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点
2020-11-06苏晓英
苏晓英
前来探视哈戈纳的人们都祝愿他早日康复。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明白,自己即将驾鹤西去。先前似乎还有一线希望,甚至有时还有战胜病魔的信心,特别是那位主刀医生来巡房的时候。医生是个微胖和蔼的中年男性,方脸盘,长得挺帅气。那双手也挺柔软,当他轻轻地触动哈戈纳干瘪的身躯时,老头儿也总还是控制不住地要发出一声呻吟。
“您还会给我们讲你横渡嫩江的故事的。”医生这样安慰哈戈纳,尽管他没有什么值得怨艾的事情或遗憾。
医生刚刚离去,哈戈纳又进入了梦境。
梦里他同吉木特小弟在江边垂钓,钓了好一会儿工夫也没钓上来几条鱼,于是他让吉木特留在岸边,跳上自制的舢板漂在水面上,手握鱼叉到深水处寻觅大些的鱼。凭经验选择转弯处的一段水域,要给爱吃鱼的恋人伊丽娜叉几条大鱼。那里有回流,鱼就像刚被关进笼中的鸟一样,上蹿下跳着,很好叉。每叉上一条鱼,就把舢舨往岸边靠靠,把鱼甩在岸上,让吉木特用柳条把它们穿起来。那鱼有的没被叉中要害,上岸后仍然摇头摆尾,吉木特穿这样的鱼时就要穿出一串串的笑声。
哈戈纳叉鱼眼明手快,叉得又稳又准,岸上的鱼也越聚越多,吉木特几乎忙不过来了。不一会儿,岸上就传来了吉木特让他回去的呼喊。
他不顾吉木特的呼唤,离岸边越来越远了,索性将叉获的鱼码在舢舨上的舱隔中,继续前行。他是在嫩江的上游叉鱼,站在舢舨上随着鱼的跳动慢慢行走。离江的主流有一座山的距离,所以还能清楚地看到下游的情景。忽然间,江心漩涡中露出一个有着龙头的怪物,眨眼间就潜入了水中,起起伏伏几上几下就分不清是什么东西了。他把舢舨向漩涡荡了荡,想看个究竟,就在这时,一个浪头打了过来,哈戈纳落入水中,迷离恍惚中趴在了一个扁圆的物体上。只觉得两耳生风,浑身冰冷,像在水中滌荡。说不准过了多久,觉得身体一倾斜,就掉在了光滑的地面上,待哈戈纳睁眼一看,着实大吃了一惊,原来是一只硕大的鳖把他驮到了这里。他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堂皇富丽的水晶宫。宫殿中央坐着一位身着盔甲紫色脸堂,龙头白须的长者,它的两旁蜂拥着数不清的鱼鳖虾蟹。
“龙爷,我把人带到了。”
大鳖粗声大嗓地说。
显然,被称作龙爷的就是那位长者,也就是民间传说中的龙王爷。
龙王爷看到哈戈纳,怒气冲冲地说道:“我的两个门童贪玩游到岸边,被你用鱼钩捉去了。虽然小命保住了,可是它们还未成年就被你把嘴弄豁裂了,不能进食差点死掉,是我及时请医生给缝合治疗的。我知道江河水域和这宫里的鱼虾被你残害了不少,你真是无法无天。虽说我无权治你的罪,可两个门童被捉去的时候,正赶上阎罗王在我这里饮酒,他一气之下让我把你带过来审问。我马上叫他来审你。”
龙王爷离座,快步从一个亮粉色布满绿色水草的拱门里面引出一个碗高桶粗的家伙,他肚子大得像座小山,身边跟着两个拿着刑杖的黑脸和白脸鬼。两个鬼用刑杖不断地敲击着地面,弄得梆梆直响,待阎王爷入座,龙王爷就漂了出去。
黑脸鬼颇为不满地对哈戈纳表示,他来得提前了一点。于是,他似乎又听到了主刀医生对他不会太早就死去的保证……
阎王爷看上去体形难看,面目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狰狞,倒挺像社区里管事的。不过真是有点邪行,龙王爷刚才在的时候宫殿里什么办公用品都没有,可阎王爷到来后就出现了一张长长的桌子,铺着绿色的台布,似乎还有一个冷水瓶,一个菱形的玻璃杯。桌上还摆放着电话机、电脑,阎王爷把手机从上衣口袋掏出来放在了一旁,伸手开启电脑,在屏幕上查找着什么,又随手在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黑色簿子,之后,用手把玩着一支红色铅笔,说道:“我很了解你……你想尽量多活几年。但哈戈纳,你当领头,还是霸道蛮横的,那一辈子已经过完了,我们再不能给你延期了。我们研究过了,决定让你过普通人的生活,是可以长寿的。当然包括不再捕鱼杀生和随口哼唱自己写的什么歌词歌曲之类。像打篮球、下象棋,这些玩意儿都不行。就是说生活中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竞争,也没有那种在你摆布别人时忘乎所以的无比欢乐……”
“允许我考虑一下吗?”哈戈纳祈求说。
“给你七分钟。”阎王爷看了看手表,严肃地说。也许不是这么回事,手表是另一个梦里的……
让他不解的是,龙王爷和阎王爷竟然是好朋友,还在一起饮酒作乐。在水宫里的这七分钟内,哈戈纳把自己的一生重新体验了一遍,从断断续续地对童年的回忆直至昨天。
他把自己设想成另外一种人,也就是那位手拿红铅笔和手机,腕子上戴手表奇怪的阎王爷所建议他成为的那种人……很可能比自己固有的死亡更为可怕,没有任何出路。
于是,哈戈纳说道:“不,我不要另一种生活,我要过完自己一如既往的一生。”
“你可以走了!”阎王爷说,接着哈戈纳便醒了过来。他倚着枕头抬起身子,便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致。
天开始蒙蒙亮了,周围的世界笼罩在破晓前的晨雾和寂静之中。
哈戈纳回想着那光怪陆离的梦,还有那现代阎王爷的作派。他不觉想到,假如真有阎王爷,那它们在发展中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从人世间学到了一些东西去。在阎王爷眼里,人世间也并不都是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譬如说,电话,还有手表。
哈戈纳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自己的欧米伽牌手表——那是外孙送的礼物。
梦开始淡薄、消散了。最主要的本质的东西不见了,只有反扣着的菱形玻璃的冷水瓶,铺着绿色台布的桌子仍然挥之不去地出现在眼前……对了,阎王爷还说到象棋问题。不错,是有过这回事……
哈戈纳的一辈子不光是当过一官半职,他打鱼狩猎,还是一位竹板雕刻家。他会雕刻织网的梭子,会做舢舨,一句话,凡是一个江河上猎人应该会做的,没有一件他不会做。从这个意义来说,他的生活和江边上的其他渔民没有什么区别。
关于他的出身,据说是个秘密。按古老的风俗习惯来说,哈戈纳似乎和讷莫尔河江岸莫克里村上的某个居民还是兄弟。可两个人长相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让人不解的是哈戈纳的脸完全是一个俄罗斯人的面孔。要说最早的情况,早在上世纪末就已经查不清了。
哈戈纳从小就很聪明,什么东西只要一看便会,自从十四五岁那年,其父死于一场意外事故后,他就领着弟弟捕鱼了。
总之,他是嫩江岸边哈拉嘟浅村的普通居民,当然不算他天生还是一个象棋手和篮球运动员的话。哈戈纳认为象棋和篮球才华是他血液中所固有的。这两种嗜好都是自然而然不经意间就会了的,如果没有这样特别的爱好,那生活还有什么味道?他还会捕鱼织网、狩猎、雕刻。当然,这些技能都是在他十五岁之前学会的,从而理解了祖先遗留下来的神秘莫测的一些生活方式。
他第一次独立到江边捕鱼,是在深秋一次长时间追逐鳙鱼之后。
哈戈纳站在舢板的船头上,舢板被迅猛的风吹得忽而流转,起伏不定。在远处透明的水雾中隐约可见一条大鳙鱼,它那胖胖的大头同躯体飞速地向水面腾起,露了出来。就在那一瞬间,哈戈纳投出了鱼叉,在鳙鱼背上连连竖起了他的几支大鱼叉,舢板一个劲儿地摆动着。
大鳙鱼是这位年轻人第一次真正的猎获物。哈戈纳从此便进入了虽然没有奖章但属于优秀猎手的队伍,这种特殊队伍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后来哈戈纳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这条用鱼叉飞镖方法捕获的鳙鱼拖到岸上。疲惫扩散到全身,但它给人以愉快,是甜的,像是甜蜜的梦或是和女人同房之后的倦乏。哈戈纳明白,从今以后他多多少少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不,这并不是用铁镖叉中了鳙鱼,而是因为他感到了一种迫切的,差不多是责任的要求——传承族人传统的捕鱼方式。
他知道,岸上的人正准备迎接他凯旋归来。
一切果然如哈戈纳所想。
哈戈纳从舢舨上走下来,岸边已拢起了火,支架上了两口大锅灶,大块羊肉已下到锅里,另一锅没什么东西,只是烧上了水准备杀鱼。
镖叉的这条鱼的确是太大了,按规律鳙鱼顶多能长到一米多长。人们啧啧称奇的是这条鳙鱼足足有两米多长,好像什么变种鱼。就这样,他的生活不再与一般人一样了,发生了一些变化,无形中人们在狩猎捕鱼时都找他做向导。
像哈戈纳他们这种以农耕为主,狩猎捕鱼为辅的民族,捕鱼时常常哼唱着“讷耶讷耶讷耶耶”,这是族人抒发情感的一种方式。他自编一些无准词的顺口溜,唱得都是些捕鱼狩猎放排的一些场景,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每当哈戈纳要写的东西过脑子时,歌词就像爆豆一样蹦了出来,然后加以曲子记在本子上,随口哼唱。这样一来捕鱼狩猎的辛苦一扫而光。
自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起,这样一个安居乐业的家园被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三省和内蒙古东部地区转瞬之间沦为侵略者的殖民地。翌年三月,建立的以清朝末代皇帝溥仪为元首的傀儡政权——满洲国,使国人遭受了长达十四年之久的殖民统治。在一九三四年后,东北抗日联军深入嫩江流域,开展了殊死的抗日游击战。目睹满目疮痍的江山国土,闲猎时的哈戈纳便积极投入到了抗日斗争的烽烟中,借助在嫩江支流的讷莫尔河上摆渡过往行人的条件,给抗联递送一些情报和摆渡掩护。他还曾多次冒着生命危险,掩护被日伪军追击的三支队抗联指战员渡河脱险。
当时,敌方最惧怕的就是这支队伍,想方设法不惜一切代价赶尽杀绝。日军动辄把大战刀架在哈戈纳的脖子上,威逼他供出抗联的下落;伪军则利用巨额悬赏并封官收买的办法,让他说出王明贵、王钧队伍兵马人数情况。无论怎样,敌人的这些伎俩都以失败而告终。恼羞成怒的日伪军以“私通抗联”罪逮捕了哈戈纳,在狱中他经受了严刑拷打,但始终未吐露实情。无奈,日伪军只好将他放了。一九四零年春,抗日联军三支队通过他递送的情报,运用调虎离山计,成功破袭北兴镇。这是哈戈纳生命历程中的一段传奇。
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下,中国与苏联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建国后,哈戈纳在县城的一个部门里当上了领导。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苏联从科技、教育方方面面全力支持中国并派员来华助教。当时从莫斯科来了几个俄国人,其中一位长相和哈戈纳差不多,金发碧眼,鼻子挺高。那个俄国人说自己是诗人,这是他生活中的主要工作。除了写诗之外,就教教俄文。哈戈纳认识他以后,便时常到他下榻的小学校去看望他。
哈戈纳对诗人很感兴趣。这倒并不是因为有些俄国人把他也称为诗人,而是有一种下意识的相通感,一种使他们的神秘心弦忽然延伸出去并彼此拉紧的感觉。
其实他的俄语并不怎么好,但是他听得懂并能很好理解对方所讲的每一个精准而美丽的词兒,说不定这里面蕴藏着一种特殊的东西。有人告诉诗人,哈戈纳会写歌词。诗人对此非常感兴趣,要求拿给他看看,这让哈戈纳犹豫起来了……他是担心那俄国人不会理解,或者说感受不到这古老的唱词的全部力量和深度,因为这时的哈戈纳已经不再像前些年那样对自己的歌词有信心了,总觉得那是些生产生活中随口哼唱的东西,算不算歌词都很难定位,但同时他又认为应该让俄国诗人了解一下这古老的东方少数民族的文化。
哈戈纳创作的歌词是数不清的。那时候没有录音机,不过有些他总还是记得很清楚,他想哪怕是为了答谢诗人所朗诵的诗歌也好。
“你要先同我捕鱼去。”哈戈纳说。
人们给诗人穿上狍皮衣,长筒水靴,让他上了舢舨。
两个人一大早就出行了,太阳刚刚从山头后钻出来。
他担心诗人劳累吃不消,受不了江流的浪潮,有什么法子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说明他理解不了他哼唱歌词的韵味,也就不必让他知道歌词的创作感悟。
江河的水势凶猛、激荡。舢舨在激流中冲浪。
哈戈纳手持鱼叉站在舢舨的船头,诗人在舢舨的船尾划桨,双手有节律地摇动,面部泰然自若,看上去并不是初持船桨的人。让哈戈纳钦佩的是,同他一起来的那几个俄国人都已经回国了,唯独他留下来,想要了解东方的少数民族文化,特别是民族歌舞领域。
哈戈纳盯住水面,长时间望着水流,望着那些渐渐向岸边靠拢来的舢舨小船,他倾听着水鸟凄厉的啾啾声,并且痛心地惋惜江岸上再也没有神圣的岩石和树木。
那是近几年改变的状况……忽然有一天,人们的脑神经全都像错乱了似的,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说什么一切旧的东西,一切素来如此的东西,如今都不中用了,都不符合新时代的精神了。人们竞相破除脑子里的旧思想,传统的旧文化,还有什么一些旧的风俗和旧的习惯,争先恐后地掀起砸这儿搬那儿的风潮。砸佛堂毁铜像,推倒成排的民居土木房屋……当搭建分散开来的新居时,这些建设者们开着拖拉机,把神圣的岩石一块块从江中卵石堆里拖了出去。它们变成了房基石,还涂上了洋灰泥,把成片的树木砍伐得面目全非,棵棵成了房架屋脊……
当用肉眼看不清远处的舢舨小船时,捕获的鱼也满舱了。哈戈纳同诗人调转了船头。
这时,哈戈纳不由自主的唱起了“扎恩达勒”——族人的即兴山歌。在他高扬豪放而固定的曲调上,填以两句一段式的即兴歌词,在野外的船上咏唱。他的衬词只有“讷耶尼由耶”这一种形式。
接下来唱民间“乌春”,这是反映生产劳动、社会生活,歌颂反抗阶级压迫的斗争事迹。此类乌春有《田园诗》《捕鱼诗》《伐木诗》《放排诗》和《赴甘珠尔庙会》,还有《读书诗》什么的。
他越唱越来劲儿,竟然把《兵营之歌》也唱了出来,唱词是反映清代达斡尔族士兵生活的,展现了达斡尔族青年应征入伍,不到花甲之年,难得解甲还乡之日的情节。像反映边疆生活的乌春还有《巡察额尔古纳河和格尔必齐河》,描述的是作者巡边途中的见闻和守卫边疆的赤诚之心。尤其在达斡尔族民间广为流传的关于奇三告状的乌春,叙述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始末,称颂主人公不畏强暴,为民请命的英雄事迹。这些叙事诗或称叙事词句的作者昌兴、玛莫克奇、钦同普等都是各个时期民族作词谱曲的艺术家,与他们的作品一起,在民间享有声誉。
唱完这些族人创作的歌曲,哈戈纳慢悠悠地把自己所写的歌一一唱了出来。这时小船即将靠岸,可以听到传过来的阵阵喊叫声——那是人们对这次猎鱼丰收之行的称赞。
哈戈纳同诗人上了岸,随着人流走到了村部门前,然后人群分散开来围成一圈,有人从村部屋里拿出手风琴,抬来大鼓,即刻鼓响琴鸣,一帮女子跳起了民间舞蹈——鲁日格勒,伴以不同的节奏曲调和歌词。舞蹈开始时,曲调缓慢,舞者们边歌边舞,围观的人群唱词助兴。“走进上屋里,唱的歌,唱给小叔们听的是,鹌鹑歌……”祝赞词多在结婚喜庆时演唱,祝福新婚夫妇美满幸福,称赞新郎新娘的容貌、品德和才干。还有赞扬骏马、猎鹰,歌颂传统生活的赞词。由于人们高兴,把这首歌边唱边跳地展现了出来。
当歌舞到达慢节奏部分,哈戈纳不禁忧上心头:就是在民间,甚至在村俱乐部的大门口,能够理解每一个舞姿和唱词的精髓与含义的人已经不多了。
他嫉妒地斜着眼睛盯住诗人,他对这些会怎样想?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舞蹈。他像是很感兴趣,充满着好奇。但他激动吗?
正当曲调舒缓,轻歌曼舞时,随着几下激昂的鼓响,霎时奏响了极强烈的曲调。在这一阶段,人们不分男女纷纷下场,欢快地唱跳起了哈戈纳所作的词曲。他忘情地也跟着众人唱跳了起来。
琴声和鼓点差点没把哈戈纳弄得措手不及。但是,在转瞬即逝的刹那间,他抢先一点点进入骤如瀑布的音乐声中,准备好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做那快速动作。这时对他来说,除了使自己听从节奏的摆布,强烈地把自己潜心创作的词曲用舞蹈的形式表现出来以外,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歌舞从时间上来说,并不长。它很快就结束了,停在高音节上,停在快速转动之中。
哈戈纳回到了现实生活里,双腿勉强支撑着,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以后再也跳不成这个样子了……
诗人一声不响地伫立着,哈戈纳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出,歌舞打动了诗人的心,他十分激动。这让哈戈纳欣慰,使他恢复了力量。
“我从来不曾在任何一个地方听过和看过任何可以与之媲美的歌舞”,诗人说。“我遍游过全世界,可以做比较,我甚至有种感觉,我在很久以前有过这种感觉,说不定那是在我出生以前,甚至早于我成胎之前……”诗人又接着说了这番话。
哈戈纳微笑着,两人并肩走过一座座房屋,走进诗人的住处,诗人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旅行袋,从中取出一瓶白兰地酒和两根红肠。
那天晚上,哈戈纳和诗人没有谈论舞蹈,也没有谈论诗歌。他们谈论的是生活,是捕鱼和狩猎,回忆各种可笑的往事。但是,在这一般性对话的表层下面,真正的生活在沸腾着。
最主要的是,俄国诗人理解了哈戈纳用自己的歌舞想要说明的问题,并且不是作为一个观众,而是作为一个诗人来理解的。
俄国人要乘大船走水路回国了。
他沿着从岸上横搭到甲板上去的颤巍巍的木板登上了船。手里仍然拎着一只旧公文包,背上搭着个旅行袋,头上戴着一顶狍皮帽。
哈戈纳站在送行的人群里。他很羡慕诗人,并在冥想中和他一起踏上了航程,经过两岸的峭壁,越过嫩江再乘火车,穿过呼伦贝尔大草原,直奔莫斯科。
诗人久久地站在甲板上,他竭尽全力地望着哈戈纳,先是用眼睛,后来用望远镜,他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嫩江,那砾沙浅滩——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达斡尔族民间舞蹈并听到歌声。
差不多一年后,哈戈纳从收音机里聽到了诗朗诵:
从稀奇梦幻的神秘之中,
我把嫩江的仲夏夜,
连同它那灵辉闪烁的星辰,
带回莫斯科的家中。
在那里,从无法考证的时代,
腾现了一位朋友哈戈纳。
诗歌与歌词让我们连在一起,
走到遥远陌生的地方。
共同踯躅稀少无人的小路,
引导我们进入被忘却的梦乡。
一群素昧平生的神物,
对我们把秘密倾诉。
真髓就在于——
艺术要体现生活,
古往今来亦如此。
讷耶、讷耶、讷耶尼由耶。
诗人将达斡尔民族歌曲的衬词,“讷耶、讷耶、讷耶尼由耶”写进了诗词的最后一句。
后来,有人弄到一本诗集,里面全文登载一首诗,题目是《扎恩达勒》。哈戈纳经常偷偷地翻阅它……
哈戈纳又想起所做的怪梦,不禁笑出了声:阎王爷太不了解他了!岂不知一个有思想的人,是不会要另一种生活的,而只会要他自己的所爱,并把全部精力和才华都奉献出来,是命中注定的一生。
车辆和行人从窗前匆匆而过,时不时地有各种机车吼叫着。
生活在继续,人们都在为各自想要的那种生活而奔忙。
他做的梦实在是太长了,累得他刚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随之疲劳扩散到全身。他心里清楚,此时的他就像在渔窝棚里用过的那盏煤油灯,即将油尽灯枯。自从搬进统建新居以后,再也见不到这古老的照明工具了,而此刻在医院里,它竟出现在了紧闭着的眼前。将熄的火舌极力抓住就要断了的灯芯。再过一小会儿,无常将要带他到阎王殿,然后飞向虚无。
哈戈纳急促地喘吸了几口粗气,渐渐就没了鼻息。