的鞋从小到大。
我亲眼看见娘从轻松自如到软弱无力,顶针的作用不够大,木凳、门框、树墩助她一臂之力。
半夜,娘一声呻吟将我惊醒,铁针扎进了她的手,她迅速把滴血的指头吃在嘴里。
也扎在我心头。
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娘把顶针从中指取下,戴在无名指上,对着缺了一角的镜子,举着手,做出各种姿势,顶针发出黄金的光芒。
那一刻,我发现满头白发的娘天下最美。
麻 雀
到村前迎接我的竟然是一群麻雀。
许家嘴几乎成空壳村了,土地流转了,青壮年像大雁扑了扑翅膀就往南飞了,攒了血汗钱也不衣锦还乡,在县城有学校有医院的小区按揭一套,俨然成为城里人。
村小学被乡里的中心校扩容了,升国旗的杆子孤独地发出天问。
麻雀迎着我,在我的前头,顺着村村通公路两旁的柳树,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树。
这帮小家伙不像是记仇的,当年我依着鲁迅先生笔下闰土的方法,没少捕捉他们的前辈。
麻雀迷恋故土,绝对不会伴随候鸟远飞。
麻雀大义凛然,被捉住后,绝食而死也不吃嗟来之食。
我的心里,对它们有敬意更有愧疚。
回到久别的故乡,最先迎接我的是一群麻雀,它们站在村外打谷场的大槐树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似乎在研讨这个早生华发的游子是否就是当年的放牛娃,又似乎是在致欢迎词。
我冲着它们吹了一声儿时常吹的口哨,算是和它们打个招呼。
它们听懂了,开心地扑棱棱飞起来,一哄而散,继而又在半空汇合,相邀飞向村子。
我晓得,它们是去通报:放牛的娃终于回家了。
贴春联
或外出打工,或举家迁到城里的住宅小区,村子里空了一大半。
村子冷冷清清:狗不叫了,鸡不跳了。
炊烟稀疏了。
二踢脚只飞到往年的一半高,就一头栽到地上。
西北风像贪玩的孩子,在村头村尾小巷乱窜,卷起满地的落叶和往年的尘土。
父亲提着自制的浆糊,腋下夹着连夜赶写的春联,春联的内容也是父亲自编的,满满的祝福和期盼。给那些紧锁的门扉一户不落地张贴。
大红的对联,像是给大门化了妆,屋子顿时有了红红的笑脸。
父亲说,贴上了对联,这些空荡荡的家就有了人气,远方游子的思乡之情,就有了安放之所。
村庄又漾着节日浓浓的喜。
表 舅
表舅是我的班主任,从初一到初三。
表舅是村办中学的民办教师,一天记十个工分,相当于一个壮劳动力。
表舅很严厉,脸比黑板还黑。
表舅家庭成分高,为人小心翼翼,对戴袖章的学生唯唯诺诺。唯独对我,横眉冷对。那时倡导反潮流精神,反对师道尊严,表舅不怕,说他是长辈,纯属家务事。
表舅的目光天天盯着我,盯着我的课堂内外。
表舅的教鞭,时时指向我,矫正着我的一举一动。
表舅硬是将一个叛逆的少年郎逼进了城里的校园。
表舅英年早逝,不抽烟的表舅患了肺癌。
表舅遗嘱中写道:墓砌成讲台形状。
牛 犊
牛犊,在乡野上撒欢。
仿佛遍野的每一朵花都是为它开,花上的每一双蝴蝶都是为它蹁跹。
仿佛满山的每一棵树都是为它栽,树上每一只鸟鸣都是为它唱。它追逐自己怎么也追不上怎么也甩不掉的影子,快乐无比。
犁田人累了,抽袋烟喝口水。
它的母亲从水田里上埂,一身泥一身水。它欢快地跑过去吮着香甜的乳汁。
见到它,母亲纹丝不动,七月的太阳当头照射。
犁田的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比照着它的身子,打磨着鼻钩。
而这个物件,正是它先辈的一根骨头。
它浑然不知,享受着甜美的童年,幸福无比。
谁也没打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