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皮篓煮熟的岁月
2020-11-06昳岚
作者简介
昳岚 原名张华。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刊载于《草原》《民族文学》《散文选刊》《美文》《文艺报》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哀鸿阿穆尔》,长篇小说《雅德根》,曾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伦嘎”奖,连续七次获得呼伦贝尔市文学创作政府奖(骏马奖)。有部分作品译介到美国。
有关桦皮篓的生活拾遗,是大兴安岭根河森林笔会所引起的。
那是一次奢侈的旅行,根河笔会第二天就让作家们走进林子。是日,似雨非雨似霾非霾的天气,收起了阳光下多彩的太阳镜和遮阳伞,个个孑然一身,拥抱山水草木的馈赠,呼吸中也都散发着绿色的舒畅。
层层登上弯曲的入山木梯,一片白桦林哗然入眼,丝丝幽香拂鼻于细细的感觉中来。疏于融入大军,舍不得丢下白桦只顾拍照,只想倾心去听草木的细语,享受难得的不会年年光临的眼福,身心都定在每一棵树每一处景。珍惜眼下,不负天地恩赐,好好洗涤身心的垢病浊气,是我唯一的念头。
融进亭亭白桦林里,被那难得的幽香绕鼻引诱,索性走近一棵白桦贴上鼻子,吸,深深地吸,一股清香精华进入鼻腔,深入胸腹,涤荡胃腹的浊气,心脑立刻焕然轻盈,真不亚于神仙的享受呵!潇潇路人却舍了身边的美景去顾远处的风光,可惜之中,竟也见旁边一位报刊编审路过时笑看我们的憨态,便诱他也闻闻白桦。猜他生来还没见过白桦,更没闻过白桦的幽香吧?那人倒也听话,乖乖地凑近一棵白桦贴上鼻子。“吸。”我们喊了一声。“再吸。”又喊一声。“再三吸。”那人竟很配合,跟着我们的口令三次贴上鼻子嘴脸,满脸的笑容如鸟,五官全都跟着跃动,一定也偷到了白桦的精华,逗得我们哈哈大笑。难得的开怀被定格下来,相信他回到老家,看到照片一定笑喷,孩童般的纯真释然,不是他那零距离的喧嚣之地能拾回来的,也跟森林中的“三少”(即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族)民族搂得了一生都难遇的森林真气。
林地里随处可见凌乱的被刮倒或折断的白桦,干枯的枝干仿佛力衰的老妪失去滋润,也有当年倒地,却仍然有腐殖土渗上水润的断桦。这些被折断的白桦,或见尺或尺半飘零林地,不由得让人心动,是它们太单薄了还是风雨太狂缺少温情?而这倒下的白桦是否摇身一变,转身成为桦皮篓新装的材质?喜欢着捡起几段放进包里,怎奈拎包容量太小,装不得几段,但那清香却以不分多少的馥郁绕我左右。回来放在书橱上,搭成篝火形状,又配上朋友赠送的七叉犄角的鹿头,真是妙极了!来回的走动中撇去一眼,勾出脑海里的白桦意象,太奢侈矣!
两个月后,想必香气一定不为这干燥的水泥大盒留存,便凑近鼻子嗅嗅,哇!那淡雅清香之幽魂,依然丝丝游曳,飘散不去,不免一阵欣喜。你虽干枯,仍不负我,不枉我千里迢迢背你回来。但觉冥冥中的自然之力,源源不断予我,只要我凑上前去。
我何等欣悦,在此虽然不为大都市却不免车辆拥挤的小城,还能居家闻飧森林白桦的精魂,奢侈不过如此。
很多与白桦相关的旧事便浮上心来。我爱白桦,因为它美,它秀,却不张扬。它暗色,沧桑,它已脱去美丽的白衣,用去点火、点烟,它提供里层厚实的皮子,给你可以温暖生活的本色。
时间停驻在稚嫩。
远年的六一儿童节唯有林野里的游戏紧系着孩子们的心。早晨,天色还在朦胧,地平线上的鱼肚白刚刚泛起,暗红色的仿佛还未醒的色带镶了半个天边,亮色出现了,我们从炕上爬起来,惦记着野游要带的食物,不知嬷嬷早已准备好了三个鹅蛋,六个鸡蛋,还有奢侈的三张无油发面的苏子饼,是阿卡(哥哥)姐姐我们三人的量。重头的可饮可食的是玉米碴子泡酸奶粥,水灵灵地盛在桦皮篓里,待到中午也不会变凉变味。终于出发了,一路歌声唱去,没有停在村头的小河边,而是走到河那岸的江边。江边金沙铺地,红柳簇簇,无边的绿林摇曳在岸上,融在风里吹拂我们的身体,我们乐得闭不上嘴,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的游玩啊,相比我们偷着去小河游泳,上课迟到罚站,这是大胆放心的游乐。我们把带来的食物放在树底下,然后在老师的带领下,唱歌比赛、游戏、树窠里找宝、领奖品,比着谁领到的奖品多,谁的好,开心得像一群小鸟叽叽喳喳。太阳看着我们的欢乐,伸出长长的细手抚弄我们的身体,风把我们的笑声带向远方,捎去成长的向往。我们滋润在歌声笑声里,在阳光与风中放飞我们的理想,真奢侈呵!林地草植像个无边的摇篮拥荡着我们这些孩子,我们虽然没有“荡起双桨”,却在植物的摇篮里徜徉。那是儿童的天地,我们享受着天地的滋养。
上午的游戏结束,大家都以兄弟姐妹或好朋友为组进入午餐。我们找出树底下装食物的桦皮篓,揭开盖子,里边的玉米碴子粒是粒、汤是汤,飘着酸奶快乐的白朵,仍然保持着与身体一样的温度,真是解渴又解暑的馐粮。
桦皮篓,从我眼中的第一世界开始,居为家中一员。那时觉得它高、很粗,几乎与我平齐。我走上学堂,它成为我们每年野游的食物伴侣,跟着游走林子野地河滩。我年年增高,它年年变矮,当我能够准确描述它的样子,它已经陈旧老迈,我也离开小学,不再野游,很少光顾我那林野江河以及那片奢侈的红柳。
桦皮摇身一变,成为篓之容器,爱勒(村)只有姨父具备这种手艺。他人笃实,少言寡语,阿卡连续三年跟他上山放排也带回桦树的皮子,奢侈的三个桦皮篓就成了家中的常用容器。
制作桦皮篓好有讲究,高矮不同,粗细有别,是应所用之途而量体裁衣,薄厚也不是它原有的一层皮的模样,大概用了两层之多。且那皮子一块块横竖拼接起来,很像林地里一段段樺树的大小,一层层一块块拼成图案,皮面纹路分明,颇有造型艺术。篓高不过尺多,矮不过四寸五寸,圆径则在半尺左右。另有各种形状、大小不一装饰性的多用桦皮篓供生活所用。如此桦皮篓,几乎家家都有一至两个,奢侈的三个,如我家所用。也有人家是没有的,是因为家中没有上山放排的壮男。
霍日格柜子里用的桦皮篓是另一种样子,相对矮一些、粗一些的,是嬷嬷装团线、长线、轴线顶针的针线笸箩,常年藏在柜里,自然就保持着比较新也比较干净的原色,而我们常因翻乱里面的东西而遭到嬷嬷的呵斥。
边缘更浅些的桦皮篓就是烟笸箩了,那是我最不喜欢的东西。因为辣,因为总是敞开着制造出呛嗓子的辣味儿。它忍辣负重,被使用的频率最高,一天要被嬷嬷拉来拉去无数次。我从不近它。只有那个用来装食物的桦皮篓子,是我最喜欢最温馨的绵木伙伴。
桦皮也是我们婴儿时期最能忍负的朋友。每个从达日德(摇篮)里悠过来的达斡尔孩子,都有过被桦皮撮子呵护的经历。撮子垫在我们婴儿的身下直至脚跟,接住留下来的不净。待到婴儿被盖上小被子用鹿皮绳子绑紧在达日德上,吊起来悬在空中时,嬷嬷或太提(姥姥或奶奶)就把那根皮绳套在脚脖子上,一下一下悠荡起来,口里的摇篮曲连岁月都抵挡不住被悠过去。我们吸吮过的嬷嬷身上的精华奶汁,便开始慢慢消化变成糟粕,排泄下去,被撮子接住,隔开其他的包裹。两三个小时过后,结束劳动的嬷嬷才能松开悠车上的捆绑,把我们婴儿从冒着尿骚气、腿脚已经泡湿泡白的悠车里抱出来,擦洗干净。那是散发着婴儿奶香尿骚的光景呵。所有达斡尔婴儿都是这样“遭遇”过达日德上“五花大绑”而安全长大的。所有跟着光阴跑过来的孩子也都忘了被捆绑的禁锢,被泡得脏湿的滋味,被“虐待”的感受。实际上,是绝对避免了发生婴儿被挤被压、睡醒掉地、无人看顾等等可能发生的任何意外事故,所以成为达斡尔人代代沿袭下来的育儿用具。如今生活富裕,劳动反而减少,婴儿也从往昔五个八个仅剩下宝贝一个,看护者比孩子还多,再不用绑起来、吊起来去忙园子锅台猪鸭鹅狗之碌碌生活,各种用不完说不出名的婴儿护理用具五花八门,达日德被供了起来,在博物馆,在墙上,甚至工巧精致成为小巧的饰物,跑到姑娘们的耳垂上,连同庞大的高轱辘车轮,也成为一种怀旧,被称作文物。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捡拾曾经的“捆绑”时光,回眸走过的“碾轧”岁月,让博物馆刻记它们缓慢而淳朴的天然时光,成为桦皮篓时代的延展。
生活中,桦皮的用处确实很多。高轱辘车棚子、仙人柱防雨等多种用途,可谓“三少”民族的好帮手。
每年的七月是东北打草的季节,我跟着阿卡扛起比我还长的钐刀,也背起装有酸奶泡玉米碴子的桦皮篓走向林地。桦皮篓里的酸奶稀饭因为不满而随着我们的脚步发出左逛右逛的声音,就提在手里让其保持相对安静。但它随着路途变沉变大,只有阿卡才能长时间提着它走。到了目的地后,我们会把食物放在树下,桦皮篓也就像个听话的孩子坐在那里,装着满肚子的美味等你。在上午很热的阳光下,我忍着几次都想去喝米汤的渴望,坚持打草。终于捱到午时,盖子被揭开了,红色的芸豆和黄色的玉米碴子上飘着快乐的白色酸奶,偶尔还见一块块没有搅碎的奶朵,像白云游在蓝天一样亮眼。迫不及待地送进肚里,咕嘟咕嘟喝下几口解渴,再去慢慢享用剩下的部分。那是田野里又清热又解渴的天馐肴馔,当然归功于桦皮篓子。没有它的滴水不漏,没有不怕磕碰的皮实,没有便于携带又没有异味的质地,就没有那样飧饥飧口也飧精神的酬劳。
桦皮篓跟放排人的关系尤其密切,上山提水盛水装食物都由它来完成,又兼随处可置的皮实方便。远年的阿卡和爱勒的放排人放排漂流回来的路上,意外遭到大水袭击,冲走了排木上所有食物用具,阿卡细心裹在行李里的桦皮篓藏在排木上的“木拉日”(桦皮做的棚子)里侥幸剩存,阿卡把它掏出来,倒出里边为了防潮而装进的东西,那是他做图瓦钦(厨师)时,以备万一没有扔掉的锅嘎巴,果然在那次意外發生的饥荒派上用场。那是怎样的用途?每个排木上所有的粮食都被冲进水里,河岸两旁荒芜,唯有阿卡保存着的锅巴成了救命的指望。可是那点锅巴怎么能够众多人分配?锅碗瓢盆都被大水冲走,但生存的本能予人智慧力量,阿卡登上河岸,拣来一些鹅卵石架上木火烧热,然后扔进泡有锅巴的桦皮篓里,热石遇水唰地一阵泛起水花,水烧开了,锅巴也泡软泡透,每人分上半碗维持度命。五六天后人们已经眼黑无力,任凭排木顺水漂流,岸上终于出现人家,大家爬上河岸……
遗失于光阴缝隙中的桦皮篓,盛过我的童年,盛过姐姐的童年,盛过阿卡的童年,也盛过阿卡和放排人的岁月,盛过多少族人生活的甜酸苦辣。
木馨淡淡的远去时光,淳朴地令人没有一丝脾气挑剔,清水寡淡,仍然味道清纯地闪烁在漫漫的路途中。那是桦皮篓的平凡功勋,是达斡尔人用岁月记载于心上的怀念。
当有一天,我在博物馆里发现一群桦皮篓时,心中一震,仿佛看见了我远年的父老乡亲,我的乡愁,它们带着各自的面孔神态,像刚刚走完漫长遥远的路途后疲惫地坐在那里,披满岁月的风尘,老旧沧桑,无言,以无尽的老迈身姿展顾着远逝的陈年质朴。
我的眼前一片漫漶……
岁月碾着岁月,日子叠积日子,一晃过去了,而含衿不忘的仍然是那久远的真实素面,不加防备没有芥蒂的淳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